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內,風景最美之處,莫過於醉月樓。


    一賞遙遙溶月,二賞綽約美人。


    而眾多美人中,要論容色之最,才藝之首,當屬花魁明闌。


    醉月樓樓頂,青瓦金簷。


    女子紅紗遮麵,朱裙飄搖。


    水袖一揚,紅綢輕盈飄在夜空,宛如盛秋月於其上,托起一幕星辰。


    她蛾眉含翠有如青黛,櫻唇握丹好似紅梅。


    足點青瓦翩然起舞,層疊裙裾搖曳生姿,一握纖腰盈盈扭動,更具風情。


    樓下觀賞者成群結隊,來回推搡著,隻為目睹醉月樓第一美人的風姿。


    也不管被別人踩了腳,還是擠破了衣衫,隻顧抬頭欣賞舞姿,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美景。


    一舞畢,呼聲雷動,久久不得平息。


    青蓮擠在人群中,目不轉睛凝視屋頂上的明闌許久,才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回過神來。


    她下凡已有數月,卻是第一次見明闌跳舞。


    青蓮還沉浸在方才的驚鴻盛景中,就聽見旁邊有人說話。


    “聽聞此次花魁月下獻舞,是為尋覓良人。”


    “良人?青樓女子哪裏來的良人,這樂技也是技,連良籍都不是!”


    “就是,都淪落到賣藝了,還妄想什麽!”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花魁啊,還就是特別!”


    “什麽特別?”


    “特別貴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青蓮聽不下去那些人的汙言穢語,側身從人群裏擠了出去。


    順便趁著人多,湊到方才說話的幾人身邊。


    貓著身子,一手一個,扯了其中兩人的褲腰帶就跑。


    等那兩人反應過來時,青蓮早就從人群裏擠了出去。


    留下那兩人,在人群裏提著褲子罵罵咧咧。


    剛進屋關上門,一杯茶就迎了上來。


    青蓮伸手接過,坐在椅子上,把茶灌進嘴裏。


    “何必與他們計較。”


    明闌的聲音如同清泠泉水滴落心間,瞬間撫平了青蓮心中的怒氣。


    “我聽不得那些鬼話,”青蓮嘟囔著,轉身又握住明闌的手安慰,“你別多想,那些人就是得不到才詆毀。”


    明闌並不在意,隨口道:“實話而已。我來到醉月樓十年,也聽了十年。”


    青蓮心口酸澀,正想出言寬慰,卻被明闌惑人的眼神打斷。


    “今夜的舞,好看麽?”


    “好看。”


    “可我跳過最好看的舞,不是在這裏,而是在水中。”


    青蓮奇道:“在水裏跳舞?”


    “醉月樓選花魁那年,我花錢讓工匠用琉璃打造了一個池子,裏麵盛滿水,我在水中起舞,看客們繞著池子圍了一圈。那場舞,讓我一夜成名。”


    “看來你的遊術很好。”


    明闌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幼時住在水邊,父母亡故得早,我就靠抓魚為生。遊術練得不好,哪裏能活到現在呢?”


    “有時候抓到了魚,別家的孩子就會來搶。我搶不過他們,就隻能等潮漲,又等潮落。海水退去後,岸邊就會有魚蝦蚌殼,這些小東西,他們不會搶。所以比起下水抓魚,我每天更願意等潮汐。”


    看見青蓮眼中的心疼,明闌毫不在意地笑笑,握著她的手說道:“其實潮汐很美,隻是那時候,我隻顧著填飽肚子,來不及欣賞。等我進了醉月樓多年後,再次想起時,卻已經離去太久,快忘記潮汐的樣子了。”


    青蓮鼻尖苦澀,“明闌……”


    明闌並未覺得有何悲傷,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青蓮,你見過潮汐嗎?”


    “沒有。”


    “等離開醉月樓,我就帶你去看。”


    “好。”


    樓下的歡呼聲和叫嚷聲久久不絕,明闌聽在耳中,心中生出幾分逗青蓮的想法。


    “其實他們說的沒錯,今夜月下一舞,就是我為良人所作。”


    青蓮也順著她的話打趣道:“那我接下來,是不是要為你贖身了?”


    明闌勾出一抹倩笑,“你哪來的錢為我贖身?”


    “我賣身贖你。”


    “好啊,我買了。”


    白皙手背上,一朵明豔紅梅傲然綻放,明闌指尖夾著銀票,塞進青蓮的衣襟。


    “這可不夠,煩請郎君多給些,”青蓮順勢握住她想要抽回的手,“我還得湊錢,贖我家夫人出醉月樓呢。”


    明闌俯身,櫻唇於她耳側翕張:“這就看你的本事了。”


    青蓮莞爾,挽著她的腰走到榻邊,手上輕輕一推,抱著明闌跌在榻上。


    “定讓郎君滿意,否則分文不取。”


    燭影搖紅,紗帳滑落,掩去一室旖旎。


    花魁獻舞,舉城轟動。


    醉月樓內競價者數不勝數,一連七日,出價就從百兩到千金。


    耳邊琵琶聲蓋不住樓下競價聲,青蓮翻動命書的手也躁動不安。


    命書上泛著金光的字跡,在碎裂的書頁上醒目異常。


    青蓮看完上麵的字後將命書收起,隻覺耳邊琵琶聲有如玉碎珠傾,珠落後隻剩一地狼藉。


    明闌抬手止弦,抱著琵琶在青蓮身側落座。


    “我昨日新寫的曲子,可好?”


    青蓮感覺如鯁在喉,但還是強笑道:“你的琵琶一向彈得好,比京城裏所有樂師都好。”


    “既然彈得好,你怎麽會分心?”


    怕被明闌看出來心事,青蓮隻能故作乏累地伸了伸胳膊。


    “我有些累了。”


    “你一個神仙,竟然還不如我這個凡人。”


    青蓮調笑,“我看你還真不像凡人。”


    明闌挑眉,“前世的事,誰知道呢。”


    說完,明闌又轉開話題。


    “不對,你一晚上都躺著呢,竟然還喊累?”


    青蓮嗔怪地看著明闌,紅著臉回道:“你倒是精力十足,一晚上沒閉眼,還神色奕奕。”


    “跟你在一起,哪裏舍得閉眼呀。”


    “……你越來越不著調了。”


    明闌一雙媚眼秋波暗送,唇齒間笑意盈盈。


    “你都進醉月樓了,還指望找個著調的?”


    “那可不見得,看來我得去別的姑娘那裏逛逛,說不定真能碰上不一樣的。”


    青蓮說著,作勢就要起身往外走去。


    可剛邁出一步,她就發覺腰間一鬆,連忙伸手捂住了裙子。


    “你……你做什麽!”


    明闌舉著手裏的腰封在青蓮麵前晃了兩下,慢條斯理地說道:“這身衣服是我的,你想出去,我不攔你,但我的東西可不能帶出去。”


    “快給我!”


    “不給,”明闌故意把腰封扔在了牆角,上手又要去拽青蓮身上的裙子,“還有這些,也是我的。”


    “哎,我不出去了,你別拽了!”


    青蓮緊緊捂住衣襟,躲開明闌不斷攀上來的手,跟她在屋子裏繞著圓桌轉圈。


    “出不出去是你的事,給不給衣服是我說了算。剛好外頭吵得很,我幫你收收心!”


    “明闌,不行!”


    “誰不行!”


    明闌原本還在陪著青蓮轉圈,一聽這話,直接幾步從桌子上跨了過來,伸手就把青蓮按在了圓桌上。


    看著青蓮無法動彈地被禁錮在桌上,明闌唇角牽起惑人的笑,一字一頓開口。


    “我不行?”


    “我沒說你不行!”


    “那你說誰?”


    “我不行!我不行行了吧!”


    “撒謊,”明闌抓住她不斷推拒的手,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你行不行,我還不清楚嗎?”


    “別行不行了,我都快被你繞暈了。”


    “繞暈了好。”


    “好什麽?”青蓮困惑道。


    “暈了,就不能反抗了。”


    青蓮一聽就知道沒好事,明闌肯定又在想法子折騰自己了。


    “……那我不暈了。”


    “沒事兒,一會兒你會暈。”


    “為什……唔……”


    青蓮來不及出口的話,全數被吞下。


    經此一事,青蓮再三保證,再也不去看別的姑娘著不著調了,明闌才願意放過她。


    兩人歇了好一會兒,青蓮才恢複了氣力,但是比剛才看著更累了。


    明闌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抱著琵琶鬆了幾個音出來。


    隨後手上抹挑勾打,悅耳的琴聲傳入青蓮耳中。


    “這首曲子不是剛彈過?”青蓮支著下頜問道。


    “是,你喜歡嗎?”


    “你是問我曲子,還是問我彈曲子的人?”


    明闌笑道:“怎麽,還沒回味完?”


    聽她又要說那些有的沒的,青蓮連忙改口誇道:“這一曲真是勝過天籟,天界仙樂也無法比擬!”


    “青蓮,我手裏這把琵琶,從不輕易彈,”明闌含笑撫摸著手下鳳頸,珍視溢於言表,“你可知為何?”


    青蓮聽她說過,便答道:“你說過,你的琴聲,從來隻給心愛之人聽。”


    “我十歲出師後,就再未在人前彈過琵琶。青蓮,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聽我彈奏之人。”


    青蓮端著茶杯的手一頓,接著又顫抖不已,隻能趕緊放下,免得被明闌察覺。


    “你若覺得好聽,我便再彈一曲。”


    “……好。”


    明闌五指輪弦,珠落般清脆聲響自指尖流出。


    錚鳴聲響了幾下,被叩門聲打斷。


    明闌停下動作,問了聲是誰。


    “明闌啊,天大的喜事!晉王世子願意出千金買你一曲,隻要你去王府彈首曲子,別說贖身了,翻身都夠了啊!”


    門外管事不停地拍打房門,興高采烈地開口說著。


    “我的琵琶曲,隻彈予心愛之人聽。”


    明闌口中的話說與外頭的管事,眼眸卻凝在青蓮身上。


    “你可別傻了!這句話你都說了多少年了,吊胃口也吊夠了吧,現在就是發揮用處的時候。你好好給晉王世子伺候高興了,說不定還能收房呢,那可就離了賤藉,一步登天了!”


    管事拍門的力氣更大,話音也提高了許多。


    “晉王府的車轎就在樓下等著,你可別讓世子久等了!”


    明闌放下琵琶,決然對管事說道:“我可以去,但這曲子,絕對不彈。”


    管事此刻隻想著晉王世子那千兩黃金,心想先把人騙進府裏再說,便連連答應了。


    明闌正要起身,突然被青蓮伸手拽住。


    “明闌,別去。”


    “無妨,我不彈琴,還可以吟詩作畫,這些附庸風雅之事,是我最擅長的了。”


    “你別去。”青蓮抬起頭,雙眸赤紅地看著明闌。


    “你方才聽見了,千金。”


    “贖身的錢總能賺到的,我也可以去賺!”


    “青蓮,這不一樣。有了這錢,我不僅能立刻贖身,還能帶你離開京城,尋一處世外桃源,過上安然富庶的日子。”


    青蓮緊緊握住她的手,懇求般說道:“你別去!”


    明闌正想再說什麽,就聽外頭的管事繼續拍門。


    “明闌,快點!別讓世子等急了,他可不是咱們開罪得起的!”


    “青蓮,你放心,我隻會為你彈曲,”明闌朝門邊看了一眼,捧起青蓮的臉,在她額際落下一吻,“相信我,等我回來,我們就離開這兒。你不是說沒看過潮汐嗎?等我回來,就帶你去看。”


    輕紗披帛從青蓮手中抽走,她想要伸手去挽留,卻握不住掌心。


    身後關門聲響起,最後一絲餘溫消失在額際。


    青蓮垂下眼簾,一股莫名的酸楚堵在咽喉處,她張口想要說話,又發不出來任何聲音。


    屋子裏隻剩下青蓮一人,她抬頭看向被明闌掛起來的琵琶,暗暗攥緊了十指。


    破損的命書上,泛著金光的字跡正在一個接一個自行修複。


    幾縷青光自青蓮指尖匯聚,落於命書正在修複的裂紋之上。


    金色字跡被青光環繞,強行化為齏粉散在空中,後麵的字也如此重複。


    隨著仙法注入,命書已經修複完好的部分之上,字跡一個個消失,隻餘空白。


    與此同時,青蓮已是滿頭冷汗,施法的手臂抖如篩糠,隻能拚力支撐。


    “明闌……”青蓮緊咬雙唇默念,法術反噬的劇痛纏遍全身,如有萬千毒蟲鑽入骨縫,痛不欲生,避無可避。


    麵前這一頁全然空白後,青蓮稍稍緩和,又再度聚起法力,以仙術為筆,在命書上落字。


    一行新字在命書上憑空出現,一筆一劃形成極慢。


    “有驚無險,平安歸來。”


    青蓮口中不斷念著這句話,手中仙術源源不斷溯入命書之中,金色字跡再度顯現。


    然而,“安”字還未寫完,前麵的字跡便突然消散。


    原本被除去的內容,再度出現在命書之上,恍若未改。


    “怎麽會這樣……難道真的不能……”


    青蓮話還未說完,就見原本晴朗的天空驟然風起雲湧。


    陽光被全然遮擋,翻卷的烏雲中雷聲轟鳴不斷,幽藍閃電劃破天際。


    但街市上的百姓卻仍舊各忙各的,如同毫不知情一般。


    青蓮將樓下場景收之眼底,又抬頭望著陰沉的天色,聲音顫抖:“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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