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報紙是一座都市,則副刊正如在層層疊疊的建築物之間,開出一片翠綠的公園,讓市民從容享受寬敞與幽靜。而形形色色的專欄與專刊,正如公園四周的圖書館、博物院、藝術館、劇場。一座都市如果沒有這些,就太單調、太現實、太沒有文化了。


    報紙的副刊風格不同,版麵互異。以內容來分,則有的主情,有的主知。傳統的副刊側重抒情,所以大致上成了文學的園地,可以讀到詩、散文、小說等等感性作品。所謂文壇,有一半就在這樣的副刊。英美報紙的副刊登的大半是書評,卻少創作,和五四以來的中國報紙副刊不同。也有水準偏低的副刊,把抒情降為濫感,任由作者寫點個人的雜感、親友的交遊,等於有稿費的日記了。


    至於主知的副刊,則於文學創作之外,更刊出言之有物讀之有味的專欄,和較有深度較為長篇的評論文章,研討的對象則遍及文藝、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這樣的副刊最具社會教育的使命感。所謂文化界,有一部分就在這裏。主情副刊的編輯,應有文學的情操。主知副刊的編輯,應具文化的修養。


    香港有不少報紙的副刊,抒情既不怎麽文學,主知也不怎麽文化,頗難這麽歸類。香港報上的專欄有些相當高明,但是一般的專欄流行兩種文章:一種就是我前文所說的濫感日記,另一種是諷世論政的雜文。後麵這種雜文可謂香港文化的主產品,裏麵頗有幾枝妙筆。可惜這樣的港式筆法難合台式尺度,不能進口,否則國內讀者的眼界當會放寬。這幾枝妙筆意氣風發,從港府一直評點到中南海和唐寧街,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陳之想從香港去了美國,最不慣的就是每天讀不到這種雜文。雜文大盛於香港,言論自由是一大原因。但自由也就大半用於言論,有話就說,許多不平也就直腸一吐。另一方麵,用比興來寄托,用想象來轉化的文學創作,也就似乎不必去經營。杜甫如果可以寫專欄直接論政,也許不會成為詩史。


    以形式來分副刊,則有的版麵固定,有的變易不居。香港的副刊往往分割成許多專欄,大的像棋盤,小的像算盤,各據一方,成為粵語所謂“販文認可區”。美國人見了,會覺得像一盤分格的電視快餐。古人見了,會說它像並田,四周的八塊是私田,中間留一塊做公田。在《星島日報》上,我的三女兒佩珊一度也領有這麽一塊私田,我自己不過偶爾去公田耕耘一下。佩珊的私田每周耕四天,已經忙不過來。香港有不少專欄由一人執筆,而天天見報,我稱之為“旦旦而伐”,就算是桂樹,也禁不起吳剛之斧吧。有的專欄作家,以一人的血肉之軀而每日維持幾個專欄,簡直不可思議。一位專欄作家自喻寫稿如車衣,隻見稿紙上下推移,不見右手挪動,生產量真是驚人。


    台灣的副刊通常留下一大片公田給作家們輪流耕耘,隻有幾塊邊區給連載小說和專欄。在這樣的安排下,作家出現得比較多,比較快,也比較暢所欲言,誠如舊小說所雲:“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種方式比較自由,也比較自然,隻是辛苦了編輯。不過,這種主動的編輯往往能推出專輯,甚至推動文風或思潮。


    台灣的大報近年常辦文學獎,金額高、評審嚴、宣傳多、得獎作品發表得快,對文學貢獻頗大。同時副刊也常舉辦座談與學術演講,聽眾輕易使逾千人,紀錄並公之副刊,對文化影響不小。新加坡的華文報紙這兩年也舉辦征文比賽和文藝營,十分起勁。在這方麵,香港的報紙遠遠落在背後,甚至對本地已有的“中文文學獎” 及“青年文學獎”也沒有什麽報道。以文學獎金而言,香港市政局主辦的“中文文學獎”最高金額是港幣八千;新加坡《聯合早報》主辦的“金獅獎”最高金額是新幣二千,都不如台灣金額之高。論稿酬,也推台灣領先。


    報紙是現代化的企業,當然要追求銷路和利潤,講究經營之道。但在另一方麵,它也是文化機構、出版事業,不能推卸社會教育的責任。副刊不但要滿足讀者的需要,更應提高讀者的境界,擴大讀者的視野。也就是說,它不該隻是跟著讀者走,還要領著讀者走。它不妨帶一點理想主義,去塑造未來,而不僅僅是把握現在。副刊對於社論,不妨保有相當的自主。如果副刊隻是社論的延長,社論隻是政策的應聲,那個社會大概不是多元。副刊變成舞台,未免太花俏;變成講台,又未免太沉悶。如何能夠深入淺出,情理兼顧,寓教育於趣味,而收潛移默化之功,就有賴編輯與作家共同努力了。


    一九八五年五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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