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學周末舉行新生舞會,學生裏雜著各色人種,還有一些年長的外籍職員教師也來參加。張愛玲獨自靠在一個昏暗的角落,手裏拿著一杯汽水,她隻有一件藍白花的洋裝,普通的剪裁,在這樣的新生舞會裏,是絕對不出色的。所以她很安心地藏在角落,看那些南洋來的富家女學生,頭係發帶,穿著蓬鬆的舞裙,和一些受西式教育舉止完全西化的香港青年翩翩起舞。


    法提瑪熱心地拉著一位男生走到一群還沒有舞伴的女生當中勸道:“快呀!女孩的青春是以秒計算的!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張愛玲靠窗站著,法提瑪就站在她身邊問:“你怎麽不跳舞?”她講話的腔調很奇怪,是洋腔裏混了不知是滬語還是粵調,乍聽就令人好笑。


    張愛玲反問:“你怎麽不跳舞?”


    法提瑪的大眼睛裏光彩熠熠,她嘻嘻笑著說:“問得好!因為我把男伴都借給別人了!嘿!你比我高,你做我的男伴正好!”


    張愛玲有些困窘地說:“我不會跳舞!”


    法提瑪馬上回嘴:“太好了!我不會走路!”張愛玲覺得這個女孩簡直妙透了。


    法提瑪對張愛玲介紹自己的家庭:“我媽媽,天津;我爸爸,錫蘭!賣珠寶,在南京路有一個店!我媽媽是從家裏逃走,才嫁給我爸爸。”


    張愛玲很快地接上去說:“喔!我母親是嫁給我父親以後才從家裏逃走!”她和法提瑪(張愛玲後來給她改名炎櫻)的友誼保持了一生。


    兩個少女最喜歡結伴領略香港舊街的風情。她們靠在天星碼頭渡輪的欄杆邊上,天色昏黃,一種鹹腥的海味隨著潮濕的海風迎麵襲來,有海鳥的叫聲伴隨著。渡輪上忽然有一個黑人隨興地吹起自己隨身帶的薩克斯,張愛玲和法提瑪都轉過身來看,那自由舞動的手指,自我陶醉的快樂,旋律伴隨海潮和船上發出的汽笛聲融在一起。第一次,張愛玲感覺到自己的生命還是自由的,她找回自己呼吸的節奏,一股強烈的悸動,讓她相信自己活著是有足夠的理由。


    三年以來所有的傷害與壓力仿佛被香港濕熱的海風蒸散了,帶走了,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因為相信還有未來。她轉過來麵對著海,不讓法提瑪看見。她看向遠方,不夠遠,她還要看得更遠。


    一九四一年底,日軍入侵香港。女生們被學校趕到地下室裏躲避轟炸,惟獨不見炎櫻。張愛玲和舍監到處找她。她的室友說她去上環看電影了,舍監大為震怒:“她瘋了!難道不知道在打仗嗎?”


    終於她們聽見漆黑的浴室裏傳來歌聲,仍是那首“overtherainbow”,突然一聲子彈打破玻璃的聲音,歌聲停下來。


    舍監的吼罵聲在黑暗空蕩的浴室裏回蕩:“你這個笨蛋、瘋子,你給我從淋浴間裏馬上出來!”


    炎櫻嚷道:“帶著肥皂泡泡嗎?”站在舍監身邊的張愛玲低著頭用力忍住笑,炎櫻的不在乎仿佛是對於眾人的恐怖的一種嘲諷。


    清晨時分,空氣是止寂的,疲累的人在一個倉庫裏倒頭四處睡著。


    張愛玲蜷縮著身體,身上蓋滿了雜誌報紙。轟炸時遠時近,地麵時有震動,他們至多是睜一睜眼,或挪一挪身子,又繼續睡,戰爭不能驚動他們。


    張愛玲冷得下巴直哆嗦,她睜開眼,看到一對男女坐在靠門邊的兩個圓凳上,兩個人彼此癡癡地望著,對著彼此傻笑,他們那裏仿佛是春天,一點也不冷,炸彈也聽不見。


    在學校醫院裏,做看護的張愛玲見到了戰爭的殘酷後果。下午的陽光直射在一個垂死病人的臉上,他張著嘴好像要撓癢撓不到的模樣。張愛玲站在他麵前,百般不情願地看著他,不知能做些什麽,事實是她什麽也沒做就走開了。


    吃飯的長桌成了臨時病床,送來這裏的都是受傷的街頭流民,蒼蠅在他們的頭上飛著要去叮發爛的傷口,他們成了蒼蠅和蛆蟲的食物。張愛玲每天要經過他們一遍又一遍,她感覺整個世界都在長瘡流膿潰爛,嫌惡發自心底。


    幾個女同學坐在屏風後麵的和男看護同學說調情笑話,沒人理睬這些病人。打情罵俏是惟一打發漫長時間的方法。


    張愛玲不停地畫畫,一張接著一張,都是畫人的百態。


    夜裏,張愛玲在門口的值日板上簽字,然後抱著一個壺牛奶要去後麵的廚房,她經過一張一張的病床,每個人都要半挺起身子來眼巴巴地看著她,她冷著一張臉,一點反應也沒有。


    一道隔離屏風,隔離的不是要緊的病人,是一對已經打到火熱的年輕學生看護。他們身上的白袍顯得不再純潔,女的哼哼唧唧直推,男的身手齊上,一點也沒有要打住的意思。屏風露出一道蠻寬的縫隙,毫不遮掩地把戰爭中惟一使人有實感的事——飲食男女暴露在外。張愛玲經過也像是沒看見。


    屏風後那個女學生的人生有了一個新開始,那垂死的病人也終於在深夜裏氣絕,也算是有一個解脫的結束。


    香港還是淪陷了,港大被迫停課。張愛玲三年半的努力,就在這一場戰爭中被燒得灰飛煙滅,一點痕跡都不留,隻好回到上海。原本她的成績是第一名,拿獎學金,可以保送牛津的,現在全落了空。張子靜要進上海聖約翰大學,張愛玲也想去考插大,把文憑補到。可正在打仗,母親在新加坡,生死下落不明,姑姑被洋行裁了員,誰也顧不到她。


    張子靜鼓足勇氣替姐姐向張誌沂說情。張誌沂一路保持沉默,張子靜不知道他會大發雷霆還是根本當沒聽見,越說越囁嚅:“姐姐長大啦!變漂亮啦!想得也多啦!也關心家裏的事!”


    他在幫張愛玲補好話,也不能編造得太離譜。但這幾句話的確勾起了張誌沂做父親的一種情感,四年的光陰,他不知道張愛玲變漂亮了,是怎麽樣的一個模樣,會更像他還是更像黃逸梵。


    張誌沂終於發了話:“叫她回來!”張子靜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趁餘音在耳,趕緊答應。


    張愛玲在家門外遲疑,她是被逼在刀口上了,一千個不願意,還是得進去。站在客廳裏,她聽見樓板上傳來踱步聲,甚至還有摔椅子的聲音,張愛玲敏感地知道後母在家,她頓時替自己感到悲哀,竟然要再回到他們的腳下來乞求援助。


    她背後的窗子透進秋陽,她穿了件碎花洋裝,罩著毛衣,頭發長了,臉上的稚氣褪去了。張誌沂對她不能說沒有餘怒,也不能說沒有愧責和想念,想了想問:“你弟弟說你有事情要找我?”


    張愛玲抬眼看張誌沂,父親就是要她親自開口求他,她極度的不願意。她看見父親,她被關半年所有的恐怖記憶又爬上了心頭,腦子裏閃過的念頭就是逃,但是迫於現實,無論如何她都要撐住隨時可以崩潰的決心。


    張愛玲索性自己把最難堪的話先說了,心裏也舒坦一些:“我知道這是說不過去的,幾年沒跟家裏聯絡,一回來就要錢!隻是沒想到鬧了半天還是為念書這件事,好像是老天不給這個命,考試考得再好,幾次打仗都把我給攔下來!真是這樣,我也盡力了!請爹也不要為難!”


    張誌沂在她等得幾乎絕望時開了口:“你先報名考插班。學費我叫你弟弟給你送去。”


    這是張愛玲最後一次回家,也是她最後一次見父親的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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