隨著幾個叔叔嬸嬸鬧出動靜,整個鎮子都沸騰起來。


    樟香鎮是遠近聞名的富鎮,又毗鄰寶觀,卻多年未曾出過仙人,平白矮人一頭,好在去年,程家的小夫子拜入了仙山,鎮上人也覺著麵上更有光彩。


    至於程氏一家不是本地人,是二十年前搬遷過來的,沒人敢提這話。這樟香鎮本來就是雜姓鎮,多個姓程的怎麽了?


    程老夫子學究天人有教化之功,程朱氏賢良淑德慈名在外,程小夫子更是仙人子弟,這些都是裏長親自寫進《樟香鎮誌》的!誰敢嚼舌根?


    如今仙人回鄉,自然要熱鬧大辦。


    雲氣攔不住,沒法跟他們解釋自己隻是個煉氣境未辟府的小嘍嘍。


    而最先進入雲氣院子的幾個嬸嬸眼尖的厲害,一下子就看出屋子裏再沒有半點灰塵。可雲氣從推門到他們進來才多久,哪能是打掃幹淨的呢?


    定是仙人所居之地,汙穢自然散去。


    當這個神跡悄咪咪散播開後,宴席便越擺越大,眾人一定要雲氣在鎮子裏多待些時日,不著急回山,好讓鎮子也跟著多沾沾仙氣。


    雲氣哭笑不得,卻也答應了多待幾天。


    綿綿雨水擋不住街坊的熱情,拉布搭棚,集柴暖灶,殺雞宰羊,提壺打酒,好不熱鬧!


    雲氣當晚大醉。


    ————


    第二日。


    紅塵最是溫柔鄉,磨人心誌。


    多年來,雲氣首次晚起,在自家床上雲氣睡得格外安穩。


    起身來到院子,雨也停了,天邊掛起了彩虹,實在天公作美。


    雲氣照例還是行操,隨後再吐納觀想兩不誤。


    待整理好精神,雲氣背上一個大竹簍,拿上紙燭祭品,往山野裏走去。


    來到先人墳前,墳前並無什麽雜草亂石,看來被街坊照顧的很好,想必以後會照顧的更好。


    雲氣擦拭了石碑,新添了一抷土,擺上祭品,說了一會話。


    隨後,雲氣又往山野深處走去,幾個縱躍,不見了人影。


    回到鎮子上時是下午,雲氣背簍裏已經滿當當的。


    他就在院子裏支起一口大鍋,婉拒各家嬸娘的幫忙,煮熬起草藥來。


    當鄰家幾個聽見雲氣是要為鎮上百姓煉藥後,一個個身子都在發擺。


    有幾個沉住氣的,先悄咪咪把消息散出去,說與各家當家的人聽了。


    於是不到一會,整個鎮子上都靜了下來,誰家門前的狗叫了都要被打上一棍子。


    家中沒外人的,都在喜滋滋搓手候著。家中此時有個什麽親戚朋友的,雖然心裏狂跳,但臉上還是按耐住,裝作什麽事也沒有,但還是不自覺放低了語調。


    裏長已經放出話來,這個消息誰要是走漏了讓外人知道,這個鎮子便容不下他一家。


    街坊也有親疏遠近,你看那青瓦巷的十來戶便有仙家雕的平安無事門牌,雖然是仙人未成仙時手作的,但那肯定也有靈氣,其他人是羨慕不已。


    但今個不一樣,小夫子說了,每家都有丹藥,這就是天大的福源,萬萬不可走漏了風聲。


    樟香鎮說是鎮,其實也就是一個村,隻是因為背靠雨霖觀,加上三清仙山的名頭,靠著祖產和祖傳的製香手藝這才富了起來,蓋了磚房,修了石路,便把村改成了鎮,實際上還是那麽些人,報團對外對於他們來說是本能。


    眾人一直候到第二天,那些親戚朋友都不約而同被主人家找了理由先後送走。


    大概是到了晌午,夏日雨後的晴天格外明亮,天一下子熱起來,眾人等的心焦,程家院子門才打開。


    雲氣提著一個麻布兜,遞給了候在門外的汪叔,


    “不是什麽靈丹妙藥,隻是補氣祛病的丹丸,要是真有個什麽損傷急病,郎中無救,可以服下試試。勞煩汪叔給大家分分,如有的多,你們集中收著也好,給老弱多分些也好,我就不管了。”


    汪叔顫抖著手接過麻布兜,根本不等雲氣反應,砰的一聲便跪地叩頭。


    雲氣趕忙把人拉起來,連說不用。


    看著汪叔千恩萬謝的拿走麻布兜,雲氣卻是不好意思的緊,麻布兜裏的丹丸色成灰白,要是在山中丹坊拿去賣,怕不是要被人打死。隻是自己的煉丹水平也就這樣,能拿著大鍋煉出藥丸來,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如今主人回來了,沒人敢再隨便進院子,也就沒人知道雲氣房子裏的那個大包袱,已經癟下去一半。


    ————


    第三日。


    雲氣起了個大早,天還是蒙蒙,借著殘餘的星光,少年慢悠悠地往雨霖觀方向走去。


    而此時觀中:


    “觀主,今日還要練劍嗎?”


    一個小道童懷抱一把劍來到真微道長的房前。


    小道童奇怪的很,在他並不長的記憶裏,觀主老人家就從沒練過劍,就隻是吐納打拳而已。怎麽突然想起練劍來了?


    是前天和那個長的很好看的哥哥分別後,便要找劍,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練劍,還就在觀門跟前的廣場上,引得前來敬香的香客居士們激動不已,在眾人的圍觀下老觀主足足練了一個多時辰,自己都不知道觀主身體這麽好,那些居士更是直呼觀主是神仙。


    “練!”


    老觀主推開房門,大步往前院走,颯遝如流星,哪裏像一個百歲老人。


    今天觀裏人非常多,一是因為連綿的陰雨終於停了,人們都想出門了,二則是因為老觀主昨天舞了一個多時辰的劍,消息傳出去,大家都想來看看。


    真微道長剛出後院,瞧見觀裏烏泱泱的人員,臉色不由一僵,當即停了腳步,踮著腳趴後窗上快速一瞟,沒瞧到想見的人,低聲對童兒道:“今日就在後院練了,童兒在前院看著,要是有人來找老道那就說我不在,不過要是有個自稱程雲氣的來找,你再把他帶過來。”


    “是那天觀主您送出去的那個漂亮哥哥?”


    小道童仰頭問道。


    “就你機靈。”


    老觀主拍了拍童兒腦袋笑著說。


    道童打量著老觀主,口中稱是,但烏黑的眼珠子提溜一轉,心想著觀主爺爺莫不是為了那個漂亮哥哥才練的劍?


    好在雲氣沒有讓童兒久候,太陽剛照到道觀的時候,雲氣也悠悠來到道觀,看著道觀熙熙攘攘的人,不由感歎雨霖觀的香火還是這般鼎盛。


    他才入觀,便有一個粉雕玉琢的道童跑了過來。


    雲氣不明所以看著他。


    童兒招招手,示意雲氣俯耳過來。


    雲氣好奇,低頭去聽。


    “你是來找觀主的嗎?”


    雲氣點點頭。


    “那你跟我來。”


    小道童扯了扯雲氣衣袍,示意他跟上。


    就這樣,雲氣跟著道童穿過比肩疊踵的人群,一路來到後院。


    後院是觀中道士們的日常居所,香客們是不進來的。此時白天,觀中人又多,道士們都在前院忙著,後院空蕩蕩的,沒什麽人。


    “咻咻!”


    一道道破空聲引起了雲氣注意。


    童兒把雲氣帶了過去。


    隻見在一處奇石後,真微道長正持劍而舞,道長寬袍大袖,須發如瀑,騰挪之間如龍如鶴。老人家也絕不是做做樣子,雲氣雖也是個門外漢,卻也能看出觀主手中的劍迅如疾風,力如奔雷,劍鳴聲不絕於耳。


    “好劍法!”


    雲氣讚道。


    “觀主就是為……”


    “客已到,童兒退下!”


    老觀主忽停下了劍,沒等童兒把話說完,便出言打斷了。


    道童輕輕哼出一個音,便跑開玩耍去了。


    “雲氣來了。”


    老觀主朝雲氣笑著說。


    雲氣作揖,“之前倒是不知觀主還在時時練劍。”


    觀主輕咳了一聲,鋪墊實在不是他的強項,索性開門見山,“昨日聽你說你也喜好劍術,可就是因為練劍耗時耗材,不得不放一放,可是這樣?”


    雲氣點點頭,確實如此,可恨炳錕兄長,出宗前還在笑自己立誌為劍俠卻還沒有一把劍。


    “那你可了解劍術呢?”


    “隻是略知一些,宗門裏,投劍山就是主修行飛劍術與法劍術,明鏡石林則主修體劍術,並修行步罡踏鬥之術與之相配。”


    老觀主點點頭,“你中意哪一種劍術呢?”


    雲氣笑著說:“都說練劍費錢,可在這三者中飛劍和法劍又是頂耗錢的主,所以小子平日裏接沒怎麽接觸過,體劍雖然好一些,可宗裏最便宜的一把百煉镔鐵劍也不便宜哩,小子也沒有,隻是自己曾削竹為劍,練過一些體劍術的劍招罷了。三者均未入門,所以要是觀主問我鍾意哪一種劍術,小子實在答不上,”


    當觀主聽到雲氣說修行體劍費錢不比飛劍、法劍時,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待聽到後麵時又笑了。


    “老頭子癡情於劍一輩子,雖說這一輩子也沒練出個什麽名堂來,但好歹也在宗裏死皮爛臉混跡了幾十年,你可願意聽我說說?”


    雲氣自然願意,老觀主這話做不得假,畢竟是在山裏修行了幾十年的人,又重練劍更甚煉氣,指點指點自己這麽個門外漢還不綽綽有餘,在宗裏還沒這樣的好機會,大家都很忙的。


    “飛劍、法劍、體劍,各有千秋,老道當年最早記名在投劍山,可是後來卻對體劍術更感興趣些。”


    老觀主首先向雲氣坦白了他自己鍾意的劍術。


    “飛劍近些年來名頭最盛,實話說,是西蜀幾家引領的風氣。”


    真微道長提及了西蜀,這是雲氣入山後聽得最多的一個地方。


    “西蜀峨眉、青城、青羊、鶴鳴幾家,俱是修行飛劍的大派,他們主修飛劍,以元神道相配,一念起,飛劍遁空而走,千裏之外取人首級,確實著實厲害。


    “飛劍是殺伐至寶,精髓隻在『疾』和『利』這兩個字上,想要疾,便要以強橫的念力催動,想要利,自身品質就不能次了,還要時時淬煉磨礪,如何磨礪?兩個法子,一個是靠外物,像養劍葫蘆、礪劍石、風穴這些,這些東西哪個不燒錢?還有個法子就是靠人力,養在肺竅中,或是紫闕中,以肺竅精血或是念力淬之。


    “這裏就體現出不同來,在我投劍山,主張物養為主,人養為輔,還是那一句話,煉氣為根本,內丹為大道,豈可以身飼物?即便是人養,也有許多規矩,比如不得單開金府以養飛劍,需得另辟火府或土府以壓製金性,才可養劍,而以念力礪劍,那是第二境才允許做的事情。


    “而蜀山劍派截然相反,他們視肉身為劍具,元神為真靈,單修肺府為劍囊,修行伊始就是奔著元神馭劍飛升去的。”


    說到此處,真微道長輕笑道,“我記得當時學師就說過,蜀山那些人說好聽點是性急如火、嫉惡如仇,說難聽點就是練劍把腦子練壞了。”


    雲氣也跟著笑了一聲。


    “不過人家能在西方群魔環繞之地硬生生闖出名頭來,自然還是有本事的,他們以念催劍、以念礪劍,但這何嚐不是以劍礪念?他們將念力附著在劍上,久而久之,自然也帶著劍器的鋒芒,他們把這叫做劍意。


    “等你遊曆遇見了那邊的人自然能感覺到,不用出劍,他們隻是靜靜站在那裏,便有一股劍意彌漫,讓人如芒在背。”


    雲氣暗自點頭,這次他去南荒,其實離西蜀也近的很。


    “其實法劍是最古老的流派,是修者用以施展法術的寶器,法劍是勾連人身法力與天地靈氣的媒介,也可稱之為符劍,所以最次的法劍也得是五行精金煉成。


    “法劍精髓我認為在『溫』和『持』兩個字,溫是溫養,需日日以法力洗練、灌溉,持是加持,便是在劍身上銘刻符咒,平日裏但有所悟,便書之劍上。法劍平日裏不動則已,動則法力如江海傾瀉,號令天地靈氣,行神鬼之事。


    “飛劍說是千裏之外取人首級,法劍也差不多了,一劍揮出,法力噴薄如大日光輝,截雲斷嶽,他們把這個喚作劍氣。


    “所以法劍最講究水磨工夫和劍主的悟性,長久才能見其威。


    “最有名的那把法劍自然是龍虎山天師府的天師劍,八千年的法劍,曆代天師的加持,我想沒人願意一試,天仙也不成。”


    天師府底蘊深厚,雲氣暗自咋舌。


    老道頓了頓,又道:“體劍便是佩劍,是身外之物,是純粹的物器鋒芒,也有人說是凡夫俗子用的劍,但老道不讚同。


    “體劍是技擊之劍,精髓在『勇』和『變』兩個字。


    “何為勇?一往無前也,置之死地而後生。修行體劍術,進退隻在咫尺間,生死隻在毫厘,落腳之處,人盡敵國。


    “何為變?森羅萬象隻在一瞬,出劍如羚羊掛角,無處可尋,防無可防。無論是飛劍當空而來還是法劍大開大合,總歸是失了變化,而手持佩劍,劍隨心動,敵人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劍的落處。


    “這說的還是手上的門道,體劍術手腳並重,步法更是點睛之筆。


    “體劍術要與步罡踏鬥之術相配,一步踏出,鬥轉星移,是為變,一劍刺出,追星逐月,是為勇。


    “當劍有勇有變,便成了勢,一旦你起了勢,敵人便不可能在贏你。


    “體劍練的最好的公認是劍宗的衡山一脈,劍出則星河現。當年衡山山主仗劍出山,孤身入南荒,掃蕩魔窟無數,有人盛讚之為:一步轉戰三千裏,一劍曾當百萬師。此等劍法比之飛劍法劍又差在哪處?誰還敢說是凡人之劍?”


    說到此處,老觀主情難自禁,拍案而起。


    而雲氣聽聞三劍之論,心神搖曳,捫心自問,確實不知誰優誰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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