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聽得雲裏霧裏,追問道:“什麽意思?”


    淩亂的發絲滑落進眼睫,傅清辭瞪大了雙眼,任由汗珠從頭發滑進眼眶,又從眼中落下。


    “我不信神,不信佛,卻將這側殿改成了佛堂,還供奉著天帝的神牌——你可知為何?”


    兩人並未說話,隻聽傅清辭繼續開口。


    “我要讓那些時時把‘眾生’掛在嘴邊,口口聲聲追求‘好生之德’的神佛們親眼看著,我是如何披著吃齋念佛的皮,把人間攪成地獄的!”


    魏錦書不解她的瘋魔,“這就是你用毒物在後宮害人的理由?”


    “後宮?後宮算什麽,我要的是天下大亂,屍骸遍地,民不聊生!嗬嗬,這才是那些神仙想看的吧!”傅清辭發了瘋一般地尖聲大笑,卻突然語氣一轉,恨毒了的眼神朝兩人看去,“原本操控人心,讓後宮的人互相殘殺隻是個開始,可你們卻多管閑事,攪亂了我所有的計劃!”


    “你想利用煞氣惑人心智,讓更多的人自相殘殺?你就不怕天下大亂,妄造殺孽嗎!”


    雲初早就從仙君口中聽說過煞氣的可怕,若非傅清辭是凡人身軀,無法完全控製煞氣,隻怕現如今的情形就不是投毒那樣簡單了。


    傅清辭麵上揚起淒慘的笑,“殺孽?死在我手上的人還少嗎。”


    頓了頓,她的語氣又從激昂直轉而下,如回想起往事般喃喃道:“光是那一天,就有二十六個。”


    很快她又思緒回籠,濕潤的眸子看向雲初,沉著聲音問道:“你們神仙,存活於世,究竟有何用處?”


    傅清辭動了動手腕,除了牽動隱隱作痛的傷口重新流血外,再不能做什麽。


    她這雙曾經駕馬射箭,攻城略地,指點軍隊,持槍取敵方首級的手,連動動指頭都做不到了。


    傅清辭又是微微一笑,全然不在意,口唇翕動,輕聲開口。


    “祭天,上香,跪拜,祝禱……人,何其渺小,何其膽怯,心中所想不敢開口,心中所念不敢明說,隻能對神明祈求。一個願望,上三炷香,磕三個頭,再在心中念上無數遍,篤定隻要行善樂施,就會有神仙真人為他們實現心願。在人的心中,神仙都是崇高的,是護佑萬民的,隻要有神仙在,世間就能一切太平。”


    “可上過戰場的人不會這麽想。邊關黃沙彌漫,每一層沙土下,覆蓋的不知是同胞,還是敵人。每踏一步,也不知道踩中的是人頭,還是斷手。戰場上活得最久的不是元帥,不是將軍,更不是士兵,而是以生肉為食的禿鷲,以腐肉充饑的烏鴉。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天。”


    “可是任何人都不敢退,也不能退。軍隊退一步,城中百姓就要退十步。軍隊打一場敗仗,城中百姓就要流離失所,成為難民。百姓們不知道為什麽非要打仗,士兵們也不知道為什麽非要殺人,隻知道必須往前走,自己和家人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說完這些,傅清辭再次停頓,抬頭看著雲初的雙眼,“這個時候,澤被天下的神仙,在哪兒?”


    “鄢北二十萬將士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逃難百姓衣不蔽體,易子而食。這個時候,護佑萬民的神仙,又在哪兒?”


    “難道是因為他們該死,所以神仙才選擇放任不管嗎?”傅清辭說得越來越緩慢,越來越沉重,“人間就像一個戲台,凡人啊,拚了性命去上演既定的戲碼。神仙高興了,就賞一場甘霖,賜一場勝仗。若是看得無趣了,就潑一杯茶水,砸一塊石頭,讓這場戲提前中斷。反正結局已定,真真假假的,不過是命書上的幾個字罷了,不是嗎?這就是你們神仙啊。”


    雲初聽了傅清辭的這些話,一時怔愣,她從未聽人講過這些,久久站在原地,未曾反應過來。


    就連傅清辭提到“命書”,她也沒聽真切。


    “不是這樣的,”雲初開口想要辯解,卻覺得此時自己的解釋過於蒼白,連帶著身體也無力起來,“凡人有命書,雖命途已定,但隻要重新輪回,便是新的開始……”


    傅清辭像是聽見什麽笑話一般,癡癡笑出聲來,“輪回?喝一碗孟婆湯忘了前塵痛苦,就算輪回?”


    雲初張了張口,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天界和齊宥帝君的對話。


    帝君說“死局亦是解局”,當時她並不認同,還不斷追問。


    站在凡人的立場上,他們每一世對未來的忐忑,不過都是天界命書上寥寥幾筆就能帶過冰冷文字,她說“這對凡人不公平”。


    可當雲初作為神仙,被傅清辭放在凡人的對立麵時,她又不知道該怎麽辯解。


    雲初默默低下頭,指甲緊緊嵌入掌中,刺痛彌漫上心口,小聲說道:“抱歉。”


    傅清辭冷笑一聲,瞥開了眼,看都不看兩人,任由眼中淚水決堤。


    “那一夜,我十二歲,”她回憶起往事,淡淡開口訴說,“十二歲之前,我從未殺過人,但就是那一夜過後,我的手上多了數不清的鮮血。”


    “我是鎮北王獨女,出生便享有郡主尊榮。外人看來,我風光無限,富貴無極。可隻有武將才知道,獨女,對於武將世家而言,無異於斷代。”


    “父親從小教我槍法箭術,我雖為女子,卻天分非凡,比尋常的男子還強上許多。從我八歲開始,就跟隨父親征戰邊關,守衛鄢北。可我讓父親失望了,我不敢殺人,也不想打仗。傅家槍在我的手中,無異於廢鐵。”


    “父親打過,罵過,我卻始終不成器,隻能在軍中擔任文書。我熟讀兵法,獻上的策略頻頻能讓軍隊得勝歸來,父親雖有不滿,卻也未再說過什麽。我原以為,就能這樣過一輩子,可那一天,什麽都變了。”


    傅清辭再度激動起來,想要從牆上掙脫,全然不顧已經被釘死的手腳再度流血,傷口撕裂。


    又一陣掙紮過後,傅清辭脫力地鬆了力氣,側頭看著手上的釘子,呢喃道:“神仙心惡,人心更惡。”


    “那日攻下敵方的城池後,我如從前一般帶人在城中清點人畜財物,一個孩子摔倒在我麵前,我扶起他,他說爹爹和家中親人傷得很重,快要死了。我看他哭得可憐,便不等士兵,隨他去救人。可原來,他所謂的‘爹爹和親人’,是從地道流竄進城池的敵軍。”


    聽到這裏,雲初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心存希望問道:“他們抓了你換城池?”


    傅清辭沒有回答她,隻是自顧自繼續說著。


    “他們用蒙汗藥迷暈我,帶我去往離城池不過五裏的一座小山後,他們偷偷駐紮在那兒,隻為伺機打探消息,卻沒想到,這麽輕而易舉就抓到了主帥的女兒。”


    傅清辭長長歎氣,又低笑出聲:“我從不知道,黑夜是那麽漫長。”


    “離城池不到五裏的營帳內,駐紮著二十六個人。鄢北的冬天寒冷刺骨,可那二十六個人,每一個都大汗淋漓。他們身影高大,脊背寬闊,時不時就能擋住我頭頂的燭光,將我困在他們的身影中。”


    “我拚命地朝著光亮處爬去,又被一雙雙手重新拽進黑暗——那是我十二歲的生辰。”


    傅清辭的語氣再平淡不過,仿佛遭遇那些苦難的人不是她,而是別的無關緊要的人。


    可在雲初聽來,卻無比刺耳,也無比疼痛。


    “那時我就想,如果我能活下來,我一定要殺了他們。我也確實這麽做了。”


    “五日後,父親終於察覺到我不見了,帶著大軍兵臨,與趕來的敵軍在城外交戰。那二十六個人,邀功一般用刀架著我,要用我跟父親交換城池。我知道父親定然是不肯的,在他眼裏,我這個不能上陣殺敵的女兒,哪裏比得上城池重要。”


    “父親也的確不願救我。所以,我用磨尖了的筷子,捅穿了用刀架著我的那個人的喉嚨。”


    “溫熱的鮮血噴在臉上,讓我渾身都暖了起來。我有了力氣,又殺了旁邊的四個。等其他人反應過來時,我已經奪過了敵軍的槍,一槍捅穿了那晚笑得最多的兩個人。”


    “沒人能近我的身,他們不敢上前,而我的眼裏隻有那二十六個人。我用槍挑開他們的髒腑,攪碎他們的心肝,看著他們的眼裏遍布絕望,直到斷氣。”


    “那時我才十二歲,就成了讓敵軍聞風喪膽的閻羅。從那以後,鎮北王多了一名義子,一名能殺敵無數的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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