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瞧著有些破敗,久無人居住的模樣。屋主應當已經搬離此處有些年頭了。


    好在用來搭建房屋的木樁都燒過,淋過漆的。


    縱使荒廢多年也不生雜草。


    隻是四處角落都有著厚重的一層灰塵,蜘蛛網一層又一層,盈時到不怕破敗簡陋,可她怕蛇蟲。


    是以在看到屋頂四處角落裏的蜘蛛網時,粉麵泛白,心怯不安。


    屋舍很小,裏外分隔做兩間。


    裏屋更是小,一張光禿禿的隻剩下木板搭建的床,正屋裏擺著殘破的桌椅,再無其他。


    好在這處是半山腰,風大幹燥,是以並沒有蛇蟲遊走的痕跡。


    梁昀是個極愛幹淨的人,一來便裏裏外外仔細清理角落裏的灰塵蜘蛛網,襯托得腿腳不便的盈時就像是一個吃閑飯的。


    盈時有些不好意思,幾次伸手想要幫忙,可又有些嫌髒,最後便是在她大眼瞪小眼局促不安之下,草屋被梁昀收拾的幹幹淨淨,瞧著倒也...勉強能住。


    屋子幹淨了,蚊蟲卻也不少。


    為了晚上能安睡,梁昀道:“我去附近尋些幹草,四下熏熏晚上也能避蚊蟲。”


    此時天色已經很黑了,黑暗中什麽聲音都會被無形的擴大。


    有她離奇重回到過去這等駭人聽聞的事兒擺著,盈時比任何人都相信鬼怪的存在。


    在這片漆黑的陌生屋舍裏,十裏隻怕都尋不見一個人影,便是沒有妖魔從哪個門縫裏鑽來一條蛇,一隻蜈蚣,就能叫她嚇沒了魂去。


    盈時眼睫蝶翼一般輕顫,緩緩吞咽下心中的不安,泛著水意的眸光探起來,仰頭小聲勸說他:“不過是幾個蚊子而已。天都快黑了,誰知外頭躲著什麽可怕的東西,兄長能不能別走......”


    梁昀聞言,掀起眼簾看了盈時一眼。


    某一瞬間,他似乎抓到她快速略過的,耐人尋味的脾氣。


    山風一陣陣順著殘破的窗刮來,日頭散去。


    自梁昀走後,屋子裏也徹底安靜下來。


    梁昀是踩著天邊最後一絲亮光趕了回來。


    見到那個一襲玉色衣裙的身影,她蜷坐在門前,逶迤的羅裙在她曲著的腿邊散開,像一朵精致的花。


    梁昀起初以為她是醒著的,可直到走到她麵前,才瞧見那人闔上的眼。


    她的睫毛很卷,臉頰雪白,鬢發的顏色像鍍上了晚霞的上等軟綢一般。


    她好像很能睡,白日在自己肩頭睡了一日,如今便是這般靠著門也能睡著。


    甚至...甚至梁昀聽見她打起的輕鼾來。


    梁昀有些局促地收回眸光,餘光卻也瞥見她白淨的臉頰上多出了一枚紅粉。


    那是......那是被蚊蟲叮咬出來的痕跡。


    她一身從未經過風吹日曬的嬌皮嫩肉,蚊蟲最是喜歡叮咬這種了。


    梁昀並未打擾她,不聲不響點燃煙草放在屋外四角,好叫煙霧能順著風吹入房內,驅散藏在各處陰暗處的蚊蟲。


    而後,他又往後山去了一趟,不久就帶回了一隻撥了皮的野兔。


    盈時是被肉香喚醒的。


    叫她聞著聲兒,腦子還在睡覺,胃裏已經咕嘟咕嘟先一步蘇醒過來。


    她艱難的睜開眼,就瞧見屋外不遠處已經搭起了一處篝火。


    篝火燃氣火熱的亮光,青煙渺渺茫茫在空中打著旋兒蜷繞離散。


    盈時隻一眼便瞧見香味的來源。


    隻見一根削尖的木枝穿過野兔靠在篝火邊,已是烤的吱吱作響。


    盈時許久沒吃過肉了。


    數年來,她唯一有印象的葷腥,還是臨走前桂娘給她煮的那一碗豬油湯麵。


    時間太久遠,遠到盈時已經忘了肉的滋味。


    如今的她隻是聞著,便是眼冒金光,死死盯著火上烤著的那塊兔肉。


    她的眼光熾熱到能夠順道將火堆旁的梁昀灼燒。


    梁昀極有耐心,即使是頂著盈時這種注視,也直直忍到兔肉烤的正是火候,才將一隻最完美的焦黃兔腿扯下遞去給她。


    篝火將他的麵龐照的透亮,他五官更顯深邃冷峻。


    盈時倒是沒為了一口吃的全糊塗了去,她接過後還記得柔聲朝他道了一聲謝。


    她攥著兔腿,太過心急,等不及它微微涼下來,便急忙湊過去咬了一口。


    咬了一大口。


    果不其然,盈時被燙的直皺眉,眼淚都要從眼眶中溢出來了,卻還舍不得吐掉嘴裏咬著的那塊肉。


    她不斷朝著被兔肉擠滿的嘴裏吸著微薄的涼氣,很快就開始咀嚼起來。


    餓了一日,吃什麽都香。


    縱使沒有鹽巴入味,外焦裏嫩的兔肉混著燒烤過後獨有的果木香,在口裏一圈圈的炸開。


    夜晚山中沒了太陽炙烤,已經升起了幾分寒意。


    時不時一陣蕭瑟的夜風拂過,從她的方向吹了過來。


    梁昀抬眸,便見惶惶火光中往日極為規矩文靜的姑娘,今日竟因一條兔腿吃的兩腮滾圓。


    她的臉旁在火光映照下瑩白透亮,竟不似真人。


    盈時風卷殘雲的吃完過後,撿著落葉擦起油乎乎的手,才後知後覺自己方才做了什麽事兒。


    亡夫都還沒下葬,自己就當著大伯的麵吃了肉。


    盈時頓時眼前一黑,悶著頭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沒有借口可找,她沉默片刻,而後輕聲朝梁昀解釋:“我實在太久沒吃飯,方才餓的一時間忘了......”


    勇敢麵對錯誤,承認錯誤。誰都有記性不好之時。


    再說,方才不是梁昀主動將肉遞給她的麽!


    梁昀不動聲色,道:“事急從權,想必舜功不會怪你。”


    盈時怔了怔,旋即緩緩點頭,正欲再說什麽,梁昀卻已經快速的熄滅篝火。


    “晚上你睡屋裏,我守在外邊。”


    ......


    又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黝黑深夜。


    盈時枕著自己的手臂盡力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明明白日的很累,可她還是睡不著。


    她想啊,大約是有些疼吧。


    也不知是不是在溪水便時沾染了涼水,盈時愈發覺得腳踝處一抽一抽的發疼。


    外邊安靜的沒有一點呼吸,隻怕梁昀早就睡下了,盈時隻能忍著腿上的疼,自己翻來覆去煎熬著。


    她好不容易眯了一會兒,竟是做起噩夢來。


    先是夢見一個披頭散發的骷髏頭。


    那骷髏頭早沒了肉皮包裹,隻有下頜一張一合,明明沒了肉身,卻還會陰森笑著,一雙空洞的眼洞死死盯著盈時方向。


    “咯咯咯咯咯,你睡了我的床,就要留下來......留下來陪我。”


    盈時使勁兒從夢中掙脫,渾身的汗意,還沒鬆一口氣,一閉眼竟又夢到了前世。


    夢到梁冀回來的那日。


    她滿是欣喜的穿著新裁作的衣裙,卻見到了隨著梁冀一同回來的傅氏。


    傅氏懷裏抱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孩,他們是最幸福不過的一家三口。


    盈時望著梁冀,可梁冀卻並不看她。


    他不敢看她。


    他當然不敢看她了!


    隔日,盈時收攏好衣物,主動找上梁冀,與他說起和離一事。


    總好過繼續住在這裏,惹人嘲笑來的好。


    她極力壓製著自己的情緒,對著梁冀,仿佛對著一個陌生人。


    “你與我去族中說清楚,今日就和離,我今日就走。”


    梁冀那日卻顯得有些陰鬱,他朝著盈時道歉。


    “我想起來了,我一想起來就馬不停蹄趕了回來了。盈時,我也很痛苦,我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我一想起來就回來找你了......”


    可是如今說什麽都晚了,說什麽都顯得可笑又狼狽。


    她對他陌生極了,也怕極了......


    她尖叫著發狂的叫他出去。


    可是這處府邸是梁宅,是梁冀的院子。


    她在這裏掙紮了數年,被梁府的仆人們喚一句少夫人也不過是看在梁冀的麵子上。梁冀回來後,她便是一個要倚著他而生的女人。


    盈時如何哭著,卻總是無濟於事。


    他再也不是當年她認識的梁冀了。


    盈時年少時如此喜愛的郎君,她寧願為他苦守一生的郎君早已經脫胎換骨,徹頭徹尾變成了一個令她痛深惡絕的男子。


    窗外月色緩緩升起,透過窗口照入點點銀白。


    梁昀被隔壁一聲聲細微的哽咽聲喚醒。


    那聲音從最初細微的囁嚅,上升到斷斷續續的嗚咽,驚恐至極卻又哭不出來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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