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算不準的卦也準


    無論是什麽樣的男人,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麵前,總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尤其是在女人將要依從自己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男人無意中就會自吹自擂,有時,甚至連自己都覺得“是在撒謊”。


    “說起來,這都是因為我具有識別人的眼力。所以,從很一早以前,就不知有過多少人來找我談論人生間題。在我學了算卦以後呢,那更是每卦必中啊,就連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嗯。”


    川島聳一了聳鼻子說。


    “可不是麽,你的話,全是我可以想像得到的,真讓人覺得有點可怕。”


    “在新宿的時候,因為我算得非常準,同行的人都稱我為:‘神’。”


    川島貞三慢慢地點了點頭,輕柔地握住了坐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的手。


    “我完全可以理解。”


    這女人像喝醉了酒似的,也握住了川島的手。心曠神怡地喃喃而語。


    兩個人並肩坐在列車上,列車正朝著伊豆溫泉飛馳。過了小田原後,從車窗外便看到了一片大海。四十歲出頭的男女,結伴去溫泉旅行,今晚當然是不會平平淡淡地度過的。川島認識文枝已經三個月,好不容易才和她有了這場約會。晴朗的天空,預示著一切都應該順利如意。


    可是……


    不知是從品川站還是橫濱站,上來了一個戴鴨舌帽的人,就坐在他們的對麵。車廂是指定席,從東京站出發時,對麵的座位是空的。正因為如此,川島和文枝肩並肩地緊挨在一起。


    就在這種時候,這個人上來了。


    這個人真礙事……


    川島隻這樣想,並沒有看清對方的麵孔。他的鴨舌帽壓得很低,而目。,剛一坐下便打開報紙看了起來。比起這個人來,倒是刊登在報上的那幅大的裸照,給川島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文枝的裸體會是什麽樣呢?


    川島突然開始想入非非二


    白哲的皮膚,彈性十足的肉體。據說學過跳舞的人,床上功夫都挺棒的。四十一歲的人,身材雖說比不上裸體模特兒,可當今的裸體模特也不是我川島就能夠得到的,對此也不想說有什麽不滿。再說與年輕的女人相處,花費太多,四十歲的人更情深意重,沒什麽不好。想到這裏,他心情漸漸地激動起來,急切地期待著夜幕的降臨。


    文枝是通過算卦認識川島的。由於川島給她算得準,立刻便贏得了她的信賴。她本來就是一個相信算卦,想依從男人而生活的人。她又是個寡婦,好像還存有不少錢。因此,先對她獻獻殷勤,絕對不會吃什麽虧。而且,她還長得不錯,像隻熟透了的白桃……哈,哈,哈。“有人說,賣卜之言不可信,其實那都是針對害群之馬、算不中的人說的。如果能正確地推算,就一定會算得中。人嘛,無論是誰,一出生就已經定下命運了。要認清這一點,順其自然地去生活才行,你也不例外啊。”


    “言之有理呀。”


    兩年前,文枝死了丈夫,從此以後就沒和男人有過來往。今晚帶著刺激的心情去冒險,使她的心都快要蹦出來了。一股暖流湧往她的太陽穴,這不正說明了她的身體已經開始“渴望”的象征嗎?


    “對了,山崎的胰腺炎,不是你給他算出來的嗎?”


    文枝開始了引誘。


    這是川島最得意的話題。


    “是啊。當時,好像醫生說是十二指腸潰瘍。可吃了好多藥也不見好。我給他算了一卦,馬。上就知道病很厲害,明顯地是胰腺不好。”


    “你真是神了。怎麽連這些也能算中?”


    “當然啦。山崎是二黑土星的四月出生的,這是容易患消化係統疾病的星。但是,我給他算卦的時候,他的胃和腸的病卦都很薄。後來仔細推算一下它們之間的分歧,才知道問題出在胰腺。”


    “你可真了不起。”


    這話川島以前已經說給文枝聽過。盡管如此,文枝還是聽得津津有味。她聽的越多,就越信賴川島,乃至崇拜。她沒有一點主心骨,是算卦先生最容易耍弄的那種女人,


    “你不是還預測過飛機事故嗎?”


    “那個人是我的老顧客,他說第二天要去夏威夷旅行。可我不管怎麽算都覺得旅行的路程有些不妥當,立刻就對他說:‘你不要去,明天的飛機很危險。’結果,第二天飛機真的就出事了。”


    這本是川島編造出來的假話。不過,如果文枝聽後深信不疑、為此感動的話,這又有什麽不好呢?就像是今晚快樂的前奏曲。而且……更奇妙的是,同樣的一件事,在反複說過多遍以後,就連川島自己都覺得是真的了。對算卦先生來說,最重要的就是這種錯覺。


    正因為川島這樣想,所以他把真假話一塊說給文枝聽。算卦算中的例子多的是、到處有,選兒個出來不成問題,即使編造,這也不難,根本用不著動什麽腦筋。文枝又想依賴自己,讓期待著自己的人如願以償,有何不妥呢?


    於是,川島又接著饒起舌一來。


    “在算卦的人當中,也有很多是弄虛作假的冒牌貨。可不能不小心哪。”


    這時,從對麵那張報紙的後麵,露出了那人的臉,但馬上又被報紙遮住了。川島正熱火朝天地和文枝講著,早己經把對麵坐著的人忘掉腦後了。可是,當他看到那剛才露出的臉時,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糟了!


    他狼狽不堪、簡直無地自容。從他那一瞬的表情中,川島知道那人顯然是聽到自己的話了。


    你在胡說些什麽?


    那一瞬的表情凶狠狠的,似乎是在這樣說。


    並不隻是這些。使川島更吃驚的是,他記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他。


    天哪!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偏偏就碰上他呢?


    川島想起來了,更加狼狽。今天不是萬事如意嗎?什麽地方出毛病了?怎麽連我算的卦也靠不住了?


    文枝並不知道川島在想什麽。因此,一點也不在意,一個勁地問他:


    “在算卦的時候,一定會有靈感‘嗤’地一下子湧現在你的眼前吧?”


    她更進一步地顯示出對自己“最親愛的人”的敬意。


    “這個……怎麽說好呢?”


    川島無目的地向四周望了望,模棱兩可地答道。


    這個人,他認出我來了嗎?


    川島重新又握住了文枝的手,想把她的注意力引向手的溫存上;同時,回想著對麵這個戴鴨舌帽的人的過去。


    當初,川島並不相信算卦。


    他站在路旁開始算卦的時候,完全是出於自暴自棄。


    大學畢業後,他進了一家政府開辦的出版社。雖說工作了十餘年,但那裏的工作一點也提不起他的興致,工資。又低,他感到這樣下去不會有什麽出頭之日。於是,就“算了算了”,便脫離了出版社。之後,獨自成立一個剪輯新聞報道的服一務公司,誰知又是大慘敗。他攜妻重新參加了工作,可是由於嫌公司的氣氛不好,他調動了工作。沒想到這個公司比以前的那個還壞。因此他。又一次調動了工作。但是這回更加糟糕。總之是沒有一點運氣,一直在走下坡路。


    在晃晃悠悠、不知所措的情況下,川島認識了“老竹”。“老竹”的真名叫竹田一弘,但是沒有人這樣稱呼他。他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無事不知。川島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新宿,“老竹”正在給人算卦。


    “你真的相信算卦嗎?”


    川島站在一旁問道。


    “老竹”被川島這麽一間,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老竹是個有閱曆的人,懂得人情世故。在他瞪眼的時候,眼神裏有種逼人的魄力。可瞬息間卻能轉換成可愛的笑臉,變得和藹可親,讓人訝然。他興許是個好人。


    “你不是多管閑事吧?我當然相信啦。”


    老竹雖然這樣回答,可他那張洋溢著笑意的臉龐又仿佛是在說,“根本不相信”。


    “不管怎麽說吧,這是樁無本生意,夠你填飽肚子的。”


    他又用自嘲的口氣加了一句。


    “老竹”的長相就很像個算卦的人。雙眼有神且嚴厲,鼻一子下邊有一段很長的空間。如果再蓄上胡須就更像了。他的話還極具說服力,就是在一邊看著也能知道他好像有著不少的顧客,生意挺紅火的。


    “先學一學,不會吃虧的。即使是我,也不是無所不能。隻要觀望一下對方的麵容,適當地給他們說點什麽就成了。”


    別的人算卦,可能得經過很長一段的正規學習。可是,“老竹”的探奧學識竟然是些隻要一個星期就可以精通的東西。用“九星學術”來評論,有時也用些竹簽來搖搖,再用些迷惑、吸引人的“運勢每天都在變、金運、桃花運。”之類的句子,以及快捷判斷。


    “老竹”好像同時還做別的工作,所以,不能總是站在這裏。


    “老弟,你來替我好了。”


    就這樣,他拜托了川島。


    川島的長相,以及身材和“老竹”相似,因此,他向同行的人吹噓說是老竹的“弟弟”,便時常代替“老竹”。


    不久,“老竹”的哥哥在家鄉去世了。“老竹”不得不趕緊回去繼承家業。


    “這個地盤,我讓給你了。你就來幹吧。這可要比在三流公一司裏當個職員好得多。再說。時間很自由,還可以做別的事。依我算,還是有發展前途的。”


    “我能算得準嗎?”


    “當然能啦!”


    “老竹”又一次用那嚴厲的目光掃了川島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於是,他接了“老竹”的班,在一個街角,開始了他的算卦生涯。然而,無論是什麽樣的生意都不會輕而易舉地成功。本來,這裏倒是有不少客人,可現在卻再也沒有人在川島的麵前留步。即一樣的裝束、一樣的地點、一祥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為什麽他們就能看出“這個家夥不在行”呢?


    “沒出息,不要再去做那種象是欺世騙人的生意了。”


    川島的老婆雖然曾這樣說過他,可是眼下也沒有其它合適的事可做。看看雇人廣告,倒是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有很多工作。但是,適合於懶惰者的好工作是絕對沒有的。


    怎麽就沒有好上當受騙的人來呢?隻賺一二千元也行。


    那天,他日袋裏連五百日元都不到了。


    突然,有個像木棒一樣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他麵前說:


    “你懂金運嗎?”


    聲音格外粗魯、生硬。


    這人長個鷹鉤鼻子,長相凶惡,又顯得清高孤傲,眼睛裏充滿了血絲,實在是個令人棘手的貨色!


    “當然。請問您要算什麽?”


    客人滿不在乎地把五千日元放在台子上。


    “你可要好好算!你說我是買進股票還是拋出股票?”


    這裏的價格是一次收一千日元。


    哪裏有零錢找?


    川島仰頭望了一下客人。這人正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目光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那意思似乎是在說“這些錢,全拿去吧。”他真是容易上當受騙,太好了。


    “您是哪年哪月哪日出生的呢?”


    “昭和七年(編者注:公元1932年)、四月十五日。”


    他粗聲粗氣地答道。


    “是五黃的土星,壬申。這年出生的人,好走極端,容易失去中庸之道,自尊心強,特別是在人際關係上常常被人誤解,招致別人的反感……”


    川島根據客人的長相,把直感羅列了出來。


    “老竹”曾教過他:“千萬記住,話說得一定要顯得自信十足。不能去擔心是否準確。隻要你自己確信絕對算得準,就一定會準。還有,要時常夾雜著說些專門術語……”


    那時,他首先記住的專門術語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十幹和子孔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的十二支的組合。當初,他認為是把十幹和十二支配成組,所以這樣全部不是可以形成一百二十個種類的組合嗎?結果這種想法是大錯特錯。應該是用木火土金水的五行和十二支進行搭配,總共是六十個種類。在五行裏分別有“兄”和“弟”。比如:木的兄,木的弟;火的兄,火的弟……以此類推,木兄相當於甲,木弟相當於乙;木兄隻能和十二支的每隔一個的子寅辰午申戌相配,隻有六個種類。剩餘的醜卯巳未酉亥的六個種類,則隻能和木弟相配。也就是說,為弟的對方的十二支,和為。兄的對方的十二支是不一樣的。這樣一來,全部進行排列組合,雖然是十幹十二支,其結果隻有六十個種類。


    在記住這些的同時,還需要暗記明治、大正、昭和的客人的出生年份是相當於哪一個組合?還有這個十幹十二支,和一白二黑三碧四綠五黃六白七赤八白九紫的九星又是怎


    麽樣相互聯係的,為記住這些,川島做了大量卡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是,一旦記住這些,就算是鍍上一層金了?不是有一句箴言說過“知識就是力量”嗎?


    川島告訴客人昭和七年是五黃的土星,相當於壬申後,接著指著桌子上的圖表,正要隨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構思羅列性格、財運、桃花運時,客人打斷了他的思路。


    “那些事,怎麽著都行。股票是買好?還是賣好?隻有這件事,要給我說清楚,其他的廢話少說。”


    對方“咕嚕”一下把視線轉過來,用極其陰險、狡猾的日光凝視著他。好像是如果可以看到這個算卦的腦漿,就一定要看個明白似的。


    川島被這種殺氣嚇倒了。


    “是……是……是哪家的股票?”


    他結結巴巴的,但句尾又顯得輕鬆、悠然似的反問道。


    “k不動產。”


    川島拿出兩三張圖表,看了看。又搖了搖竹簽,讓自己鎮定下來,思前想後,終於緩緩地下了一道神托。


    “買!”


    “謝謝。”


    客人一個轉身,片刻後便消失在人群之中。五千日元成了他的零用錢。真是雪中送炭。我可說的是“買”,準嗎?


    自此以後,他每次在看報時,便留心查看股票欄k不動產,除有時稍微回升一點外,幾乎一直在往下跌。


    他不由想起了那張凶狠的臉。


    “竟敢讓我白花了五千日元,你這個渾蛋!”


    那人也許會這祥責罵起來。


    對卜者而言,巧妙地對付像這樣的客人也是份內事。雖然“老竹”是曾這樣說過,可是川島怎麽著還是覺得心裏發虛。


    有一陣子,那客人的身影總是在他麵前時隱時現。


    川島第二次見他,仍舊是在新宿的同一個地點。


    那天,他也是突然從雜遝的人群中出現,氣勢洶洶地擲過來五千口元說:


    “s電器的股票,是買?還是賣?拜托你算算。”


    天啊,又是他!


    川島在認出是他的瞬間便想道:


    他如果破口大罵,我該如何是好?


    他不由得低下了頭。


    對方的表情好像並沒有注意到是川島。以前川島留有胡子,現在他把它剃得是一光二淨。過時老式的衣著,也改換成時髦的裝束了。


    再說,上次是在昏暗之中,他隻看了川島一眼。所以,即使他能記住對方,也很難想象對方能記住他。


    “您是買賣股票的吧?”


    川島輕聲細氣地用假嗓子間道。


    “嗯。”


    客人漫不經心地回答。他那眼神像是在說:“是不是有什麽關係?趕快算吧?”


    “您是哪年哪。月哪日出生的呢?”


    “昭和七年的四月十五日。”


    “是五黃的土星、壬申。大的趨勢很不錯,年初會平淡一些,可是隻要一過了六月……”


    客人不耐煩地晃了晃身子。


    川島接著說:


    “投資蓄財可積極進行……”


    “用不著那麽多的解釋。是買?還是賣?算清楚就行了!”


    客人用手指甲尖不耐煩地敲打著桌子。


    “五黃土星、壬申生……”


    川島手指著桌上的圖表,閉著眼睛,隻言片語:


    “買。”


    他忽然這樣嘀咕道。就像是選擇“鋼蹦”的正反一樣。


    本來,他也不是因為有什麽高妙的念頭才這祥說,隻是因為想到,“等到股金上升賺套利”,這種道理很容易被人理解的一刹那,川島才馬上作出了“買”的決定。


    “謝謝啦。”


    客人和上次一樣,急急忙忙地離去了。


    他雖然走得很快,可是他每走一步,肩膀就跟著扭歪似的左右搖晃一下。


    他一定是動過肺的手術。


    看著他走路的模樣,川島這樣斷定。


    如果是昭和七年出生的人,當時,因為患上肺結核而進行手術的人很多。這徉走路的人十拿十穩,除此之外沒有人會有這種走路姿勢。


    川島茫茫然地想像著這客人的境遇。在大病之後,也不能再做什麽像樣的工作。雖說人很大方,但仍然是阮囊羞澀。目前,不是指望賭博才搞股票投機的嗎?


    令人遺憾的是,這時的s電器的股金也是狂跌不已。


    當時的那個客人,現在就近在眼前,看著報紙……盡管今天他戴著鴨舌帽,可是這種判斷是絕對不會錯的。因為,川島始終忘不了他的鷹鉤鼻子,還清楚地記得他的那種眼神和那隻帶在手指上的金戒指一一雕刻著印鑒的大戒指。


    其實,在高田馬場,川島還曾見過他一次。他們倒是很有緣分。


    那時,川島已經換了個地盤。所以,他也未必就能想到是同一個算卦的人。


    為此,川島感到非常輕鬆。因為他又不是來算賬的……


    “請算算金運。”


    從他那一點也不知道從算卦中吃一塹長一智的樣子來看,其他人一定給他算的是心滿意足吧。


    “好,好,從財運、性格、結婚運,到可怕的疾病以及災害等等,什麽都可以算?”…”


    川島仍然是以往的陳詞濫調。


    “拜托你隻算股票,其它的一概不要。”


    對方也和過去一樣,連腔調都沒變。


    “是股份投資嗎?”


    “對。靠賭自行車賽,賺了一筆錢,想再投到股市中去。”


    噢,原來如此。看來,他陷入賭場不見得就錯了。作為一個算卦的,這樣想是極不相稱的一種軟弱。實際上,川島自己也不認為自己就具有識別人的眼力。


    不過這時,川島判斷:這個人小時候,是個沒吃過苦的少爺,至於別人的人生是什麽,他從來沒也有留意過。與其說認定他好賭,不如說是種偶然的賜與罷了。


    無論如何,自行車賽讓他賺了錢。


    很多人賺了錢,拿去吃吃喝喝,或用在女人身上,錢很快就消耗殆盡了。可是他的主意卻不同,打算用賺來的錢,還想接著再賺一次,即使吃虧也夠本,如果股票再能賺到錢,便是錦上添花、飛來橫財了。川島缺乏股票知識,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但是以前算過的k不動產和s電器,以及今天還要他算的t建設,是股金上下浮動最激烈的大宗投資項目的股票,這點他還是了然於心的。


    這客人似乎也沒有什麽股票知識,所以才會卜卦不已。


    川島聽他說是因為自行車賽賺了錢,站在這裏算卦心裏坦然多了。如果是用血汗錢來卜卦,對人家胡說八道會有報應的。


    “您是哪年哪月哪日生的呢?”


    “昭和七年四月十五日。”


    川島取出一張八開的白紙,用毛筆把客人的生辰寫在紙上。從接“老竹”的班到現在已經兩年,自己暗中也知道算中率不高,所以已不好意思再指手劃腳,故用毛筆寫下客人的生日,這是川島的設想。


    “五黃土星,壬申。”


    他邊說邊在生辰的旁邊寫著。


    小時候祖父曾手把手地教過他寫毛筆字,所以這幾個字寫得相當好看,比算卦自信多了。


    在算完之後,把這些遞交給客人,由於字挺漂亮也增加點難得的價值。如果信口開河、一派謊言,還收錢,不是會問心有愧嗎?他覺得這樣做會少點罪惡感。


    “是t建設。對吧?”


    “對,股金是上升嗎?還是下跌呢?”


    這回可要給他好好算一算,得讓他中了。


    到底是上升?還是下跌?是什麽呢?如果算算能知道就好了……是不是去找個人來算算?


    上兩次的結論都是“買”,結果全是下跌。兩次有過的事,第三次可能也會有……不對、先等一等、連續三次也不應該是相同的……唉,真難!真難!


    “怎麽樣呢?”


    客人在催問。


    這時,“下跌”兩字閃現在川島的眼前。


    “下跌……嗯……出現了下跌。”


    “確實是下跌嗎?”


    客人的表情十分嚴肅。


    “這……卦中是這樣說的。”


    他一不留神就說了膽怯之語。在這種時候得說“確實如此”才行。


    “知道了。謝謝。”


    客人一個轉身就不見了。他走得是那樣快,恰如川島又沒有算準來得這麽快一樣。也就是說,打這天開始,t建設的股金一直在繼續上升。啊呀!這麽慘的景象誰見過呢?


    川島甚至於在夢中,也曾見過他一次。雖然沒看清他的臉龐,但立刻便知道:


    就是他!


    當然不會是什麽好夢。


    “你這個王八蛋,可讓我吃了大虧。”


    那人暴跳如雷。


    他臉上有疤痕,好像曾割指發過誓,沒什麽正經的職業。每算一次卦老是給五千日元,可在夢中卻變成了五十萬日元,也許是五百萬日元,


    由於川島屢算屢不中,總之是一筆巨額。他損失慘重,家中連飯錢也沒有,在暗淡的燈光下,全家人老老小小圍著放在桌子上的空碗。這樣淒慘、貧窮的畫麵也出現在川島的夢中。


    “你打算給我怎麽辦?”


    “……”


    極度的恐懼使他說不出話來。


    算卦的,如果算不準就得全部負責任的話,那還受得了。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方是根本置之不理的。


    啊—他要殺我!


    與其是四處逃跑,不如睜開眼的好。川島被驚醒了。


    斤斤計較,一事無成,真沒出息。其他人或許還不如我呢!不是幹得好好的嗎?


    川島雖然這麽想,可是連續三次一點都沒有算準的例子,也實屬罕見,到底這碗飯一也不是好吃的,他陷入了自我厭惡之中。時常,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會想起這張極其陰險、凶狠的臉。


    誰會想到,在列車上遇上他……而且是自己正在文枝的麵前,為自己具有優越的靈感洋洋得意的時候。剛才的談話內容,確確實實是一字不漏地被他全都聽到了……


    實在是難為情。


    僅僅是難為情還好了,就怕從報紙後麵“噌”地一下子伸出頭來。


    “小兄弟,術語羅列的不錯嘛。”


    他也許會這樣挖苦、恐嚇。川島隻覺得那夢裏的情形馬上就要和現實相吻合,真見鬼啦。


    哎,你還要不要再吃一個?”


    文枝親昵地碰了碰他的肩膀說。


    女人,無論長到多大,總還像小孩子似的。聽說要去旅行,文枝裝滿了一手提包的各種各樣的食物。義不是小孩子去郊遊……


    文枝最喜歡吃用竹簽串起來、用米麵做的甜丸子。川島也挺喜歡。


    列車出東京站後,甜豆餡的和帶醬油味的,他各吃了一串。那時,因為對麵沒有人坐,所以他們像是在演戲一般,拉拉扯扯,顯得十分親熱。


    文枝說:


    “給你一個,張嘴,啊一”


    “噢、噢,好、好。’,


    “張開嘴嘛,來,這樣,啊!”


    “啊一一”


    川島奉陪著她。


    在過了熱海站以後,文枝又想起了這些丸子串來,便打開了包。


    “甜豆餡的和醬油味的,可是一樣隻剩下一串了。”


    “你想吃哪個,就吃吧。”


    川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冷言冷語。


    “一樣給你一半吧!”


    “我不要啦。”


    “人家願意給你一半嘛!”


    文枝撒嬌似的、又親昵地碰擦著他的肩膀說。本來就不太聰明的女人,現在已經徹底地變成了一個十足的笨蛋。


    她迅速地用手指尖,從竹簽上把丸子拿下來。


    “張開嘴,啊一一”


    川島皺著眉,避開了。可是文枝卻搖搖頭表示反對。


    “不行嘛!張開呀,啊—”


    她緊逼著他。


    從一旁看上去,這情景多不成體統。


    “歲數不小了,都一大把年紀了,要適可而止。”


    說不定會有人想這樣叫喊。


    而且,現在、就在這個時候、在對麵坐著的並不是毫無關係的第三者。他會冷不防就把眼睛瞪過來,怒吼道:“你這個混賬東西!算的是他媽的什麽卦!還有臉在這裏跟女人鬼混!”


    這人,坐在那裏,一直搖晃著腿。這樣做,也許是為了控製自己的煩躁心情,窮遷就著,什麽時候會爆發?


    唉?對呀!說不定他還沒有認出我就是那個算卦的呢!


    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果是這樣,最好對算卦之事隻字不提。能覺察出我是算卦先生的話題也不能再說。


    雖然如此,文枝卻把沾有川島唾液的丸子塞進自己的嘴裏,鼓著兩頰問道:


    “以前,你在算卦的時候,也有偶爾算不準的吧?”


    她的聲音真大,如果川島裝作沒聽見,她會再問一次的。


    “這個嘛……當然會有。”


    川島湊到她的耳邊答道。


    “那是什麽事?”


    “早就忘了,誰能一五一十地都記得住呢。”


    “哦—是嗎?”


    川島望了望窗外,又看到了大海,想到必須馬上轉換話題。可是文枝又搶先一步:


    “不過,如果沒有算準,一定是讓你算卦的人存心不良。你不也這樣對我說過嗎?反正他們平時就經常欺世盜名、昧別人的錢什麽的,算不準,你怎麽能負責任?”


    報紙後麵,露出那張黑臉。不過,很快又用報紙遮住了。


    活見鬼,總說這話不是要我的命嗎?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早已經認出了川島。剛才的那種表情,顯然是種什麽都已經明了的意思。而川島的表情,也已清楚地表示出,他完完全全地、徹底地想起了那個讓他算卦的客人。


    文枝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盡管這女人是那麽傻,可話還真多。是因為傻,話才多的嗎?


    “在這方麵,我不是平常就對人很好嗎?所以,你給我算的卦就非常準,可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你,我當時肯定就買了,現在一定會吃大虧。說實話,當時他們說的可好聽啦,是買金?還是不買金?我猶豫了好一陣子呢。‘金運不好,不易投資,好話聽不得。’你不是一下子就給我算準了嗎?”


    正因為這次給文枝算準了,他們才交上朋友。文枝差一點上了投機金銀買賣商的當。從此以後,文枝成了川島的信徒,以至於今天隨同他去溫泉旅行,並且對他花錢也極為大方……”


    以前,在文枝情緒不佳時,川島總是故意提起沒讓她買金之事。這樣一來,文枝就會以感激之情、抬起頭來說:“那時,真的是你救了我”,因而她的心情也就自然而然地由陰轉晴了。對文枝來說,也許這是一種條件反射吧。


    與此相反,這時,在列車上,文枝察覺到川島突然變得死氣沉沉、少言寡語,便想,“對了!把這話說給他聽就好了。”才這樣一塌糊塗地說起來。


    “因算卦先生的一句話,就能把錢保住,多好的事啊!”


    川島。從心底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拜托啦,請不要再隨便地胡說八道,好不好!


    “噓-一,你的聲音太大了。”


    “嘻嘻嘻……”


    文枝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了。那笑聲很大。


    “我說……”


    “嗯?”


    “我的聲音很大吧?”


    “聲音大有什麽好的?”


    “據說呀,那時候的聲音也大……哈、哈、哈。”


    從她的語調裏,一聽就知道“那時候”是什麽意思。用這麽大的嗓門,即使是周圍的人也明白。當然,坐在對麵的這個人聽的更清楚。


    那張報紙很不自然地搖動了一下。


    這也許是,那個人在報紙的背後搞什麽名堂吧?


    “快別瞎說了!”


    川島差不多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附耳低語。


    他感覺到,那人一定在這樣想:


    你這個騙子,在哪裏找來的臭女人,大白天的在列車上打情罵俏的,也不知道害躁,還帶著這樣的女人去溫泉旅行?有空閑時間好好學一學算卦吧!


    文枝無所顧忌,還在信口開河。


    川島隻盼著早點到達伊東站,因為他們在這個站下車。在此以前,但願對麵的人能夠忍氣吞聲不發火。


    上帝保佑!


    列車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進伊東站了。


    “啊—可到了?”


    川島提著手提包,追向已在通道的文枝。


    這下可好了,謝天謝地!


    趕緊逃、趕緊逃。


    可是,真是太無情了。


    萬萬也沒有想到,對麵的他也站了起來,跟在川島的後麵,往車門口走。川島的後背,像背了塊木板似的無比僵硬。


    終於,在川島的背後,那人開口了。


    “你運氣不錯嘛。”


    “……”


    川島驚惶失措,不知該怎麽樣回答。


    下麵的問話就更可怕了。


    “你說,今天的股票,是買呢?還是賣呢?”


    川島稍微往後轉了一下身子,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你說話嘛,是買?還是賣?”


    他在往懷裏摸著什麽,難道是匕首嗎?


    你已經夠損我的啦,還要我怎麽樣呢?


    川島直想兩手扶地求饒,可在文枝的麵前又不能丟這種麵子。和文枝還沒有做過一次“那個”。再說,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到手的搖錢樹啊!


    “到底怎麽辦?”


    那人開始發脾氣。


    “是買?還是賣?”川島被這爆炸性的聲音嚇傻了,順勢用極其微弱的聲音答道:


    “是買。”


    “還是買嗎?”


    列車的通道,被下車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這些人又遲遲不動。想逃是逃不掉了。忽然,川島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那人的笑聲。


    “嘿、嘿,你的卦確實是算不準啊!有人告訴過我‘那個算卦的根本就算不中,所以得要反過來聽才行。’你算的卦還真讓我賺到不少的錢呢。”


    這人從裏邊的衣兜裏掏出五千日元,扔在川島的手提包上。


    想想看,如果所有的預言一點也不可能實現的話,那麽,它和全部可以實現的不是具有同等的價值嗎?


    2.花器


    “您不是去旅行了嗎,什麽時候回來的?”


    田倉育子一邊用熱水燙著白茶杯,一邊用對陌生人的口氣問洋介。


    是在下午,外邊正下著小雨。他們坐在單身公寓的房間裏,從今天早晨開始,公寓大廈旁邊的空地上一直在施工,往地下埋水泥樁,驚天動地的震響聲不斷傳來。他們把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以隔絕嘈雜的聲音。雖說今天是工作日的下午,公寓裏所有的人也不可能全部外出上班去,但走廊上卻空空落落的,連個人影也沒有。


    洋介比育子大十多歲。他們早就認識,可是,在這樣緊閉門窗的房間裏,而且又是孤男寡女,無形中就會讓人產生一種戒備的心理,從育子那謹慎的動作中,也可看出她想和


    對方保持一定距離的那種強硬的態度。


    “是昨晚才回來。一回來立即就到你這兒來了,可是你不在,是去和誰約會了吧?”


    洋介是自來熟,就像一個客人走進了主人的家裏自己在說“請隨便些,不用拘束”那樣。


    “是去約會了吧?”似乎是在這種場合中的固定用語,不過對洋介來說,意外地也許正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對於洋介的自來熟,育子覺得是一個男人在開始打女人主意時所表


    現出的那種微妙的調情伎倆。


    “我參加了一個學習班,所以晚回來一會。”


    “什麽學習班了”


    “鑲嵌畫。”(拚畫)


    “什麽?”


    “就是用碎小的玻璃和大理石來組合成各種圖案畫。這好象很適合我的性格,我也許很快就可以成為專家啦。”


    “哦,是嗎?”


    “你是去岡山了吧,是什麽事?”


    育子往茶杯裏倒著咖啡,轉換話題問道。


    “嗯,我去看了看備前陶瓷。這個是給你捎回來的土產。”


    洋介把用雜亂的紙裹著的一個筒狀形的東西遞給了育子。


    “謝謝您。”


    昨晚育子回到家後,看到洋介留給她的紙條。上麵寫著:我已從岡山回來了,給你帶來一件禮物,有空請跟我聯係,我給你送去。那時育子已預感到洋介的禮物大概是瓷器。盡管如此,還是問道:


    “這是什麽東西?”


    她接過禮物,果然象她想像的那樣沉甸甸。


    她心裏揣摩著這東西的重量,歪著頭,臉上浮現出微笑。大概是這禮物給女主人帶來什麽聯想吧。


    “既然我去了岡山,這當然是備前陶瓷啦。”


    “這麽貴重的東西,我怎麽好意思收呢?”


    “哪裏,這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個花瓶而已。”


    當育子接過禮物時,就已經知道是隻花瓶了。整個瓶身用白色泡沫墊纏著,外麵用雜亂的瓷器窯廠的包裝紙包了一層。


    “你先看看”洋介說。


    “好吧。”


    育子在用小指的指甲去剝粘在包裝紙上的透明膠布時,忽然想起了她姐姐的一個癖好,應該說是她母親的癖好也許更確切些。


    “大概這是母親的遺傳吧!”


    “你說什麽?”


    “哦,收到禮物,馬上就想打開看看。”


    “這不是什麽壞毛病,在外國好像都是這樣的。”


    “父親常因此而指責母親,但母親這癖好一直沒有改變,我姐姐也同樣有這種毛病!”


    “嗯,聽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你姐姐確實這樣。”


    “收到禮物後,不當場打開看看會心不安,這可能是沒有耐心的表現吧。”


    “也不一定是這樣。”


    他們正在聊天時,育子已經把包裝紙打開了,露出了黃鐵色的圓筒形的花瓶。


    “哇——真漂亮,這顏色美極了!”


    “嗯,是不錯。”


    聽到育子的讚歎聲,洋介的眼神輕鬆了許多,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情。


    洋介是土地暴發戶的兒子,都過了三十五歲了,還沒有一個固定的職業。二年前,他太太不知為什麽自殺了,不知為何,從那以後,洋介一直過著單身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嘴唇很薄,鼻子高挺,平時他臉色看上去總有點不近人情。但他觀賞陶瓷時總會流露出和藹的眼光,他的鑒別力也很高。


    育子站了起來,往洋介送給她的花瓶裏倒些水,把原先插在玻璃花瓶裏的三枝玫瑰花插到新的花瓶裏。


    “怎麽樣?好看嗎?”育子問。


    “如果插些日本式的花,可能會更合適些。”


    “對呀,像桔梗啦、鐵線蓮啦等。”


    “嗯,紫色的花好像和這花瓶的顏色十分相配。”


    育子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起來。她的腦海裏浮現出很奇妙的幻覺。但洋介還是一邊認真地盯著自己的禮物一邊說:


    “說起來,窯變有一種不可言傳的獨到之處,備前陶瓷燒得就是好。我從來也不認為偶然性就是藝術的本性,比如畫家、音樂家所做的,我要創作這樣的作品,事先已經構思成熟,然後再著手去創作。從這點上看,他們應該是了不起的。如果往貓的腳上塗些顏料,讓貓在紙上跑上幾圈,就能說這是抽象畫嗎?這可不是藝術。不過,在藝術領域,我倒是認為還有百分之幾的偶然性在起一定的支配作用。特別是象攝影、陶瓷這樣的藝術,從製作開始到結束,在中間一段時間裏就是如此。就說陶瓷吧,一旦窯裏點了火,再想重新看一看,做些這樣那樣的修改,就根本不可能了。”


    洋介自己滔滔不絕。


    所謂窯變,好像是指陶瓷在窯裏燒製過程中發生的偶然性變化,使瓷器自然地描繪出特殊的色彩圖案。陶瓷製作似乎很有趣味。


    “備前陶瓷十分質樸,它象征著大自然的造化。如果窯火的溫度不同,或者是陶瓷在窯中的位置稍微有所不一樣,就會形成迥異的陶瓷作品。”


    洋介把手又一次伸向花瓶,正要接著說起顏色的微妙變化之時,發現育子對他的話題並不怎麽感興趣。


    “你怎麽啦?”


    他問道。


    “你今天有點不太對勁兒。”


    對方似乎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我覺得您喜歡更細膩、更華麗的陶瓷,不是嗎?”


    “為什麽這麽說了”


    “第六感覺。比如有田陶瓷。”


    “有田陶瓷當然很好,它的技術也是最高的。藍色和朱紅色配合,使陶瓷產生了一種不可言傳的奇妙效果。就拿有田陶瓷那鮮明的色彩來說,它所使用的技術是有著悠久曆史傳統的。而且,在江戶時代,它積極地吸收了中國和歐洲的技術,又經過寺右衛門等的發展,使它形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陶瓷。具有高尚、優雅的品味。但總是有些被刻意加工的感覺。如果你把有田陶瓷和備前陶瓷放在一起看,就會覺得它們是陶瓷美的兩個極端。其它好的陶瓷也有不少,不過,總的來說,仍不出於這兩種類型,而且……你……實際上……對陶瓷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洋介微垂著頭,眼光卻往上方漂,窺視著育子的表情。


    “你認為是這樣嗎?其實也不是這樣的……隻是,我想起了我的姐姐。”


    “哦,原來如此。”


    洋介的語氣中流露出一種尷尬,他接著問道:


    “已經快一年了吧?”


    “一年零兩個月了。”


    “真令人遺憾啊!”


    “最近,我老是夢見我的姐姐。她和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她很聰明,人長得也漂亮,又富有才華,生活上一些事情也處理得幹淨利落。可是,就那樣死了……讓人不明不白的。”


    “處於你的立場當然是這麽想。”


    “所以,我老是經常在想姐姐的事。可是思前想後,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您是男的,有沒有比我更明白的地方?”


    “明白?明白什麽?”


    “你看看啊,你沒有聽說過瞎子摸大象的故事?如果僅僅一個人摸一次的話,就不會明白它的整體是怎樣的,如果大家都動手去摸,把每個人不同的感覺集中在一起,不就可以知道是怎樣的了嗎?”


    “但是,我所了解的情況都已經告訴警察了,其它的我一無所知。”


    “不過,那件事情過去以後,你有沒有想到過什麽反常的地方,比如說這個很奇怪啦,那個又是怎麽回事啦,諸如此類的讓人費解的事?”


    “嗯……這個嘛,你得讓我再想想看。”


    “好吧。”


    育子的姐姐麗子,是去年六月死的。


    在青山的單身高級公寓裏,她穿著一身華麗的睡衣,被人勒緊喉嚨,倒在了客廳的地上。


    推斷死亡的時間是夜裏十一點左右。麗子的屍體是被第二天被前來收錢的報社社員發現的。當時,正好鄰近的公寓裏剛剛發生了一起強盜殺人案。那種死亡的恐懼依然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是同一個強盜幹的吧?”


    當初不少人這樣猜測。


    可是在作案的手法上,兩起案件有微妙的區別,這種事,好像警察一看就知道,從一開始,他們就把注意的焦點集中在麗子生前交往的朋友上。


    麗子的交際非常廣,確切地說是交往的男人很多。隨著調查的進展,警察發現了她和相當多的男人分別保持著十分密切的關係。對此,育子曾感到非常厭惡。


    麗子沒有過象樣的工作,盡管如此,她卻過著一般人無法相比的富裕生活,她擁有一家在赤阪的合資的珠寶店。“珠寶店的生意很好,所以我可以生活得很輕鬆自在。”雖然麗子總是這樣說,育子也隱隱約約地感到她絕不隻依靠這些。


    或許麗子是和多個男人保持關係,讓他們每人都拿錢給她,使她過著一半覺得有趣,一半有些離奇的生活吧。


    麗子並不是心地善良的女人。


    比如,她借錢給育子,可是一旦自己需要,就分毫不差地又要了回來。借的東西一定得要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姐妹之間的借與還應該不必那麽認真。育子以為是姐姐送給了她的,可麗子卻三番五次逼著她還債。育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沒有辦法,甚至不得不去借了高利貸還給她。麗子和周圍這成群的男人是進行著怎樣的交易,無人知曉,但人們可以想像得到她的生活有相當一部分不潔之處。她死亡後,人們發現她的抽屜裏竟然放著一張近五百萬元的存折,一個沒有工作、消費很大的女人,有著這樣大額的存折真讓人不可思議。


    “可是,那件事……”


    洋介又皺著眉頭接著說:


    “凶手應該是有光吧?”


    “我也是這樣想,大概是他。可是他為什麽非得對我姐姐下毒手呢?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想弄個水落石出。”


    有光幾久夫是麗子眾多男朋友中的一個。育子不知道他與姐姐之間的關係到底有多密切,從警察追問他的樣子看,可能關係不同一般。育子曾見過他一次,像紙一樣蒼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好像還有一點神經質。


    “關於有光的事,你有沒有問過警察?”洋介問。


    “沒有,您問什麽了嗎?”


    “我也沒有,再說,我也不可能去問。僅從報上看到了一點。不過,我想警察也應該給妹妹說得更多一些。”


    “嗯,不過特殊的事,他們什麽也沒有多告訴我,即使是妹妹,警察不也把我當成了嫌疑犯之一嗎?”


    “這怎麽可能呢?”


    “真是這樣,我從他們對我的質問中感覺到了。”


    “隻有男人有這樣大的勁兒,女人是不可能做得到的。”


    “可凶器是一條絲綢圍巾呀,如果我姐姐喝醉了酒,在她睡著的時候,女人同樣可以做得到的。”


    “你不要淨說些糊塗話。”


    “警察懷疑人是他們的本職工作,就說您吧,不也被他們懷疑過嗎?”


    “可以這樣說,但我可沒有一點殺人的動機,隻不過是感覺你姐姐很有魅力,我作為一個男人對這種女人有興趣而已。哦一一,對不起,對妹妹說這樣的話一一失禮了。”


    “沒關係,姐姐和我,一直想法不同,做法也不一樣。對於姐姐主動勾引那麽多的男人的事,我早就討厭得要命,這都大大增強了我的免疫力了。”


    育子像外國人那樣,側一下脖頸,聳了一下肩膀。


    “的確,麗子交往的男朋友很多,從關係的密切程度上看,我覺得有光、穀、原田這三個人肯定應該列入懷疑者名單中。”


    “嗯,剛才我說過的摸大象的故事,真的和這件事情是一樣道理。看得最清楚的隻有警察一一”


    “這不是很好嗎?”


    “當然是好,隻是有光被警察放回來以後,就自殺了。從那以後,很多事就更加撲朔迷離了,真亂啊!”


    “是啊。”


    “有光他為什麽要自殺呢?”


    “這個一一”


    洋介想說“因為他是凶手”,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因為育子好像在想著什麽。


    她眼睛盯著花瓶,可眼神並沒有在那裏,一點也沒有觀


    賞的樣子。


    在花瓶裏插著的玫瑰花,無論什麽時候看,都是色調非常美麗的花。洋介這樣想著。像這樣的玫瑰,即使隻有三枝,也決不便宜,隻可惜這花朵隻有二三天的生命……年輕女


    子,似乎要比男人想像中的還要喜歡花。這花瓶,她也會象對花那樣滿意嗎?


    “警察調查結束後,我打掃了姐姐的房間。”


    “那麽你發現了什麽沒有?”


    “沒有一一你想那警察已經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搜查個遍,我還能發現什麽呢?隻是,我好像明白了,我姐姐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被害的。”


    “哦,是這樣。”


    “也隻是這些,不過,除了這些,我倒是更想知道,我姐姐和其他的那些人到底都是什麽樣的關係?您不是知道些嗎?像有光……還有穀、原田。”


    洋介喝了一口已經發涼的咖啡說:


    “嗯,詳情我也不清楚,如你所知,有光是一家有名的企業的課長助理。曾如此深地被懷疑過,肯定是畏罪自殺的。”


    “他被拘留了四五天呢。”


    “是這麽多天吧,他被釋放以後,馬上就自殺了。”


    “可是,有光會被第一個懷疑的理由是什麽呢?”


    “不是說因為他那天晚上去了你姐姐的公寓嗎?報上是這麽說的。”


    “我姐姐的公寓,不是誰都可以去嗎?還有一個中年人那天晚上也去過呀。”


    “也許是這樣。但有光起初不是一再辯解他沒有去過嗎?後來發現了他在說謊,所以才引起了那樣深的懷疑


    “是啊,最初,他好像說是‘去了附近的遊戲中心’,可正巧,那天,那個店更換機器,根本就沒有開門營業。”


    “你不是很清楚嗎?”


    “這是警察那麽說的。”


    “人家到底是警察,我也被調查那夭晚上在什麽地方,可是正好那晚是我從佐賀回來的那個晚上。”


    “他們也盤問當時我在哪兒,因為那天晚上八點左右我曾到我姐姐那裏去過一趟。”


    “哦,我還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她死亡時間是在從十點到十二點左右之間吧。”


    “唉,差不多。我聽說是十一點左右,我剛好是在這以前去過那裏,所以,肯定會被懷疑的。”


    “當時,你沒有發現你姐姐有什麽異常嗎?”


    “沒有,她和平時一樣,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又神色黯然。”


    “你呆的時間長嗎?”


    “不長,就一會兒。我也不太喜歡她,總覺得她生活不檢點。”


    “你說的一點不錯。”


    洋介斜側著臉,帶著點自嘲的口氣。


    “隻是,我去的時候,客廳裏沒有百合花。”


    洋介有點發慌似的抬起頭。


    “百合花?這是怎麽回事?”


    “在姐姐死的時候,玻璃花瓶裏插著三枝。”


    “哦,就是說……在你回去以後,客廳裏多了百合花?”


    “對。我告訴警察以後,他們好像是重點查了這花是誰送的。”


    “是嗎?”


    “花店不是到處都有嗎!每天買三枝百合花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最初怎麽也找不到線索,後來一定是因為有光露了馬腳,才知道是他送的。”


    “如果能找到有光買花的那個店,你姐姐客廳裏的花到底是不是在那個店賣的,應該會有可以證實的辦法吧?”


    “有光也許全坦白過了。”


    “不過,他堅持說他不是凶手,並一直在否認。”


    “是啊口可他有什麽理由,非要這樣來對待我姐姐呢?”


    “誰知道呢?我和有光的關係不好。把你姐姐夾在中間,大家互相厭惡著,這是理所當然的。有光……對你說這話,不太好聽,他很可能給了你姐姐不少錢吧。後來關係破裂了,他便說‘把錢還給我’,你姐姐可不是還錢的人。”唉……再說,如果兩個人發生了舌戰,一怒之下,什麽事都可能發生的。”


    “嗯。”


    “還有,雖說有光是個一流企業的課長助理,可他也不過是個普通職員,這樣的職員如果把自已的錢傾囊而出,一點不剩地全部都給了你姐姐的話,這也許不僅僅是因為戀愛。是不是你姐姐抓住了他什麽把柄,說不定有光是被你姐姐逼的呢。”


    “你的意思是說,他欲罷不能了。”


    “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我也搞不清楚,我和你姐姐的關係也很一般。不過,再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樣的事,你姐姐她是幹得出來的。”


    “那別的人呢?比如說穀。”


    “從動機上看,我覺得穀並沒有什麽可值得懷疑的。我隻是聽警察說過一些,穀是倒插門的女婿,雖說他在社會上有點名望,挺吃得開的,可在家裏對太太卻是低三下四抬不起頭來。他和你姐姐大概已來往五六年了,當然對太太是絕對保密的。他一時看上了你姐姐,時間一長說不定要打退堂鼓了。”


    “當時,他正在外國旅行。”


    “他真是幸運,真好,再有動機,人都不在日本,想殺人也殺不了。”


    “還有,另一個人,原田呢?”


    “我知之甚少,從警察沒有太追究他這點看,可能原田是清白的。雖然有光自殺以後,這件事不了了之了,我仍然覺得犯人就是有光。我想警察的調查報告書上也會這樣作出結論的。好了,我們又不是內行,材料又不充分,想那麽多也沒什麽意思。”


    “這倒是實話……”


    育子一隻手輕托住臉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依然有驚天動地的打水泥樁的聲音傳來。


    麗子死後的第二天下午,育子才得知這消息。


    育子的工作是給外國人導遊。一忙起來,連回自己公寓的時間都沒有。又是奈良,又是京都的必須來回奔波。可是,那天正好是很久沒有過的休息日,她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睡到中午。電話的鈴聲吵醒了她,育子換了衣服,馬上就趕到了警察署。


    值班的警察告訴她,姐姐是昨晚十一點左右被勒死的,已取到了屍體解剖的許可等。


    在四麵都是水泥牆,令人毛骨驚然的解剖室的擔架上,育子看到了姐姐。這時,育子感到一種刺骨的冰凍般的寒冷。這難道僅是因為這兒是解剖室嗎?


    “田倉麗子,三十一歲,是你的姐姐,沒錯吧?”


    “沒錯一一”


    她不敢凝視姐姐。


    姐的臉似乎有些浮腫,大概是因為被勒死的緣故吧?


    育子被警察追根問底是在這以後的事。她本以為自己是被害者的親屬,應該是處於被同情的位置的,當得知警察並不隻是這樣認為時,她吃了一驚。其實,這也很正常。警察懷疑所有的有關聯的人,這是他們份內的事。隻是他們都問了些什麽?育子又是怎樣回答的?


    父母雙亡,隻剩姐妹兩個。可是兩個人關係不怎麽好,性格不同,生活方式也迥異,兩個月也就能見一次麵……不過,昨天晚上八點左右她去了姐姐那裏,也就是這些了。


    當警察聽到育子曾在那天晚上去過姐姐的公寓時,氣氛突然緊張起來。


    “是幾點?為什麽去的?幾點離開的?你姐姐的神情如何?她是否說那天晚上會有人來訪?”


    “八點十分左右,我去送她要的香水。我姐姐喜歡那些在日本買不到的東西,因為我有些門路……把香水放下以後,我馬上就回去了,大概是八點半左右。別的也沒有什麽反常現象,我隻是想到‘也許今晚姐姐的男朋友要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我也沒問她。”


    “從你姐姐那兒出來以後呢?”


    “直接回家去了。在公寓附近的小飯店裏吃了晚餐。那個店叫‘漁火’,是個出入很自由的店。即使是個女人也不會感到拘謹,而且那裏做的魚特別好吃。”


    “噢!”


    “那裏還可以喝酒……我在那裏一直呆到十一點左右。回到家以後……對了!有個朋友給我來了電話,我們聊了挺長一段時間。”


    “那個朋友叫什麽?”


    “叫高井夏枝,是鑲嵌畫學習班的同學,地址是“……”


    還有什麽就全都說出來。


    麗子的死,雖然育子感到恐懼,但並沒有太傷心。姐妹兩人,性格差異很大。同在一個城市的中心地帶住著,但很少能見上一麵。從很久以前開始,骨肉間的情份,就已淡薄了。


    育子知道姐姐過著娼婦般的生活。可她並沒想去為此而計較、而擔優,她倆之間已經不存在那種可以互相擔憂、計較的親密關係了。每當她想到是否是姐姐做了非讓人殺了不可的貪得無厭的事的時候,她的心就一陣陣發寒。


    解剖後被送回來的屍體,用白布裹著,但仍然可以看出胸腹處深深地凹了下去,就像裏邊的五髒全都被摘除了一樣……


    看著姐姐這副孤獨無助的樣子,悲傷第一次湧上育子的心頭。在那一刻,使育子便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出姐姐被殺害的原因。


    由於麗子生前來往的男朋友過多,搜查好像一直進展得不順利。


    “有這麽多的男人,能不出事嗎?”


    有一次,一個中年警察幾乎是罵人似的嚷起來了。


    麗子的寓所有兩天被禁止入內,當然育子是可以進入的,她發現客廳的桌上的玻璃花瓶裏有三枝百合花。


    “嗯……”


    育子剛低頭沉思,一個好像是主辦這個案件的、叫富永的警察便立即走了過來。他眼神嚴肅,聲音卻很柔和:


    “你發現了什麽?”


    “我來的時候,好像沒有這些花。”


    “噢,是發生案件當天的八點左右。你來的時候,對嗎?”


    “肯定是什麽人拿來的吧?”


    育子判定說:


    “嗯、嗯。”


    警察沒有顯示出對此特別關心的樣子。但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


    “有沒有發現其他什麽?”


    在被禁止入內的房間裏,育子仔仔細細地察看了一番,除了百合花以外,再沒有發現任何可以值得懷疑的東西。


    被懷疑的是犯人有光,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被拘留的。他那天晚上去了麗子的公寓,拿著百合花,有目擊者。可是他卻一直拚命地說“我沒有去”。撤了謊,當然會給警察留下壞印象。


    有光到底在哪裏買的花?毫無線索。


    這是情理之中的。因為大家都犯了一個意想不到的錯誤。


    這也許是因為警察是男的……,不!即使是女警察,也可能會犯同樣的錯誤,就連育子當初也沒能注意到。


    有光坦白了嗎?


    如果有光說了是在哪裏買的百合花,(當然,是指在他死之前如果說了的話。),警察一定會苦笑不已,感到狼狽不堪。


    有光是被警察放回去以後,在回家的途中,從樓頂跳下自殺的。竟沒有人跟蹤嗎?這不是警察的疏忽嗎?


    育子在出事後的第四天,去打掃麗子的房間。室內狼藉一片,到處都是用粉筆畫的記號。


    麵對這些東西真是無從下手啊。


    葬禮結束後,這裏的財產家具準備賣給舊貨商店,如果這樣的話,過分整理就沒有必要了。


    忽然,育子的視線落在旁邊的桌上的百合花上。瞬息之間,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漂浮而來。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那溫柔的花瓣兒。莫名地,一種驚慌失措的情緒一下子占據了她整顆心。


    “您還要再來杯咖啡嗎?”


    育子重新溫了溫熱水瓶,從廚房拿了過來問洋介。


    “不要了,這陣子喝得太多了。”


    “哦。”


    育子把黑色的、散發著香味的咖啡注入了自己的杯裏。


    然後她的視線轉向插有玫瑰花的花瓶:


    “真漂亮!花很美,花瓶也很美。”


    “嗯,是挺漂亮的。”


    “玫瑰花的花瓣像天鵝絨。”


    育子邊說,邊用手輕扶暗紅色的花瓣。


    “顏色搭配得恰如其分。”


    “的確是。”


    育子把視線收回,重新落在咖啡杯上,用手握住用白瓷做的杯子,輕嗅著咖啡的香味,接著慢慢地說起來。


    “我姐姐已經死了一年零兩個月……”


    “嗯……”


    “因此好多事已經淡忘了。可是“……”


    “可不是嗎。”


    “我,最近,老是想起她來。”


    “嗯。”


    “與其說是想起我姐姐,不如說是想起那件事。這真是怪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老是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想。”


    “真是可怕的興趣。”


    “是啊,也許是可怕的興趣吧。不過,我似乎漸漸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


    “當然是那天晚上的事……八點半左右我離開了姐姐的公寓,我走了之後,我姐姐會幹些什麽呢?她一定會打開香水瓶,去欣賞香水的香味。不久有光按了門鈴,進入房間。”


    “他手裏拿著三枝百合花。你知道一枝百合花多少錢嗎?”


    “不知道。”


    “再好的百合,一枝也不到一幹元。三枝也就二千元左右吧。不算貴,可也不便宜。”


    “啊,也就那樣吧。”


    洋介一點也不明白,育子為什麽問起價錢來了。


    “有光是為什麽而來的呢?肯定隻是來玩玩。不過,他並沒有呆多長時間,大概十點半左右就離開了公寓吧。那時,我姐姐是不是還活著?總之,有光從公寓出來以後,在夜色中的道路上遛遛達達朝車站走去。像警察說過的那樣,也許正因為如此,才搞不清楚他在不在現場。”


    “你這是什麽意思?好像還有弦外之音。”


    “你聽著,有光從我姐姐那裏回去之後,有另一個人來過。”


    “你真厲害啊,簡直成千裏眼了”


    “沒錯。大概姐姐是這樣說:‘是誰啊?哦,是你!’並打開了門,我能看到這樣的場麵。”


    “一一”


    “進來的,就是你洋介。”


    “你不要胡說八道。”


    “那天晚上,你從佐賀回來,在去羽田的途中,如果在時間上下點功夫,可以有三十分鍾左右的時間到我姐姐的公寓裏去。對此,警察不是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過你嗎?隻是得不到證據罷了。”


    育子隔著桌子,目不轉睛地死盯著洋介說。


    “我在機場取行李時,因不像想像的那麽簡單,花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你怎麽能因為一點小事,就隨便懷疑起人來!”


    “對不起。不過,因為我有著太多的想像。所以,和那天相類似的情況,我想今天再重演了一遍。”


    “相類似的情況?”


    “對。昨晚,我聽說你從岡山回來,因為是你,就想到了你一定會給我買來備前瓷這樣的土產。”


    “你猜對了。”


    “那天晚上,從佐賀回來的你,也買了瓷器,有田陶瓷?對,是有田的花瓶,和今天一樣,你去了我姐姐的公寓。”


    “哦,你的想像力可太豐富了,那你說說看。”


    “姐姐就像我剛才那樣,打開包裝以後,就把在身旁的百合花—有光拿來的花插在有田瓷的花瓶裏。馬上就打開包裝紙是我們家的習慣,剛才不是說了嗎?我姐姐說不定是靠著沙發,順手把花放進去的。”


    “就因為這?”


    “不過,我姐和你那天晚上談得並不愉快。兩人發生爭執以後,你就對我姐姐下了毒手。你以為沒有人看見你走進那個公寓,隻要不留下任何痕跡,誰也不會知道。你把所有可以留下作證據的痕跡全抹掉了。當然,絕對不會把有田的花瓶留在那裏,它可是最重要的物證。因此,你把花從有田花瓶裏拿出來,又放進旁邊的玻璃花瓶裏。那時……你很聰明,發現了花瓶裏沒有水,很不自然。你冷靜得很。說起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無論是誰,既然把鮮花插在花瓶裏,就應該倒水進去。所以,放著花,而沒有水,會讓人感覺到奇怪的。”


    “這樣,後來你就倉惶而逃了。警察好像有一段時間也沒注意到,有光到底在哪裏買的花?無論怎麽查,毫無結果。那花……實際上……是人造花。男人也許不會注意到,最近,造花技術已發展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可以做得和真花一模一樣。聽說百合花最容易做,當今似乎還有把人造花做得比真花還好的做花流派。即使是人造花,也帶有花的芳香。如果不用心看,是不會知道的。我在出事後的第四天,又去了我姐姐的房間,發現那花一點也沒有變,覺得十分奇怪,所以仔細查看一下,才知道原來是人造花。”


    “即使你知道那是人造花,這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你先等一等。當我知道這是人造花時,馬上就明白了有光是無辜的。你想想看,有光當然知道這是人造花,所以不會往花瓶裏倒水,真花一枝不到一千元,可人造花一枝是一萬元,有著很大的差別,有光肯定會告訴我姐,說這是人造花,所以我姐也不會往花瓶裏倒水。可是花瓶裏有水,這水一定是不知道這是人造花的人把花插進花瓶裏以後,為沒有水太不自然才倒進去的。”


    “如果再詳細一點的說,我曾經反複琢磨過,我姐姐以往在玻璃花瓶裏放著人造花時,是不是有往裏麵倒水的可能性呢。可以說,我的全部推理是從這裏開始的。我姐姐知道是人造花,根本不會往花瓶裏倒水的,而且也不會讓別人去倒,所以花瓶裏的水是在我姐姐無法阻止的情況下倒進去的。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在出事以後倒進去的水,就很難讓我理解了為什麽?因為花沒有問題,所以就覺得問題出在花瓶上。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一定是讓人換了花瓶,我姐姐沒有往放著花的花瓶裏倒水,可是凶手反倒覺得玻璃花瓶裏沒有水,太不自然。這會成為線索,暴露出換花瓶的事……無論如何,花瓶裏的水,既不是我姐姐倒的,也不是有光倒的。”


    “這個人應該是在有光以後來的。所以這個人應該就是凶手。不過,為什麽非要換這個花瓶?當初我也沒弄清楚,後來仔細想想也就明白了。”


    “你停一停,即使你說的全都是真的,為什麽我……”


    “那天,送花瓶的,除你以外不會有其他人,再說其他人也沒有這樣的雅興。和你昨晚從岡山回來,拿著備前的花瓶到我這裏來一樣,那天晚上,你去了我姐姐那裏,拿著有田的花瓶。今天,我隻不過是想重演一下那天發生的事。”


    “很遺憾,我沒有任何動機讓我非得殺了你姐姐不可。”


    育子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苦笑一下。


    “我還沒有跟人說過,在我姐姐留下來的東西中,我找到了一本不完整的日記,上麵寫的有……”


    “上麵寫的什麽?”


    “可以成為你的動機的事。”


    “你不要瞎編,不會的,不會!”


    “是真的。洋介,你的太太是自殺的吧?”


    “和這有什麽關係?”


    “真的是自殺嗎?”


    育子說到這裏,身子一轉,把背朝向洋介,端詳起插在花瓶裏的玫瑰花來。


    “原來是這樣。”


    洋介含著笑意說道:


    “你真會推理。那好,我就告訴你,因我太太自殺的事,我遭到你姐姐的敲詐,這是事實。你的推理大致是對的,真讓人佩服啊。但是,哈哈哈,你還想重演一遍那天發生的事,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知育子是在聽著還是沒有,她一直注視著玫瑰花。


    “這也是人造花,你好像一點也不在意。”


    育子突然感覺到身後有洋介緊逼過來的氣息,她“啊”地一下急轉過頭來。


    洋介兩眼通紅,舉止可怕,他滿臉殺氣,一下子把手伸向了育子的喉嚨。窗戶緊緊地關著,打水泥樁的聲音,依然是那樣驚天動地。


    “快來人哪……”


    聲音中斷了。


    嘩啦一聲。


    客廳和臥室中間的門被打開了。


    “起初,我可是半信半疑。你的演技可真夠水平啊。”


    他們看著帶著洋介的警車逐漸遠去,一個叫富永的警察誇獎育子說道。


    “洋介太太的自殺,果真是有問題。”育子說。


    “洋介被連影也沒有的日記嚇倒了。”


    事實,從現在開始,或許就會逐步地真相大白了。育子描述的情景有多少與現實相吻合?


    桌子上放著一幅沒有拚好的鑲嵌畫。育子好像是無意識地拿起紅色的小玻璃在往上拚。著,逐漸地有花的輪廓呈現出來。


    不管怎麽樣,多虧讓警察來的快。不然的話,就會像姐姐那樣死在他手下。


    警察就要回去的時候,望了望育子的畫問:


    “這是什麽?”


    “這是鑲嵌畫,把小塊的材料組合起來,慢慢地可以構成十分精美的圖畫……”


    “哦。”


    警察一邊穿鞋一邊說:


    “真是可怕。”


    “啊?你是說洋介?”


    “不。”


    “我姐姐?”


    警察又一次搖了搖頭。


    的確,把還沒有拚好的碎片組合起來,在不知不覺中創造出大幅的作品。


    這樣的工作正適合於育子這樣的女人。


    3.蒙娜麗莎的微笑


    “你和你老公,怎麽樣呢?生活得還好嗎?”


    直樹把厚厚的枕頭又一疊兩層,把上半身撐起來,望著麻裏子問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麻裏子用像毛玻璃似的有點不太透明的腔調說。


    “沒什麽,僅是問一問而已。”


    “如果生活得不好,你可以幫我什麽忙嗎?”


    “啊,啊,這可不好辦啊。今天你好像情緒不太好?”


    “因為你總問些多餘的事。你不也結過婚嗎?還不明白?夫妻之間一年到頭,哪裏有那麽多的恩恩愛愛。不過,我可不了解你們家。”


    “嗯,的確是像你說的這樣啊。”


    直樹還想接著說些什麽,看了看麻裏子的表情,又把話咽了回去。


    麻裏子朦朦朧朧地也知道直樹是在想什麽。


    她和她的丈夫野地英造的年齡相差了十七歲,對英造來說,麻裏子是他第二次結婚的妻子。因此,夫妻生活也許會在什麽地方和普通的夫妻有所不同。直樹是想半真半假地利用開玩笑來打聽他們的私生活。


    直樹也真是有點傻,如果夫妻生活過得特別的好,為什麽還要和別的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我們的生活,連一點感情也沒有。”


    麻裏子皺著眉,很厭惡地說。


    她很清楚,這是對情人的獻媚。


    即使是這樣說,麻裏子和她丈夫之間的關係也並不是特別的不好。


    總而言之,是一般化吧。


    本來,他們也不是經過像火一樣的熱戀才結的婚。


    就象到了一定歲數的成年人所知道的那樣,結婚是適當地把一部分愛情和一部分生活上的方便混合起來的產物。對於年過三十依然獨身的麻裏子來說,她更是把結婚的重點放在後者上,這樣她便選擇了英造。


    而且,結果正像她預料到的那樣。因此,在這種範圍之內,對於今天的生活,她並沒有什麽不滿。至於屬於愛情的那一部分,她可以適當地打發在其他地方以解除煩悶。比如現在,像這樣和直樹樓在一起的本身,不就是這其中之一的表現嗎?不過本人對這種解釋多少有點意見,現實卻確實如此。


    “他還在收集美術作品嗎?”


    直樹間道。


    收集美術作品是英造的愛好。


    英造的本職工作是經營不動產,在父母遺留下來的土地上,建築了大樓,大規模地經營著辦公大樓的出租業務。這種工作不需要特殊的才能,隻要幾座大廈的所處位置好,僅僅如此,就會有很可觀的收入。曾有一段時間,他熱衷於高爾夫球,後來,他似乎是認識到了自己的能力的局限。最近,他關心起美術作品來。多多少少他也考慮到要是向文化方麵伸出點手,說不定還可以鍍上點金。


    “當然。他那種人,對什麽事都容易著迷,這一段時間,他還會繼續收集的。”


    麻裏子像是在說他人的事。


    “可不能成了畫商的犧牲品啊。”


    “不已經是了嗎?不過,他也買不了什麽有價值的東西。”


    “即使擁有著那樣巨大的房地產的財力也買不了?”


    “財力的等級不一樣嘛,前些時候,有一幅勞蘭桑1的繪畫,他根本就……”


    1勞蘭桑[mariurencin](1885-1956年)法國女畫家。


    “怎麽?買不起嗎?”


    “買不起。不過,你猜怎麽著,非常有意思的是,他在一本《萊昂斯俱樂部》2的雜誌上還發表了一篇文章,那好像是叫做什麽‘勞蘭桑繪畫的色彩分析’。”


    2萊昂斯俱樂部[lionsclub〕於1917年在美國成立。是以自由、知識、國家安全為中心的俱樂部,是對社會服務為目的的民間組織。


    “嘿,不遜於專家嘛!”


    “什麽呀,依我看隻不過是出於外行者的興趣而已。可是呢,還真有人在讚揚他呢,說他的著眼點很妙。這一陣子,他洋洋得意地自我感覺更不錯了。現在,美得好像自己就是個美術研究專家似的。”


    “不是說的,你家的老公還真的挺具有風格。從長相上看,比起經營出租辦公樓,他好像更適合於當美術研究家。”


    “你是在奉承人吧?”


    “哈哈哈。”


    這時,兩人的手指自然地穿插在一起,相互輕輕地吻了一下。


    麻裏子和英造由於年齡的差距,很少在家拉家常話,夫妻兩人即使在消遣的時候,英造也總是隻顧給她講解美術,很少有共同的話題。


    相反地,她和直樹在一起的時候,毫無拘束,可以自由自在的交談。


    麻裏子被直樹所吸引的,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愛的手段的高明。當然、他要比自己的丈夫優秀得多,也因為有像這樣可以隨隨便便的親近感。在適當的時候,尋找一些可以模模糊糊地渲染全身的歡樂,交換一些無頭無尾的閑話,也沒什麽不好。尤其是像目前,這對麻裏子己很有意思了。


    直樹停下了自己不太熱心的愛撫之手。


    “前兒天我去的時候,不是正研究‘蒙娜麗莎’嗎?”


    他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這樣說道。


    他們幽會的地點,一般是定在東京都內的旅館。偶爾趁英造不在家時,直樹也會到麻裏子的家裏來。


    前幾天,他來的時候,‘蒙娜麗莎’正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裏放著,他大概是看到了。


    “哦,那幅……”


    “不會是真品吧?”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是複製品。”


    “連複製品他也收集?”


    因為收藏家一般不收藏複製品,直樹有點不解似的問。


    “他肯定是有什麽打算狽。”


    “不過,複製得可真好。”


    “實物你見過嗎?”


    “見過。到上野美術館的時候。”


    “我老公去了兩三次呢!說‘不愧是蒙娜麗莎’什麽的。他好像很激動。這畫真的就那麽好嗎?從某種角度上看,她的臉顯得有點可怕。我可不喜歡。實物也是象我家的那幅大嗎?”


    “你家那幅複製品大概是和實物一樣大吧。因為應該有展開的報紙那麽大。”


    “這麽說我家那幅好像正好有那麽大。他一天到晚拿著放大鏡,如此這般地在拚命看著。”


    “喲,他又開始他的研究啦。”


    “查看複製品,能知道個什麽?”


    “誰知道呢。這也要看是什麽課題。”


    直樹用力地握了一下相互穿插在一起的手指,又是一個吻。


    接著,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直樹的腳撥開了麻裏子的雙膝,兩人纏繞又在一起。


    麻裏子隨著自己的手指的感覺,鬆弛的乳房,再一次膨脹起來並逐漸繃緊,像是在親自鋪墊自己的出場。餘焰未熄,又劈劈啦啦地燃燒起新的火焰,兩人的身體都快被烤焦了。


    “真有意思,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英造坐在椅子。上,像是在自言自語,點著頭,轉動著轉椅。


    其實,這並不隻是對自己說話,如果是的話,根本用不著用那麽大的嗓門。


    在起居間的一個角落裏,放著一張讀書用的大桌子,書齋在其他地方。晚飯後,他經常在這裏一邊注意著在自己背後的妻子麻裏子的動靜、一邊讀書。


    英造從小就一直過著富裕的生活。所以,人都年過五十了他依然在什麽地方殘存著少年時代的單純。


    特別是自己一旦對什麽東西發生了興趣,不對周圍的什麽人說一說,就憋不住。也不管對方是否對自己的話題感興趣。即使對方是出於英造在社會上的地位——也就是說對他是財主這一事實一一討個好、奉承他一下,點個頭,他也會誤以為這是他們對自己的話題入了迷,從而更加滔滔不絕起來。這似乎是英造永遠也改變不了的毛病。


    這種象“少爺”似的習慣,也常常讓麻裏子束手無策。不過,比起其他不動產同行者的那種餓狗似的下流樣子來,他還算是有可以救藥的地方。


    所以,隻要是在麻裏子的情緒不是太壞的時候,她還是能夠難能可貴地一邊傾聽著自己的丈夫的講解,一邊去思考其他的什麽事情。


    “你看過‘蒙娜麗莎’這幅畫嗎?”


    這天晚上,英造等麻裏子在沙發上坐下來後,又開始搭起話來。


    麻裏子一如賢惠的妻子,十分溫順地將丈夫的話題接了過來。


    “看過。”


    她這樣回答著,一邊把自己正在織著的東西放在膝蓋上,一邊想:


    今晚,好像又開始上課了。


    “好,看過就好。在客廳裏放著的那個,是它的複製品,複製的和實物一模一樣,相當好。”


    “是不錯。”


    “你看了那張畫,有什麽想法嗎?”


    “隨著光線的不同,好像她的表情稍微有些變化。”


    “你說的不錯,過去就有人這樣說,作者是雷奧南多?達?芬奇,這個你是知道的吧?這幅畫是達?芬奇的作品一點沒錯。不過,誰是這幅畫的模特兒卻至今還沒有定論。”


    “哦,是這樣。”


    這塊點綴豎琴用的裝飾品,麻裏子已織好七八成了。


    織好以後,就送給直樹,這是他們早就約定好的。直樹曾說過:“編織的東西,一針一針的仿佛充滿了女人的執拗,真是感人肺腑。”其實,麻裏子在一針一針織的時候並不總是想著直樹。


    英造一點也沒有察覺到麻裏子的心思,繼續說著。


    “不管怎麽說,這是世界名作。一直有很多人在研究。首先,最常見的一種說法,認為模特是佛羅倫薩3的知名人士弗朗西斯科?迪魯?吉奧康達的第三個妻子麗莎?吉奧康達。這種說法是最普遍的。”


    3佛羅倫薩[frienze]是意大利中部的工商亞城市,是托斯卡那[toscana]公國和意大利王國時代的首都,在中世紀時,是文藝複興的中心地。


    他一邊說著,二邊在桌子上麵的紙上畫了個1,在1的下麵寫上了“麗莎?吉奧康達”。


    英造在講解什麽的時候,總是這副德性,得把要點記在紙上,對方即使有點不耐煩,也要把他給說服才肯罷休。


    如果能當個學校的老師該多好啊!


    他自己也不是不這樣想。


    “把那幅畫叫做‘蒙娜麗莎’,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名字是麗莎。另外,在法國一帶,他們把這幅肖像畫叫做朗?吉奧康達……,吉奧康達當然應該就是指麗莎?吉奧康達的吉奧康達。”


    “哦。”


    “最初提及這幅畫的波茨奧,說它是麗莎?吉奧康達的肖像,所以說,這樣,名字也就成了它的通稱。”


    “那……‘蒙娜麗莎’的‘蒙娜’,是什麽意思呢?”


    時常提些像這樣的問題,可以使丈夫更加滿意。麻裏子從以往的經驗裏已經充分體會到了應該怎樣才能更好地去聽他的講述。


    “這個嘛,是對貴婦人的尊稱。”


    “哦,是嗎,那個女人是貴婦人。”


    “因為這是達,芬奇畫的嘛,無論如何,這樣有名的畫家,不可能去畫一般的平民百姓的。”


    “嘿——”


    “可是呢,立即就有異議出現了。說是隻有那波利4的公妃康斯坦莎?達娃洛絲才真正是這幅畫的模特兒。她是個女中豪傑,曾指揮軍艦,英勇作戰,擊退了法國的大艦隊。而且,她還曾是達?芬奇的經濟資助人、吉利安諾?德?美迪奇的情人。也就是說,達?芬奇為自己的經濟資助人的情人畫了肖像,並把肖像交給了這個男人。可是,後來這個男人跟別的女人結了婚,這樣他又把這張舊情人的肖像送還給了達?芬奇。這種推測,和這幅肖像畫在美術史中的遷移是一致的。”


    4那波利[napoli]也叫那不勒斯,是意大利港口城市,被稱為世界三大港口之一。那波利王國成立於1282年,1860年成為新意大利王國的領地。


    英造在桌子上的紙上又畫了個2,在2的下麵寫上“那波利妃子達娃洛絲”。


    “不過,從這畫給人的感覺,實在看不出她會是個女英雄。”


    無論是誰恐怕也無法想像得出,這個“蒙娜麗莎”在軍艦的司令台上發號施令是副什麽樣子。


    “問題就在這裏。”


    這位外行的美術史家,很滿足似的笑了。


    “從技法上推測,達?芬奇的這張肖像畫是在1500年前後畫的。這一點,唉,早已被大多數的美術史家所公認了。那波利的妃子達娃洛絲出生於1460年,因此,這幅肖像畫就是在她四十歲前後時畫的。可是,不管怎麽著,從畫的整體印象上看,年齡上相差太大了。”


    “是不是把她畫年輕了,由於某種的恭維,故意的?”


    “這絕對不可能。達,芬奇比什麽人都重視寫實。而且,當時的四十歲肯定。又會比現在的四十歲老得多。再說,現在這幅畫的色彩也應該是比那時候的褪了不少。可以說,在達?芬奇畫這幅肖像的時候,模特兒一定比現在看上去要顯得年輕得多。如果這樣考慮的話,那波利的妃子達娃洛絲模特之說就立不住腳了。下一個有爭議的人是伊莎貝拉?德拉戈爾娜。她是米蘭5大公的妃子。”


    5米蘭「mna]是意大利北部的工業城市,擁有著名的寺院建築和文化設施。


    於是,他又畫了一個3。


    “怎麽有那麽多啊?”


    “確實不少。近幾年又出現了第四個人,說模特兒是伊莎貝拉?達絲德。這個,也絕對不可小看。”


    英造在4的記號下麵,比以前稍微大些寫上了“伊莎貝拉?達絲德”的名字。


    “還是叫伊莎貝拉?”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就跟日本女人叫慶子一樣,多的是,另外還有一兩種說法,不過,都沒什麽根據。達?芬奇這個人在畫肖像的時候有個習慣,他不會僅畫一張。他會畫好多張帶各種各樣變化的不同的畫,像素描啦,從其他角度去畫啦等等。4的伊莎貝拉?達絲德這個人的畫,另外還有好幾幅也是達?芬奇畫的,一直被保存著。這些畫都和‘蒙娜麗莎’非常相似,像長相啦、比例的配合啦,還有手的位置啦……特別是額頭的寬窄,‘蒙娜麗莎’和伊莎貝拉?達絲德的其他肖像是一模一樣。”


    “也許是句不相關的話,複製品上的那位‘蒙娜麗莎’的額頭也真夠寬的。不過,我是在看那張複製品時,這樣想到的……”


    “你的這個觀察還挺銳利的,我真為你高興。你也不愧是我的成員啊。達?芬奇好像就喜歡那樣理智性類型的女性。不過,‘蒙娜麗莎’畫中的人,是把眉毛全剃掉了,所以就顯得額頭更寬。”


    “為什麽要剃眉毛呢?”


    “這是因為當時的婦女的一種習俗。這種習俗一直延續到15世紀末期,到16世紀初就衰退了。因此,在某種程度從這裏也能推測出那幅畫的製作年代。”


    “是這樣啊。”


    麻裏子把頭從上往下重重地點了一下,她明白了,英造的美術史病看樣子還是相當嚴重的。


    最近,桌子上老放著好幾本有關‘蒙娜麗莎’的書籍,不出所料,他是摸到哪本看哪本。像他這樣一個大男人,為什麽會對無關緊要的事如此地熱衷呢?


    “從以往的美術史家的學說上來看,‘蒙娜麗莎’的模特兒,一是麗莎?吉奧康達,二是康斯坦莎?達娃洛絲,三是伊莎貝拉?德拉戈爾娜,四是伊莎貝拉?達絲德,可以限定在這四個人中間。我也這麽認為。但問題就在這裏,這四個人中,那幅肖像畫真正的模特兒到底是誰?”


    英造用萬能筆的屁股,“咚咚”地敲著這四個人的名字說。


    “那你認為是誰呢?”


    麻裏子望了望自己編織著的東西,衡量著是否已經夠了尺寸地問道。


    五百年以前所畫的畫,模特兒是誰,和我有什麽關係。


    這才是麻裏子的真心話。可是,如果對這些話題不表示一點關心,丈夫會不高興的。


    先不提‘蒙娜麗莎’。英造心情的好壞,可大大地關聯著她的生活,現在又正好是在她想購買兩三套新服裝的節骨眼兒上……五百年前的古老的話題,從這種意義來說,也深深地影響著麻裏子的人生。


    “自從把這張和實物一樣大小的複製品買來以後,我就一直在觀察著。起初,有點這樣……,也許是太漠然了,畫中的這個女人給我一種超脫塵世的如神一般的不可思議的印象。這是我從直覺中感受到的。”


    “哦……”


    “女人最接近於神的時候,你知道是什麽時期嗎?”


    “我怎麽會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呢。你先等一會兒,我去把畫拿來。”


    英造急匆匆地站起來,從客廳裏把那張複製品拿來,放在麻裏子的麵前。


    “你看看這隻眼睛的內側。”


    他拿出放大鏡,望著“蒙娜麗莎”的左眼和鼻子接近的地方。


    “有兩個黃色的隆起的地方吧:”


    麻裏子為了迎合他也看了起來。說:


    “有。”她點了點頭。


    “在醫學上,這是一種黃色瘤。”


    “黃色瘤?”


    “對。也就是黃色的腫瘤。年輕的女子長這種東西,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切莫吃驚,它隻是懷孕的特征。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蒙娜麗莎’在什麽地方有點像神的感覺,就是因為這個。你明白了吧!因為她自己的體內在孕育著另一個生命,這不就是接近了造物主嗎?即使現在,妊娠仍然是一種很神秘的現象,在中世紀時一定更是如此。”


    “你是說……那位‘蒙娜麗莎’正懷著孕?”


    “正是如此。如果你這樣認為,再仔細地去觀察的話,就不難發現她的表情確實和孕婦在什麽地方很相似。在醫學上,那兩個黃色瘤證實了這一點。”


    “這是你發現的嗎?”


    “不,是大夫給的解釋。是k大學附屬醫院的內科大夫……在這方麵,我沒有專業知識,不太內行,你也不懂。但是,歸根到底這可是個驚人的發現。當今世界上研究專家那麽多,還沒有人發現過‘蒙娜麗莎’曾經懷了孕……”


    “唉—”


    麻裏子又重新看了看畫中的女人。


    被他這麽一說,麻裏子也好像覺得確實如此。


    “可是,她的肚子一點也不大呀。不過,她穿著一件浴衣似的長袍,也不容易看出來。”


    “不是這樣的,還沒到那個時候呢。你是知道的,最初懷孕會有些反應,在這期間,因為心情不好,容貌也不甚雅觀。反應期一過,到懷孕四五個月的時候,由於荷爾蒙的作用,孕婦是最漂亮的。從醫學上看,皮下脂肪沉澱,皮膚十分光滑,也會浮現出發青的靜脈。又因為有貧血的傾向,為此皮膚會更為白哲。這以後,肚子就該凸起來了,臉形也會失去平衡,孕婦就不好看了。所以,作為模特令畫家最眼饞的,不就是懷孕了四五個月女人最美麗的時候嗎?”


    “其實,就說是女人也不願在自己不漂亮的時候被畫。”


    “當然是這樣。因此,我從這個觀點出發,一直在思考著‘蒙娜麗莎’的模特兒的問題。”


    “哦。那你明白了什麽沒有?”


    “嗯。2的康斯坦莎?達娃洛絲,就是那個那波利的公妃,像剛才說過的那樣,她出生於1460年,1483年做了寡婦,所以這個人不會是模特兒。”


    “對了。這幅畫是達?芬奇什麽時候畫的?”


    "1500年前後。1482年,達?芬奇去了那波利,可是正好是那波利公妃當寡婦的前一年。從製作的年代和她的年齡上來考慮,難以畫出懷孕四五個月中的她。”


    “唉—”


    “3的伊莎貝拉?德拉戈爾娜也是在1年結婚以後,丈夫很快就死了。所以,她在1500年左右也不可能是孕婦。因此,可能就應該是在1的麗莎?吉奧康達和4的伊莎貝拉?達絲德兩者之中了。”


    “這兩個人,在1500年前後懷著孕嗎?”


    英造看了看自己經常隨身攜帶著的黑皮記錄本說:


    “確實是有可能。麗莎?吉奧康達,在二十歲的時候……這個……她出生在1479年也就是說在1499年時她生過一個女孩。另一方麵,伊莎貝拉?達絲德在1500年的5月生了一個男孩。她是蒙德瓦侯爵王妃。達?芬奇在蒙德瓦停留的時間是從1499年12月到1500年4月。當然可能見到懷孕四五個月的美麗的後妃。而且以她為模特兒,另外還畫了好幾張素描,這些是已記載在美術史上被證明了的。”


    “這麽說,4是最為確切的了。”


    麻裏子看著寫在紙上的四個名字,搶先一步下了結論。


    英造高興極了,非常滿意地點了一下頭。


    “對,如果能證明‘蒙娜麗莎’在懷孕,至少在四個候選人中間,有兩個可以落選。這樣,就隻剩下兩個了。在這剩下的兩個人中,把麗莎?吉奧康達當作‘蒙娜麗莎’的模特兒而考慮到的背景和之後的法國革命的影響有很深的關聯。”


    “……”


    麻裏子一點也吃不透他是在說什麽。


    英造很得意,用眼角望著她:


    “也就是說,麗莎不是貴族,而是個無產階級的女兒,不管事實上是怎麽樣,在那個時代,國民出於感情,存在著比起貴族階層更多選擇了無產階級的思想。麗莎?吉奧康達,就是從革命時期開始,作為那幅肖像的模特兒而出的名。但是,事實上很難想像,達?芬奇會為一個一般市民的妻女的肖像那樣細致用心地去畫,即使這是個富有人家的女人。因為,通常畫家總是要經過強有力的資助人的委托,才會畫其妻子及女兒的肖像的,尤其是達?芬奇,更是如此。”


    “這就是你的觀點?”


    麻裏子帶著幾分玩笑的口吻說。可是,英造卻是非常認真的。


    “不,和那個時代的關係,早已經有定論。我的新觀點是,以‘蒙娜麗莎’的妊娠為根據,在四個有力的候選人中除去兩個,在剩下的兩個人中,從各個角度出發,論證蒙德瓦王妃伊莎貝拉?達絲德是最有力的。在這一點上,很有價值。另外還有一條,剩下的這兩個人,麗莎?吉奧康達生的是女孩,伊莎貝拉?達絲德生的是男孩。據說隻要是有經驗的醫生,僅僅看一下孕婦的表情,是生男還是生女就可以知道個大概。所以,我也想借用這些判斷作為一個論據,這可是個足以讓美術史界震驚的大發現啊。”


    “當然是。”


    麻裏子僅僅讓自己的眼睛這麽亮了一下說道,實際上她並沒有這樣認為……“總之,你就等著看研究成果吧。”


    英造憋回去一個將要打出的哈欠,今晚的講釋就這樣結束了。


    第二天,野地英造請早年認識的婦產科醫生吃晚飯,把昨天對妻子麻裏子講過的“新論”又重複了一遍。


    在飯店的一個房間內,可以聽見不知什麽地方傳來的帶有節奏的“嘣…嘣…”聲6。英造不會喝酒,對方似乎也不太會,大夫搖晃著已被酒醉得通紅的臉龐,急著問個究竟。


    6“嘣…嘣…”聲,是用竹筒敲打的帶節奏性的聲響。這種裝置放在田地裏,為了保護莊稼,用於嚇唬鳥獸。但在極少數的高級飯店或庭院裏也可以看到,家征著高貴、富有和典稚。


    “你,想問我的,到底是什麽事啊?”


    婦科醫生看樣子不會像麻裏子那樣順從地傾聽英造的講釋。


    “這個,就是說……”


    英造抿了抿嘴唇。


    他曾經很有把握地相信對方一定會對自己的話題入迷,誰知,卻碰上了一個急性子人,不免顯得有點狼狽,大概誰都會這樣。可是,他立即振作起來。


    “我想聽聽專家的意見。就是,那個,所謂的黃色瘤,是不是孕婦的特征?我隻是從內科醫生那裏聽說過,所以想確認一下……”


    “你對這些莫。名其妙的事還真感興趣。這種事無論你怎麽研究,其實一點實用的價值都沒有。”


    婦科大夫笑了起來,油光而肥大的臉龐,厚厚的下嘴唇,比起美術品,他全身都有一股對銀行的存折感興趣的味道。


    “這個嘛,你說的倒是大實話。人不是各有所好嗎?在‘蒙娜麗莎’的畫裏,確實在鼻根上有塊黃色的鼓起來的地方,如果這個黃色瘤是妊娠的跡象的話……”


    對方在下巴周圍擺了擺手。


    “沒聽說過。”


    “什麽?”


    “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事。”


    “那麽你是說黃色瘤不能作為妊娠的證據?”


    英造臉色大變。


    “啊,在那個地方形成膽固醉的沉澱因此就那樣說,僅僅如此,可無法斷言。”


    “一點關係也沒有嗎了”


    “也不是這樣。一旦懷孕了,就會增加膽固醇的含量,也有可能在鼻子周圍出現這種腫瘤。可是,僅僅如此的話……”


    “但是,懷著孕的婦女不是具有獨特的表情嗎?你長年累月地和孕婦打交道,有沒有一看就明白的地方?”


    “這個嘛,倒是有。”


    “比如說……”


    “最明顯的就是妊娠性雀斑。”


    “雀斑?”


    “嗯,簡單地說,就是黑斑。以鼻子為中心,長著像蝴蝶形狀的斑。這是孕婦最明顯的特征。那位‘蒙娜麗莎’中的人物,沒有黑斑嗎?”


    “這個……”


    英造很黯然地搖了搖頭。


    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張複製畫,怎麽也想不起來,“蒙娜麗莎”的臉上有什麽黑斑。


    已經過了幾個世紀了,顏料會不會脫落了呢?


    這可不能說是絕對沒有的事。經過反複的洗滌,原畫會發生很大的變化,這也是美術史家公認的。這樣小小的黑斑,因此而完全消失了也不是不可思議。


    “還有就是臉浮腫。但是在出現浮腫的時候,肚子就已經相當大了,也用不著察顏觀色去捉摸什麽,一看就知道的。”


    英造感到勢頭不太對勁,便轉換了提問方式。


    “我聽說隻要看一看孕婦,差不多就可以明白是男孩還是女孩?”


    “對,這個我知道。大概可以明白個七八成吧。我們可不說,萬一錯了怎麽辦啊?”


    英造的興致又來了。


    “是這樣。那,下次我把“蒙娜麗莎”的複製畫拿來,你給看一看好不好啊?”


    可是,婦科大夫又搖了搖頭。


    “我又不是沒有看過‘蒙娜麗莎’,肚子還沒有凸出來,怎麽能看得出來呢?不行啊,別,別……”


    英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大發現,就……


    他是個心地單純的人,所以失望的程度也大。


    婦科大夫看到這種情況,或許是出於同情,或許是因為吃了一頓晚飯應該有些禮貌的緣故,他喝幹了酒杯裏的酒。


    “好啦,你也用不著灰心喪氣的。我隻不過是個小小的醫生,黃色瘤是妊娠反應這種見解在學術界裏也許有。而且西洋人和日本人稍微有些區別,比如說像蒙古斑,嬰兒屁股上長的青痣……”


    “對呀。”


    “這種痣,東洋人有,可是西洋人就沒有。誰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像這種情況,雖然一樣是人,由於人種的不同,也會有所變化的,你要是因為這點小事,就垂頭喪氣的停止了研究的話,這樣什麽大事也辦不成啦。少年要立大誌嘛,哈哈哈。”


    婦科大夫特為冒出一句不太適宜的格言,笑了。


    英造被他這麽一說,也覺得很有道理。


    僅僅被一個無名的醫生反駁一下,就半途而廢,哪有可能會研究出世紀性的大發現。


    他又一次興奮起來。


    需要調查的問題依然堆積如山,妊娠和相貌的關係也必須進一步研究,特別是對歐洲人,另外,在曆史資料裏被稱為是“蒙娜麗莎”的模特兒的人們在哪年哪月有懷孕四五個月的可能?以及當時達?芬奇在哪裏?有沒有見到這些女人的機會?對這些還要繼續進行嚴謹的考證——


    在和婦科大夫分手的時候,新的希望充滿了英造的胸膛。


    “你老公還在繼續研究著那個‘蒙娜麗莎’嗎?”


    直樹撫弄著麻裏子的乳頭說。


    “那件事,我給你說到哪兒啦?”


    麻裏子沉浸在無邊的甜蜜之中,反問道。


    “說到‘蒙娜麗莎’的模特兒懷了孕,好像一個是叫什麽蒙德瓦的王妃是模特兒……”


    “才說到這?”


    “下麵還有嗎?”


    “有。說是因為在鼻子周圍有黃色的腫瘤,所以才認為她在懷孕,我的那位老公,也不知是從哪裏的大夫得到這麽一個佐證。”


    “這個,我聽說過。可是,他問了婦產科的醫生,說是僅僅有黃色的腫瘤,不一定就可以說是懷孕……”


    “什麽呀,原來是這樣。”


    “不過呀,說是日本人和西洋人的征兆也許不一樣,婦產科的醫生這樣一鼓勵,他又來勁了,現在他還在拚命地研究呢。”


    “他真熱心。”


    “因此,最近,他無論如何想要從‘蒙娜麗莎’的畫中找出妊娠的征兆來,人都快發瘋了。”


    “前景會怎麽樣呢?”


    直樹夾雜著諷刺的微笑說。


    “前景?並不光明。”


    “為什麽?”


    麻裏子做出一種奇妙的表情,閉上了嘴。


    接著她輕輕地笑了,冒出來一句毫不相幹的話。


    “他,早就結紮啦。”


    直樹作出一個非常驚訝的表情。


    “這……有什麽關係呢?”


    “我還沒有對你說,我,在上個月做了人工流產。”


    “我真不知道。”


    “他連一點懷孕征兆也沒有發現。”


    4.羅曼蒂克大道


    我對酒精並不是特別地抵觸。就算是一瓶威士忌,費點時間,一晚也能喝完。更不用說啤酒之類了。在年輕的時候,體力旺盛,當然比現在的酒量還要大。


    盡管如此,就在那一天,為什麽我會醉成那樣呢?


    一連幾個月的海外生活,的確是極度地消耗了體力。又因為生活貧窮,沒怎麽吃好東西。即使回到日本以後,渾身的那種疲倦感,還一直持續了很久。再加上當時的旅行計劃是一塌糊塗,幾方麵的因素都重疊在了一起。


    可是,僅僅因為這點理由,就能爛醉得連黑夜和白天也分不清嗎?


    還是因為殘留著濃厚中世風情的城市的,那種夢幻般的印象,使我體會到的幻覺?


    鬱鬱蔥蔥的黑色山林、表情沉重的男人、貫穿濃霧的灰色鍾樓,如果停止腳步,好像時間立即便會靜止,甚至連自己的意識也會溜走一般。這就是那個不同凡響的世界。


    如今,斷斷續續的記憶,依然鮮明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可是,根本就無法想像那曾是自己親自體驗過的事情。就像在盛夏的炎熱之中,難於想象冬天的寒冷那樣,難於體會到那時所發生的一切。如今的印象,恰如他人的記憶,一下子把住處搬進了我的腦海一樣。


    已經過了有好多年。


    我最後一個學生生活的夏夭,是在歐洲度過的。此行本來也就不同於有著豐厚資金的旅行。


    好奇心旺盛的年輕人,僅有國內旅行已經無法再滿足他們的要求。那時,正好開始了零零星星地海外旅行,僅僅以“想為看看”這祥的願望我開始了歐洲之行。


    我也喜歡冒險,絕不甘落後。


    偶然有個值得榮耀的熟人在巴黎,便以此為依靠,我奔赴了法國。


    巴黎的生活,還算是讓我得到了滿足。


    首先,最值得高興的是:離開了日本,踏上了外國的國土。


    “我,去過法國。”


    回到東京以後,對誰都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說。太過份地吹虛,就會顯得不文雅。若無其事地提起來,想必,一定心情會好一些。如今,在現在,學生的海外旅行,並不稀罕。可是,那時還是個機會不多的年代。


    時常跟法國人說一說支言片語的法語,這也極為興奮、激動。


    “克曼,布?沙普雷,布。”


    “托雷?紮西亞苔。”


    說起來,不過也就是這種程度。


    起初,我拜托朋友帶著我這個前來遊玩的鄉下人,參觀了巴黎的名勝。聖母院、薩枯雷魯寺院、凱旋門、阿巴列德、夏樂宮、布洛紐的森林、蒙帕納斯的墓地。這些對於我也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感興趣的。似乎在往常看畫冊和影集時激發起的那種想像力比這更有意思。


    美術館也是同樣。我原以為“蒙娜麗莎”這幅畫,會被大張旗鼓地裝飾起來。可當時不過是像張複製品那樣,簡簡單單地吊著。


    “噢,就是這樣的畫。”


    這也就是我對此的印像。


    然後,就是巴黎的姑娘們。


    巴黎的姑娘們,可是津津有味。


    以往,對女人的穿著等,我沒有怎麽關心過。可是,在巴黎的街頭,看著女人,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心。她們實在是巧妙地掌握著極其簡樸的——絕對不像是貴重衣裳的穿著技術。因為她們的身高和日本人差不多,具有親近感。盡管如此,那乳房卻像是刺著薄薄的襯衫一樣高高地聳著,僅僅是看上一眼,心裏也會撲隨一跳。


    遺憾的是,我沒有遇到適當的女朋友。


    大街上有很多妓女。無論如何,因為是忍受艱苦的旅行——盡管如此,由於好奇心的驅使,我不分晝夜,走遍了各處的偏僻街道。甚至還認識了麵熟的——的的確確是隻知道麵容的一一那樣的妓女。


    好不容易來到歐洲,並不是妓女,想和普通的歐洲女子睡上一覺,再回日本。


    這種願望,與其說是肉體的欲望,實際上是從內心發出的渴望。


    這個欲望,至少在巴黎沒有能實現。


    為我提供住處的,是一位學繪畫的遠親。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真正想當畫家的決心?很少見他捏過畫筆。他平時做柔道老師,好像有些收入,但生活依然是相當地緊張,吃的是麵包和咖啡。如果沒有其它什麽事,別的食物沒有吃過。


    隻是,他有一輛折疊式自行車,在去寫生時,比如去農村畫鄉村的風景等的時候,才用它。


    但是,因為他對畫畫並不是太熱心,這輛自行車也沒有怎麽使用。


    “用這個旅行就可以。”


    這樣,在他的指導下,我騎著自行車,毫無目的地跑遍了整個巴黎的郊外。


    折疊式自行車,在歐洲的生活中,確實是非常方便的交通工具。先乘坐公共汽車到適當的地方,然後,組合起來,騎上就可以走。因為每天隻從麵包和咖啡中攝取營養,當然體力下降了不少。不過,難得的是年輕,我踏著自行車的腳蹬,隨隨便便地,盡情地徘徊在富饒秀麗的鄉村。


    那時想到的是:人的大腦不是和自行車的速度相稱嗎?汽車雖然能跑得很遠、很快,但是,在汽車裏隔窗得到的印象是散漫的。呈現在眼中的景致,大腦消化不了。因此,留在腦海中的那些名勝古跡的記錄,僅有一種隔靴抓癢的感覺。


    對於這一點,自行車非常適合。每踩一下腳蹬,似乎就可以卷起風光,把它儲存在腦海中。


    法國的田園風景是秀麗的。農夫們也都很健壯,並且是樂觀主義者。就連運送幹草的馬也是精神抖擻的。


    隨著回國的期限越來越近,僅僅在巴黎的周圍,感到有些不過癮,於是就想利用這段時間,再到其它什麽地方看看。


    “去哪裏呢?”


    “和巴黎截然不同的地方,想騎自行車轉一轉。”


    “嗯,巴伐利亞好。”


    不知為什麽學畫的學生建議了巴伐利亞。也許因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要去殘存著和古代一樣的歐洲地方”,他是針對這個想法回答的吧。而且,他本人好像不怎麽離開法國,缺乏外出旅遊的經驗,唯一去過的他鄉,也就是這個地方。


    “那裏的風景和法國不同。”


    “騎自行車行嗎?”


    “要先乘火車,然後就可以了。”


    “有坡道嗎?”


    這可是自行車的大敵。


    “是在山裏,當然多少會有些。如果你順著‘羅曼蒂克公路’從南往北走的話,應該是下坡路多,阿爾卑斯山脈在背後嘛。”


    “羅曼蒂克公路?”


    “這名字不錯吧?”


    “嗯。”


    如果是波恩和杜塞爾多夫,以後可能好像不會有旅遊的機會。要是現在去的話,最好是德國古色古香的地方。巴伐利亞這一名字具有中世紀的味道,聽起來不錯。“羅曼蒂克公路”—用德語來說是:羅曼蒂修?修托拉阿塞,這音節也不難聽。


    不僅僅是巴黎,其實,什麽地方對我都無所謂。


    “我騎著自行車,在羅曼蒂修?修托拉阿塞……”


    想這樣炫耀一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


    那個瘋狂的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的名字,大概也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聽到的。這個國王是“羅曼蒂克公路”一帶最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作為諾伊修伯修達依城的創立者,總是被記載在觀光指南上。他的生涯,和這座古老、夢幻般的城一樣,似乎是從奇怪的童話世界中脫離出來的,充滿了不可解的謎。對瓦格納音樂不尋常的傾倒,把自己和劇中人溶在一起的瘋狂、同性戀、極端的潔癖、孤獨症、自虐性性格、對夢想的神往,還有自殺。據說諾伊修伯修達依城,不是為了讓人在此居住,而是為了再現他的夢幻而建造的。


    “總之,這是個非常不可思議的地方。所有的夢,都能實現。也就是說,在那裏,夢幻和現實的境界分不清,會消失。”


    “真有意思,我去看一看。”


    在巴黎生活得非常節省,這樣多少還剩下點路費。跨越國境的手續也很簡單。


    然後,依照從學畫的學生那裏獲得的不充分的情況,打算利用火車、公共汽車、自行車,再根據情況,沿途搭乘別人的車。這樣就製定了大致的旅行計劃。


    那計劃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實際上是漫無邊際的計劃。那次旅行本身就是在屋頂樓的房間裏描繪出來的幻想!


    這怎麽可能呢?


    似乎早已超過使用年限的陳舊列車,終於到達了奧格斯堡。


    “羅曼蒂克公路”。


    從這座城往南到奧地利的國境芬森,往北一直通向華爾茲伯吉。華爾茲伯吉距法蘭克福比較近。我選擇了去北方的道路。


    據說在距華爾茲伯吉不到三百公裏的地方有兩個城市,一個是內魯特利根?黛依凱魯斯布魯;另一個是羅泰布魯枯。這隻座城被稱為“羅曼蒂克公路閃閃發光的三顆寶石”。它們像項鏈中的寶石一祥,處在幾乎相等間隔的位置上,每個都格外地漂亮。


    這條公路從過去的朱莉葉斯?西薩開始,就一直是連接意大利和德國的主要線路,也許比這還要早。總而言之,占據歐洲大陸的主要地位的大國,常常就處在這裏。打開地圖,不難得知,在公路的南邊,隔著亞得裏亞海,是地中海。北邊一直延伸到大陸的中心地帶。由此可見,無論是作為商品的通道;或是軍隊的道路,都是非常重要的要道。十字軍駐守的城堡;中世紀古色古香的瓦房;古老的噴水、教堂、鍾塔、拿破侖時代的遺跡。聽說在一次戰爭中,有一個市長為了保衛城市,和敵軍的指揮官打賭、喝幹了一大瓶酒。到處殘留著神奇的傳說,到處充滿著曆史的氣息。那裏就是沒有大的鐵路,公共汽車還算可以。作為觀光地區也還沒有遭到損壞。


    但是,我不能總貼在公共汽車的窗戶上,每到一處都盡情地“哇—、哇—”這樣歡呼。也不打算走到華爾茲伯吉。即使是那三顆寶石,我也沒有感到多少魅力。隻是想騎上自行車,沿著大道或岔道,任意地走走,信步而行。


    盡管如此,開始我還是圍繞著奧古斯伯吉的街道轉了一周。


    果然不出所料,這座城市的景色,就像從中世紀原封不動地保留至今。鋪石的道路、長著一片常春藤的牆壁、青銅噴水、古色古香的彩畫玻璃。到了傍晚,整個城市鴉雀無聲、一片寂靜,就連鍾表的指針似乎也放慢了腳步,讓你感覺到這裏的一年和我們的十年一樣長。


    我住在一個洋溢著曆。史氛圍的旅館。第二天早晨,頂著晨霧踏上了“羅曼蒂克大道”。


    我所騎的自行車,特別的結實。為了防止萬一,事先粗略地學了些補胎的技術,可一直到最後也沒有用到。


    回想起來,也覺得那次旅行有點太愚蠢。利用公共汽車,用兩天的時間基本上可以把有名的地方看完。可是,嘎當—嘎當-一蹬著自行車,經常外出旅行的人是不會這樣做的吧?


    當時正值夏末,氣溫不高,也就稍微有點冒汗。由於是丘陵地帶,坡道也不少。


    我氣喘籲籲地在公路上蹬著自行車。一輛古式的馬車嘀嗒、嘀嗒地從背後疾步趕上來,超我而去。接著是一輛與風景不相稱的現代化汽車又“嗖”地飛奔過去。我感到有些窩心,便決定改走岔道。


    已經走到了哪裏,連自己也不知道。迷了路就取出地圖,慢慢地等待村裏的人過來。德語一句也不會說,但隻要有地圖也就可以了。


    騎自行車的日本人,被人覺得奇怪。他們用尖銳的目光凝視我。和法國人相比,他們的表情非常抑鬱,難於接觸。然而,本性好像很純樸、親切。風景也和法國鄉村大不相同。陰沉沉地被繁茂的黑色覆蓋著。特別是看到坐落在大霧對麵的教堂的塔時,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東西就存在於自己身邊。


    這樣,我迎來了第三天的下午。


    旅程由於繞道非常多—一不管怎麽說,因為有時還逆著小河而行一一連最初的“寶石”內魯特利肯也沒有找到。


    那的確是不折不扣地是個隨隨便便的旅遊。


    因為是自行車旅行,飲酒也不耽誤前進。喝了不少德國啤酒。對於啤酒,以往沒有太注意過,也不知道會有那麽大的差別。和日本的啤酒相比,味道特別濃。到處可見小型的釀造作坊。即使在修道院,身穿黑色服裝的修士們也在為製造啤酒而工作著。歸根到底,就像是日本各地土產的鹹菜,每個村都有每個村的味道,五花八門。


    我帶著微微醉意,跑到河邊。周圍的景色,更加離奇,簡直就是夢。好像那太陽的光輝也在為這風景而配著色調。隨著夕陽西下,天空中加重的藍色,並未染上一點夜幕的顏色,僅僅加重了些。一架好像幾十年一直轉著的水車,像在閉目沉思似的山羊;靠著田園旁的小屋。無論在哪裏,我找不到一點現代的景象,也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逐漸地踏入了這個世外的迷途。


    三天來的經驗,增加了我的膽量。


    不都是人住的地方嗎?


    我精神抖擻,跑在岔道上。到底跑到了哪裏呢?


    沒關係,萬一不行,就拜托馬車了。


    此時,我就是這樣的心情。


    忽然看見在一片叢林的對麵,有村莊似的茶褐色屋頂。道路是下坡,晚風吹在被太陽曬過的皮膚上,啊,真舒服!天空和樹林的交界線,越來越看不清了。這不僅僅是因為夜幕越來越深,在不知不覺中,天空已布滿厚厚的烏雲,叭噠、叭噠地下起雨來。


    這可壞了。


    盡管如此,我依然往前走。如果這樣走下去,前方大概會有村莊。是大村?還是小村?能否找到住宿處?如果沒有就隻好去住修道院。


    雨下得越來越大。


    中途穿上了雨衣,可整條腿已被雨淋透了。此時,我感到了疲乏,好像還有點發燒。


    “就這點雨。”


    我用日語發起了牢騷。


    穿過叢林,是一片田地和牧場草地。這田地的模樣和其它稍微有所不同。粗壯的蔓卷在像藤蘿棚架似的東西上。密生的葉子被雨水打得嘩嘩作響。


    是什麽呢?是不是葡萄?


    我覺得很奇怪。但是,那時對它並沒有太過份地留意,在陌生的國家,看到陌生的植物並不是件稀罕的事。倒是想到了:有這樣的田地,說明在附近有人家居住。


    好不容易來到的是一家雜貨店兼小酒館。


    急驟的雨水,嘩啦、嘩啦地敲打著屋頂。在店裏,一位兩頰下垂的老人坐在僅僅由樹幹截成的木墩子上。他看到異國的客人—一而且像落湯雞似的,突然闖進門來的人,猛地一怔,表現出極為驚愕的樣子。


    我用英語打了招呼。可他一個勁地搖頭。似乎是他老伴的女人,彎著腰,像看怪物一樣,從裏麵走了出來。她也聽不懂我的語言。


    事到如今,隻有打啞語了。


    實在是口渴舌燥。


    我用手比劃著想喝啤酒。老人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往陶製的大杯裏倒進了發黑的液體,遞了給我。


    濕透了的褲子,立即就被換下了。可是,坐在那裏,渾身上下一股寒氣直往上湧,正是發燒時的那種寒冷。


    老人和老婦像木偶似的靜止在那裏望著我。我笑了笑表示友好,喝了起來。


    這啤酒—大概就是啤酒,頓時給我增添了全身的醉意。剛一喝完,老人又端來一杯。第二杯還沒喝完,老人又拿來第三杯,並示意:“多喝點”。


    幾天來的疲勞和醉酒,再加上發燒的前兆,一下子把我弄得昏昏沉沉,開始頭暈。如果不勉強地集中起精力,眼前就會發白,什麽也看不清。


    我把自己知道的一點德語寫在筆記本上,詢問了有沒有住宿。老人縮了一下寬大的肩膀,似乎在回答我;在這個村裏,似乎沒有那瀟灑的地方。


    我已經連站都懶得站了。弄不好,一動就會暈倒,實在是精疲力盡了。


    在沒有把握的交談下,老人似乎明白了我的願望。


    他和老伴相互說了兩三句什麽,又向我招招手。我拖著沉重的行李跟著他出去了。


    老人撐著雨傘,邁著大步,嗵、嗵、嗵地往前走。


    而我,臉上不單是雨水,還淌著汗,心跳得特別厲害。


    這下可嚴重了。


    我第一次開始後悔了。


    他把我帶到一個像教堂那祥漆黑而又顯得莊重似的建築物前。可因為沒有看到有十字架,也許不是教堂。建築物象個怪物一樣的蹲在傾盆大雨中。


    就在這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有一股小小的恐懼,微微地襲上我的心頭。我再也看不到秀麗的風景了,隻有黑夜和急驟的雨聲。


    父母、朋友,誰也不知道我孤獨一個外國人就在這裏……


    這個房東也是胖乎乎的,長著尖尖的鼻子。在黑暗的燈光下,毫無表情,直直地盯著看我。


    他們兩個人在小聲說著什麽。


    交談很快就結束了,似乎已經談妥。


    不是在商量什麽壞主意吧?


    哪能有此等事……從一個貧窮的學生身上,又能得到些什麽?這樣一想,又放下了心。眼前,比起這種擔心,最主要的問題是趕緊找個地方躺下。


    房東依然是沒有一點表情。他把我帶到一個小房間,指了一下床,一言沒發就出去了。


    這男人真奇怪。


    我急不可待地脫下濕衣裳,一頭就栽倒在床上。床很粗糙,中間像馬背似的還稍微有些高。


    想起背包裏有解熱劑,喝完後,立即便進入了夢鄉。


    夢是一個奇異的夢。


    在醒來的時候,萬籟俱寂,四周靜悄悄的,既沒有聲音也沒有顏色。


    就連睜著眼也覺得不可思議。


    —一是在哪裏呢?


    不像是東京的家,也不象是巴黎的閣樓。


    混濁的意識逐漸清醒:


    噢!是一個什麽地方的?不認識的德國人的家!


    想起來了。


    在黑暗中,像確認自己的存在那樣,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兩隻胳臂。


    燒似乎已經退了。不舒服的惡寒已經消失,隻是在大腦中,似乎用薄薄的漿糊塗了一層,有些不靈。


    外邊曾下過暴雨。


    因為什麽也聽不見,雨可能已停。


    我站了起來,咚咚地踩了踩地。渾身上下仿佛皺在了一起,感覺非常遲鈍。想去小便,可又不知道廁所在哪裏。


    門在床的右邊。


    我摸索著找到門,用力一推,走出了房間。


    又記起了大門的位置。


    自行車折疊著,還在原先的地方放著。


    又推開一個門,走到了外邊。


    無明的夜,漆黑一團。


    被冷空氣一吹,涼爽爽的。


    雖然是什麽也看不見的夜晚,可這夜晚本身就覺得和過去所熟悉的夜晚大不相同。


    這也許是惡魔猖撅的中世紀之夜吧?


    此時,我腦海裏,浮現出這徉奇妙的想法。


    多麽黑暗的夜啊多麽寂靜的夜!連自己眼睛的存在、耳朵的存在也會消失一般。


    “咯瞪!”


    突然打了一個寒噤。這寒噤豈隻是因為空氣的寒冷,在黑暗中,不是有一隻黑手伸著手指正對著我嗎?


    人們在不知不覺中,已經習慣了有光的生活。一直到數百年以前,黑暗一定是支配了整個夜晚。中世紀的黑暗,顧名思義,己經不折不扣地以占據一天的一半的漆黑而證實了這一點。


    這幾天以來,一直在白晝所觀望到的秀麗風光,不就是這黑暗的代價嗎?如果那絕妙、絢麗的景色,是屬於上帝的,那這種黑暗就是屬於魔鬼的吧。


    撲通、撲通。


    心髒跳得嚇人。


    忽然從什麽地方聽到微弱的聲音。


    不是在房屋裏。


    是在黑暗中,在黑手伸出的那個方向。


    一步、兩步、三步,我摸著黑往前走。


    又聽到聲響。


    “是誰?”


    我用日語喊了一聲。


    “……”


    似乎回答了什麽。


    不是家畜。


    我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看到好像有一個小倉庫。


    對了,衣兜裏有火柴。


    用手指摸了一下,隻有三根。


    取出一根點著了。


    可僅僅在手的周圍有些光亮。


    把光挪到頭頂,依然是什麽也看不清。不過,在黑暗中,有一個建築物,好像不帶窗戶,像個扁平的小屋。


    火撲地滅了。


    這次非常清晰地聽到,聲音是從建築物裏傳出來的。覺得是女人的聲音,纖細的聲響似乎在求救。


    有人被關在裏邊?


    我把手伸向前方,朝小屋走去,碰到了木牆。咚咚地敲了敲,想找出門在哪裏。指尖碰到很粗糙的,象苫布那樣的東西。


    用手掌在淋濕的布上上下滑動一下,覺得好像下麵有門閂。門大概就被遮在布的下麵。


    自己是什麽目的,在幹什麽?已經無暇去動這樣的腦筋。


    這種無邊無際的深夜的寂靜,以及房東又是怎樣的一個人?一概不知。冷漠的樣子非同一般。小酒館的父親鬼鬼祟祟的交談,也實在讓人起疑心。


    還有,從這建築物中聽到的女人的聲音。’


    我鑽到布的下麵,找到了門。門沒有鎖,隻掛著門栓。


    搬開圓木,抽出門栓,用肩膀一推,意外地,門就開了。


    “有人在嗎?”


    明知道無用,也隻好用日語叫了一聲。


    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在蠕動。


    對方並不是說德語,好像在用氣息似的、輕輕的、小聲回答。慢慢地走過去,一股女人的氣息撲鼻而來。


    還有兩根火柴。


    “嗞一—”


    當時,出現在火光下的……,確實,確實,我看見了。


    一個微微發白的女人,兩手抱著胸,身上似乎什麽也沒有穿。坐在那裏,仰著頭,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就在我茫然地佇立著的時候,火滅了,黑暗又一次全麵地覆蓋了四周。


    我朝估計是她肩膀的地方伸出手,靠過去。


    “怎麽回事?”


    嘴裏嘀咕著無意義的日語。


    手指碰到了柔軟的鼓起的地方,頓時傳來了發麻似的一股熱流。


    女人始終一言不語。


    此時,一句話也沒有。


    可是,她默默地把身體靠近了我,這不就是最原始的求愛動作嗎?


    此時此刻,猛然想到的是:


    一個發瘋的女人,被關在這裏。


    就是這樣的判斷。


    雖說如此,在黑暗中也沒有適當地確認方式。


    我劃著了最後一根火柴。


    一個女人的臉,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簾。


    她很年輕,而且美麗,是日耳曼少女的那種端莊、玫瑰色的麵孔。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根本看不出像是在發瘋,到像是在向我訴說著什麽,半裸的肢體顯得格外地溫柔。


    最後的火光,不一會就消失了。


    緊接著的,還是一團漆黑的夜。然而,女人似乎象是等待著黑暗一樣,把身體移了過來。


    即跳動的心髒,快蹦了出來。


    深夜的黑暗,使我大膽起來。即使不是這樣,我選擇的道路不是早就定下來了嗎?


    那時的意識總覺得有些模糊,用手觸摸到的,一直殘留在我的腦海中。


    終於,我開始執拗地按撫起她的乳房。女人的呼氣劇烈起來。之後,一切的一切都無法確定的、黑暗中的衝動。


    她的動作,幼稚拙劣。我—一缺乏經驗的我,這點還是知道的。在貫穿身體的時候,她發出了苦悶的聲音。初次,對,大概一定是這樣。


    我在那嬌嫩身子的深處,傾瀉著全部激情。


    在幾次的愛撫後,我倒在女人的身上,睡著了。


    也許並沒有睡很久。


    這時的我,也不清楚自己所處的地方。在朦朧的感覺中,睜開了眼睛。周圍微微地泛著晨光。


    突然,我蘇醒過來,看到有東西纏繞在自己身上。


    在薄薄的明亮中,看到的……的確是看到了,那是什麽呢?


    綠絨絨的極其奇怪的女體形的東西緊緊地繞在我的胸前、肚子上。粗粗的草蔓異常地肥大,呈現著醜陋的女人的造形,離奇的蔓成為胳膊、腿,纏繞著我的身軀。


    這回可要命了。


    我解開還在繼續糾纏我的草蔓,用力地甩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那草蔓仿佛是爬行似的來追趕我的行蹤,我一邊把它推倒在地、一邊往門口跑。到門口的距離真長。


    跑出來後,叭地把門關上。在門的背後,聽到叭嗒、叭嗒的敲打木板聲響。


    清晨還沒有大亮。


    趕快逃!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想。


    我輕手輕腳地回到房間,收拾好行李,組裝起自行車。幸好,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行動,在大門上夾了十馬克,以此作為謝意。


    帶著渾身疲勞,踩起腳蹬實在是沉。不過,這已經不再重要。


    順著昨天通過的小道,又返回到“羅蔓蒂克公路”上。於是,乘坐了前往阿伍古斯福的公共汽車,換乘了通往法國國境的火車。在車上,我幾次夢見了昨晚發生的事,又幾次被夢魔纏住。


    回到巴黎以後,身體已經疲憊不堪,又發起高燒。年輕女人的肢體和那青色草蔓的形狀,交錯著出現在夢中。


    休息了大約一個星期,身體終於有了好轉。


    退燒以後,隻感到在巴伐利亞體驗的事情簡直就是毫無道理的幻影。體力還沒有完全恢複。我一邊躺在床上,一邊收集起自己去過的那個村莊的有關材料。


    村名是k……吧。


    在雨中、在小酒館前看到的招牌上是這樣寫的。隻要知道這些,可以作為查找那個村的線索。


    盡管如此,也沒有找到什麽可靠的資料,更沒有能搞懂什麽,更不用說那奇怪的蔓的秘密之類的……


    如果說還有點似乎是與之相關的知識的話,那就是:那個村莊是蛇麻草的名產地。


    種植製造啤酒的、不可缺少的蛇麻草,仿佛就是這個村莊的主要產業。


    在村莊附近的田地裏,看到的像藤蘿棚架那樣的植物,大概就是蛇麻草的樹吧。如果這樣,那種不可思議的蔓也是……


    打一開始就不得釋然的心,還是沒有得到徹底的解決。


    那個年輕的姑娘呢?


    為什麽把蛇麻草看成女人?


    到底是不是一種幻影?


    在這種煩惱中,迎來了歸國的日子。就在回東京的這天早晨,看到了使我觸目驚心的新聞報道。


    在法國的報紙上,出現了k……村的字體。


    我翻著字典,解讀了那幾行字。


    報道與其說是新聞,倒不如說是以單口相聲的腔調被記錄在報紙上。


    在k……村,蛇麻草受到嚴重的捐害。蛇麻草是雌雄異株的兩性植物。用於製造啤酒的是雌性樹的花,那個花必須是成熟的、處女的花。如果不注意沾上了雄花的花粉,就不能再使用。因此,蛇麻草的生產者,想盡一切辦法使其遠離雄花。可是,雄花不知從哪裏飛來誘惑雌花,當然,這也是雌花渴望已久的……


    k……村的大災害,是因為雌花被雄花侵犯了。


    這篇報道的確是有點像法國報紙的味道。最後以奚落的口吻收尾。寫著:蛇麻草的處女,不知被哪裏來的什麽人冒犯了。


    大惑不解,謎仍然是謎。相反地可以說更加深。


    盡管如此,那個天真、幼稚的姑娘一夜之間變成醜陋的草蔓……


    是處女花的精靈嗎?


    也許巴伐利亞的確是殘留著中世紀的傳說,不可思議的國家。我至今仍然時常有這樣的感慨:那個世界的美,就象是這個世界以外的東西。就像在那天夜裏發生的事情宛如夢幻一樣,直聳天空的古式鍾樓仿佛也是一場夢。


    5.雪女之惑


    “你已經很久沒有到s市了吧?不想來看看?過幾天正好是n老師的第十三年祭奠,接著還有‘同窗會’哪。”正月底,從舊友——中澤士郎處打來了電話。


    s市在雪國。


    在大雪年的話,人們隻得從第二層的窗戶出入房屋。這時的s市可以說是雪中的城市。


    就在這個城市,我度過了高中的三年時光。


    n老師是那時候的英語老師。相對於這個鄉村般的城市的其他老師而言,他更像個大都市裏的人,一點也不土氣。記得他還是東京私立大學畢業的呢。


    現在想來,從某種程度上說,他也許多多少少應該算是個“不良教師”。我也曾零零碎碎地聽說過人們對他的男女關係的種種議論。


    但是,在眾多古板僵化的教育者之間,n老師這樣的性格反而更受學生們的喜愛。在這閉塞偏遠的北國城市,他所教授的是外國電影課和文學課等,簡直像是黑暗中出現的光明之路,特別讓我著迷。


    “都已經十三年了嗎?”


    “光陰似箭啊!”


    確實如此。


    由於父親工作的需要,我們隻在s市住了幾年。所以,那裏沒有親戚,認識的人也不多。我已經記不清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去的。


    “坐特快來嘛,很快的。大家都在等著呢,一定得來啊,和你太太和子一塊來吧……”


    我與和子結婚還不到兩年。妻子和s市多少也算有點緣份。


    她出生在雪國,曾一度呆在東京,雙親去世後,從十八歲到二十歲被住在s市的叔叔收養。對她來說,這兩年也許是最不幸的時代。我們是同歲,又是同一個時期住在同一座城市,可那時我們並不認識,結婚以後才知道這些。她好像也見過n老師。


    整個日本列島的大小是不言而喻的。可是盡管如此,各個地方的風俗、民情還是有著細微的差別。比如說做菜肴的調味,就是這樣。結婚以後,夫妻倆朝夕相處共同生活,這種細微的差別可決不能小瞧。和子做的飯菜,正合我年輕時代就養成的口味。在這點上,她是無可挑剔的。


    她的容貌宛如雪國之雪,皮膚極為白晳,是個美人。


    和子和叔叔一直都十分疏遠,她在s市也隻有兩三個熟人。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s市都不是很親近的地方。


    “和你太太一塊來吧,就住在我們家好了。”


    擔當同窗會幹事的中澤滿腔熱情地邀請著。


    他本來就是個活躍人物,隻要他尊口一開,即使是再不正常的事,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妥之處,他又十分容易讓人親近,你會覺得他會一下子就可以鑽到你的心中,甚至於不由自主地被牽引到他的空間裏去。


    “那……好吧,我去。不過,我不知道我太太會怎麽說。”


    我到底是被他說服了。


    放下電話後,我就把這事告訴了和子。


    “你都聽見了吧!怎麽樣?我們一起去看看好嗎?現在的雪景也挺不錯的。”


    “是啊,怎麽辦好呢?”


    和子的性情,表麵上看很文靜隨和,可她一旦下定了決心就會大刀闊斧地幹起來;她還是個充滿激情的人。


    “你要去的話,我也就一塊去吧。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東京,怪無聊的。”


    起初,妻子有點不情願。可最後她還是同意了。


    兩個人一塊去的話,就不好再去打擾中澤了。我翻開載有旅館廣告的列車時刻表,預約了s市的旅館。


    我們離開上野車站時,天氣十分晴朗,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隨著遠外的山越來越近,灰色的雲朵開始掛滿整個天空。如果等到太陽一落山,馬上就會看到寒冷的雪的曠野。


    即使是在清水隧道之前,也已經有了大量的積雪,一旦過了隧道,“雪國”就會一覽無遺地呈現在你的眼前。像那篇名作的名言所說過的一樣,似乎有點誇張色彩,但是,積雪量在隧道的前後確實有著極其明顯的差別。


    厚厚的積雪,猶如一層層的被褥,覆蓋在窗子很少的房子的屋頂上。


    中澤已經守候在車站。


    我來到他麵前:


    “你好,中澤!久違了。”


    “歡迎你們。”


    他微微鞠了一下稍微發福的身軀,顯得有點多禮似的說。


    “你們的旅館訂在哪裏了?”


    “j溫泉的k館。”


    “是嗎,那可就麻煩啦。”


    “為什麽?那兒不是離市內很近嗎?坐車一會兒就到。”


    在s市還沒有一塊像樣的可供休息的地方。退一步說,也隻有這山麓旁的j溫泉了。由於過去在這裏住過,對附近的山還有些記憶。我看了看時刻表上的廣告,也沒有那麽認真地考慮,就選擇了k館。反正和子也一塊來,她也說旅館最好處在雪的中間……


    “倒不是說遠。那裏積雪太深,車到不了跟前,還需要走一段雪路……


    “哦,這點我們早就有思想準備了。”


    據說市內的主要幹道,都用溫水設備除雪。但因為是雪國,我和和子還是下了一番腳上的功夫。


    中澤看到我們穿著長筒靴: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沒關係。要是住在我家就好了。”


    他又重複著說道。


    “不啦,謝謝你,n老師的祭奠幾點開始?”


    “現在趕去的話,正趕上。”


    “好,那我們現在就去。”


    “你太太怎麽辦呢?”


    和子仰起臉,望著我說:


    “我就不去了,和n老師又不那麽熟“……我去會會朋友,已經約好了的。”


    她說後一句時,臉朝向中澤,像是找借口似的,補充說道。


    祭奠結束後,還有同窗會。


    我對和子說:


    “我十點左右回旅館。”


    就這樣我們在車站分了手。


    s市對和子來說,並不陌生。


    雖說這座城市沒給她留下什麽好的印象一一我也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朦朧地這樣感覺到而已。不過,兩三個舊友還是會有的。一個人留在旅館裏,也不免太寂寞了。所以,在離開東京的時候,我想和子就已經有了這樣的打算了。


    我坐上中澤的汽車,朝寺院駛去。


    n老師英年早逝,真是太可惜了。”


    中澤這樣說。


    我已記不清n老師準確的年齡,但一定比我現在年輕。


    “他可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不過,有些事不太了解……”


    中澤聽我這麽一說,便道:


    “據說,他在東京,和女朋友差一點一起自殺了。”


    “噢……”


    “你一點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隻記得他好像是有些不正當的什麽男女關係。”


    “對,他是個美男子,很善於跟女人打交道。你看我,對已經死去的人,說這樣的話,真是大不敬。”


    “嗯。”


    我漫不經心地隨聲附和著。


    n老師曾是我一時敬仰過的老師,可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了。一旦長大成人,就會有點像玄學性的業餘藝術家似的譏笑世間,對待人生更多的則是冷眼相視。


    這樣想來,我甚至覺得,就連參加這次的祭奠,都是多餘的客套。如果沒有‘同窗會’,如果不是中澤那充滿盛情的邀請,我是不會特意趕來的。


    中澤又對我說:


    “煤氣,真是太可怕了。前幾天,因為我家的洗澡間漏了煤氣,使我想起了n老師。”


    “不小心可不行啊!”


    n老師是因煤氣中毒而死的。


    當時的情景,至今我依然曆曆在目。因為我,在老師生死關頭掙紮不已的時候,就站在他的門外……


    那一年,雪也下得很大,地上鋪了厚厚一層。


    好像是我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個冬天吧?


    我從東京來s市玩,夜裏九點多鍾我去n老師那兒。


    n老師住在市郊的公共宿舍裏,依然是孑然一身。


    我的來訪,一定會讓老師大吃一驚。抱著這樣孩子似的念頭,我加快了在雪道上的步伐。


    夜空漆黑一片,可道路卻是白的。


    對了,n老師不是經常這樣說嗎?


    “同學們,你們知道‘一穿過國境漫長的隧道,就是雪國。’這句名言吧。但是,真正算得上名言的是下一句。你們知道嗎?下一句是怎麽說的?啊、啊,不是都沒有讀過吧?說是‘夜幕下的大地一片白茫茫’。”


    這是雪國的特征。


    黑與白的分界線是格外分明的。上麵是漆黑一片的夜空,下麵是連綿起伏不平的白色大地。


    那天晚上,我隻顧著想:“見到老師後,有關在東京的生活,這也要說給他聽、那也要說給他聽。”我隻是緊盯著腳下,埋首前行。


    白衣女妖似的一輪彎月,掛在天上,在雲朵中忽隱忽現。月光映照著道路。


    我興衝衝地站在老師的門前,按響了門鈴。但是,沒有人回答。


    從書房的窗口隱約可見些燈光。


    是到什麽地方去了吧?


    我這樣想著,在那兒等了一會兒。可是,一直不見n老師回來。


    誰能想到,老師他就在裏麵。在一個勁兒不停地往胸腔中吸著從煤爐裏漏出來的煤氣……


    第二天,大概是已經過了中午,人們才發現他死了。


    於是,我在s市多呆了兩三天,參加了n老師的葬禮,陷入了窘境。


    “當時,可真嚇了我一跳。”


    中澤手握方向盤說。


    他的家就在n老師家的附近,他是最早趕到現場的其中一個。


    “甚至在房子外邊,都可以嗅到煤氣的味道。那麽強烈的臭氣,怎麽會就沒有發現呢?”


    “如果是睡著了,那就沒有辦法了。他不是經常服用安眠藥嗎?”


    有關的情況,我已經不知道聽說過多少次了。


    “好像是。為什麽要吃藥呢?像我,隻要一躺進被窩,呼嚕一下就睡著了。”


    寺院到了。


    有幾個人是見過麵的,但是同學並不多。像我過去那樣和老師那麽親近的人,在我們班裏,可以說找不到第二個。


    大家在有點兒寒冷的正殿裏,聆聽了念經,祭奠就這樣草草了事。


    因為離同窗會還有兩個小時,為打發時間,我和中澤來到街上的飲食店。


    中澤是個樂觀的人。


    他是這裏的文具商。也許正因為經營這些商品,在這裏他還算是屬於知識階層的人。


    高中的時候,他有一個老毛病:經常陳述一些奇談怪論般的“學說”,逗得老師們哭笑不得。


    他所說的“大陸無用論”等等,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


    在他回答地理老師的“世界上有兒個大陸”這個問題時,說“大陸之類的,一個也沒有。”


    對於像這樣的回答,老師隻有目瞪口呆,別無良策。


    他倒是理論十足,“到底島和大陸的區別在哪裏?為什麽澳大利亞是大陸,而格陵蘭(丹麥)是島呢?這不是什麽人隨便規定的嗎?這二者又沒有什麽實質上的區別,即使把非洲、亞洲說成是非洲島、亞洲島又有何妨?”


    中澤的這種毛病,至今依然如故。


    “我想起來了:你還記得n老師曾經給我們講過的小泉八雲[注]的‘怪談’嗎?”


    注:小泉八雲—一日本名。原fcadiohearn(1850一1904)。英國人,評論家、作家。1895年入日本籍。著有《心》、《怪談》等。


    中澤還像小時候那樣,滿臉天真無邪地問我。


    “嗯,記著一點。有‘白衣女妖’這篇。”


    “這篇嘛,我覺得是推理小說。”


    “為什麽?”


    我決定洗耳恭聽他的“怪談”。


    “你還記得吧?”


    “大概的內容?嗯……記不太清了。”


    “你看,這裏有。過去,我的英語很差,其實現在也還是不行。”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袖珍書,在我的麵前翻開了。


    今天,他似乎是為給我談新的“學說”而來的。


    我匆匆看起中澤拿出來的書。


    在武藏之國的某個村子裏,住著兩個砍柴的人。一個叫茂作,一個叫巳之吉。在茂作已是老人,弟子巳之吉十八歲的時候,發生了這個故事。這兩個樵夫每天一起去離村子兩三裏遠的森林裏砍柴。在去森林的途中,有一條大河,那裏有隻渡船。在渡口的地方,過去是有橋的,可每次架的橋都被洪水衝垮了。河水一漲,一般的橋根本就無法支撐得了。


    對,是這樣的作品。


    黑色的學生製服,帶有塵土味的教室,被風吹得來回晃動的窗簾。這篇故事把我帶回到那遙遠的日子。


    那時候,記得我為了看這篇文章,總是得一個勁兒地翻字典,讀得相當辛苦。可現在讀起它的譯文來,好像覺得小泉八雲的文章沒有修飾、淺顯易懂,原文一定也不會太難吧。盡管是這樣,文章高潮部分,卻有一種手持利刃刺人的緊迫感。


    “咦,是武藏之國嗎?”


    武藏在關東地區。可是我一直認為它是在積雪很深的日本海附近的傳說……


    “是這樣的嗎?”


    中澤好像對此也有同樣的疑問。


    “過去,或許日本一直有很多雪吧。不過,現在年年減少了。”


    “也許如此吧。”


    中澤這樣答道。然後接著說:


    “因此,那個叫茂作和巳之吉的上山去坎柴。到了夜裏,回到渡口,船卻在對麵沒有回來。無可奈何,他們隻得在渡口旁的小屋裏睡上一宿。”


    “對,沒錯,是這樣的內容。”


    我想起來了。


    中澤接著說:


    “夜裏,巳之吉被凍醒,看見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躬著身子,在往茂作身上吹氣。天啊!這是怎麽回李?他剛想到這,那女人一下子站了起來,這回是朝著巳之吉走了過來、彎下身子……”


    中澤說到這裏,掀過去一頁,接著念下麵的一節。


    “……看上去,女人的雙眼令人毛骨悚然,但那臉龐卻是異常的美麗。她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巳之吉,然後輕輕地笑了。她說:


    ‘我本來是打算也讓你和這個人一樣倒黴的’可是不知為什麽又覺得你實在是可憐,你還年輕嘛。巳之吉,你好可愛啊!從今以後我不再做壞事了。不過,今晚上你所目睹的一切,絕襯不可對任何人道出,即使村你母親也得保密。如果你走露了半點風聲,我立刻就會知道。這樣的話,我就得把你給殺掉。你懂嗎?我剛才的話你要牢牢銘記於心。’


    這女人說完後,一個轉身背向巳之吉,嗖地一下從門口飄了出去。”


    等到他停頓時,我把話題接過來:


    “第二天早晨,船夫來了,老人茂作已經死了,巳之吉得救了。巳之吉對昨晚所發生的一切似是而非,連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夢非夢。總之,這件辜他對誰也沒有說起……”


    “對吧?故事的情節大致就是這樣的。”


    “你的記性真不錯!”


    “過後不久,巳之吉在從山裏回家的路上,認識了一個叫阿雪的姑娘。兩人情投意合,結了婚。是這樣的吧。他們相敬如賓,還有了個孩子,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可是,幾年以後,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看著正在做針線活的妻子,巳之吉忍不住地說了,確實是……‘以前,我見過和你一模一樣的女人’。”


    “正是如此。於是,阿雪就央求他給她講是在哪裏看見的。”


    “已之吉把過去的事一說,阿雪的臉色‘唰’地變得蒼白……”


    中澤又開始念起來:


    “……不知阿雪出於何種意圖,她突然扔掉手裏的活,嘣地站起來,把身子躬向坐在身邊的巳之吉,衝著大夫的臉,大喝一聲,尖叫起來:


    ‘那就是我……就是現在的這個我。就是阿雪呀!當時,我一再對你說過,隻要你說出半句,就要你的命。可是,現在看著這熟睡的孩子,這時候我已不忍再要你的命了。既然一切無法挽回,你必須得加倍疼愛孩子,萬一孩子有什麽三長兩短,我一定會報應你的。’


    說著、說著,阿雪的聲音像風聲一樣細小飄渺。不一會兒,她整個人都變成了晶瑩剔透的白霧,高高的飄向屋頂。巳之吉眼睜睜地看著白霧,隻聽呼隆一聲從天窗雷鳴電閃般地消失了。自此往後,阿雪再也沒有出現過。”


    故事到此就結束了。


    我一邊嗤笑著,一邊說:


    “她真自私,自己非問不可,卻又怪男的說了,憤憤地棄家而走。”


    “一旦被發現了隱秘,兩人就不好在一起生活了嘛?”


    “是嗎?但是,你怎麽說這個故事是推理小說呢?”


    “我是這樣想的:像白衣女妖什麽的,自古以來也許就沒有,阿雪可能因為什麽原因,對茂作有仇,也許她在雪山中把茂作給殺了。巳之吉是目擊者。兩人幾年以後重逢,並結了婚。巳之吉並不知道對方就是當時的那個女人,而阿雪也不知道巳之吉就是當時的目擊者……”


    “但是,巳之吉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那個已成過去的事件。是這樣嗎?”


    “對,是這樣。殺人的事被知道了,阿雪覺得大事不妙,就逃之夭夭了。”


    “嗯,差不多,有些符合情理。是個雪女殺人案件,再進行各種處理充實一下,也許會成為非常有趣的故事。”


    “我也這樣想。”


    “這可是新說。”


    “對,是新說。”


    中澤是出乎意料地認真,而我隻是一半開玩笑,一半在奚落對方。


    偶然瞥一眼手表,已經快五點了。說完這些廢話,‘同窗會’就要開始了。


    我們離開了那兒。


    ‘同窗會’後的第二次集會結束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我和大家道了別,叫了輛出租車,在j溫泉的山腳下,我下了車。到k館還有一個二三十米長的坡道。


    在令人感到寒冷的月光下,一條細小綿長的小路延伸著。


    在剛才的同窗會上,我聽到了一件讓人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一邊回想著這些話,一邊走著。為了不至於滑倒,我隻得一步一步緩慢地向前挪動。


    突然,感到前麵有人,我抬起了頭。


    異乎尋常的寒冷和莫名的恐懼,瞬息間襲擊了我的全身。


    在兩三米遠的地方,有兩隻眼睛在凝視著我。那眼神顯得十分膽怯。


    從一開始,到我明白這是女人的臉—是和子的臉時,並沒有用多長時間。


    和子用圍巾把頭和大半個臉都緊緊包住,隻能看到她的兩隻眼睛。她稍微躬著身子,佇立在雪地之上。


    “怎麽啦?”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妻子的臉,問道。


    “就我一個人,我太害怕了。聽到有車在這停下,心想也許是你……”


    “哦。”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和子撒嬌似的晃動著身子,倒入我的懷中。


    也沒有誰先伸出手,可我們相互緊握著對方的手回到旅館。


    房間裏十分的舒適、溫暖,並列鋪好了二個被窩。被褥的色彩豔麗無比。


    “‘同窗會’上玩得開心吧?”


    “不,很一般。”


    我又一次想起在‘同窗會’上聽到的、讓我放心不下的事,話到嘴角,突然又緘口不言,憋住了。


    “是這樣。”


    她那輕輕領首示意的、側麵的臉龐,真是美極了。


    我一把將和子壓倒在床上,開始粗手粗腳地剝除她的衣裳。


    “怎麽啦你?”


    妻子稍微掙紮了一下,馬上就順從了我的意願。


    在朦朧的燈光下,妻子露出她那潔白的皮膚。


    和子的皮膚,真的像雪一樣的潔白。而且,時常有些發涼。


    我的眼前浮現出第一次擁抱和子的情景。


    她並不是不知道男人的身子。


    不知為什麽,那時候我會這樣想。


    事到如今,對此事,我並沒有打算去追究什麽。


    可是,今夭晚上,一種不可思議的情緒使我激情澎湃、興奮異常。


    我執拗地愛撫著和子那雪白的皮膚,滑到乳房、下腹,到那最深處……和子飄飄然、起伏著、發出喘息聲。


    風平浪靜以後,妻子吐出輕微的呼吸聲,她睡著了。


    我卻睡不著。


    窗外掛著一輪彎月,皎潔的月光映照著黑夜下的大地。


    那天晚上,也是此情此景。


    我趕著去n老師的家。


    仰望天空,偶爾有小小的雪片,“嘩、嘩”地像花瓣般飄灑過來。覆蓋著整個大地的白色起伏,吞噬了這世上所有的音響。僅剩那無邊無際的寂靜,深重地占據了所有的空間。


    在看到老師家裏的燈光時,在門的左手邊,有一個黑東西在蠕動。


    那是真的嗎?


    還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地判斷所製造的幻覺的一個場景?


    不,實際上,我切切實實是看到了什麽。可是,一旦記憶零散破碎了,追憶中所浮現的情景總是讓人覺得不真實。現在想起簡直恍然如夢。


    無論如何,在我看到那黑東西的時候,我並沒有怎樣去留意。因為我隻顧自個兒想心事,馬上就垂著頭、踏雪而去了。


    就這樣,不知走了有幾分鍾,我突然仰起了臉。這個時候,有一個人影就在我前麵一點。


    一個女人把自己大半個臉隱藏在圍巾裏,兩隻眼放射出異樣的光。她微微躬著身子,站立在雪地之上……


    從時間上說,這瞬間還不到一秒。


    她從我的身旁擦身而過,微微地有一股汗味和化妝品味飄過來。


    那時的感覺,在剛才旅館下麵的坡道上見到妻子的那一瞬間,鮮明而又強烈地重新襲上心頭。


    那種眼神、那種微微躬著的身子,還有那微弱的體味……那遙遠的夜裏的女人,不正是和子嗎?


    如果說奇妙,也奇妙。這幾年一直在一起生活,迄今為止才第一次有這樣的發現,如果這是事實的話。


    但是,這就是事實。


    剛才,在坡道上,看到妻子那膽怯怯的眼光時,我忽然便想起了什麽。


    一輪彎月、莫名的寂靜、雪白的大地、佇立著的女人、圍巾中的眼神,所有的一切相同的東西被再現出來了。


    啊!我見過這個女人!


    這種感覺,頓時湧上了我的心頭。


    這種感覺,一下子連接起早已無影無蹤的、那天晚上的記憶。


    老師的死,一直被認為是簡單的煤氣中毒,所以我也忘記了追根問底。


    自己身邊的人發生事故而死,僅僅如此,就已經讓我感到極大的震驚。那種緊張心情,阻止了我所有可能的思索。


    可是,在老師臨死之際,在老師家的周圍,那蠕動的黑影子到底是什麽呢?


    老師住的那個地方,有煤氣的總開關……


    老師房裏,煤氣爐子在微弱地燃燒著,在老師沉睡不醒之時,如果有人在外邊把開關關上,而且,再一次把那開關打開的話……


    在‘同窗會’上聽到的話,再次在我耳朵裏回響。


    “你的太太,我知道。她過去常常到n老師那裏去學英語吧!”


    一位在老師家附近住的同學,這樣說道。


    夫妻之間,過去也曾幾次提到過老師。可從來也沒有聽和子得起過這樣的話。她似乎總是有想盡量避開n老師的話題的地方。那種不自然的場麵,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和子是個早熟的姑娘。


    據說,她在高中時代,就已經讓人感覺是“女人”了等等。


    也曾聽說過她年幼喪父,所以向往著年長的男人。在s市的時候,對她來說是最不幸的時期。


    如果有人向她伸出手來的話……


    把和子和n老師放在一起來看,就不難發現他們具有奇妙的融洽之處、有密切關聯的地方。我僅僅通過了解他們雙方的性格,就完全可以這樣去想。


    也許他們之間有過什麽?


    究竟有過什麽,無人知曉。


    不過,在男人和女人的親密的另一麵,常常會產生強烈的憎惡之感,這二者之間的距離是相當的近。


    我到底是怎麽啦,今天不正常!


    但不得不這樣想。


    所有的一切都是雪國的夢幻般的惡作劇!


    也不得不這樣認為。


    但是,我又想起了那膽怯的眼神和那微弱的體味。


    在二條細長的雪路上所感受到的,盡管相隔十餘年的歲月,但在今天,不,就是剛才—在我心中已經難於區分似的融合在一起了。


    我感到了一種想把和子喚醒的衝動。


    把她叫起來,問問她那天晚上的事。


    我竭盡全力,抑製住了這股衝動。


    不久,窗外已經亮了起來。


    從那以後,過了不到一年,我們有了個孩子。


    夫妻倆相敬如賓、恩恩愛愛,生活得十分幸福、美滿。


    我深深地愛著這個有著雪白雪白的皮膚的和那個像雪國一樣隱藏著陰暗一麵的女人。


    對於和子的疑惑,我也盡可能做了調查。妻子和n老師之間似乎確實存在著些“什麽”。僅僅明白這些,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有一天,中澤寄來了一個郵件。


    他好像一直對小泉八雲的“白衣女妖”,不耐其煩地繼續進行著思考。


    他寄來的雜誌中,刊登了一篇他的隨想。


    “中澤寄什麽來了?”


    有時候,中澤寄來一些s市的土產,所以和子伸長脖子間。


    “沒有,隻是本雜誌。是關於他那個行業的雜誌。”


    “有中澤寫的嗎?”


    “有。”


    “讓我看看。”


    和子遠遠地凝望著我,央求道。


    和子那膽怯的目光,深藏在她的眼底。她或許也在k館的坡道上,看到了十年前遇到的那個“男人”。


    我無意識的望了一下在身旁熟睡著的孩子,能讓巳之吉幹的那種傻事重演嗎?


    “好啊。以後再看吧。”


    我模棱兩可地回答她。把雜誌插到了提兜的最裏層。


    6.醉花


    “等一等,把車停下。”


    從剛才一開始一直呆呆地凝望著窗外景色的耀子,突然喊了起來。


    現在已是星期六的傍晚。今天一大早我們就出了家門,到小田原附近看一幢高級公寓,順便在海岸兜了一圈風,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口


    通往東京的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汽車堵塞得很厲害。於是,我們決定穿小巷回去,可是,我們好像是走錯了路。新的、舊的、各式各樣的住宅,零散地分布在街道的兩旁。我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地方。


    “你怎麽啦?”


    “剛才,你看見了吧?”


    “沒有啊。”


    “在一麵牆上,不是垂著許多的花嘛!”


    “我沒太注意。”


    我回過頭,透過車窗往外看了看,並沒有看見有這樣的住宅。


    一定是玫瑰花!特別好看,我們回去看一下吧。”


    “那好吧。”


    我們本沒有什麽急事。於是我調轉了車頭,回到了原來的路上。


    耀子對美的事物非常敏感,特別是對花,更是比一般人加倍的感興趣,我自己也是挺喜歡花的,因此,妻子的這種愛好,並不覺得影響我什麽。


    當然,“老婆最好還是沒有什麽奢侈的興趣的好。在一起生活,適當的隨隨便便的女人最理想。”男人中有很多人持這種觀點。還有人認為“既然是老婆嘛,還是對烹調感興趣的女人最實惠。”


    但是,我卻有所不同。說起來在我們夫婦之間,耀子很愛美,而我深愛著愛美的耀子,就這麽回事。


    或許是因為耀子愛美,她本人也十分美麗。她的眼睛迷人,鼻子小巧玲瓏,十分可人,嘴唇鮮紅嬌嫩,魅力十足,整個容貌端莊且勻稱,顯得格外秀氣,雖說長了一雙削肩膀。她的精力也十分旺盛,這也難怪,整齊的牙齒和光滑的皮膚等,大概和體格的健壯是沒有什麽關聯的吧。


    耀子長著兩隻美麗的大眼睛,有些近視。在看人的時候她總得輕眯著眼仔細地打量對方,然後再眨巴眨巴眼睛。這樣的時候,她的神情就會蘊含著不可思議的深奧,給人一種非常高貴的印象。這種文雅的神情,瞬息間消失,化成微笑時,臉上便立即浮現出輕鬆與活潑。她的牙齒特別潔白、她的笑臉有一種熟透了的白桃般的溫柔。


    “你看,就在那兒。”


    耀子伸出白晳的胳膊,用手指著。


    太陽已經開始落山了,天空中殘留著一些餘暉,照射著這條冷冷清清的小巷。這小巷裏的住家並不多。過了係紫景天科的多年生草綠灌木叢,有一堵高高的圍牆。從院子裏往外垂著彎曲的藤蔓。伏在白色的牆壁上,盛開著紅色的玫瑰,再加上翠綠色的葉子,色彩之豔麗簡直無法形容。


    “好極了,這好像不僅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啊。”


    耀子從車上跳出來,仰望著頭頂上的花說道。


    我沒有正確地鑒賞玫瑰優劣的知識,但是沿著圍牆下凋謝下來的花瓣,無論哪一片都很大,而且花瓣都軟綿綿胖乎乎的,十分整齊。它們並不以數量多而驕傲,一朵朵的鮮花,具有把它們單獨插放在花瓶裏也十分相稱的風格。耀子所說的“不僅僅是普普通通的野玫瑰”,大概可以理解為這樣的意思吧。


    “真漂亮啊!”


    “哎,這花的顏色是深紅色吧?”


    “是什麽?”


    “深紅色。即使同樣是紅色,深紅色指的是帶點黑的顏色。”


    “哦,這種顏色挺好看的。”


    太陽已經西下,所以,也許是看上去有點發黑吧。


    圍牆上,到處留有像是通風的孔,通過這些孔,可以稍微往裏麵看到院子裏的一些情景。從這小小的孔裏也往外爬出很多彎曲著的花蔓與花枝,因此,可以想像得到,圍牆裏頭一定還生長著更多的花。這時,我突然感覺到飄蕩在四周的芬芳的香味異常濃烈。


    耀子伸長了白晳的脖頸,邊走邊仔細地端詳著一支支花朵。


    轉過一個牆角,圍牆就中斷了,出現了一個鐵柵欄的門。門牌上寫著“信田”,門閂隻輕輕地掛在金屬卡子上,輕而易舉地就可以打開進去。


    “我們能不能進去看看呢?”


    耀子窺望著濃綠的院子,開玩笑似的說道。


    “嗯,這樣好嗎?進去隻看一看的話也許沒關係的。”


    門“嘰”的一聲輕輕地開了。


    “請讓我們看看花!”


    沒有人回答。


    從大門口一直到房子的正門之間,都栽種著低矮的杜鵑花,可在這些杜鵑花的中間依然開放著各種各樣的玫瑰花。也許是因為生長著更多更密的鮮花,院子裏的空氣帶有花的氣味,象帶有粘性似的十分沉重。


    “這朵,多好看啊!”


    有一枝淡黃色的花,花瓣兒出奇地尖。耀子用手捏住它的花頸。


    “真想偷一枝帶走。”


    耀子少女般天真無邪地把鼻尖湊過去,嗅了起來。


    “書、花,還有女人,如果自己具有比物主更加珍惜它們的自信,即使去偷,也是可以的啊。”


    “真的?花和……書,和……還有什麽?”


    “女—人。”


    “哦。”


    耀子簡直像是十分愕然,大大地張開嘴,點了點頭,她這種表情非常可愛。


    “不過,不行啊,我可沒有比這家主人更會養花的自信,僅僅栽培這些花,就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你說得也是。”


    “這樣並列起來看,即使是同樣的紅,色調的差別也是挺大的。”


    有一朵花好像是接近於紫紅色的深色,另一朵是帶朱紅色的鮮明的紅色,在這旁邊,還有一朵是發乳白色接近於粉紅的紅色。


    “真的有黑玫瑰嗎?”


    我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問道。


    “我想是有,以前曾聽人說過。不過,說是黑的,並不是漆黑的,大概是稍微帶點紅的黑吧。”


    “在這個院子裏會有嗎?”


    “嗯,難說,各種各樣的,這裏的種類很多。”


    一步、兩步、三步,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已漸漸地走到裏邊。耀子開始輕聲地哼唱起小調來,鮮花與美女相互映襯著,這是一幅多麽動人的非凡的景致啊。


    “櫻花也是屬於玫瑰的。”


    “你淨瞎說了它們怎麽會屬於一類呢?”


    “哦,我可以跟你打賭。”


    “你要打多少?”


    “嗯……打多少好呢?”


    我們被一直蔓延到柵欄裏邊的成群的花朵所吸引,再加上像孩子似的隻顧說些閑話,沒有注意到從背後走過來的人。


    “您還是別打這個賭的好。因為是您的先生贏了。”


    我們突然聽到這充滿著溫和的聲音,嚇了一跳,轉過頭來,看見一位白發女人,正微笑著站在那裏。


    我們感到很尷尬:


    “哦,很抱歉。這些花實在是太美了,我們無意間就這樣冒失地進來偷看起來。”


    “對不起!”


    耀子也非常有禮貌地彎下了腰。


    “沒關係,哪有那事。如果你們喜歡的話,就請慢慢地看吧。”


    女主人戴著一副銀邊的眼鏡,年紀大概在六十歲左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言行舉止非常文雅,的確和這樣的住宅相稱。她穿著藏青色的連衣裙和帶著綠格子的圍裙—一雖然和她的年齡相比都顯得有些過頭,可不知為什麽,在她身上卻顯得格外的協調。


    “謝謝您了”


    “來吧,請。院子裏也請看看。現在可是最好的季節,隻是我養得不是很好,可能還很糟糕。”


    她走在前麵,打開了通往院子裏的柵欄門。


    正房是舊的西洋式的房子,仿佛還帶有地下室。四五百坪的園地環繞著這座堅固的建築物。院子和這座帶抑鬱色彩的建築正相反,是一大片的玫瑰和灌木叢的旱地。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還有纏繞在白色的棚子上的枝藤,不折不扣地讓數以萬計的花朵散發著芳香馥鬱。


    “培育這些花,挺不容易吧?”


    “這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所以……不過,最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可以幹地裏的活了。”


    雖然我還想問問她,是否她的丈夫也對栽培玫瑰感興趣,以及庭院裏的活可有人幫忙等等,但是對於初次見麵的人也不好意思提這樣冒冒失失的問題。


    “就這樣看過去,這裏花朵色彩斑斕,種類可真多啊。”


    耀子站在花叢之中,神采飛揚,極為快活,就連聲音聽起來也顯得非常的激動。


    “是啊,顏色的種類是多種多樣的……即使僅僅是一種紅色,就大致可以分為三類,您看,這是深紅色,那邊的是緋紅色,還有那朵是朱紅色,還稍微帶點桔色呢。”


    “而且,花瓣的形狀也是各不相同的。”


    “在英國,人們喜歡像銳角似的成三角形的花瓣兒。以前,不是流行過挺尖的高跟皮鞋嗎?你瞧,正好就是那樣的形狀。至今為止,在評定會上,一直對這樣的花瓣給予很高的評價。不過,像我,倒是覺得圓形的花瓣也挺不錯的。”


    女主人歪著頭,一直目不轉睛地聽著耀子說。即使是我提的問題,她回答的時候,也總是對著耀子。這難道是因為耀子像玫瑰一樣的美麗嗎?


    “玫瑰花的顏色,歸根結底還是以紅色為主流吧?”


    她們兩人如同母女般地並肩地走著,我跟在她們背後問道。


    “哦,這個嘛……”


    “如果說主流的話,也就是紅色吧。怎麽說好呢,就拿英國和法國來說,英國人的愛好和法國人的愛好是不一樣的。英國人的趣味,像剛才說過的那樣,他們喜歡三角形的花瓣,花的中心部分是鼓起來的,具有那種女王的氣質、尊嚴。顏色嗎,可以說是紅色。在這一點上,法國就有所不同,它到底是自由的國家,一點也不拘泥顏色啦、形狀啦等等。對他們來說,紅色的花也好,黃色的花也好,二色的花還是好。隻是,在法國,花莖與花葉也是評價的標準,他們重視具有良好的均衡的花的整體姿態,就和凡爾賽宮一樣,喜歡和諧的美。噢,真對不起,就我一個人這樣多嘴多舌的。”


    她突然臉上發紅。


    這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吧。


    我感到納悶,歪了一下頭。


    奇妙的是,女主人的聲音,聽起來格外年輕。不隻是聲音,自從我們進入這個花園以後,就連她的行為舉止也是生氣勃勃的樣子,顯得非常高興。難道在這些豔麗的花叢中隱藏著可以使人返老還童的秘密嗎?


    “要是說的玫瑰嘛……”


    “唉?”


    “在日本有很多人喜歡,可是在外國,人們就不怎麽感興趣了。”


    “哦,是嗎?”


    “他們好像認為白玫瑰是還沒有被改良的野生種類。這大概是因為在‘玫瑰戰爭’中,白方被戰敗了的緣故吧。可是,它卻是這般漂亮,特別是在晚間看的時候,白色非常好看。”


    夕陽西下,夜幕已經開始降臨。玫瑰園一直蔓延到深處,我們看到了像溫室那樣的設備。


    “你知道的真多。”


    “嘻嘻,因為我是個玫瑰迷。起初,玫瑰隻是我先生的興趣,可後來我便著了迷,所以還到歐洲一直學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呢?”


    “那您先生呢?”


    “他已經去世了。”


    “現在隻有您一個人?”


    她用手摘下一片枯葉,緩慢地回答道:


    “可以說是吧……不過,繁忙的時候還得請人來幫忙。”


    “這可真不容易啊!”


    “不過,越是喜歡玫瑰,就越覺得它奧妙無窮。”


    “應該如此吧。”


    在庭院和房子的中間,有一個平台,是用粗糙的竹葦席鋪的,我們坐在女主人所示意的藤椅上,觀望著在暮色中搖晃的花叢。


    “實在是精美絕倫,真想看上一整天。”


    耀子縮了縮脖子說。


    “噢,那你們就在這裏看好了,夜裏的花也不是不好,不過,早晨的花是最美的。”


    “我想也是。”


    “你們已經餓了吧?我可以準備一些三明治之類的東西,就在這兒吃點吧。今晚就留在這兒過一宿好了。”


    女主人若無其事地說。我卻大吃一驚。怎麽可以這樣呢?我們一直到剛才為止,不還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嗎?


    “反正這裏沒有其他什麽人。不會為難你們吧?”


    “不,沒什麽為難的,不過……”


    耀子也在發愣,不知如何是好。


    “總之,就在這兒吃點東西也行。你看我也沒有給你們倒點茶……,真對不起。”


    “不用客氣。”


    “不在這住的話,可沒什麽好東西來招待啊。”


    我們對女主人的這種意外的要求,應該怎樣對待才好,我們的態度表達出來了。可是,對方對這些表示一點也不在意,說了聲:


    “請等一會兒。”


    她便走進了屋裏。


    “怎麽辦?”我說。


    “這樣好嗎?”耀子問。


    “就吃點什麽好了。也不該不給一點情麵,直接拒絕她吧。”


    我們相互對望一下,笑了起來。因為我們對這位女主人都有“這老太太真奇妙”的感覺。


    我望著在黃昏中一片繚亂的花的海洋,想像著女主人的境遇。


    丈夫已經不在了。也沒有個孩子。過去,她一定是個非常時髦的女性,也許還是女子大學畢業的,容貌也挺好的。盡管如此,為什麽會這樣深愛著玫瑰呢?她們的夫妻生活美滿嗎?就一個女人整天在這裏生活,不寂寞嗎?她的身體好嗎?


    “對不起,都是些很簡單的東西。”


    正像她說的那樣,她端來的食物很簡單,紅茶和麵包,火腿和奶酪,另外還有一盤生菜和龍須菜拌的沙拉。


    確實,我們已經餓極了。


    一邊在平台用晚餐,同時還可以欣賞花卉,即使是這樣的菜譜也已經相當奢侈了。


    “餓了吧?”


    女主人像是在猜測我們的心情,露出了很自信的微笑。


    “確實餓了。”


    “隻要是一看花,就會餓的。”


    “真的是這樣嗎?”


    “特別是在平台前看那枝桔黃色的玫瑰就是如此。”


    “真好吃。”耀子說。


    紅茶是貼著黑標簽的高級品,這頓飯看起來十分簡單,實際上每樣東西的價格都不便宜,她的生活一定很富裕。生活得不富裕的話,也不可能擁有這樣豪華的玫瑰園。


    “玫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花呢?”


    “這個嘛……本來,玫瑰是中國的花。在歐洲,大概是從羅馬開始吧,羅馬的皇帝都在漂浮著玫瑰花的浴池裏洗澡哪。尤其是尼祿,他特別喜愛玫瑰,所以他的家臣們都一齊動手栽培玫瑰。為此,玫瑰園藝就流行起來了。雖說他是個暴君,好像還做了點好事。從那以後一直到後代,伊麗莎白女皇,約瑟芬皇後都喜歡玫瑰。”


    “約瑟芬?是拿破侖皇後約瑟芬嗎?”


    “對,好像也曾有人說過這樣的事,說什麽‘約瑟芬的眼睛非常漂亮,可是牙齒卻很黑,所以她為了不讓人看到,總是把玫瑰花放在嘴邊。’不管怎麽說,她似乎確實是喜歡玫瑰。據說馬魯邁依亞的院子裏,收集了二百五十個種類的品種,日本的蒺瑰也在其中。”


    “蒺瑰也是玫瑰的一種嗎?”


    “當然是啦。在日本,是織田信長吧,就挺愛好玫瑰。”


    “哦,信長喜歡玫瑰?這也很有可能。無論是什麽事物,他總是非常喜歡新鮮的。”


    “是啊。當時,玫瑰不僅僅是一種花,還是一種草藥呢。因為果實裏含有維生素c,效用挺大的。而且在日本古典文學家紫式部的‘物語’裏,有關玫瑰也寫得十分詳盡清楚。所以玫瑰不隻是西洋的花。”


    女主人滔滔不絕地說,耀子一言不語地傾聽著。


    “剛才我還和我太太在說哪,到底有沒有黑玫瑰呢?”


    “無論怎麽說,玫瑰都是一種具有悠久曆史的花朵,所以一直有很多人在做各種研究。我的先生也曾一時對黑玫瑰著過迷,一心一意地研究過,可是好像沒怎麽成功。濃黑的活花型就不太好看,隻是香味特別的強。所以我也曾對此感過興趣。”


    “那,藍玫瑰呢?我曾聽說過,如果誰能發明出來,就可以得到諾貝爾獎。”


    “哦,得不得諾貝爾獎我不知道。目前,非常成功的例子還是很少見的。如果是帶紫色的藍的話,倒是有幾種。我記得在阿拉伯的故事裏,有這樣一段話:有一個國王,為了選女婿,發布了一則通告。通告上說誰能拿來藍玫瑰就把女兒嫁給誰。”


    “結果呢?”


    “有一個一直對公主傾心的青年人拿來了白玫瑰……”


    “哦?”


    “公主一再強調說:‘這種我覺得就是藍。’……不是有這樣的故事嗎?”


    女主人興高采烈,依然滔滔不絕,像唱歌似的,像醉了一般。涉及的內容包羅萬象,充斥著古今各種話題。可是,這種說話方式多少有點不太尋常。不!如果說是不尋常的話,也許有點太過分了。老太太好不容易才碰到一個聊天的人,這種興奮之情是理所當然的。她熱情地留我們用晚餐,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她碰到了愛花的客人,不痛痛快快地說個夠,怎肯罷休呢?


    我們聊天的場所由院子裏的平台轉移到了室內。這個房間裏也飄進了濃烈的花的香味,而且隨著夜色越來越暗,花的香味仿佛就越來越強烈。


    我沉浸在花香之中,突然感到自己的心情漸漸地開始輕鬆起來,就連自己對這種心理的變化也覺得莫名其妙。對了,打個比方說吧,到朋友家中,在一杯接一杯喝酒的時候,心情就會變得十分舒暢,從而不用再對主人講究什麽客套,於是就“唉,我今晚就住在這裏了,好嗎?”也許大家都有過這樣的經驗吧。如今,就和這種感覺十分相似。說不定是我被玫瑰的芳香衝昏了頭腦,心蕩神馳了。耀子也顯得十分輕鬆愉快,臉頰紅潤,而且非常安心似的靜靜地看出了神。她最喜歡花,所以這個像花壇似的家,深深地吸引了她,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耀子可以說是個屬於非常拘謹的人,對初次見麵的人如此這般的活潑與放鬆也確實少見。


    女主人望著泛著玫瑰色的耀子的臉說:


    “不是有一個叫桑德拉?波提切利[編者注:botticelli,sandro(1445年-1510年)意大利佛羅倫薩傑出的畫家]的有名的畫家嗎?受西方的影響,他的畫‘維納斯的誕生’裏也有玫瑰。希臘神話中也出現很多玫瑰。另外還有這樣的傳說,說紅玫瑰是愛神丘比特的血滴……”


    夜還不深。可耀子聽著她的話,似懂非懂的神情,同時憋住一個小小的哈欠。今天。我們一大早就出來了,所以她一定很累了。


    “栽培新的品種很難吧?”


    “栽培一個好的品種,大概要花費二十年或三十年的時間。”


    “您也研究栽培過什麽嗎?”


    “沒有。我沒有研究過什麽……隻是,我先生他一直在進行研究,並認為玫瑰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噢?”


    “玫瑰本來就是一種很神秘的花嘛。玫瑰的香味可以麻痹人的意誌,具有隨心所欲地指使事物的力量。”


    “哦?”


    “像麻藥似的,用氣味的力量來麻醉人。”


    “有這麽神秘嗎?”


    我開玩笑似的說道。


    女主人也微微地笑了起來。


    “在古代,就曾流行過這樣的研究。我先生搜集了中世紀黑暗時代的文獻,就開始了這樣的研究……”


    “研究結果呢?”


    “有幾種玫瑰確實有這種力量,清清楚楚地……”


    女主人咬緊嘴唇,使用一種非常嚴肅的腔調,斬釘截鐵地說。她眼角在微微抽動,一刹那,像吹過一陣異樣的風似的,唰地流露出生硬的表情。緊接著,她的臉色又恢複了原來的溫和。


    “比如說,會是怎麽樣的心情呢?”


    “是啊。剛才我不是說在平台前的桔黃色的玫瑰會促進人的食欲嗎?怎麽樣呢?您有什麽感覺呢?”


    “啊!是這樣。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剛才確實感到是餓了,吃飯時吃得又香又飽。”


    “即使是不餓的人,聞到了那枝花的香味也會感到餓的。”


    “哦?”


    “這是真的啊!”


    老太太也忍住了一個哈欠。


    “還有促使人犯困的玫瑰呢。”


    “是嗎?”


    莫名其妙地,我也困了起來。難道這是因為花的香味嗎?


    “現在再回東京,不太方便了吧。就在這兒休息好了。你們還可以看看早晨的花。”


    我們沒有再客氣。這也是因為哪一朵花的緣故嗎?耀子似乎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倚靠在椅子上。雖然她是我的妻子,但那種舒適、輕鬆的樣子,也不禁讓我感到驚歎,多麽美麗啊!女主人像是望著年幼可愛的孩子一般,滿心歡喜地看著耀子說道:


    “瞧,太太也累了吧。”


    結果,我們到底還是在這座充滿玫瑰香味的豪華住宅住了一宿。


    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了一股花的香味。我的腦漿都快、要被溶化了似的。這是一種濃烈異常的香味。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枕旁放著一朵碩大無比的鮮花。


    原來是這個家夥的緣故。


    暗紅色的潤滑的花瓣,層層疊疊的。而且胖乎乎厚墩墩的花瓣肉感十足。


    用手撫摸一下,明顯地有一種異常性感的觸覺—就像撫摸到女性的腹部一樣。


    花的氣味也出奇地呈現肉感而具有色情的意味。


    房間的外邊,有人在走動。腳步在門前緩慢下來,然後又遠去了。是誰在引誘我……


    會是誰呢?


    我本意認為濃鬱的香味是由枕邊的花朵散發出來的,誰知道並不是這樣。香味像是在追趕外邊的腳步聲一樣,也正在向外浮移著。


    那香氣是暗紅色的,從門的縫隙中直直地被吸到外邊。氣味會帶有顏色?或許,在氣味非常強烈的時候,它是有顏色的。


    我從床上爬起來,追隨在香氣的後麵。


    在我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的時候,正好在遠處的一間房間的門剛被關上。暗紅色的香氣在走廊上也是平平的,像是在滑動,消失在那個房門裏頭。


    等一等。


    我加快了腳步。那個房間裏有人,那個人在強烈地吸引著我。


    我敲了敲門。


    “請進來吧。”


    是女主人的聲音,比剛才聽到的顯得還年輕。


    “你,果然還是來了!”


    在這個房間裏,充滿了像霧一般的暗紅色的香氣。盡管如此,室內的一切在自然的色調中仍然是清晰可辨。


    女主人穿著一身薄薄的衣裳,躺在床上,宛如一件無與倫比的高貴的物品那樣。


    我心潮澎湃。


    我興奮得異常出奇。


    眼前的光景—眼前的情況,我應該怎樣來說明才好呢?


    玫瑰的芳香,可以使人的意誌麻痹,具有使他們去進行自己意想不到的行動的力量。這也許是真的,巧妙地利用花香,可以隨心所欲地指使人們,這話也……


    花的香味淹沒了我。


    我的身體輕輕地漂浮在空中,像是在滑動。


    花瓣瞬間變成一條巨大的毛毯,把我裹住,我的整個身體被吞進潤滑的泡沫之中。


    反複地重益著,反複地蠢動著的花的氣息,溶化了我的腦漿。我內心像醉泥一樣,流露出快樂、奔放的情緒。


    我完全喪失了反抗的力量,一想到要反抗,就會被香氣的波浪衝散、吞噬。我不由自主地開始追索,摟住不放,更進一步地陷入深深的香味之中。


    女人的聲音在背後操縱著我。


    我全身的精氣進放在花中。


    然後留下來的,隻是無邊的黑暗,我在這黑暗之中大口地喘氣,又一次墜入夢鄉。


    我起來以後,摸著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是夢嗎?還是在模糊意識下真的做了什麽?


    從這以後,我並沒有睡多久。


    在半睡半醒之中,意識的線條逐漸被連在一起。我嚇了一跳,睜開了眼。天已經蒙蒙亮了。花的氣味,花的顏色現在並不是那麽濃鬱。不知為何,我竟不敢直視睡在身旁的耀子。


    耀子仍然睡得香甜香甜的。她像一朵蔫了的花,疲軟得快睡散了。


    她柔柔地呼吸著,身上散發出溫暖,沒有任何的異常。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麽變化的。


    我望著妻子。


    微微泛紅的臉龐,恰到好處的豐厚的嘴唇,纖細而又頑長的白晳的脖頸,從山腳下緩緩地隆起的丘陵般的乳房。


    她那敏感狡黯的神情,稍微帶些浪漫的感覺;難道這是我的心理作用嗎?還是花香的緣故?浪漫所致的興奮之情好象還依然在我的心中殘存著餘燼。玫瑰的花朵幻化成女性隱秘處的形象,耀子的樣子—在自家寢室裏的樣子,忽然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感到有些奇怪。


    像是為了驅走渾濁的意識,我從房間裏走了出去。


    從樓上下來,穿過平台,走到院子裏。


    多麽美麗的早晨!


    一枝枝的鮮花,仰望著天空,綻放出的絢麗多彩的顏色


    “早上好。”


    女主人看到我,朝我打招呼。


    她看上去十分顯眼,我也總不能老是沉默。


    “早上好。”


    我遠遠地回答了她,並悄悄地瞥了她一眼。


    房子的陰影遮住了女主人的表情。


    “您太太她睡醒了嗎?”


    “沒有,她還在睡著。”


    女主人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離去了。夜間發生的事情簡直不可相信,老太太似乎已完全恢複了平靜的態度。


    大概過了一個小時,耀子醒了。我們和昨晚一樣,在同一個桌子上,早餐是用著同樣的麵包,紅茶,火腿和奶酪。


    如果說和昨晚不一樣的,那就是在桌子旁我和耀子的中間插放著一束黃色的,散發著強烈的香味的玫瑰花。


    香氣的粒子嘩嘩地飛過來,撞擊著我的鼻子;耀子也恍恍惚惚的。


    這又是我的心理作用嗎?難道真的會有這種事情?


    每當我深深地嗅著濃烈的香味時,就會湧現出那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就還想稍微再放鬆舒暢一會兒,還想在這裏多呆一點時間。


    女主人始終沉默著;這也和昨晚不一樣。


    但是,從她那不太明顯的神情中,我知道她在悄悄地觀望著我們,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那種表情,可以說就像個多麵的老媼(日本古典戲劇中做戲用的麵具),無論是什麽樣的臉色都可能會隨時出現的。這是一種把極其複雜的心情都封閉在內心深處的安靜。


    “請稍稍再呆一會吧。”


    耀子渾身一驚,突然抬起了頭。


    大概她也發現了吧,女主人的聲音又年輕起來。臉龐上浮現出根本就看不出是老太太的妖豔,接著又消失了。


    我們再不能這樣糊裏糊塗的了。這樣下去的話,誰也不知會發生什麽事情,昨晚發生的事……


    使人陷入陶醉的誘惑——無法明確地斷定是怎麽回事的興奮——依然占據著我的心。臉龐紅潤的耀子,也依然迷戀著花的芳香。


    “不啦,不好在這裏多打攪您,我們回去了。”


    我再也不想講究什麽禮節,粗野地踢開椅子,抓住耀子的手,急匆匆地走出了這家的住宅。


    “是嗎?真遺憾,再稍微多呆代會兒該多好啊。”


    女主人像是在追趕似的,說著話,把我們送到門口。


    汽車開始飛速地前進,已經走出很遠了,女主人依然站在那裏。似乎她在用全身心的力量在呼喊“請回來”,如果我們向後看的話,仿佛又會去上她的當似的。


    我像是在反抗一種看不見的又真實存在的力量一樣,理性在激勵著自己,怎能不快馬加鞭呢?於是,我猛踩著油門。


    “我好害怕。”


    耀子用雙手緊捂住臉龐。


    “你害怕什麽,怎麽啦?”


    她的眼淚由指縫裏滲出,流了下來。渾身在瑟瑟發抖。難道耀子也對那個老太太,那幢種滿玫瑰的住宅感到異常了嗎?可是,昨晚她睡得那麽香,應該不至於發現我和女主人的事吧。


    “沒什麽值得你去哭的,你也許是醉花了,被花感動了,那位老太太真有點不正常。”


    我一隻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摟住妻子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沒什麽事,用不著放在心上。”


    “……”


    雖然我口頭上這麽說,但內心深處也承受著那種不可思議的記憶的折磨。


    昨晚,我為什麽擁抱了女主人?為什麽她竟有那樣攝魂般的魅力呢?


    我不知其中的秘密。


    我隻能認為我是被有生以來從未嚐試過的陶醉感所驅使,失去了自我,而且付之於行動。


    使用玫瑰的花香,可以自由自在地指使人的方法難道真的存在嗎?


    雖然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玫瑰住宅的記憶也漸漸淡薄了。本來就是一件缺乏真實感的事情,一切像是在迷亂中發生的。對了,或者說是中了邪。


    除此之外,無法再去形容。


    有關玫瑰花香所具有的魔性,我也曾做了一番調查,確實,在中世紀的歐洲—比如在封閉式的修道院的院子裏,好像就進行過這樣的研究。不過,這種研究後來如何?結果怎樣?我查找了好兒本文獻也沒有發現跟當今有關聯的記載。


    是否因為我的身體狀態不正常?也可能是因為我看到了太美麗的東西,所以頭腦受到了刺激?


    我也曾做過諸如其類的揣測。


    我再次提及玫瑰住宅的女主人時,正好已時隔兩年,差不多已把那天發生的事情給忘掉了。


    “大概是在橫濱的郊外,我見過一家非常漂亮的玫瑰園,好像是叫信田。”


    “啊,我知道。”


    回答我的是在東京近郊經營不動產的中介商。他經營範圍很廣,而且似乎從很早以前他就對玫瑰園藝有特殊的興趣。


    “是一座舊的西洋式的房子,和白色的圍牆的住宅,對吧。叫信田禮二,他還是位名人呢,後來神經錯亂,已經去世了。他發瘋似的到處收集玫瑰,他精神不正常。”


    “哦,怎麽不正常?”


    “他對中世紀妖術似的東西入了迷。好像是使用玫瑰研究什麽奇怪的改良品種。”


    “唉—”


    “大概是十年前吧?他就死了。”


    “盡管如此,那麽大的住宅,就他太太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那兒,也太不容易啦。”


    “不是,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呢!也住在那裏,這或許是玫瑰的報應吧,或許是他父親的遺傳?他兒子頭腦也不正常,平時總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地下室裏,可是他有時也蠻橫而衝動地渴望著女人。”


    我驚恐萬狀,活生生的記憶浮現在我的眼前。


    是醉花……嗎?


    耀子在那天晚上不是也聞到花的香味,並為之所誘惑的,第二天早晨,她那精疲力盡的睡眠,極度恐懼的表情,莫名其妙的淚水。如果說在那座住宅的什麽地方有一個渴望著女人的男人的話……如果說那個母親使用了花的魔力的話……


    在我的四周仿佛飄飛著濃鬱的香味,在我的眼前又呈現出舊住宅的形象。


    啊……!耀子被花迷醉,像遊泳似的搖搖晃晃地去了那住宅的地下室。瘋狂的男人用發紅的目光在等待著……


    疑慮無法消除。


    我決意要問一問妻子。


    “最近……你好像不如過去那樣喜歡玫瑰了?”


    “也不是這樣。”


    突然,不知什麽地方覺得有花的香味飄了過來,耀子輕輕地打了一個寒顫。在她的內心深處顯然感受到了恐俱。


    7.昏暗中的女人


    快到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六,朝井晴彥收到了一封信。


    紙上隻有四行字。信的空白處畫有一幅地圖。


    一一拜啟: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下午四時,請務必到涉穀的t博物館的第四層來,這決不是惡作劇。拜托啦!敬具!


    信上沒有寄信人的姓名。


    是誰呢?


    既然有“敬具”,一般都會想到是女人,信上的字體也像是女人的筆跡。


    那幅地圖上畫著從涉穀站到nhk廣播中心的路線,那個博物館似乎是在帕魯百貨大樓的右側。


    這幾年,涉穀周圍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條道路是青年人常去的街道,所以總是很熱鬧。華麗的時裝商店,別致的咖啡廳、劇場,在地下市場賣東西的小攤等等應有盡有。


    那裏有博物館嗎?


    朝井感到十分納悶。


    不過,這也無所謂,到底有沒有到那兒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比這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是什麽人,出於什麽目的給他寄來了這封信。


    是搞什麽宣傳吧?


    他想到這,用手指沽了點唾沫,然後蹭了蹭紙上的字,紙上立即滲出墨跡來,他知道這絕非印刷品。


    而且,從字麵上流露出的情感成份中看也似乎應該是私人信件,雖說上麵寫著“不是惡作劇”,但朝井絕對不會就這樣不加思索的。可是,不知怎麽回事,從這短短幾行的字裏行間,朝井感覺出發信人像是被石塊堵住了胸膛一樣,憋得透不過來氣似的那樣難受。


    憑著直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猜中了。


    在這之後,又過了一個星期,沒有落款的信又寄到了他的辦公室。


    信是這樣寫的:


    —一又一次打挽您了,真對不起。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請千萬不要忘記,請務必到t博物館的第四層來。無論如何想拜見您。請原諒這不可思議的信件。敬具!


    如果這僅僅是個惡作劇的話,也太費心機了。


    不管是怎麽一回事,朝井決定在指定時間到指定的地點去看看。


    朝井晴彥今年三十九歲,是一家和纖維有關的公司的職員,家裏有太太和兩個小孩,至於他的愛好,也就是讀讀書,業餘時間做做木工之類的。同普通人一樣,朝井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目前,麵對即將來臨的四十歲這樣的年齡,正是他感到即使碰到些小小的冒險之事也無所謂的時候。


    他不知道,這種心境和這封信有沒有關係。如果是勉勉強強地硬要去寄托些什麽期望,那肯定會不出意外地被出賣掉。這就是平凡人生的構造。所以,對這封奇怪的信,朝井隻不過是動了一下好奇心而已。


    十一月十五日是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如果是再下一場大雨的話,說不定他會改變主意。


    “我去涉穀的舊書店看看。”


    朝井和太太打了一聲招呼,便出了家門。


    到涉穀坐私營的鐵路還用不了三十分鍾,對於星期天出門的人來說,這是個挺合適的距離。


    坐落在涉穀站北口的忠犬八公塑像(一隻名狗的塑像)前,依然是聚集著因等待會合而擁擠不堪的人群。偶然有長得靚麗、身材好的女人在身旁走過,朝井忍不住就想多看上幾眼。


    是去赴星期天的約會吧?


    從前的記憶—一雜亂無章的記憶,襲上朝井的心頭。這也許是因為他認為發信的人是女人的緣故吧。


    這個女人,那個女人一一年輕的時候,朝井也在這裏等過幾次人,既有愉快的美好的回憶,也有黯然痛苦的回憶。但是,就連那些痛苦的體驗,如今回想起來,他也感到十分的懷念。於是,有一種澀澀的酸楚的感傷回蕩於他的心中。一一雖然,戀愛之類的那種激情,決不會從朝井身上消失,可是這幾年,他一點緣份也沒有,最多不過偶爾對酒吧裏的女招待,動了點心……即使是這樣的事,最後一次也是前年了吧。而那種激動得心撲通撲通直跳,令人感到心蕩的瞬間,朝井一直都沒有再體驗過。


    可是,到底是誰呢?


    朝井又揣測起發信的人來。


    我簡直是犯神經了。


    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就這樣莫明其妙地被一個根本不知是誰的人叫了出來……


    雖然這麽說,但是星期天的下午,不也是閑躺在電視機前看些體育節目嗎!出了點毛病,還算是可以救藥的吧?


    十字路口的時鍾正好指到了四點。


    秋天的太陽已經落向大樓的後麵,不再有溫暖的感覺,隻是泛紅的餘暉斜射著大地。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無法邁開大步,年輕人的裝束是稀奇古怪的,有防彈背心式的運動夾克,也有披著如同法國的歌劇卡門似的長披肩,晃晃蕩蕩地走在嘈雜人群中的女人。


    朝井依照地圖,到達指定的地點,意外地找到了一幢漂亮的建築。


    大樓卜寫著“煙草和鹽的博物館一一近代風俗畫屏風展”。


    他買了一張入場券,乘坐電梯來到了第四層的特別展覽場。對繪畫,他沒有特別高的興致。如果讓他看一幅名畫,他最多不過會想道“哦,這就是所謂的好畫呀?”


    展覽室內,冷冷清清,隻有四個人在參觀。


    朝井揣測著,這中間的哪位看到自己後會主動送來信號的。可是卻一點沒有這樣的動靜,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參觀著陳列窗裏的屏風畫。


    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一個年輕的姑娘,一對三十歲左右的男女,他們像是夫婦。


    朝井故意讓這四個參觀者看見自己,在室內轉了一圈,可是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是時間太早了嗎?


    現在已經過了四點十五分。


    他從衣兜裏取出信,又重新看了一遍,指定的日期與具體時間並沒有錯。


    朝井感到有些掃興,可轉念一想,對方或許是有什麽事耽誤來晚了。於是,他便毫無目的的一個一個欣賞起陳列著的屏風畫來。


    看著看著,朝井明白了在“煙草和鹽的博物館”裏陳列的屏風畫,是為了讓人鑒賞近世的吸煙風俗。煙草大概是從織田信長時期開始出現的。在芥川龍之介的作品裏,有“煙草和惡魔”吧?在屏風畫上描繪有關煙草的風俗,在當時好像是個非常時髦的雅趣。有一幅背著簡直像扁擔那樣長的煙筒的女人的畫,描繪著很多與真人大小一樣的美人。按解說上的介紹,說這種描寫法作為當時的風俗畫是極其新穎的,另外,通過這些畫,他知道了屏風的一個麵似乎叫“曲”,整體叫“隻”。


    朝井在左側裏麵的陳列窗前,停住了腳步,四曲的屏風,擺成兩對陳列著,好像這就是這次展覽會的最精彩的地方。畫土寫著“櫻狩遊樂圖”屏風,沒署作者的名字。


    左右兩對都是描繪觀賞櫻花的人群,無論是哪一邊的屏風,上麵都散亂地畫著十幾個穿著顏色各異的服裝的男女。


    即使是外行人,看上去也能知道,這些人物所處的位置,有一定內在的和諧,左右非常均衡,顯得十分美麗。這也可以說是近代式的構圖,至少與其它屏風的古老畫麵相比,有很大的區別。被描繪的人也很有個性,個個栩栩如生。如果一個一個再仔細地觀賞的話,就會覺得更有意思。他們的衣裳還都互不相同。噢,大概這就是名作吧。一定是很值錢的東西。動不動就去考慮價錢,這是中年職員的習氣。


    “嗯—?”


    朝井歪起了頭。


    在左邊寫著“矢蟠家藏”,而在右邊又寫著“布魯克林美術館藏”。


    收藏者不一樣嗎?


    他剛想到這裏,這時正好傳來正在參觀的那對夫婦的聲音。


    “這是兩個戀人的相隔一個世紀的相會。”


    那男的用手指著兩張屏風說道。“戀人”一詞給朝井留下一種不合時宜的印象。


    “哦—”


    “左邊的屏風,從很早開始就一直是被人所知的名畫,在許多畫集上經常可以看到,被酷愛它的岸田劉生所珍藏。”


    “噢,是這樣。”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大家一直都認為左邊這張屏風是一張獨立的屏風,可是,布魯克林美術館的一個職員,在看日本畫的圖鑒時發現、這張屏風和自己美術館所藏的屏風非常相似。”


    “噢--一”


    “他大吃一驚,然後進行了細致而認真的查看。大小一樣,雲彩和地麵上的畫法也一模一樣。於是,他馬上就明白了,這是出自同一個畫家之一手的兩幅畫,而且把圖版對起來看,構圖正吻合,特別是,這個男的和這個女的視線……”


    那個男的,把自己的下巴對著在右側中間站著的年輕男子和在他的左側站著的女子說:“對吧。兩個人的視線正好相連。”


    “還真是這樣的。”


    “所以說,那職員就明白了,這兩張屏風原本是一對屏風。可是,不知什麽緣故,使它們分開了。”


    “真有意思。”


    “因此,這回是首次把兩張屏風合在一塊來展出。”


    “唉—”


    那女的重重地點了點頭。


    朝井被他們的話所吸引了。


    室內又新來了一個客人,可他也不像是發信的人。


    朝井回到展覽室的入口,買了一本說明書。


    在說明書的封麵上,印刷著被擴大了的畫中的那對男女的局部圖。


    他掀開一頁,看起解說詞來:


    “櫻狩遊樂圖”屏風(右隻)四曲一隻,布魯克林美術館藏。


    “櫻狩遊樂圖”屏風(左隻)四曲一隻,矢幡家藏。


    上麵用粗字體這樣寫著。接著下麵是一篇文章。


    在您對麵的右隻,以長長的垂發和朱紅色的小袖襯衣格外耀眼的大家閨秀為中心,描繪著身著具有獨特性服裝的青年男女。在畫麵中央的是身披被衣的女子。(被衣:從平安時代有身份的女子外出時,為了隱藏起麵容而用的衣裳。)從她用手撫摸著掛著詩箋的櫻樹枝的神態中,不難看出她的興致勃勃,外出遊玩賞花給她帶來了無盡的快樂。在另一邊的左隻的畫麵上,大肆渲染著被認為是澡堂裏妖豔的妓女們的群像,還有站立於深紅色的地毯上的英姿颯爽的男子。如今,在這裏把兩隻合起來看,就可以領會到,它再現了外出遊覽(歌舞伎)的男女,偶爾在獲得開始初戀機會的那一瞬間,的確符合於風俗畫的主題的戲劇性情景。實際上,這左右的兩隻,現在分別收藏於東京(個人)和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它們不知從何時因何故被分藏起來,這次展出實現了久別後的第一次邂逅。到現在為止,這對屏風畫是寬永時期(1624年一1644年)的風俗畫的上品。這副屏風終於得以恢複全貌,就連畫中再相逢的男女主人公也會為此而欣慰的。此外,右隻作為布魯克林美術館的收藏品,是於1939年(昭和14年)被登錄的。據介紹是一位名叫弗雷德裏克?b?布雷德的人贈送給美術館的。至於左隻,早己從大正末年開始,就被對它有高度評價的岸田劉生等人廣泛地介紹於大眾。這二者僅僅是在最近才被證實原來是同一隻屏風畫。(小林忠)


    “這隻屏風好像是從江戶幕府的末期到明治的初期前後到了美國。一定是因為布魯克林美術館名氣不是很大,所以才一直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夫婦兩人,站在陳列窗前,深有感觸地點著頭。


    “畫中的戀人。又邂逅了,多麽富有浪漫性啊……”


    “嗯,是啊。”


    “兩個人相互脈脈含情地對望著。他們後來會有怎樣的結果呢?”


    “哎呀,這可就。不知道了。相互一見鍾情,在朝思暮想中,女的先死去了。她的幽靈伴隨著恍當恍當作響的木履聲來看望他……”


    “這不是牡丹燈籠嘛!”


    “我是打個比方,那種怪談不是賞櫻花,而是賞梅花吧?過去,外出遊山玩水,不是有許多人一見鍾情嗎?一些故事裏一也有提到過的。”


    “多有趣呀!那麽認真而深情地看著,他們是什麽樣身份的人呢?”


    “誰知道呢!”


    場內響起就要閉館的廣播聲。


    期待的人依然沒有出現。


    朝井一直站在兩隻屏風畫的前麵。在室內,再也沒有別的畫可以吸引他了。


    就是為了讓我來看這幅畫嗎?


    為什麽?


    實際上,朝井收到信後,就把過去接觸過的幾個女人想了一遍。雖然他沒有什麽特殊根據,可以確定發信人就是其中的一位。他隻是冷淡隨便地想想罷了。


    他這樣的心情,正好和這兩隻“櫻狩遊樂圖”屏風畫有相吻合的地方,因為畫中的兩個男女,在分別之後又偶然相遇,因此,他也朦朦朧朧地預感到會和什麽人邂逅。


    一一到底是誰呢?


    他擴大了可以想像得到的女人的範圍。


    不僅僅是舊情人或過去的女朋友,就連一時關係較密切的女人也想到了……


    沒有什麽人給自己留下過深刻的印象嗎?


    或許是在觀賞櫻花的時候?


    是不是和布魯克林這一地名有什麽關係?


    外出觀賞櫻花倒是有好多次,可是並沒有留下什麽特別的記憶。又沒有去過紐約,不知道布魯克林是個怎麽樣的街道,朝井一時也浮現不出任何聯想。


    “您……”


    他嚇了一跳,轉過身來。一位身穿博物館工作服的青年女子站在那兒。


    “您是朝井晴彥嗎?”


    “是的。”


    “這是給您的留言。”


    服務員把一張白色的小信封交給了他。


    “噢,給您添麻煩了。”


    還是那封無名信裏的筆跡。


    一—真對不起!實在不好意思。請務必到n旅館的1305號房來,無論如何想拜見您。敬請多多原諒我的失禮。敬具!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一點也不明白。


    這是個盡做麻煩事的女人。不過,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女人。


    就在這時閉館的鈴聲響了。


    n旅館是市內一流旅館,可裏頭構造十分複雜。它的客房數量是當今日本第一。而且每一次擴建,都會使內部構造更加複雜。


    他迷了幾次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1305號房間。他按響門鈴,無人作答。


    又被她耍了嗎?


    朝井這樣想著,又按了下門鈴。


    “請進,門沒有鎖。”


    房內傳來女人的聲音。


    “那就不客氣了。”


    他推開了門。


    房間內一片黑暗。借著走廊上的光線僅僅可以看到室內的一部分。


    桌上亮著一盞小燈,他把門關上後,那暗淡的燈光隻能使得朝井在黑暗中勉強地辨認出床和椅子在什麽地方。


    有一個人影坐在房內的椅子上。


    “對不起!謝謝您的光臨。”


    那女人非常有禮貌地說。


    可是朝井覺得這聲音非常陌生,一點也不熟悉。


    那影子用自己的身體示意他坐在自己前麵的椅子上。


    朝井不知如何是好,走近了她。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是誰,您不認識嗎?”


    “不認識,這麽暗,看不見您。”


    朝井隱隱約約地能看到她白白的臉,可她的長發遮住了她大半個麵孔。僅僅依照這點印象,是絕對看不出對方是誰的。


    “是啊,真對不起,也許您馬上就會知道,請坐吧。”


    女人笑著回答道。


    朝井把椅子往後拉了一下,坐了下去。


    “您一定會覺得我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吧。”


    “怎麽說呢……,是這樣覺得。”


    “不過,就請稍微陪我一會兒吧,您要點啤酒嗎?”


    她連朝井的回答也沒聽,就把啤酒倒滿了放在麵前的玻璃杯。


    朝井根據她的聲音,推算著她的年齡。


    她至少不是個很年輕的人,一定是在三十歲左右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從朝井自己的年齡來考慮,很可能就是自己在過去的什麽地方認識過的人吧?可是,他對於能做出這種奇妙的惡作劇的人,心裏沒有一點數。在他有記憶的人當中,誰都不象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


    “您看畫了嗎?”


    她問朝井。


    “看了。特別是那幅觀賞櫻花的畫。”


    “噢,果然如此。”


    她一點不加思索地說。


    朝井一直很納悶。


    “我真不明白。”


    “即使不明白,那有什麽要緊,請喝點啤酒吧。也不知該先說些什麽才好。請您放心,我不會放毒的。”


    她也把同樣的啤酒倒入自己的玻璃杯裏,喝了起來。


    朝井打定“暫時先看看對方”的主意。他伸出手,把玻璃杯端過來,慢慢地倚靠在椅背上。


    “真令人感動啊!那對畫中的男女相隔百年又偶然相逢了。"


    “是這樣寫的。”


    “哦,您也看了說明書了嗎?”


    “嗯,您一直沒來,而。且,那幅畫好像有點什麽謎。”


    “謎……?沒有啦,隻是,怎麽說好呢,我從報上讀了有關那張畫的介紹,所以,突然就想到要去看看。”


    “後來呢……?”


    “因此,在展出的第一天,我就去看了。畫非常漂亮,內容也很有意思,是這樣的吧!外出賞櫻花的男女,偶然相逢,彼此間一定會留下深刻的印象……啊,和這個人在一起肯定不會平淡無味的。雖然當時有這樣的念頭,可結果呢,卻什麽都沒有發生。人生像這樣的事,不是經常有嗎?如果當時能打一聲招呼‘一起去喝點茶好嗎?’或者是說上一句其它的什麽,也許一下子就會有個完全不同的人生曆程。可是,因為當時沒能說出口,為此,或許可能有的。另一種人生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你真是個了不起的文學家呀!”


    朝井開玩笑似的說道。


    “為什麽?”


    “因。為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嘻嘻,可以這樣說吧。畫中的兩個人,就那樣分別了一百年,不是又意想不到地重逢了嗎?隻要一想到他們在重逢以後會有什麽樣的情景,我就覺得很激動,他們不想把過去失去的東西再找回來嗎?他們不想重新走一次錯過了的人生?


    她也許有點醉了。


    “您,到底是誰呢?”


    朝井又重新問了一次同樣的問題。相對於屏風畫的解釋,這才是更為重要的。可是她卻笑了。


    “哦,即使我說了我的名字,您也未必就知道。”


    “您和我在什麽地方見過麵吧?”


    “是的。”


    “在什麽地方?”


    “想不起來了嗎?


    “想不起來。”


    “是在某個地方見過麵的女人,當時,您目不轉睛地凝視過她,而且眼神裏飽含著熱情。您如果上前打一聲招呼的話,說不定兩個人就會親近起來,但……”


    “嗯一一是這麽回事的話……,也不能說沒有過。”


    “比如說?”


    奇妙的是,朝井正逐漸配合起她的談話內容聊了起來,這也許是因為對方的語氣非常親切,令人愉快的緣故吧。


    “比如,好像—一是在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吧?不是嗎?那天傍晚,我站在車站的郵筒旁。街道上有娛樂活動,到處都可以聽到神輿的音樂。在中學的時候,隔壁班裏有一個我非常喜歡的女孩。因為不是同班,我從來也沒有和她說過一次話。中學畢業後,我一直認為不會再見到她了,可是就在那天傍晚,她突然出現在人群之中,她是來寄信的,我覺得她知道我就站在信筒旁的。漸漸地她走近了,當然這一切都很正常。我突然想和她說句什麽,可是又不知說什麽好。她就在我眼前,把一張明信片投進信筒之後,一轉身,就慢慢地消失在晚霞之中了。過後,我想了想,那時候,她好像在等我跟她打招呼似的……”


    “您的故事真感人,不過,不是這個。”


    “怎麽,不對嗎?”


    “其他的,沒有了嗎?”


    “嗯—一,如果是指僅僅多看一會兒的話,那可就多了。至於,現在可以想起的嘛,在我父親突然去世的時候,我在一輛列車上,看到過一個人,印象比較深刻,她是位非常美麗的少女。”


    “您和她打招呼了嗎?”


    “沒有、什麽也沒說,我隻是覺得她很漂亮,因為我總是往她那看,她也注意到我了。”


    “還有嗎?”


    您問的這麽突然,即使有恐怕……對了,我在國會寺住的時候,在散步的道路上,經常碰到一個年輕的女子,在四周都是麥田的小路上,她總是在追著一隻小白狗玩。我總覺得她好像是有意似的,總是趁我在散步的時候,在那裏轉來轉去的一一是我自己自作多情了吧?我記得好像和她打過一次招呼。不過,就這些,以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您長大一些以後呢?”


    “那太多了,有無數個吧。”


    “您真花心,老是見異思遷的。”


    “也不是這樣,稍微多看幾眼,心裏撲通直跳,僅僅是這樣的話,誰都會有很多的。”


    “確實可以這麽說,即使是女人也一樣。”


    “比如說在上下班的電車上碰到的人,等等,唉,曾經有一個到公司來幹臨時工的女子,對她我曾留意過,她像你一樣,頭發長長的,給人的感覺很好,可是我已經想不起來她長的什麽樣子了。”


    “是嗎?”


    隨著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朝井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對方的臉型、輪廓。可是她依然垂著長發,朝井怎麽也想不起來。


    “您是誰呢?”


    朝井等了一會兒,可對方一聲不吭,一直保持著緘默,她神經不正常嗎?


    “隔著電車的車窗看到過一個人……可能是我在中央線的阿佐各站,或者是高元寺站,上行的電車和下行的電車,錯車停在一個車站上,恰好窗戶正對著窗戶……我一直盯著對麵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的年齡應該和我大小差不多吧?我一笑也不笑地一直看著她,為什麽會這樣看,我也不知道。即使想打個招呼,對方也聽不見的。兩個人就像是打賭誰先笑似的,一直相互盯著……”


    “那時你有什麽感覺了”


    “隻是想這是為什麽呢?”


    “您沒有想她是喜歡我吧?等等。”


    “我還不至於那樣自命不凡。不過,女的也會這樣想嗎?僅僅是看上一眼,就能喜歡上?”


    “這種情況當然也可能存在的。突然出現一種感覺……”


    “但是,朝井很難想像那個女人就是現在的這個人。從那以後,也是一直沒有見過麵……


    “您能給我一點提示嗎?”


    “唉。”


    她好像是在回避朝井的話題似的,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很自然地躺在床上的毛毯上。


    “我有一個請求。”


    “是什麽?”


    “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裏,想請您把各種各樣的經曆都回想一遍,這不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嗎了比如,在什麽地方,見過這樣一個女人什麽的……這樣,也許不由自主地,那時的情景就會浮現在您的眼前,就像那幅觀賞櫻花的畫一樣。”


    “無論我怎樣去想,對不對我可一點都不知道。”


    “這又有什麽關係呢?隻是去想一想,或許會有這樣的人生,或許會有那樣的人生之類的。”


    “這就是你的目的嗎?這樣做,你覺得有什麽意思呢?”


    朝井的聲調很溫柔,但又多少帶了點責備似的這樣間道。


    “啊,我?我已經考慮了很多,僅僅停留於這樣的思考,我覺得還缺少了點什麽,於是,我就想起一定要見見您。就那樣被中斷的過去,也許會再連接上。不過看來是不可能了。”


    “我應該怎樣做才好?”


    “您過來,請隨便些。”


    “就這些嗎?”


    “哎,就這些。”


    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她筆直地躺在床上,眼睛好像是閉著的。朝井緩緩地走了過去,輕微地嗅到空氣中飄蕩著女人的體香。


    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的女人?


    朝井自己曾注視過的一個一女人?


    是以什麽樣的心情注視她的呢?既然想不起她的真麵目,其它一切也就無從知曉了。


    但是,她如果特別美麗的話,朝井也許理所當然地會被她吸引,也許目不轉睛地凝視過她,這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那女人也以火熱的眼神迎向朝井了嗎?她曾期待過朝井和她打招呼嗎?


    可是,不管怎麽說,兩個人沒有任何的接觸就那樣結束了。那個過去已經在“觀賞櫻花”畫上的那個地方結束了。


    同時,朝井意識到,這女人好像是在告訴他,她是在這間黑暗的房間裏夢想那個後續。


    “我真不明白。”


    朝井搖搖頭,盡管如此,他還是慢慢走近她的床,和她一樣直直地躺在床[。


    “您當時非常膽小。”


    “對素不相識的人,當然不好意思突然開口說話啦。”


    “是這樣嗎?那個畫中的男子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也許是吧。又和那麽多同伴在一塊,無論視線怎麽相遇,僅僅如此,不是毫無結果嗎?”


    “是啊,他們一定是這樣的。不過,事過之後,也許會想,當時如果能說句什麽就好了。”


    “這個嘛,是啊,也許會,像你叫什麽名字?住在哪兒等等?”


    “是呀,女方就更不好意思先開口了。不過,畫中的女子過後也許會後悔,如果當時留下點線索就好了。比如說故意把扇子放下,把手帕丟在什麽地方之類的。”


    “對,對,是這樣的。”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什麽也沒發生。兩個人就那樣各走各的路,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可是,多少年以後,偶然間又相逢了。這次不是不想再像上次那樣失去機會了嗎?即使是您,站在信筒旁,如果又一次碰見隔壁班的女孩……”


    “也就是說,這回一定會和她打招呼。”


    “當然是。完全就像過去的那樣的情景又一次回來了的話……當然不會傻乎乎地竟去眺望天空中的晚霞。”


    “有點道理。”


    “您的膽量還是那麽小。”


    “為什麽?”


    “……”


    她的肩膀碰到了朝並。


    一股溫柔的暖意頓時襲上朝井的心頭。


    微弱的燈光照不到這裏。


    想想的話,也確實如此,朝並總是很膽怯的。即使是和不認識的女人交換有意思的視線,也總是不了了之的。


    但是,現在……


    女人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待著。


    朝井用手去撫摸她的頭發、嘴唇。


    “如果當時能打一聲招呼,也就是說,也許就會有這樣的事情,是嗎?”


    “唉。”


    女人的聲音流露出一種渴望的急切的心情。


    朝井慢慢地靠近她,輕輕地吻著她的嘴唇。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鼻子、耳朵,他的舌頭在女人的嘴唇上蠕動,宛如一條遊移的蟲子。


    “您……等等。”


    影子站了起來,把那細小的燈關掉。


    瞬間,一切都淹沒在黑暗之中。


    她的皮膚十分潤滑,甚至潤滑得能讓人產生出白嫩的聯想。在睡袍裏,她似乎還穿著件睡衣。朝井在黑暗中把衣服脫掉,重新撲到女人的身上。


    他依然什麽也不明白。


    在這種時候,關於她的真麵目什麽的,就不要再去考慮了。


    在某個地方已經失去的過去,也許就這樣複活了。而且,女人從一開始期望的就是這樣。


    乳房被攥在手中來回晃動。


    彼此的身體緊緊地纏繞在一起。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


    無法確定是哪裏的肌膚緊緊地包住他的手指,並且在微微地顫動著,手指似乎就要溶化了。


    朝井接二連三地壓在女人身上,床開始嘰嘰作響。


    在渾濁一片的意識中,朝井的腦海浮現出那張“櫻狩”的畫來,盡情歡娛的人群,還有雜處其中的正在互相深情凝視的一對男女。


    在他的胸脯下,女人在激烈地動著。


    他興奮到了極點。瞬間,雙方都被這難以言表的激情吞沒了。


    兩個人又像原來那樣,並排直直地躺在床上,看著漆黑一片的天花板,無所不在的黑暗。


    “好極了。”


    “從一開始,你就有這些打算?”


    “這怎麽說好呢……?”


    她吞吞吐吐地說。


    “您到底是哪一位呢?”


    “我覺得還是不說的好。”


    她十分固執,就是不說自己的名字。


    朝井隻好罷休,不說也無所謂。


    在無頭無尾的談話中,兩個人又一次擁抱在一起。然後,朝井離開了床。


    “再見。”


    說這話的是女人。


    “就這樣分手了嗎?”


    “唉,什麽時候,等那兩張屏風再重逢時,再……”


    “哦,可是,那兩張屏風是很少見麵的。”


    “大概是這樣的吧。不過,我已滿足了。對不起,這樣任性,畫中的人。無論再過多少年都不會老的,可我不會這樣。”


    “是這樣,那麽就……”


    他停頓了一下,又用親切的口吻說道。


    “反正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想再見麵的話……”


    “知道了,那麽,再見。”


    女人的聲音顯得很洪亮。


    朝井最終也沒有把燈再打開。


    他關上房門,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十點。


    從那以後,朝井認為會從她那裏得到什麽聯絡,可是什麽也沒有。


    他越想越覺得這是個莫名其妙的體驗。


    他又一次一個接一個地回想起昔日的記憶。


    可是,無論他怎樣去想,也無法斷定這女人是誰。


    大概在兩個星期之後的星期六,他又去了“煙草和鹽的博物館”。


    “近世風俗畫屏風”的展出已經結束。“櫻狩”的畫沒有了。一隻被送回國內的收藏者,另一隻被送回布魯克林的美術館了吧。畫中的男女還有沒有再見麵的機會呢?


    朝井坐在冷冷清清的展覽館長椅上,呆呆地想著。


    人生會有那麽多的歧途,但是,尤其是在男女之間,不是存在著那種僅僅因為是否打一聲招呼而就可以產生決定性的差異的瞬間嗎?無論是什麽樣的男人,在自己的過去中,不是都會碰到幾次像這樣的瞬間嗎?本來應該擁有的,而。又被失去了的過去,到底事情會怎樣發展,根本就無從知曉。


    並不隻是男人才這樣。


    女人,正因為有和男人見麵的機會,而改變了自己一生的更多。這樣的瞬間所具有的意義對女人來說就更深重了。


    那個女人,是想嚐試一下被錯過了的過去嗎-一把自己沒有得到的人生,再重新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嗎?


    朝井定了一下神,發現前幾天轉交給他信的那個服務員就坐在谘詢處。


    “請問,在上上個星期,在這兒,大概您轉交給我的一封留言的信吧……”


    “噢,對。”


    “謝謝了。”


    “不客氣。”


    “是什麽樣的人,就是把信交給您的那位?”


    年輕姑娘露出驚訝的表情。


    當然,她肯定是以為朝井是認識對方的吧。


    “您是問,是什麽樣的人?……是位年長的婦女。”


    “大概有多大年紀?”


    “有四十多歲?快五十歲吧!”


    “是嗎?謝謝。”


    昏暗中的女人是誰呢?


    朝井無論如何也想回憶起和那個女人相見的遙遠的日子的瞬間,把它作為一張繪畫再現於腦海之中。


    ——無論是誰,在自己的心中,一定會存在著這樣的情景。


    8.最後的夢


    “喔——”


    仲根二郎被自己的聲音驚醒了。


    在夢裏他好像在喊叫什麽,他環顧四周,並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變化。


    啊——,對了,昨天晚上是住在旅館。


    仲根住的這個房間很簡陋,在這裏住宿的就他一個,如果聲音不是太大的話,不會有人聽見的。


    仲根的心依然在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汗流浹背了。


    為什麽會如此膽戰心驚的呢?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夢的內容,他還隱隱約約地記得。


    他象演歌舞伎“沉默無言”似的一個一個地追溯起那些不太清晰的記憶,於是,夢中的場景就開始浮現在他眼前。


    記得有個一張很白的臉的陌生人,好像是把她給殺死了。


    她,穿著一身紅色的衣裳,所以一定是個年輕人吧……她被深深地埋在了一個院子的角落裏。


    這個夢不是什麽好兆頭吧?


    這的確不象是有什麽好征兆的夢。


    但是,這也不至於被嚇得非得大喊大叫的夢。


    “是不是因為太累了吧?”


    仲根咚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脖子,在床上坐了起來。


    這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苦於張羅錢,兩條腿都跑細了,但仍沒有一點著落,因此,這一段他的心情很急躁,動不動就想去殺人,如這樣就可以得到一筆錢的話。對自己的這種心情,他本人都感到恐懼。


    仲根在崎玉縣的k市經營著一個小印刷廠,隻有三個工人,象這樣小小的企業,本來利潤就少,經營起來十分辛苦,再加上現在來往著的客戶又拒絕付款,使得財務上蒙受了嚴重損失,他經營的這個廠,眼看就要倒閉了。


    從金融合作社那裏早已經借不出分文,剩廠的隻有靠找熟人低三下四地借些錢,東拚西湊地設法來度過眼前的難關。


    昨天晚上他。來到了橫濱,到他唯一的哥哥的家。在公司裏當小職員的哥哥便開始挖苦他:


    “當社長的,也不好過啊!”


    當話題一涉及到借錢,老兄就一邊顧忌著身邊坐著的老婆,一邊故意緊緊地皺起眉頭誇大其詞地說:


    “這還用說,如果有的話真想借給你,可是,唉,你都看到了,這個家,破破爛爛的,你我都是窮光蛋,慚愧啊。”


    撒謊!去年你們全家不是一起去美國的關島旅遊了嗎?直到現在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侄子們那得意洋洋的高傲樣子。而且,你們又不是沒存一點錢。我又沒說是“給我”,等救了廠子的急,到時候馬上連本帶息一起還給你們的?


    一聽說要借錢,嫂子的態度明顯地冷淡下來,她一動不動地緊緊挨著坐在哥哥的身旁,片刻也不離。


    “今天晚上,你怎麽辦呢?”


    仲根被嫂子這麽一問,反倒覺得再也沒心思住在這裏給這個嫂子添麻煩了。“我還有些別的事情,今天晚上就不住在這裏了。”


    既然已借不到錢,誰也不願再長時間呆在這種尷尬的氛圍之中。


    明天下午兩點之前,仲根還要去拜訪一個住在小田原的熟人。如果今晚回崎玉縣,明天再出來,挺麻煩的,倒不如找個便宜的旅館住下。這種旅館應該到處都會有吧。


    嘿!哥哥是個“氣管炎”。


    過去,哥哥要比現在更通情達理些。嫂子總是那樣,像個狐狸精,隻顧為自己打算,視野狹窄毫無遠見,她臉上那坑窪不平貪得無厭似的皺紋不已經說明一切了嗎?一副死也不肯借錢給小叔子的德性。


    想到這裏,仲根突然“咯嗡”一下打了個寒戰。


    不會吧?在夢裏我殺死的人,難道是嫂子不成?


    假如是這樣的話,興許哥哥會借給我錢……


    不,不對。


    仲根緩慢地用腳踢了踢被一子,搖了搖頭。


    夢中的女人更年輕更漂亮,而且要比嫂子的心眼好。


    夢中的人物形象,一般是模糊一片的。可是,在早晨想起來卻顯得格外地鮮明,如果會在路上碰到她一一


    “啊,就是這個人!”


    他完全可以立即指出她來。


    夢中的一個個場麵,記得是如此的清楚,他感到有些可怕。


    “再加上,另一件事……”今天,是。五月十三號吧?”


    另外還有件事令仲根惴惴不安。


    若是在平時,他是不會這樣憂慮煩惱的,但最近,倒黴的事接二連三地出現,所以,無論遇到什麽事,他總不由自主地覺得會凶多吉少。


    這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了。那天晚上,也是為了籌備錢累得死去活來的他,正走在去上野站的路上。


    “你好像有心事啊?”


    突然一個算卦先生和他搭起腔來,他停住腳步。有一盞老式的燈,燈罩上罩著“星卜、夢卜”,這位算卦先生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顯得洋裏洋氣的。


    於是,仲根問道:


    “這個月,錢還有希望嗎?”


    算卦先生問過仲根的生辰之後,在一張“雙陸”1似的圖上,放上了三色的棋子,陳述了仲根的性情和大致的運勢之後說:


    1雙陸:一種遊戲。


    “你問的金錢運嘛,唉呀!金運目前可不太好,而且現在是最糟的時候,不過嘛,慢慢地會有所好轉的,特別是13這個數字,和你很有緣份。哦,是這樣的,十三號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人借些錢給你。方向嘛……?在南方!南邊有一顆亮而有力的星在移動,這就是說你的運氣正在上升。”


    “嘿——,十三號?真是這樣的話,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好運氣。”


    “沒錯兒,隻是……”


    “隻是?”


    “在同一個時期,離惡魔的星也很近,所以你也許會做惡夢,如果你做了很奇怪的夢,請再來找我,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仲根被他要去一千日元,心想:“真是吃了個啞巴虧”。但是正如他所說的,正是在這個時期,仲根確實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怎能不叫人思慮重重啊。


    為什麽會做一個殺死素不相識的女人的夢?


    那女人被鐵絲勒住了脖子,直到渾身無力,癱倒在地上,全部過程活生生地刻在他的腦海裏。


    一點也弄不明白。


    仲根看了看枕邊的手表,已經過八點半了。早餐時間是到九點,這個房間也隻能用到九點。過了九點,就要另外收費了,這是昨天晚上來住旅館時就被叮囑過的。這樣簡陋的旅館,多呆一會兒還得另外加錢,真讓人受不了。


    他拉開了套窗2。五月的天空像用顏料刷過一樣,碧藍一片。照這樣下去的話,今天中午想必會很暖和的。


    2套窗:安裝在玻璃窗外的鐵窗,用於防風雨和晚間提防萬一。


    仲根洗過臉後,告訴服務員:


    “我不要早飯了。”


    他走出大門時,剛好時鍾指到九點。


    到哪裏去呢?


    兩點之前能到達小田原就行,所以他還有五個小時的時間。到小田原去拜訪朋友也是為了借錢。如果那個算卦先生說得準的話,說不定這個朋友會痛痛快快地答應。不過,也沒準。


    耀眼的陽光照射著大地。他仰望著天空。


    為什麽在這樣令人心曠神怡的日子裏,非要去為那糟糕透頂的事而東奔西跑的呢?


    他真想找個什麽地方好好地休息。上一天。


    他想起一個叫野毛山的公園,離這兒不遠。


    到那裏去消磨點時間吧。


    於是,仲根離開了商店街,不知不覺地晃晃悠悠地走上了去公園的坡道。


    幼兒園的專車、做步行鍛練的老人、推著嬰兒車的媽媽、兩條野狗、市裏的衛生車……


    星期天,公園裏總是被很多帶著一家老小的人群擠得滿滿的。可是,今天卻沒有什麽人。強烈的陽光和一片片的翠綠,隻為仲根一個人而存在而伸展,對住在都市裏的人來說,僅僅這些,也是項奢侈的恩賜。


    他覺得自己十分厭惡動物園裏野獸散發出的氣味,突然,他又感到自己餓了。在一個小賣部裏他買來了麵包和牛奶,坐在路椅上草草地打發了早飯。


    如果能想個法子,順順當當地借到錢那該多好啊!


    小田原的那位朋友是他原先當職員時的先輩,現在正經營著金融業。不久前,他們在一塊喝酒的時候,他曾很痛快地說過:


    “我說,如果你為了錢而為難,無論什麽時候都可以來找我。隻要是為了你,即使我生意不做了,也得先給你墊上。”


    他真是大方。


    仲根當然知道,這隻是醉酒頭上的假威風,可是,如今就是一根稻草也得撈一撈,總之,得去碰碰運氣。


    或許出乎意料地他會痛痛快快地借錢給我……


    不知怎麽的,仲根會這樣想。覺得即使去打賭也無妨。


    為什麽?


    簡直是個大傻瓜,完全不存在可以理解的理由。換句活說不就是自己算過卦,而且今天天氣很好所以心情暢快算卦先生說過,也許會做奇怪的夢,他說對了呀!


    仲根列舉些連邊也不沾的理由,給自己鼓氣。男子漢大丈夫,混到這般地步,也實在是可憐。


    公園裏來了一位老太太,身著連衣裙牽著一隻大狗在散步。


    老太太、狗、夢卜,一個接一個的聯想,使仲根回想起小時候的光景。


    離仲根家有兩三百米遠的地方,有一座很舊的西式住宅,經常是隻有一位老太太住在那兒看家。這位老太太總是穿著西服,頭發往上攏,非常時髦,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門口拴著一條大狗,看上去很是可怕,實際上卻是條很友善溫順的老狗,無論和誰都可以很快就熟悉。


    真是隻沒用的看家狗。


    雖然老太太有時候會這樣發些牢騷。其實,老太太本身也是位心地善良的老人。她即使在很嚴肅的時候,眼角也總是帶著一絲微笑。


    孩子們總是天生具有本能性的尋找朋友的才能。沒有人和自己玩耍時,或者是和別人玩夠了時,仲根總是會望一望老太太住的那座西式住宅。一般來說老太太總在屋簷下的走廊上忙碌著。仲根時常還可以從她那裏得到些水果糖之類的獎賞。


    老太太是個博聞多識的人物,尤其喜好圓夢。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麽夢了?”


    你隻要把夢說給她聽,她就會給你判斷命運啦,性格啦等等。


    像算卦之類的,這也是不會準的。


    即使在說些不中聽的風涼話,但隻要你一看到她一邊看著厚厚的外國書,一邊鄭重其事地講解的樣子,就會覺得也未必不準。


    盡管如此,有些時候還是有些孩子不相信。老太太就會舉好多夢卜的例子去說服他們。


    現在回想起來,老太太的卜術是相當高明的。據說她年輕時當過學校的老師,說話富有技巧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很久很久以前,在土耳其的一個村莊裏,有一個貧窮的青年人。他總是禱告‘無論如何我想當財主’。”


    真是不可思議,已經過去三十年了,老太太抑揚頓挫的聲音至今還回蕩在他腦海裏。對了,那座西式住宅的院子裏也有一塊很大的草坪,他總是一邊坐在屋簷下曬著太陽一邊聽她講著。隻是,那時候的他活得無憂無慮,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人世間的痛苦……


    在他的耳畔,又回響起那遙遠的故事。


    “有一天,年輕人正在坐無花果樹的樹陰下打盹兒。在遠處隱約可見呈現著伊斯蘭教寺院特征的球形星項。


    突然,一個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出現在他麵前說:


    ‘喂,你真的是那樣想當地主嗎?’


    他大概是喊了一句夢話:


    ‘是的……’


    ‘好吧,真是這樣的話,你就到巴格達去。你的財富在這個小城鎮裏是找不到的。’


    老人這樣念叨著,和剛才出現時一樣,突然就無影無蹤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臉。


    這是夢嗎?對,除非是夢,無法想像啊。就是夢。可是盡管如此,這夢做得可真清楚。既然如此,那好吧,就到巴格達去看看,也許會走運呢。


    這年輕人心地很單純,而且反正在這裏也是過著乞丐般的生活,所以,他馬上就下定了決心。


    但是,到巴格達的路程很遠,中途有沙漠,有強盜出沒,也許還會碰上野獸。


    他遭遇了好幾次危險,可他一直堅信著夢裏的神托,終於到達了巴格達。


    在路上,他想像著,隻要一到巴格達,那兒遍地是金銀時寶。誰知,哪裏有這麽好的事,好不容易來到這裏的他才知道,在這座大城市裏,一片冷冷清清,隻有成群結隊的人在走來走去的。


    ‘咦,是怎麽回事?珠寶都在什麽地方呢?’


    他離開村子時所帶著的僅有的一點盤纏都已用完了,肚子餓得是前胸貼後背,這裏可根本沒有什麽親朋好友可以找的。


    實在走投無路了,他隻好依靠著寺院的中庭的牆壁,餓著肚子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醒來一看,周圍的人群慌裏慌張的。


    ‘有小偷啊!來人啊……’


    從隔壁的住宅裏傳來喊叫聲。


    好像是寺院隔璧的豪華的大公館裏進了強盜。


    有好幾個黑衣人吧嗒吧嗒飛跑過來。


    這群人經過中庭逃跑了。緊接著夜問巡邏的官吏也飛跑過來了。


    ‘嘿,抓住那小子!’


    正在徘徊著的年輕人,果然不出所料被誤認為是強盜的同夥給抓了起來。


    ‘混蛋!老實坦白!’


    ‘我冤枉啊!我不是小偷!我是頭一次從鄉下到巴格達來,今天是第一天,所以既沒有朋友也沒有錢,一點辦法也沒有,就隻好在寺院的中庭露宿了,可是不知為什麽突然就混亂起來……’


    看上去確實是個鄉巴佬,不像是強盜的同夥。


    於是,官吏就問:


    ‘那好,我問你,你是為什麽到城裏來的?’


    ‘我,我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不可思議的夢?’


    ‘是的。夢裏有個濕淋淋的老人,他說‘你想要錢的話,就到巴格達去。隻要到那裏去,到處理的都是全錢。’


    年輕人老實巴交地說著,他越說,官吏們的笑聲越大。


    ‘你這小子,真是傻瓜透項了。夢裏的神托是子虛烏有的東西。你至少也要冷靜地用腦子想想。哦,對了,我年輕的時候也做過這樣的夢。是在……鄉下的一個村子樹陰下,附近有一棵非常大的無花果樹,在這棵樹旁有一眼泉水,夢裏說那裏埋藏著我的財富,確實是這樣托付的,不過,我可不像你這麽傻冒,我根本就沒有相信。好了,廢話少說,你也甭信什麽夢裏的鬼話,趕快回鄉下去吧,巴格達可不是你這樣身無分文的人遊玩的地方。’


    他聽著官吏的話,渾身上下都興奮起來,差一點就叫了出來。


    在一個村莊的樹陰下,有一株非常大的無花果樹,附近還有一眼泉水……這不正是自己夢見老人的那個地方嗎?


    年輕人被鬆了綁,從官吏那裏得到一點錢,轉身就踏上了回鄉之路。


    這是真的!這次絕對不會錯了!


    袍著這種信念,年輕人加快了步伐。


    他一回到家鄉,就去挖那眼泉水,果然,那裏理藏著大量的金幣……”


    這是那個老太太講過的故事。


    為什麽會想起這樣的故事呢?


    仲根躺在公園的路椅上,朦朦朧朧地在左思右想著。


    大概和公園裏春光明媚的天氣有關吧。過去聽老太太講故事的時候,總是在暖洋洋的向陽處。


    渾身上下水淋淋的老人的預言沒有百分之百的實現,但是年輕人仍然是相信了神托的夢才得以成為百萬富翁。他知道這也許是老太太的一—或者是過去的人的一一虛構的故事。但是,他卻發現了在孩子們的心中對夢也懷有神秘的向往。像故事裏的這種奇跡,即使發生,也沒有什麽可奇怪的。難道自己就注定做不出驚人的夢?每天晚上,在鑽進被窩時他總是心情非常激動,如今,他眺望著天空中自由自在漂浮著的遊雲,特別懷念童年時光。


    “啊,真是風和日麗呀!”


    他躺在路椅上,仰望著無邊無際的晴空,張大嘴巴,深吸一口陽光,就像知覺被吸進去了一樣。


    小時候,最常做的夢就是往天上飛,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具備有可以漂浮在空中的能。力……


    但是,飛起來並不那麽簡單。特別是從地上二三米到十米左右這段最難漂浮。就像風箏,一旦進入高空飄起來了,就簡單多了。


    即使是想使勁飛,起初也是飛不好的,要先跳起到有自己身高那麽高,然後把身子放水平,隻要身子是水平的,浮力自然而然就出現了,有點像遊泳時的感覺。


    如果身體是水平的,隻要輕輕地搖晃一下手腳,就會飛得更高,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越過樹林,越過房屋。有一次連從未見過的城市的鳥瞰圖也清清楚楚地映在腦海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個嘛,像是年輕人做的夢。是個好夢啊。”


    老太太滿心歡喜地解釋道。


    “總有一夭,你會成為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大人物,可以俯瞰世界。”


    這是老太太給算的卦。


    可是嘿—一,一點也不準。


    一個終日為借錢而奔波不已的印刷廠的老板,怎麽可能去俯瞰世界呢?


    不能再這樣下去!


    仲根從路椅上爬了起來,叭叭作響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由於好天氣的引誘,他想起了遙遠的往事。他的心情已緩和多了,借錢的事差點就忘得一於二淨了。


    這怎麽得了。


    今天可不是悠然自若的眺望晴空的日子。


    他看了下手表,己經十一點多了,也該到車站去了。仲根往左右做了個彎腰動作,又拍了拍臉頰,下了公園的坡道。可是已被放鬆的氣氛,總也緊張不起來。


    事先約定好的,在今天下午兩點見麵。不過,還是再打個電話,先問問情況的好。


    在商店街的街頭,仲根找到電話亭,撥起了電話:


    “喂,我是仲根啊。”


    “啊,你好。”


    “今天天氣真不錯啊!”


    “嗯,已經快到夏天啦。”


    “我今天下午兩點打算到你那裏,會不會打擾你呀?”


    “什麽?兩點?是已經這樣約定好的嗎?這恐怕不行哪。”


    前天確實是這樣約定好的。可是對方卻忘了。


    “是出什麽事了嗎?”


    仲根真想痛罵他兩句。但他努力地抑製住情緒,有氣無力地問道。


    “嗯,下午有點事情要處理。”


    “哦,是這樣—一”


    仲根真有點火了。


    失信的雖說是對方,但為了便於今後的交往,得說上幾句討俏的話。


    他雖然這樣想,但情緒一直很低落,也想不出什麽好詞來。


    “你改天再來好不好啊?”


    “隻是……這個,我已經好不容易到橫濱來了。”


    “有什麽急事嗎?”


    “是,事情很急。”


    “是什麽事啊?”


    “等和你見了麵,再詳細說給你聽。”


    “如果是錢的問題,那可不大好辦。”


    仲根狼狽極了,誠惶誠恐地說:


    “正,正是這事。實際上……”


    他的舌頭似乎一下子就變得不太好使喚,話說得也不清不楚了。


    “現在這個時期都不景氣。”


    “不過,你就先聽一聽也行,我好不容易到這裏來了。要是兩點不行,你說幾點都成。”


    “讓你白跑一趟也不好啊。”


    “這沒關係,我還是去一趟吧。你說幾點合適?”


    “嗯一—,四點,四點的話可以抽出身來吧。”


    “那,到時間我到你辦公室打攪你了。”


    “知道了。”


    對方很不情願地回答道。一種失望的感覺開始占據仲根的心。這幾天,無論見到誰都是這樣不順心。


    到四點還有四個小時,他走出電話亭,但無處可去。


    他站在街上,直愣愣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


    對了,昨天看到了野崎。


    當時仲根已在公路旁的快餐店裏吃晚飯,透過髒兮兮的玻璃窗看到的,確實是舊友野崎貞雄。


    因為是在去哥哥家之前,所以大概是晚上九點左右。在幾乎沒有什麽人來往的、被雨淋濕了的縣公路上,一輛豪華的外國小轎車停了下來。


    “有錢人也不是沒有啊。”


    他剛想到這,一個他認識的人從車裏出來,急急忙忙走進了電話亭。因為剛在去年的同學會上見過他,所以是絕對不會錯的。


    野崎有一個女同伴,她正在車裏睡著。車窗離仲根坐的地方很近,盡管車內有些暗,但車內的情形他仍然可以看到一半。他邊想著要去和舊友打個招呼,邊張大嘴巴把最後一


    匙咖喱飯塞進嘴裏。就在這時,車子開走了。


    野崎的家離這兒不遠,坐公共汽車不一會兒就到。高中的時候仲根曾去過幾次。


    他擁有父母遺留下來的大量土地如今正過著整天吃喝玩樂的生活。


    “我開了兩三個公司,不過,我根本就用不著去上班,一般總是在家裏閑呆著。如果你到我家的附近來,可得到我家裏坐坐啊。”


    這是野崎在同學會上說的。


    突然就這樣出現在他麵前,野崎一定會大吃一驚的。過去,他們是很要好的朋友,所以,說不定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如果是野崎的話,他有的是錢。


    野崎性情陰鬱,一開始不太好接觸。但是他心腸軟,是個好人。仲根想不起來他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去查一查吧也挺麻煩的,反正在橫濱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即使是白跑一趟也沒什麽關係。


    正巧,往返的公共汽車駛了過來,仲根飛奔過去,上了車。


    野崎家的附近,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盡管如此,仲根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他家。以前,這裏是郊外的野地,一片綠油油的。可現在已鋪了柏油路,道路兩旁蓋滿了樓房,還夾雜有高級公寓式的大樓,隻有野崎的家,還依然如故。這座寬大的舊式構造的住宅建在高大的圍牆和喬木之中。在這周圍,野崎擁有幾千坪的土地3,所以,他一定能賣很多錢。


    3一坪:大約等於3.3平方米。


    隻要他能賣個二三十坪,把錢借給我,那我就起死回生了。


    仲根一心想著自己,浮現出這祥的念頭。


    對了,算卦先生不是說會有意想不到的金運嗎?也許指的就是這個。


    他一想到這裏,又輕而易舉地滿懷希望。


    說不定,在夢裏見到的那個女人……?


    野崎帶著的那個女人,穿著紅色的衣服,雖然表情凶狠,總之覺得還算是個美人。今天早晨在夢裏看到的也許正是這個姑娘。昨天晚上,仲根從車窗的縫隙往裏看的時候,就想“她和野崎是什麽關係呢?肯定非同一般。”也許正因為這件事一直殘留在他心頭,才會意外出現那樣的夢。


    仲根忽然露出了苦笑。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野崎也曾和低廉的卡巴列4的女郎鬼混在一起,被他老婆給發現了,兩人大鬧過一場。


    4卡巴列:是種設有舞池、舞台的酒吧。


    野崎這家夥,現在怎麽樣呢?給他開個玩笑逗一逗他。


    仲根按響門鈴,可是沒有人回答。


    在他按第二次的時候,通向院子的木門輕輕地開了個小縫。野崎身著工作服,沾滿水泥,表情有些驚訝,正從門縫往外看。


    “喂,你好!”


    仲根興衝衝地跟他打招呼。


    野崎好像沒能一下子就認出仲根,但他那帶著帽子的頭立刻歪了歪,笑了起來。


    “原來是仲根啊。”


    “我到橫濱來,正好有些空閑時間,就想起了你,來看看。你在弄庭院吧?”


    “也算是吧。”


    “已經收拾完了嗎?”


    “啊,完了。”


    “你的手藝很高吧?”


    “哎?你是剛到嗎?”


    “當然,怎麽啦?”


    “哦,沒什麽。進來吧,你等一下,我去把大門開開。”


    這座房子蓋得十分結實,但畢竟已經舊了,每走一步,走廊上的地板就會“嘰嘰嘰”地發出聲來,客廳是新修建的。


    “我太太不在家,所以招待不周了。”


    野崎笨拙地打開了可口可樂的瓶蓋,倒入玻璃杯。


    “沒關係,沒關係。我連一點禮物也沒帶,就這樣冒冒失失地來了,真不好意思。不過,你還真在家,太好了。”


    “嗯,星期三和星期六我都在家。”


    “這一帶已經變成漂亮的住宅區了。”


    涼飲料喝起來十分舒服。大概,這時的氣溫已經升得很高了。


    “嗯,現在什麽都挺方便的。”


    “你不是有很多土地嗎?”


    “沒什麽了不起的。”


    “一坪大概要幾十萬吧?”


    “說是挺貴的。”


    “你已經處理了一些吧?”


    “為了交繼承稅,是不賣不行哪。現實多殘酷啊。”


    “不過,我真羨慕你,即使隻有能賣的東西,這樣不是無憂無慮的嗎?”


    “也不是這樣。總之生活還過得去吧。”


    “你說到哪裏去了,有那麽多的財產,快讓人羨慕死了。你也替別人想想看,即使整天像老鼠似的轉個不停地幹著,債務還是壓得人抬不起頭來,你能借給我一點嗎?”


    “不至於吧?”


    “不,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先給貧窮人墊上一點,不會遭報應的。”


    反正不是一點錢也沒花,從父母手裏白白地得到的財產嗎?在仲根的腦子裏,存在著這種想法,所以他說的話聽起來有點太強求了。野崎緊緊地閉著嘴,板起了臉。於是,仲根連忙慌慌張張地改換了話題。


    “田村最近怎麽樣?”


    他提起了他們共同的朋友。


    “不知道!”


    野崎的情緒好像是受到了傷害,很粗魯地答道,並不時地偷覷仲根的表情。有錢人一旦有窮人來訪,就覺得自己的財產會被奪走似的,好像就會變成這副樣子。


    兩人很尷尬地沉默一會兒之後,野崎板著臉問了起來:


    “你,是為了什麽事才來的?”


    “不,也沒有什麽別的事情。”


    仲根連自己都覺得寒傖,苦笑著。


    “其實,昨天晚上,在街上,我看見了你。”


    “嘿——是幾點?”


    “大概是九點之前吧,在縣公路旁的快餐店那個地方,你開車去的吧?”


    “……”


    那一帶有很多供男女尋歡作樂的旅館,野崎他們似乎剛從那裏享受後出來。


    “汽車裏坐著一位穿紅色衣服的美人,可不同一般啊。”


    “哪有這種事?”


    “好了,好了,我是不會對你太太說三道四的。好漢不食言,其實我也做過那種事嘛,弄不好,可是要出大亂子的呀。哈哈哈。”


    “隻不過是一個熟人。”


    對方如果生起氣來,開口否認的話,相反地,這邊就越發想繼續挖苦、耍笑。


    “不對,不對,這當然一定是熟人啦。不過……可不僅僅隻是一個熟人啊,關係可是相當的深……她很漂亮啊。”


    “你看見她啦?”


    “對,對,隔著玻璃窗看見的。那麽漂亮的人,好像隻要看一眼,無意識之中也會印在腦海裏的。今天早晨,我做了一個夢,就夢見她了。”


    “是什麽夢?”


    “可不是什麽好夢……”


    仲根吞吞吐吐地說。


    那個身穿紅色衣裳的女人和野崎到底是什麽關係,仲根也不清楚。大概是非同尋常……可是,就算說的是夢裏的話,如果說那女人被殺死了,好不好呢?


    “你說不是什麽好夢,那是什麽樣的夢呢?”


    “我也曾為女人傷透腦筋啊,所以,這種印象還一直留在心裏的什麽地方。”


    “哦?”


    “是殺死一個女人的夢。用鐵絲緊緊的勒住脖子……嘻嘻嘻,真令人不寒而栗呀。那女人的白眼球一瞬間就向上翻,無論我用手怎麽樣去合,也合不上她的眼睛。”


    “然後呢?”


    “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挖了一個坑,把她給埋掉了。可是呢,無論怎麽埋,她的臉總是又從土中冒出來。快把我嚇死了。真不知道那些殺人的家夥是什麽心情,我可殺不了人。哈哈哈。”


    “你經常做這樣的夢嗎?”


    “不一一這是頭一回。是不是得去找個算卦先生算算夢?說不定這對我來說是個意外的好的預兆。”


    “算夢?算不準的。”


    “誰知道呢!我認識一個算卦先生,他說這個月的十三號,我會做個奇怪的夢,一下子就被說中了。”


    “準了,又能怎麽樣呢?”


    “不知道。據他說是金運大吉,會有意想不到的人借給我錢,還說是南麵的方位好。”


    仲根故意地笑了笑。暗示“說的就是你”。可是不知對方是怎麽想的,眼角的魚尾紋在跳。


    仲根看了看手表,已經二點了,該離開這裏了,於是他改變了話題。


    “院子裏的活幹完了?”


    “唉?嗯、是啊。”


    “哦,我現在得去小田原,明、後天有時間,我再來。錢的事,你先考慮考慮好不好?我可是在說真話。”


    “錢?”


    “拜托啦!就給我點方便吧。”


    “你需要多少?”


    “暫借一千萬……,


    “這樣就可以了嗎”?


    “說實話,三千萬左右……最好。”


    好歹總算有了一線希望。不,不會進展得如此順利的。等一等,按照那個卦,應該是運氣上升,萬事好轉的……


    “總之,明天我再來一次,和你商量商量,你就先考慮考慮吧。”


    仲根多少像是在威脅似的,加重了語氣。


    “等,等一下,你是要去小田原嗎?那好,你再坐一會吧!我也正好要出去,順便可以開車送送你。”


    野崎急急忙忙站了起來。如果能開車送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借錢的事也許還可以在車裏好好說一說。豪華的外國車坐起來也肯定舒服得很。


    昨晚仲根在那小客棧的被窩裏沒有怎麽睡好。他喝了一杯野崎端來的咖啡,莫名其妙地犯起困來。過去的那座西式住宅、好星卜的老太太、灰溜溜的借錢之旅、紅衣女人、野崎的臉,多種多樣亂七八糟的形象浮現在夢寐之中。仲根不知怎的又感到了恐怖,想叫又叫不出聲,意識空白,逐漸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那一天,野崎貞雄又一次換上了工作服,動手侍弄起庭院來。


    他把已經凝固了的金魚池的水泥又一次扒掉,所以還必須再重新抹上。


    在什麽地方看見了?對這家夥可不能麻痹大意。是夢裏的話什麽的,盡胡說八道——如果是在汽車裏往這裏運的時候被看見了,那沒有辦法,但是,他連用鐵絲勒住脖子,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裏挖了一個坑都知道……


    那種低聲下氣的微笑是什麽意思!強加於人,借錢的口氣又是怎麽回事!暫時一千萬,說真話是三幹萬日元,如果讓他嚐到了甜頭,誰知道他還會再要多少呢?


    偶然回來看看什麽的,他也真會說如此露骨的假話,打一開始就是打算來敲竹杠的。“明天再來,先好好考慮考慮”。不正是這號人的手法嗎?話說得那麽鄭重其事的,反而讓人更害怕。


    壞苗頭趁早除掉的好,趁還沒有泄露給別的什麽人……


    “咳!咳!”


    野崎擦去頭上的汗。


    被無聊的女人糾纏上,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才把她處理掉,剛鬆了一口氣,誰能想到那個現場被仲根看見了……


    不過,他也已經解決了。


    隻是要挖一個比埋那個女人更大些的坑,一旦進入初夏,日子也就長了,到太陽落山時,大概工程就可以結束。


    “說什麽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這小子也真夠會說話的。”


    野崎一邊嘴裏嘟嘟嚷嚷,一邊把鐵鍬的土一鍁、一鍁、又一鍁倒入深深的坑裏。


    9.阿梶的墓碑


    “三津”是個連出租車的司機也不知道的小旅館。


    我在大阪結束講演後,如果隨即乘坐就近的新幹線,完全可以返回東京。可是,難得來一次關西,就這樣當天回去也怪可惜的。當時正值晚春。聽說在磋峨野有一個古老的、而且是挺不錯的旅店。於是就在京都下了車。


    門燈照射著用毛筆寫的旅店的名字。在門口有一個木刻的招牌,上麵用行書雕刻著“三津”。


    這名字起得真妙。


    哩,對了,過去曾經一時稱大阪、堺、京都為三津。是鎌倉時期?或是室町時期?如果是這樣,這裏也許確實是起源很久的宿店。這招牌也仿佛是在傳達著它的這一名份,顯得十分陳舊。


    “有人嗎?”


    “歡迎光臨。”


    頭發半白的老板答道。


    大概是因為我到達的太晚吧,賬房、走廊、整個旅店都靜悄悄的。除我之外,是否還有其他住客?


    “已經用過餐了嗎?”


    “唉,吃過了。”


    “那就去洗個澡,請早些休息吧。”


    我洗了澡,喝了瓶啤酒,可離睡覺的時間還有點太早。於是,從旅行包裏取出文具盒和稿紙,開始寫起了隨筆。可是,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左思右想仍然無濟於事。


    我獨自一人呆呆地沉浸在這寂靜的夜晚,模模糊糊地望著稿紙。文字、斷斷續續的句子散亂地浮現在眼前。過去發生的事情和想像的事情微妙地在腦海中交織在一起,漸漸地便難於區分什麽是現實、什麽是想像。有時,幻聽幻視預示著精神也許處於崩潰的邊沿。


    記得我曾聽到微微的鍾聲。這鍾聲是從哪兒發出的呢?是夜半的信號?


    拉開桌前的障子,是一個黑咕籠咚的窄窄走廊。走廊那邊有木板套窗。打開套窗又是一個細小的走廊,一直連接著陰鬱濃黑的院子。


    在一塊大的鋪路石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雙院內穿的木屐。


    是呀!去散一下步不好嗎?


    它仿佛是在這樣對我說。


    被夜間的冷空氣吹得潮乎乎的木屐,穿起來感覺非常舒服。鋪路石的表麵上有些凸凹,我搖晃著身子,踏上了鋪在杜鵑花中的小路。


    月亮泛著白色的光。


    剛剛凋謝的杜鵑花,在月亮的照耀下,好似飄撒著無數的紙屑。繁茂的葉子也格外茂密。這裏並不是收拾得很周到的院落。


    從外邊的走廊下來的時候,還以為這院子不過就二三十坪那麽大,可順著庭院點景石往前走,發現小路複雜地彎曲著,而且進深非常大。還可以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流水


    在一棵粗大的衫樹前,道路分為兩條。一條通向大門、另一條像是迂回到後麵的山腳下。起初,我朝大門的方向走了一兩步,可是這邊似乎路過客室的附近,怕打擾其他的客人,於是我選擇了前往小山邊的道路。


    鋪路石沒有了。路麵上生長著稀疏的矮草,路旁有一口古井、一座倒塌的小倉庫,還有一個幹涸的小水池遺跡。


    撲達、撲達、撲達,是在熟睡中被驚醒了嗎?兩隻小鳥掠過灌木叢的上空飛去。


    之後,又是一片深深的寂靜。


    在小山石旁,以一棵大大的山茶樹為標記,就在樹根的附近,立著一塊象是在行禮似的稍微往前傾斜的墓碑。上麵嚴嚴實實地被青苔覆蓋了一層,很難看清表麵的文字。背麵,隻有一塊稀稀拉拉的地方,借助月光、歪著頭勉強地看到用平假名寫的“梶”。


    是人的名字嗎?


    是女人的墳嗎?


    如果是古代的女人,“俗名梶女”也可能存在過吧。


    再往前走已經沒有了路。在這夜深人靜之中,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看的風景,夜間的散步就到此為止吧。我一邊聽著木屐撞擊地麵的聲響,一邊往回走,沿著剛才走過的小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微微發黃的光線;潔白的稿紙;壁龕中的小花瓶;暄騰柔軟、點綴著淡紫色花的被褥。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困意。老大無成,白活了這麽多年。一外出旅行,就開始有些興奮,一般來說,夜間都會睡不著。讀了一會兒隨身攜帶的《泉鏡花的短篇集》,可馬上就覺得不耐煩起來。把稿紙放在枕邊、坐在床上又開始了寫作。


    說不定,也許就這樣會到天明。


    如果是這樣,倒是無所謂。明天,就在新幹線上睡覺沒什麽不好,隻要工作能有所進展,徹夜也無所謂。若是困了,就這樣睡下也行。


    寂靜之中,隻聽到筆尖的唰唰聲。


    就在這聲音中斷之時,聽到有人的腳步聲。


    是客人在這時間回來了嗎?


    我隱隱約約地這樣想著。可聲音好像並不出自房間裏,好像從院子裏傳來的。


    這人走近木板套窗,悄悄地望了望房間裏的動靜,然後又遠去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障子的外邊。


    木板窗不知為何是半開半合,透過黑暗,看見樹陰下有一個人影。


    “還沒有休息嗎?”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人影僅僅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模模糊糊的,一點也看不清樣子。


    “沒有。”


    “是在工作嗎?”


    “唉,也算是吧。”


    “月亮,可真漂亮啊!”


    月亮仿佛聽到了她的誇獎,又增加了一層光芒。


    脫到哪裏去了呢?我沒有找到木屐。無可奈何地伸出頭。


    “多靜啊。”


    “我們這裏,最值得驕傲的也隻有靜。先生真了不起,徹夜地工作。請用點夜宵好嗎?”


    聽到她這樣說。


    喔,明白了。女主人是納悶這裏露出的燈光,前來看究竟的。


    “不,不要了。也不知能不能幹到天明……”


    “是嘛,您有什麽事就叫我好了。”


    “嗯,謝謝。”


    在這邊不休息的時候,老板娘也不休息嗎?


    “那個……”


    我看著拖拉著白色往後院移動的女人的身影,叫住了她。


    “有什麽事嗎?”


    “剛才,我在院子裏散了步。”


    “是嗎?”


    “這裏離山真近。”


    “山要是塌了,可怎麽辦吧。”


    “在後邊有一個墳墓吧。”


    “唉。”


    “是誰的墳?”


    我倒不是對墳墓的由來感興趣,而是想和她多聊一會兒天。


    她僅僅是白色的身影,仍然看不見樣子。


    從她的聲音來推測,她大概有三十四五歲。皎潔的服裝;般配和服的女人,美麗、文雅的表情……


    “是阿梶的墳墓。”


    盡管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從這聲音中知道她非常的嚴肅。


    “阿梶?是誰呀?”


    到底是女人的墳墓,我猜對了。大概墓碑上還寫著“俗名梶”吧


    “是‘藤十郎之戀’的阿梶。”


    “菊池寬的?”


    “是的。”


    “是真的嗎?”


    腦海中閃現出各種各樣的想法。


    這是實話嗎?阿棍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嗎?即使如此那是什麽時期的故事?不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嗎?阪田藤十郎是和近鬆門左衛門同一時期的演員……所以大概是元祿時期吧。如果是元祿……大約在一千七百年前左右?


    哇——真嚇人。


    竟然是那麽古老的墳墓。


    咦!在泉嶽寺,還遺留著赤穗義士的墳墓……那也是同一時代的吧?


    “您知道阿梶嗎?”


    “唉,知道。過去,我曾演過戲。”


    “您曾經是演員哪?”


    “不,也不過是比學生演的戲劇略好一些。那時,班裏有一個戲裝店的女兒,這樣,我們就試著對曆史劇進行了挑戰,邊看邊模仿地演出過。”


    “噢,那您肯定是知道的了。”


    “嗯,還沒有忘。那個阿梶就是這裏的祖先嗎?”


    “我也不太清楚,隻是聽說那是戲劇“藤十郎之戀”的阿梶說是她的墳。”


    “喔——,那個戲倒是不錯。”


    “是嗎?”


    她稍微頓了一下,又接著說:


    “瞧!怎麽說好呢?男人無論何時總是很殘酷地對待婦女。”


    腔調好像在警告什麽。


    “藤十郎之戀”的主題,的確是這樣的。


    這也根據人吧。”


    嘻嘻嘻。”


    她笑了起來。


    “寫小說的先生和藤十郎一祥,對待婦女非常冷淡。所以,事過以後就寫出來,這怎麽能行呢!”


    “……”


    話的內容轉到了意想不到的境地。我雖然感到有些費解,既然對方把話說到了這裏,就想再問問她。


    “女方大概認為是被出賣了吧?”


    “什麽?”


    “就是說……那個,怎麽說呢?在那一天那個時候,兩個人豁出了性命,真真實實地進行了戀愛。可是,事過不久,男方把此事詳詳細細地寫成了劇本,搬上了舞台,或者是寫成了小說……”


    “是啊,這是多麽傷心的事。讓人感到:這個人,打一開始就沒安好心……”


    “你好像經過這樣的事。”


    “嗯,不是,沒有。隻是覺得大概就是這樣吧。真對不起,打擾了您的工作。好了,晚安,如果有什麽事……”


    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我又問了她一聲,可是沒有回答。


    怎麽回事呢?


    我在黑暗中,回想起那遙遠的記憶。


    回味“藤十郎之戀”的梗概並不難——。


    元祿時期,著名演員阪田藤十郎,麵臨著自己表演藝術的極限,十分苦悶。可是,江戶的著名演員中村七三郎,在這種時候,在同一個京都的舞台,因演出“傾城淺間獄”而受到眾人的歡迎。大眾的心常常動不動就會發生變化。人們甩掉落十郎,開始傾向於七三郎。眼看一直戴在藤十郎頭上的這項總藝頭的美稱就會被奪走。


    然而,藤十郎苦惱的原因,並不隻是像這樣表麵上的事情。


    七三郎演的“傾城淺間獄”,是古典滑稽劇的狂言。是展現嫖客在花街柳巷的行為,以及表現浪子虛榮心的戲劇。


    對曾被稱讚為天下無雙的藤十郎來說,在他的所在地,讓江戶的演員七三郎演同樣的嫖客,而且京城裏的評價是:


    “藤十郎的嫖客當然是非常出色的。隻是,我們已經看過無數次,已經滿足了。與此相比,七三郎演的嫖客在京城是第一次的“狂言”。他又和京城的表演豔情的戲劇師不同,柔中帶剛,實在是了不起的名藝人。”


    他聽了並不是件愉快的事,是恥辱。


    但是,藤十郎自身,掏出心裏話來說,這時,他本身也已經對自己的嫖客演技感到厭倦。總是扮演同樣的角色,總是對嬌聲嬌氣的美女說同樣的台詞。對此,他本身已經隱隱約約地開始有所不安。


    這樣下去,非常危險。如果找不出新的趨向……


    七三郎並不是故人,自己本身的演技陷入了絕境這才是真正的大敵。


    在這骨節眼上,作為彌生狂言的腳本,從近鬆門左衛門那裏送來了“裱糊匠昔曆”劇本。這是門左衛門在接受到藤十郎死氣百賴的強求後,把現實的事件作為題材特意為他寫的野心作。


    對這一事件,京城的大眾記憶猶新。這是一起京都室町的裱糊匠的老婆和茂右衛門通奸、在粟田口被處死的事件。


    模仿這一事件而創作的狂言,和以往被演得興高采烈的嫖客大不相同。是舍命相愛的戲劇。


    一一能演好嗎?


    藤十郎忐忑不安。


    作為名演員之常情,如果僅僅是玩耍女人,從一踏上舞台開始,已經演過的次數,像天上的星星數不清,不知道認識過多少女人,不知道感動過多少女人的心。然而,要說是像偷竊別人的妻予那樣的不道德的愛情角色,藤十郎從來還沒有接近過。


    如果就這樣虛張聲勢、硬演私通夫的驚人粉戲,萬一失敗了……如果和以往演過的、平常的藤十郎沒有任何的變化,京都的人會怎麽說呢?


    大概他們會在此看穿藤十郎的藝術境界,馬上就會有像這樣的議論流傳:“你看,壞了不是。藤十郎連真實的戀愛都演不了。”這可受不了,太可怕!。無論如何,這次的演技絕不能僅僅停留在隻把藝妓改變成人妻的這點變化上。一定要演出豁出性命似的、真實的藝術。


    在劇場附近附設的茶室裏,焦頭爛額、不知所措的藤十郎,發現這個茶室的老板娘偶然地進來,靈機一動,打起了主意。


    老板娘叫阿梶,年幼時就是有名的美人。和藤十郎從小就認識。


    “阿梶,稍微過來一下,想對你說件事情,再近一點!”


    阿梶感到有所不安。可是,藤十郎不管三七二十一,單刀直入地開始追求。


    “我從認識你時起,一見鍾情就愛上了你。始終想著隻要有機會,一定向你求愛。可是,我窮為未成年之學徒,師傅的管教十分嚴厲,雖然時刻在心,卻身不由己。後來,你結了婚,我仍然是朝思墓想。這樣不是人間之正路,即使我極力地抑製自己的心情,也阻止不住這凡夫的思想。隻要聽到有人提起你,就能看到你的麵容。二十年以來,連一天也沒有忘記過。”


    他花言巧語地進行糾纏,然而,眼神卻殘酷地觀察著阿梶的表情、動作……


    阿梶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泣不成聲。童年時的朋友一一從未仇視過的男人,如今,在這個時候,向自己述說這樣的自白……


    在這緊迫關頭,終於,阿梶吐出了痛苦之言。


    “藤先生,您剛才講的話可都是真心嗎?”


    “還能會不是嗎?我能開玩笑嗎?向別人的妻子求愛,這可是豁出性命的戀愛。”


    阿梶噗地吹滅燈籠,一陣可怕的躊躇和沉默。藤十郎站起身,走向阿梶。熱血漲滿全身的阿梶,不惜一死,準備迎接這即將發生的一切。可是……,藤十郎走到阿梶跟前擦身而過。打開障子,又關上障子。藤十即的腳步聲遠去。就這樣結束了,這就完了。


    “藤先生!藤先生!”


    阿梶發瘋似的叫喊,可藤十郎一去不複返。


    幾天之後,“彌生狂言”開了幕。藤十郎的“裱糊匠昔曆”演得是維妙維肖,獲得了整個京都的好評。連日來是場場滿員的大盛況。


    曾經也有過像這樣的議論:藤十郎因這次狂言演技而苦惱的結果,使得他對那裏的茶屋老板娘進行了假戀愛。從而幫助他解決了私通夫的心境和動作等。但這是真是假無人知曉。


    在對他演技的評價越來越高之時,阿梶在藤十郎的後台自殺。這就是“藤十郎之戀”的戲劇。


    這些是真人實事嗎?


    我記起這樣的一件事:


    作者——菊池寬,是以有關對藤十郎技藝研究談話的記錄中的一段插曲為線索,寫的這篇作品。按理說應該有這樣的事情。


    假如是這樣,阿梶也是實在的人物吧。如果是實在的人物,其墳墓也許會悄悄地遺留在什麽地方。


    我許久、許久、默默地以沉重的心情,回想了那遙遠的女人的悲慘遭遇。同時,還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扮演阿梶的是桂子。


    由於戲劇的賣座很糟糕,為了填補用於舞台裝置費用上的支出,記得一直到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很辛苦。本來就是業餘劇團,也沒有演好節目吧。


    “藤十郎,真不應該。不可饒恕!”


    桂子的本性誠實、認真,是個格守道德的信奉者。她努著嘴責難道。


    那個戲劇就是為了讓這樣去想而寫的。


    “是嗎?”


    “當然啦。”


    “不過,由於辜負了她的一片真心實意。你,就用這種不可原諒的心去扮演就行。”


    我作為演員,對劇中的女主人公進行了徹底的,不亞於他人的心理分析。


    從根本上來說,我對桂子的意見並沒有大的異議。在這個世上,沒有比兩顆相愛的心更珍貴的東西。如果是為了什麽目的而利用它的話,作為人,還有比這更難寬恕的行為嗎?尚且年輕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隨著歲月的流逝,桂子隨隨便便地結了婚,生了一個孩子。隻是好象不是幸福的結合。


    在一次邂逅時,我們出乎意料地在一起過了一夜。不,即使說出乎意料,聽起來也像是對靈魂的微妙之處的辯解。在我們各自的心裏,是什麽呢?既沒有“意料”的成份,也不存在男女之間正好像那樣可以偶然支配的地方。


    “兩年前,我母親死了。去年年底我父親也死了。”


    “我一點也不知道。”


    “目前,可以真正讓我得到安樂、養神的地方,哪裏也不存在了。嘻嘻嘻。所謂活著,真淒涼。”


    “人生也就是這樣啊。”


    她這樣把話說了一半,又睡著了。


    桂子的表現有些反常。


    她的家是水泥製房子。丈夫輕易不回來。牆壁上沾染了一片大的汙跡。我原以為桂子要比現在過得好。可——,昏暗的房間仿佛暗示著這裏居住著的人們的陰鬱心情。


    “過去真是快樂。學生時期……”


    “以後還長著呢。”


    “所以才不好辦。”


    這天的夜晚,像結了冰似的寒冷。


    窗戶被風吹得哢達哢達直響。時常還可以聽到喔—、喔—的風聲。


    隻有玻璃窗最上麵的一個框鑲的是透明玻璃。月光從這裏射進房間。月亮還沒有圓,看起來很窄。


    房間裏隻有微弱的光線。可桂子的表情、身體的特征,一切的一切卻都映照得清清楚楚。這是不是因為我在內心的什麽地方凝視了她才會有這樣的結果?談話中斷了,我們倆板起了麵孔。桂子的身體從開始發生變化到完全失控的樣子就像是電影中的慢鏡頭。在她逐漸地燃燒之時,那種細微、柔軟的動作,從咽喉中散發出的細小吭聲,晃悠的肩膀,一個個的畫麵,極其突出的特征,鮮明地印在了我的胸中。


    桂子為何那天夜裏和我擁抱在一起?為什麽在那個時候我們不得不反複地把身子結合成一體?她完全可以毫無保留地向我訴說她的一切。她也不可能會是心中無數,才有那樣的衝動。


    雖然用語言難於表達。可心心相印,一點就通。就這樣,兩個人把“寶貴的東西”藏在腦中,也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


    一晃又是幾年過去了。一次也沒有見過桂子。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作品中,寫出了那天和桂子過夜的事情。為了不使第三者發現,有意進行了充分的變動。但是,如果本人來看的話,對在愛的最高潮所表現出的動作,以及針對把女主人公推到了如此的境地的問題,也許完全有可能會想到的。


    桂子在翌年的賀年片的空白處寫著;“我讀了那篇小說。”


    果然如此。


    短短的一行字,潦潦草草,像是在嚴厲地責難我一樣,反射在我心上。


    為何寫出那樣的事?不僅僅是兩人默默之中的秘密嗎?不讓人知道,就不行嗎?你們小說家,總是以這樣的心情來捏造愛情嗎?像看土撥鼠一樣地來觀察她們嗎?


    我這樣領會了她的心意。


    頓時,桂子過去扮演的“藤十郎之戀”和這次的指責重疊在了一起。


    藤十郎的的確確是在那樣的意圖下,死皮賴臉地追求一個別人的妻子,把一顆赤誠的心作為玩物,演出了自己的戲劇。


    我可不同。


    至少起初並沒有這樣的意圖。


    即使這樣說,在女人的心裏,這兩者之間的區別又有多少呢?


    然而,就是不一樣,不一樣。


    我狼狽極了。想見見桂子。無論怎樣,解釋解釋。


    可一直也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又過去了幾年。桂子患了癌症,去了他鄉。我總是感到是那不幸的婚姻,提前結束了她的生命。


    至於我,自從收到桂子的賀年片得到她的指責之後,在印象還沒有淡薄之時,以及在以後,仍然在小說中幾次描寫了和桂子之間的事情。


    把一個女人的靈魂,推到天寒地凍般似的淒涼境地,這種事情,不是那麽輕易就可以創造的。和一個女人一起度過的、像靈魂的最高峰那樣的瞬間,也不可能是經常頻繁地就會遇見的。加上五顏六色的光,換換角度,回味起來,作為恰到好處的小說材料,完全可以利用很多次,這是實情。在每次寫作時,盡管多少有些躊躇,但我依然是寫了桂子的事——桂子絕不希望被寫的事。換句話說,我把一個人的人類的熱情和無限的寂寞,剁成了碎片,全部兜售掉了。


    靜悄悄的夜,越來越深。


    我突然覺醒過來。


    由於周圍太過份地安靜,反而影響思考的集中。


    剛才是在假寐、打盹嗎?


    還是一直在模模糊糊地追憶過去?


    在眼前的稿紙上,我零零散散地寫著想到的《阿梶的墳墓》、《藤十郎之戀》、《菊池寬》,等等,還有桂子的名字……


    無論是哪一位小說家,也許會或多或少地將自己在過去體驗到的事情像描摹似的寫在作品中。即使多多少少地感到些內疚。模特既有無論在誰的眼中都很明確的場合,也有就連本人自己也發現不了似的模棱兩可地描寫的情況。


    然而,被描寫的人會怎麽想呢?如果隻限於想像作家是男人的時候,那麽事情本身的女人,會怎麽樣呢?


    說不定,會有因此而高興的人。


    但是,半數以上的人會感到不厭煩吧。又不是一時的擦槍走火,越發是豁出性命似的愛情,她不是越發會認為被出賣了嗎?


    兩人“對誰都不能說”,並沒有這樣約定。“隻要適當地暖昧些寫,並不會給你添麻煩”。這樣的辯解興許也是實情。因此,從廣義來說,他既沒有觸犯違反行為,也沒有損害她。


    不同的是更微妙的心理問題。


    除兩人之外,在任何雜夾物都不允許介入愛的瞬間,他讓其他人介入了。她憎惡這種性情。隻因如此,她恨他的不純。


    更何況她一心一意,拚著性命生活在愛情之中,竟然把她記錄在文章裏,亮在眾人的眼前,當成餘興的題材……


    我也不是不理解。


    但是,依然是在什麽地方,有著微妙的區別。


    桂子的死,我一直在思考著這件事情。


    我翻了一個身,麵對著天花板。


    夜已過了很久了吧。也許已經快到天明。手表總是放在上衣兜裏,這早已是毛病。


    我在想:


    首先,最重要的是對工作本身,也許男女之間的精神準備不同。


    我在想:


    反過來說,對於愛情本身,也許男女之間的看法不一樣。


    無論怎麽說,對事物的看法,何時何地都會存在著個人差別。


    我決沒有輕視桂子的心情才寫的那樣的文章。何況更沒有像科學家觀察土撥鼠似的那樣來探索各式各樣的愛情。


    在寫桂子的時候,我總是有“請救救我吧”的心境。


    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


    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


    對我來說,寫文章是比什麽都重要的工作,夜越來越深,截止的時間極限壓在肩上,可是一句也寫不出來的時候也有。


    請幫幫我吧!


    如果真正有想念著我的人,就在這種困難的時候,不是會伸出手來的嗎?這樣的期待是太過分、太樂觀、太天真了嗎?


    在描寫桂子的時候,總是在那痛苦的瞬間,桂子出現在我麵前:


    “好吧,我來幫幫你。”


    她微笑著對我這樣說。


    《藤十郎之戀》所描寫的有多少是實事,我不知道。本來也就是很多年前過去的事情。事到如今,即使去究根問底,根本也是一無所獲。即使是明白了,也沒有什麽意思。


    可是,我仍然在無止境地想像著。


    板田藤十郎被描寫成一心一意隻生存在自己的藝術道路上的、冷酷的人。但是,不是還有另外的看法嗎?假如以其它的想法為主,在同樣的舞台上,不是可以創作出性質完全不同的戲劇嗎?


    想想看:


    如果藤十郎真心實意地喜歡阿梶……


    如果他們不僅僅是從小就認識的朋友,而是從童年起,相互就已經建立了堅信不疑的感情……


    那時,藤十郎覺察到了自己在藝術道路上的局限,大眾也慢慢地開始發現,衰敗的不安漸漸地逼上他的心頭,對他來說,也許看到了漆黑一團的無底深淵,到了無論如何也得找出辦法的緊要時刻。


    近鬆門左衛門送來的腳本是藤十郎以往在舞台上,以及現實生活中一次也沒有體驗過的奸夫奸婦的戀愛劇情。


    怎麽演呢?能演得好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沒有一個可靠的人。


    救救我吧!和我一起幫我度過這個難關!


    如果真正有愛著藤十郎的人,就在這個時候,不是會為他出力解難的嗎?即使藤十郎期望這樣,這不正因為人的軟弱才會有這種單純的利己主義?在這種場合下,如果是一點作用也不起的人,根本談不上還有人世間的愛情。


    且莫說他人,甚至連我也隻想依賴阿梶。這不也是藤十郎的真心嗎?不是愛嗎?


    至少作家也可以創作出像這樣的作品。如果那樣考慮,阿梶的臉上不是多少也會有點光彩嗎?


    房間外邊響起了腳步聲。


    我又一次睡著了。可盡管是睡著覺,卻能聽到響聲,還能看見房間裏的動靜。


    障子門開了,老板娘進來了。


    “您在休息嗎?”


    隱隱約約地聽到她在說話。


    老板娘像似窺視我夢中的內容一樣:


    “男人到底是工作第一。”


    她喃喃道。


    “這個嘛,確實是如此……不過,在艱難的時候,想依靠最可愛的人,就不行嗎?”


    “藤先生,也就這樣做的嗎?”


    她變成了阿梶。


    “對。在那個戲劇裏,由於作者自一開始就是以刻畫藤十郎的野心為目的而寫的,所以才會有那樣的結果。但是:任何人的力量也沒有借助的藤十郎徘徊在生與死的歧路上。想到了阿梶,如果以此為焦點而寫,一定會展現出另一個戲劇的。在這個戲劇裏,藤十郎在舞台上再現出一個個的愛的畫麵。表現出和最親愛的人在一起的生活。這不但沒有利用阿梶,大概期待著“請救救我,和我站在一起,才是他真正的心情。”


    “你也是這樣嗎?”


    聲音柔和,連被褥中也感覺到了女人的溫暖。


    “嗯,藤十郎的心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


    視野格外地暗。


    可房間裏的樣子一目了然,隻是看不見她的麵孔。是“三津”的老板娘嗎?還是阿梶?皮膚的感觸卻又非常和桂子相像。


    乳房很大,一把抓不過來。靜靜地浮動令人感到留戀。


    “你真的是經常想起我嗎?”


    飄來的,的確是桂子的氣息。


    “我曾想過。那是不應該寫的事。若是寫了,覺得就會有損於我們之問的珍貴的友誼。不過,在痛苦、困難的時候,不寫就不行。一旦要寫自已的真正燃燒過的瞬間,想起來的,也隻有你。對我來說。那件事也是多麽的真摯啊……”


    她什麽也沒有回答:我僅僅、僅僅是感到她更加溫暖。


    佳子的身體柔軟、溫順。她再三地微微搖著頭,像是要恢複即將浸入官能海浪的自已的意識一樣。在我的記憶中,也留下這樣的印像。


    “唉,唉。”


    她似乎在要求什麽,又像是在忍耐什麽發出聲響,軟軟的手指按在我的脊梁上。


    桂子伸直雙腿,接受了我。鎖骨周圍在微微地作動,接近陶醉的時刻已經來臨。


    翌日,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這裏無論何時都是非常清靜的旅店。


    到傍晚以前,有事得必須趕回東京。倘若有時間,原打算到附近的兩三個寺院去轉一轉。可是,一下子睡到現在,已經不行了。我趕緊收拾起行李。


    “多謝啦!”


    “歡迎再次光臨。”


    出來送我的是昨晚在到達的時候,迎接我的老板和年輕女傭人。


    出租車已經在門前等候。


    我從大門旁的小門看到了院子。


    “在後院有一座墓吧。”


    “嗯,是座古墳。”


    “是阿梶的墳嗎?”


    “唉——,上麵是這樣寫著的嗎?到底是誰的墳,我也不清楚。挖掉吧,又覺得不好,所以一直在那裏也就這樣了。”


    “老板娘呢?”


    “她回娘家去了。”


    我感到很奇怪,又詢問了一句:


    “三十四五歲的女人,是店裏的人,昨晚在院子裏散步?”


    “那會是誰呢?這裏沒有那樣的人……”


    阿梶死的時候是幾歲呢?桂子死的時候又是多大呢?


    10.沉醉的時光


    那天晚上,我突然決定從井頭線的f站附近,徒步到中央線的n站。起初,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在我拜訪了居住在高並戶的友人之後,在回家的路上,便想到要這樣隨隨便便地走一走。也許是因為在很久以前,我曾在這一帶住過,對這裏多多少少地還有些懷念的緣故吧。秋天的夜晚,也正適合收集、回憶那些零零碎碎的記憶。因此,走在路上,渾身上一下也感到輕鬆愉快。


    從朋友家出來的時候,還不到七點。深灰色的天空上,掛著隨風飄流遠去的雲彩,時不時地還可以聽到些秋蟲的鳴叫聲。盡管沒有月亮,可周圍的清涼、暗淡,已經充分洋溢著濃厚的秋霄之意。就在這樣的夜晚,那遙遠的過去,如箭似梭,穿過黑暗,浮現在我的眼前。


    這裏的主要街道,仍然和過去一樣,還在原來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變化。可一旦進入了小巷,已全無昔日的風貌了。那時——也就是昭和十五、六年(編者注:1940、41年),“二次”大戰將要開始之前,這一帶人煙稀少,到處,彌漫著濃厚的原野、鄉村的氣氛。無論到哪裏,都是一片片雜草叢生的空地。因此,若是在大晴大,從這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富士山。連一點點遮擋也沒有的灌木叢空地,常常令人感到:這一片片的大草原一直延伸到山腳下,連接著富士山。而如今,在同樣的這塊土地上,密密麻麻地蓋滿了房屋。很難再看到大片大片綠色的草地了。


    嗯?神社還保留在以前的地方。記得在神社門口有一棵非常大的樹……噢,這棵樹還在,也原封不動地和過去一模一樣。小時候,曾和四、五個朋友一起,手拉手地量過它有多粗,可那麽多人也沒能抱得住。比起這些記憶,眼前的這棵樹似乎消瘦了許多。有可能,這也許是因為我已經長大成人了吧。在小孩子眼裏,周圍的一切,無論是什麽,都會感到非常之大、之廣。我走上前,仔細地看了看,發現從樹幹的色調和樹皮脫落的樣子來看,它的模樣依然和過去被叫做“大象的腿”的那種印像完全一樣。神社已經徹底地翻了新。而且,院子裏簡直像是剛從理發店裏理過發回來似的,收拾的特別幹淨,陰森森的地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每到晚秋,這裏的地麵上就會落上一層橡子。在這些同樣的橡子中,既有非常大的,也有扁的。大的正好可以用來做陀螺。由於長形狀顯得高貴,曾把它放在自己的抽屜中,封為“王子”,視為寶貝。


    據說如果吃了橡子就會變成結巴。這是真的嗎?既使在糧食極其短缺的時期,我也沒吃過橡子。在江戶的饑荒時期,橡子好像作為糧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因此,由於我們從來也沒有吃過它,這也許是近年來才有的說法吧。橡子本身並沒有特殊的毒性……


    象這樣雜亂無章的思想,填滿了我的腦海,然後又消失。


    在神社附近,有一大片叫做“赤土”的空地。這片空地正像名字所說,上麵覆蓋著一層紅褐色的土。粗壯、而又有些生畏的雜草像是給鳥畫的圖案一樣,橫七豎八地、一塊塊的叢生在這塊空地上。巨大的螞炸王,伸展著翅膀,嗖——、嗖——地飛舞。還有另一種頭形既尖又細的螞炸,它的顏色是青綠色的,很難看。尚且年少的我、雖然不懂得秘密和恐怖之類的事,可這種螞炸的體態,不知何故,總覺得有些可怕。


    由於我的運動神經遲鈍,捕捉蜻蜓時笨拙得叫人可憐。白色胴體的,是長蜻蜒。黃色胴體的,是紫長蜻蜓。但像這樣的嘍羅小卒,我就是捉不住,而我最羨慕、最想得到的是另一種格外漂亮的大蜻蜒—我們稱它為銀君蜻蜓。胸綠,腹蔚蘭尾黑,就連茶褐色的翅膀的紋脈也強勁有力,使其顯得更加威風。


    我一次也沒有捉住過這種蜻蜓。僅僅從小朋友們的蟲籠裏,看到過它在拚命掙紮的情形。


    有一天,一個居住在市裏的朋友到“赤土”來玩。這個朋友曾在學校參加過運動會的接力賽跑。所以,捉起蜻蜓可謂是出類拔萃。那天,他一下子便捉到三隻。在回家的途中他豪爽的對我說:


    “這個,給你啦!”


    “真的?”


    “嗯,真的。”


    我一路上蹦蹦跳跳著回到了家,把它放在了起居間。


    他對我來說,是個非常熱情的朋友。可是以後,他進了中學,加入了不良少年的組織,以致於當了殺人犯。一時,報紙也曾對此大發過議論。現在他怎麽樣呢?在幹什麽呢?無從知曉。


    ——那片空地的確是在這個拐角處。


    可是,哪裏還有什麽“赤土”的空地,連一點痕跡也找不到。


    ——那地方,還殘存著紅土嗎?


    即使我想找找看,道路已經用水泥抹上了。民家的院子,被高大的圍牆擋著,想往裏看一看都不可能。


    我可以確以說,自己就曾在這一段住過。但這裏也已經重新建造了新屋。圍牆的樣子也是過去的祥子了。很難再找到和記憶裏相象的風景。對了,在這前邊,隔了兩個家的那個家裏,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她們的家也變樣了吧?那女孩是叫做什麽來著?


    盡管她長得很美,可心地卻一點也不善良。她有一個弟弟,隻要她看到我和她弟弟在一起玩,她就會用盡一切的壞主意,想盡一切辦法來陷害我。那種“卓越”的才能。在以後的人生中起到作用了嗎?啊哈——,那女孩子的家是不是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這裏,甚至就連過去的麥田,也都變成了一片民家的住宅。以前,這裏是一個特陡的坡道。現在再看起來,這種傾斜度已經是很一般啦,再也沒什麽可值得一提。是這一棟棟的住宅把坡道變平了嗎?


    麥田、坡道,然後再往前走是一個教寫毛筆字老師的家,在這後麵就是學校,接著便是公共浴池。學校——已經重新翻建了,隻是位置還在原來的位置上。記憶中的地圖並沒有出什麽毛病,隻是公共浴池已經不存在了。


    有一次,在這個公共浴池裏失了火。最初發現火的,是我的祖母和我們家年青的女傭人。


    祖母出生在仙台,發現正在燃燒的火,用仙台口音大聲喊了起來:


    “失火啦!”


    女傭人是從偏遠鄉下來的。她用鄉下當地的口音也大聲叫起:


    “失火啦!”


    幾個路過這裏的人,聽到意想不到的喊叫聲,起初都沒有能明白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後來,才搞清楚,女傭的口音讓大家哭笑不得。


    在這條道路的拐角處,有一個非常大的門。我對門牌上的名字還好像有些記憶。如果再走進這條小巷,離車站就會越來越遠。可是道路的樣子總覺得有吸引人的地方。於是,就邁開了腳步往前繼續走著。


    近四十年的歲月已經流逝。其間經過戰亂、經過戰敗;也經過了像發狂似的複興期。四十年,僅僅如此,這是多麽長的歲月啊。可這四十年並沒有白過。這裏的一切,發生著如此跳大的變化,也是當然的。


    這一帶的地價也絕對不便宜。單從那成排的、像是中產階層職員的住宅中,就不難想像。突然,在這成排的住宅中,我發現有一座曼爬著常春藤的白色西式房屋,這是誰家呢?注目一看,才知道它是一個咖啡館。店名叫盧貝庫。


    這“盧貝庫”是指愷撒越過的那條河嗎?是他采取斷然的行動,決定冒犯元老院令,破釜沉舟的那條河的名字嗎?


    也許是這家人的父親,因某種事故喪失了性命,其餘的、軟弱無助的老老小小聚集在一起:


    “這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開個咖啡店怎麽樣?”


    “在這樣的地方?這不是正在住宅區的中間!”


    “如果我們做得好喝。或許客人會來?”


    “是啊。說的也是。”


    然而,遺屬們下定了決心,采取了果斷的行動,放手開始了新的事業。以“越過盧貝庫”的心境……猜對了嗎?


    喝點咖啡吧?我停住了腳步,可又覺得沒什麽胃日。比起咖啡倒是想要點什麽酒。就像是為了回報我的願望,不久便出現了一個酒吧間似的小酒吧,大概是距繁華街道已經不遠了吧。


    這家店的開業、很可能會擁有和盧貝庫咖啡館相似的經曆。乍一看,根本看不出來是酒吧。整個店用白色的鐵柵欄圍著,上麵纏繞著玫瑰枝。在花開的季節,這裏一定會更加豔麗。和鐵柵欄同樣白的門朝著裏邊的酒店門口開著。這個門口好象是為了迎接客人而被改造成的。因此,從這裏可以推斷出:本來這是作為居住的房子,因故把其中的一小部分改換成了西洋式酒館。


    我推開老式的彩色玻璃門,走了進去。可沒有一個客人。聽到門鈴的響聲,一個年青的男子,從簾子後麵伸出了頭。


    “可以進來嗎?”


    “請。”


    房間不算很大。大概是由門和門之間的過道改成的。牆壁上抹著黃土色水泥,雖然非常粗糙,可這種粗糙感反而呈現出古樸、雅觀的趣味。大大小小一共四隻花瓶,插滿了彎彎下垂的鮮花;壁畫也是花。清一色的裝飾。盡管令人感到有些少女之情,卻一點也沒有愚鈍的感覺。


    “您要點什麽?”


    “一杯威士忌。”


    “好。”


    年青人格外地沉默寡言,沒有一點表情。由於他蓄著胡須,看上去他大概歲數不小,可實際上他也隻有二十二、三歲,大概是個打工的學生。他把威士忌和小菜放在桌上,然後回到櫃台後麵坐下,看起書來。


    “再來一杯。”


    “是。”


    他動作十分敏捷。讓人覺得:他是為了不打攪客人休閑,而故意在後麵看書的。


    我掃視著放在酒瓶之間、裝在鏡框裏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相當標致,額頭下垂著卷發,大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微微地傾斜著,看上去,她化的是淡妝。但平常象這般秀麗的女人確實不多見。照片中的背景是這個店,她就站在櫃台中間。


    “那是老板娘嗎?”


    “是的”


    “她今天……休息嗎?”


    “九點左右來。”


    大約還有一個小時。因為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裏……


    回想起來,這個店有非常奇妙的地方。就拿在非商業區、民宅居多的這個地方,開這樣的店來說,不覺得很有意思嗎?今晚,即便是沒有這些,信步而行在年幼時期住過的地方,也總感覺是在夢鄉。也許隻有像在這樣的夜晚,才有可能幸運地遇上美女。


    可是,時間過得真慢。喝一口酒,嚼一粒花生,然後看一下手表。僅僅才過去五分鍾。


    把旁邊的晚報拿過來看了看。但是,這也沒有起到消磨時間的作用。


    快到九點的時候,進來兩個職員,開始喝起啤酒。


    剛過九點又來了一個中年男了,坐在我的左邊。他們似乎都知道老板娘到來的時間。


    ——我可是己經等了一個多小時!


    過樣強調起先後順序的想法,是因為自己似乎已被某種看不見的魔力所控製了嗎?


    即將到九點半時,老板娘終於出現了。而我卻已經等累了,正想要回去時,門開了。店裏頓時活躍起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喘著氣說到。然後象是問候似的,用眼神一一和客人打著招呼。


    我的期待並沒有落空。看上去,她比照片中的年紀顯得稍微大了一些,但她的容貌卻超過了黑白照片給人的感覺。


    她大約有二十多歲吧?一笑起來,略微可以看到這些皺紋,可是就這皺紋,和她那幽雅的美配合在一起,相反地也令人覺得十分有魅力。皮膚潤滑、雪白。不是白人的白,是東方人那種具有親近感的白。口紅的顏色是朱紅色,正適合她的神態。


    她真的這樣漂亮嗎?


    我懷疑起剛才看到的那種美是真還是假?為了確認又重新看了幾次。可每次看過去都碰上她的微笑,這使我感到有些狼狽。


    “您是第一次……到這裏來吧?”


    “嗯。”


    待片刻之後,她又問:


    “您住在附近?”


    “不,不是。”


    “那,怎麽到這。兒來了?”


    “過去,曾在這一帶住過,所以來看看、走走。”


    “啊,是這樣。今晚的夜色非常美……特別漂亮!”


    “月亮出來了嗎?”


    “唉——也許是剛剛出來的?”


    這時,我看清了她的裝束——淡茶色的領子,草綠色條條的上衣,裙子是淡茶色,色調配合得恰到好處。在她取櫃台上的酒杯時,雙肩仿佛是在傳達她苗條的身材的風韻似的那樣蠕動著。


    “在什麽地方住過?”


    “從這裏到f站的途中。”


    “是嗎?”


    “原來有一個叫‘赤土’的廣場。”


    “嗯……”


    “你知道?”


    “不知道。”


    老板娘仰臉搖了搖頭。


    “‘赤土’?啊——你還真提起了令人懷念的地方。”


    坐在旁邊的人插起了嘴。


    “您知道嗎?”


    “嗯,知道。那個,有多大呢……?大概有學校的運動場那麽大吧?也許比這還大?戰爭結束後不久就成了什麽工廠的材料堆放場地。”


    “我經常在那裏捉蜻蜓。”


    “蜻蜓嘛,己經沒有了。還有‘銀君聯合隊’什麽的,亂叫。”


    “是說什麽呀?”


    老板娘眨巴眨眼。


    “‘銀君’就是大蜻蜓。‘銀君聯合隊’指的是雌雄蜻蜓連接在一起飛。”


    “什麽呀?”


    “銀君蜻蜓,你知道嗎?”


    他望著老板娘的臉。


    “我知道。綠和蔚蘭……,那種蔚蘭色相當別致……”


    “噢,你知道。”


    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又進來一個客人,坐在我的右邊,津津有味地聽著,並且不時地望著老板娘。他帶著一副淡色玻璃眼鏡,這個人看樣子也是一個老板娘迷戀者。


    酒吧間裏、由於老板娘的到來,非常活躍,充滿了生機。


    “再來一杯怎麽樣?”


    “好,謝謝。”


    己經喝了多少杯?不管怎麽說,在等待老板娘時已經喝了四、五杯。之後,由於老板娘勸酒的技巧高超,漸漸地越喝越多。其他的客人也喝得很多。


    這裏的話題,大致都是些兒童時的事情。左鄰是滔滔不絕,右鄰則一言不發,微微含笑。


    在井頭淺的沿線小河中釣魚;最初落下炸彈時的情形;探照燈的長長光線在夜空中來回擺動。類似這種話題是越扯越遠,越說越來勁。


    “那時,要買塊地皮就好了。”


    “可是,當時還是小孩子呢j”


    “咱們的父親略微動一動腦筋,現在也是大財主啦{”


    “不過,繼承稅也不得了啊。”


    “你沒看見嗎?這一帶的麥田可都成了住宅地啦,農民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老板娘一邊洗耳恭聽,一邊一個勁地做深呼吸。


    “怎麽啦?”


    我熄滅手中的煙,問道。


    “不要緊,沒事。我是常常得這樣呼吸的,大概是毛病吧。”


    “在小學校附近的拐角處,有一棵象彎著腰似的大鬆樹,要是在夜間看,有時會令人心驚膽顫。”


    我轉換了話題。


    “對,有過。”


    老板娘附和著點了點頭。


    “今天我路過那裏,已經沒有了。”


    “當然是沒有啦,戰爭完了之後沒多久,那棵樹就被伐掉了。”


    老板娘似是而非地晃了晃酒杯。


    自剛才開始,有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一直在我混沌的腦海中浮現。


    ——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大年紀了?


    我本以為她隻有三十多歲,可是……


    看上去,覺得她對有關過去的話題僅僅隻是知道一點。可是,她又好像對過去的事情了如指掌,在不由自主地點過頭之後,又為了掩蓋其事實,有意地表示出親近的樣子而打馬虎眼。如果那棵奇怪的鬆樹,在戰後不久就被伐掉了這是事實的話,老板娘見到過這棵樹嗎?她能有四十多歲嗎?可是一點也看不出來……


    這也並不奇怪。酒吧間的老板娘對道聽途說的學問大都造詣不淺。到這裏來的人幾乎都是當地人。中年人的話題多半是談論些過去的事情。對同樣的事物,在反複地聽過多遍以後,自己就會覺得實際上也知道了。不是也有象這樣的事嗎?天知道。


    “我該走了。已經到關門的時間。”


    坐在我右邊的人站了起來,我大吃一驚,看了看表,已經十一點半。兩個小時,簡直不相信時間這麽快就過去了。


    無論是誰,一醉起來,大腦的功能就會緩慢、遲鈍。假若在平時,一分鍾之內大腦可以接收一百個信息,那麽在醉了以後,在相同的時間內,隻能接收五十?三十?也可能是二十來個信息。為了處理同樣的信息量,在醉的時候一定需要更長的時間。醉後的這段時間,在感覺上顯得特別不正是因為這樣嗎?


    “我,也以後再來。”


    我並沒有必須得早回去的原由,但也站起了身。


    “請再光臨。”


    “好吧。"


    出來後看到的僅僅是一棟棟黑色的住宅,四周鴉雀無聲,一片寂靜。彎彎的月亮在房頂放射著青光,一隻小貓踢了踢垃圾箱,跑了。


    “是到車站嗎?”


    從後麵趕上來的是坐在我右邊。一直聽我們說話的那個帶眼鏡的客人。


    “嗯,到能見到出租車的地方。”


    “噢,一塊走吧。”


    我們肩並肩地往前走。


    “這月亮多漂亮啊!”


    “是啊。”


    醉意使我感到渾身輕飄飄,涼風也感到十分清爽。月亮像畫似的掛在天空上,抖落著夢幻般的光芒。


    “稍微休息一下好嗎?”


    “唉……?”


    “在這前邊有一個舊院子……,金木犀、銀木犀,可以嗅到花香……”


    夜已經很深了,他能想找到嗎?我轉過頭,望了他一眼,可他並沒有想再說什麽,然後接著說:


    “你看,就在這裏。”


    他用手指著。


    黑夜裏的視線,也許看得不清楚,這是一棟非常大的住宅地,現在正在改建中。是把舊的木房子拆掉,然後建築鋼筋水泥的樓房嗎?


    “當心腳下。”


    我彎下腰,跟著他悄悄地進了庭院。


    為什麽會跟他過來?自己也莫名其妙。這天晚上,和以往的夜多多少少地有所不同。盡管隻是略微有些不同……,但是,的確是在什麽地方感覺不一樣。


    踏在童年時的路上,心曠神怡,仿佛進入了夢鄉。


    “對吧!嗅到香氣了嗎?”


    甜爽的芳香,乘著若有若無的秋風迎麵而來。這個院子好像特別地講究,從圍牆下開始就是草坪。右手有人造山,左手是一條人造小溪。上麵還架了一座小橋。


    兩個人坐在平坦的石頭上。


    “今晚是寢待月吧?”


    他仰望著月亮說道。


    “啊?”


    “是說—從十五的月亮開始數,十六的月亮以後叫做立待月、居待月、寢待月。”


    他看上去有五十來歲。可從他說這麽古老、費解的活來看,也許年紀更大些。


    “嗯?”


    “從十五以後,月亮出來的時間越來越晚。最初站著等待的,第二次就會坐著等,最後就是睡著等了。”


    “噢!”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聊天,一邊想起了在櫃台中站著的女人。


    她是寡婦嗎?


    從把民房勉勉強強地改造成店的情形來看,這種猜測,八九不離十。


    “您經常到那裏去嗎?”


    “那個店?不,有好久沒去過了,一年也就去一次吧。”


    “她真漂亮。”


    “是老板娘嗎?”


    “對。”


    “過去更漂亮。”


    “是吧!”


    “那裏是前陸軍中將的住宅。雖說是軍人的家,卻沒有生一個男孩。中將好像為此一直都很遺憾啊。他有三個女兒,個個長的如花似玉、標致動人。”


    “是嗎?”


    他說話時,常常象要欣賞空氣的味道似的深深地呼吸。對了,老板娘也有這樣的習慣,和她那個動作十分相近。


    “隻有在戰爭中,軍人才吃香,戰後就不行了。中將在緬甸的戰場上被擊敗而剖腹自殺。女兒們就不用提啦,就連是大家閨秀出身的夫人也是如此。說起來,你也許一點都不知道,戰爭結束之後,少食缺衣,流浪者到處都是,就別提有多慘啦。”


    “我多少還有些記憶。”


    “是嗎?先是夫人得了肺病,臥床六、七年後死了。隨後,同樣的病魔又纏上孩子們,她們開始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臥臥起起、起起臥臥的生活,後來還動了手術,手術後的恢複也不理想……”


    “你們以前就認識?”


    “嗯,過去我和她們的父親在一起……”


    在酒吧間,他一直都是默默無言,可現在話突然多起來;而且,仍然是一邊說,一邊做深呼吸。是肺活量不夠嗎?他是不是也患過肺病?看他這樣子,我既使沒猜對,也不會差得太遠。


    盡管如此,他有多大歲數呢?從外表來看,也就是四十多歲。可是他對過去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隻有玲子的身體還算好些。所以她又是出遠門買糖食;又是當舞女維持了一家人的生活。”


    我感到很納悶,他所說的玲子是那個老板娘嗎?


    可是。無論如何,從年齡上來說,不相符合,既使玲子是三姐妹中的最小一個,至少現在不也應該有三十六、七歲了嗎?她的父親在戰爭中就死了,所以……


    就算是三十六、七歲,她在戰爭結束之後的混亂期,支撐了一家人的生活,這無論怎麽想也覺得不可能。外出買糖食、舞女什麽的……啊,對了,玲子是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店的老板娘也許是玲子的孩子,這樣的話,差不多就對頭了。


    我這樣想到,於是就問他:


    “玲子是誰呀?”


    他又吸了一口氣:


    “就是那個老板娘。”


    “三姐妹的老小?”


    “不是,玲子是老大,其她的都已經不在了,隻有她還是那麽健康地活著。


    我搖搖頭,笑著問道:


    “這不是有點奇怪嗎?要是大姐的話,歲數應該不小了?”


    “因為她長的漂亮。”


    他這樣回答一了我。


    “既使非常漂亮……”


    “為了支撐一個家,必須得漂亮,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拚命地努力……”


    “無論怎樣努力,??…”


    他象在逗我似的笑著:


    “你,沒注意到嗎?”


    “什麽?”


    “老板娘來了以後,不覺得時間過的特別快嗎?”


    “嗯,是這樣……人一醉,不都是這樣嗎?”


    “不對,那不是因為醉,實際上是時間短了。”


    他十分自信地說。


    “唉?”


    “一直從過去開始,不少人都在研究。”


    研究什麽?”


    “長生不老的方法。在歐州,聖日爾曼伯爵很有名吧?這個人發現了長生不老的妙藥——煉金藥。還有,據說印度教的三大神之一的濕婆,把沙漠中的棟褐角烤製成藥,保住了美貌。噢……,對了,不是還傳說浦島太郎,珠寶箱中裝著長生不老的白煙,吸了它就會永保青春。”


    “什麽?”


    “因為讓那些白煙跑掉了,瞬息間他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人。如果查找一下中國古代的記載,也有不少長生不老的秘方。”


    “這麽說,那個老板娘?”


    我當時一定是忍不住地笑了。


    “是的,她的父親是在中國,發現了西藏一種秘方。大概把它記錄在什麽地方了,剛才。在那個店,時間過得格外地快,這不是你醉了,是時間快了。是有人把醉的時光‘偷’走吃掉了。”


    “怎麽可能?”


    “真的,玲子在酒吧間做女招待時,已經掌握住了時光的方法。每天一點一點地把別人醉的時光‘偷’掉……,所以,她總也不會老。”


    他噝地發出聲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是要拿走我沉醉的時光那樣。


    然後,他站起身,轉過去,快步走到院子的門口:


    “今天的夜晚可真美啊,再見。”


    他剛把話說完,就無影無蹤了。”


    我緊追了過去。


    走到道路上左右張望。


    可是,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怎麽回事了”


    我不由自主地嘟噥了一聲,因為我的手表時針已經過了兩點……因為時間又象長了翅膀,飛逝過去了。


    我敲了敲自己的頭,然後,試著盡情地吸了一口空氣。可是,隻有涼氣從喉嚨裏通過,其它什麽變化也沒能覺察到。


    那個男人也顯得格外地年青。


    再到那個店去看看吧?


    我既使這樣想,可是,那個店在哪裏呢?前後的記憶也仿佛被“偷”走了一樣……


    11.過早的預言家


    在太古的巴比倫王國,有一個預言家,名字叫加布達馬斯。


    巴比倫王國是有名的占星術發祥地。在時常遭受大河泛濫的這個地區,人們不得不眺望天空的運行,探求上帝的意圖。經過長期保存,刻在粘土板上的記錄,對天文學的發展也起到了應有的作用。日蝕以及彗星的出現,倘若沒有這些記錄的積累,也不可能對此製定出新的預測。


    在巴比倫王國的末期,天空沿著地平線被劃分為十二個部分,所有星座都被命名,並且幾乎非常正確地完成了行星的運行表。留傳至今的占星術上的十二宮,就是繼承的這個時代的分類。星座的名稱——例如:雙子座、獅子座、天平座、牡牛座等等,多數也是從遙遠的巴比倫人的命名而來的。古代人一直延續了像這祥的觀測,並發展了宛如是天文學和占星術的混合體那樣的、未開化的學問。


    但是,加布達馬斯的占卦術和這些有所不同。巴比倫占星術的大部分主要是針對國家的興亡、國王的生死、農作物的豐減、外敵的侵入、疾病的蔓延等,把著眼點放在了社會的事變上。而加布達馬斯的占卦內容大都是關於個人的運勢。在這點上,他的工作和現在的大多數的占卦者非常相似。


    到底像加布達馬斯這樣的有關私人的占卦術,在古代作為一個男人的職業是否能夠謀生?令人費解。不過,他曾在當時剛剛開始發達的圖書倉,使用以往的楔形文字,擔當過記錄員。而且,他好像還是製作粘土板的技師。占卦是他的業餘愛好。換句話說,加布達馬斯也許是個業餘占卦師。在這裏附帶提一句:七曜(一周七天的名稱:日曜、月曜、火曜、水曜、木曜、金曜、土曜)日曆表還是他們巴比倫王國的人發明的呢!


    無論如何,且莫說加布達馬斯,這種身份,在古代無疑是屬於極少數的知識階層。


    加布達馬斯的占卦術,不純屬占星術,但是,受時代的影響和星星的運行不無關係。有關個人的運勢,如果受到別人的委托,需要進行什麽判斷的時候,他總是要登上屋頂,仰望天空。


    人們依照誕生的時辰,擁有屬於自己的星座。加布達馬斯辨別出人所依賴的星座,筆直地麵向那個方向,閉上眼睛。在這周圍飄散著在此以前焚燒的、具有一種麻藥性功能的草藥的馥鬱芳香。加布達馬斯的冥想逐漸地進入到無我的境地。


    “伊斯坦女神啊!”(愛的女神)


    他先這樣祈濤,然後開始他的儀式。


    加布達馬斯有二種聲音。一種是他日常的自己本身的聲音,而另一種像似呻吟、又像吼叫似的上帝的聲音。他用自己的聲音,麵對天空,詢問占卜者委托的事項,接著聲音一變,從他的嘴裏流露出轟鳴聲,漸漸地從這轟鳴聲中可以分辨出語言來。


    那語言是間斷性的,僅僅能聯係上人的名字,事物的名稱,或者是謀反、複仇、生死、災荒、破產等等的抽象概念。


    但是,也許有一種莫名的東西卻鮮明地映在加布達馬斯的腦海中。在冥想之後,他麵向占卜者,用恰如巫婆的腔調,仔細地講明那些話所意味的內容。


    在一個晚春的傍晚,有一個年輕的姑娘來到由磚砌成的加布達馬斯的家。


    占卦師把姑娘領到麵對庭院的客室。巴比倫的民家窗戶很少,房間裏非常暗。在麵對中庭的牆壁上,有一個被砌成的洞口,涼氣和微弱的光線可通過砌口悄悄地溜進來。


    黃昏的光射在塗著白石膏的客室牆壁上。室內稍微有些明亮,姑娘的表情似乎有些膽怯,可是她的眼神在昏暗中卻放著強烈的光,訴說著她非凡的意誌。


    “姑娘,你要算什麽?”


    加布達馬斯把自己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緩慢地問道。


    “嗯。”


    在昏暗中,姑娘把頭轉過去,像是想要對方先開口那樣。


    “壽命、愛情、婚姻、父母的安否,無論是什麽,你就問好了。伊斯坦女神會為我們打開心扉的。”


    姑娘仍又猶豫了一會。待她張開口以後,則像是在讀書似的滔滔不絕。


    “是愛情,請幫我找到他的下落,如果找不到的話,至少請說明這種不可理解的謎的緣故。”


    “是要尋找人?”


    “是的。”


    “請說說詳細的情況。”


    “我是國王行宮的侍女,那裏有一個叫埃加多的守衛兵,就像您知道的那樣,行宮是不太大的,男女時常有見麵的機會。埃加多因為長相非常醜,照實說,他臉上還有麻子,不是吸引女人的人。可是,在我的心裏,不知為什麽總覺得他很值得信賴,這是真的。”


    巴比倫王國的婦女,在社會上的地位是從屬於男人的,姑娘歸母親所有。盡管如此,在男女之間,一見鍾情的愛情仍然存在。男方在得到情人的私下承諾之後,手持金錢和禮物再征求其父母的允許。這種求婚的方式也時常發生。因此,雖然姑娘們裝作一本正經的樣子,內心裏依然期待著情人的選擇。


    隨著在昏暗中的適應,加布達馬斯清楚地看到姑娘的麵容。她是個非常美麗,似乎又是非常聰明的姑娘。


    既然是如此,在行宮裏,她一定能打動不少年輕守衛兵的心。


    “因此……?”


    加布達。馬斯點了點頭,催促她往下說。


    “前不久,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偶然間在行宮中寬闊的庭院裏碰見了埃加多。後來回想起來,覺得埃加多是故意在那裏等我的。他迅速地走到我的身旁說:‘我愛你,我想娶你。’當時,由於過於突然,我什麽也沒能回答,什麽也沒能想,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裏。接著他又說,‘現在,我不需要你的回答,你先慢慢地想想吧,在下次月圓的夜晚,還在這裏見。’之後,身強力壯,又顯得有些害羞的埃加多就快步離去了。”


    一種姑娘的氣息,突然飄來,想必她現在一定是麵紅耳赤吧。


    “那麽,你是怎樣回答的?”


    我一直考慮了七天七夜。平時,我父親常說‘不打算把你嫁到你不喜歡的人那裏。’過去,也曾有好多人向我求婚,可是至今為止,我對誰也不感興趣,說實話,像那些受女人們吹捧、奉承、評價還不錯的人,我並不喜歡。僅僅長相不錯滿足不了我的要求,我絕不是在自鳴得意,隻要有信賴感,長得如何也無所謂。從內心裏能夠尊敬的人是最理想的,我想到這裏,頓時就下定了決心。而且,如果是行宮的守衛兵,我父親也會允許的。於是,我便屈指以待那約定的夜晚。在月圓的晚上,在同一個庭院裏我又見到了埃加多,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他。”


    “原來是這樣。”


    “他對我說:‘是嗎!等等我去向你父親求親。’之後,和上次一樣轉身就走了。那時,烏雲遮住了月亮,我沒有能看清他的表情,至今仍是一大遺憾,當時我再仔細地多看一會就好了。不管怎麽說,第二天,我就開始等他去找我父親求親。可是,怎麽等他也不來。第三天、第四天還是沒有任何音信,豈止如此。在年輕的士兵裏還流傳著謠言。說是:埃加多不知天高地厚,忘了自己的麻麵臉向我求婚,被我徹底地拒絕了,他感到十分羞恥,不知逃到哪裏去了。現在說不定在沙漠中和母獅廝磨呢!那樣的外表,想必就連母獅也會拒絕的。我覺得這一定是在什麽地方出了差錯。可是埃加多確實是從宮中逃跑了,至今也沒有一點消息,大家都漫罵、嘲笑他,如今已把他忘得一幹二淨,可是我依然是非常掛念他,這不是肯定發生了什麽事嗎?如果他還安在……,請告訴我他的下落。”


    姑娘結束了長長的訴說,終於鬆了口氣。她突然像想起了什麽,從衣裳下麵拿出來一塊被她捏得帶著汗的古希伯來銀幣,遞給了加布達馬斯。


    貨幣價值的換算,無論以哪個時代為對象,都非常困難。不過,當時一個男人一天的收入,僅僅是這塊銀幣的三十分之一,從此就可想像出姑娘的心情。


    加布達馬斯問清了姑娘和埃加多的誕生日之後,立即站了起來。


    在庭院的一個角落,有一個用磚砌成的鋸齒形似的台階通向屋頂。在屋頂的中央有一座小塔,在塔頂有一個大約兩平方米的平台,占卦師佇立在那裏,燎望著天空。無數的星星散射著各種各樣不同色調微妙的異光。


    “好吧!”


    雲天的夜晚,果然就連算卦的效果也不如意。


    加布達馬斯取出兩個壇子,燃起了香草。


    人們分別根據自己的誕生時辰,擁有自己的星。人的命運也從出生時開始就已經被牢牢地注定。這些詳情都記錄在星星的運行中。對於這種道理,無可置疑。隻是以人的智慧如何推測其軌跡?也隻有這種技術才是當時的主要問題。


    加布達馬斯把兩個壇子分別放在天平座和牡牛座的方位上,這些方向是藏著姑娘和失蹤的埃加多的命運的星星的方向。


    他叫了聲偉大的伊斯坦女神的名字。之後,又叫了聲星星的名字,便哼唱起咒文,進入了冥想。


    香草散發出異樣的氣味,飄蕩在空中。


    加布達馬斯的腦海漸漸地形成一片空白,終於進入了無我狀態。


    占卦師麵對天平座星星的方向,開始大聲詢間:


    “那個姑娘,能成為埃加多的妻子嗎?”


    這聲音消失在黑暗中。接著另一個聲音卻使加布達馬斯的嘴唇一直在顫動。


    咕嚕、咕嚕、嗚一、嗚一。加布達馬斯像這樣沒有任何意思的苦吟持續了片刻後,流露出:


    “不可、不可。”


    在加布達馬斯的心底,映照出兒種情景,他首先對這些進行了確認,之後,又麵向了牡牛座的方向。


    “埃加多的去向是哪裏?”


    又是一陣無法理解的喃喃。可是從中夾雜著非常清晰的語言:


    “在東方、在東方。”


    “他逃亡的緣故是什麽?”


    這次的回答,用了很長時間。


    他喋喋不休地呻吟著。突然飛出來一句話:


    “是謀反。”


    加布達馬斯自此以後仍然站在那裏,麵對埃加多的星星,又詢問了各種各樣的問題。


    但是,沒有任何回答。


    從長年的經驗中,占卦師早已領會到:神並不是打開窗戶說亮話,把自己心裏的所有都交給人間的,僅僅是給一點點暗示而已。


    香草終於燃盡,今晚的儀式也就這樣結束了。


    加布達馬斯一動不動地長時間跪拜在塔頂。


    夜深了,他回到了客室。


    姑娘垂著頭,一直焦急地坐在這裏等著。


    “姑娘,謎解開了。”


    姑娘猛地抬起頭:


    “埃加多的下落明白了嗎?他沒出什麽事嗎?”


    加布達馬斯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


    “他很好,還活著。隻是對你不是好消息。”


    “是什麽?”


    “一個女孩子家,不好理解。目前,這個國家的政情很不穩定。王宮內的爭權奪勢鬥爭十分激烈,這些情況都反映在星星的變化上。帝王星的光芒非常軟弱,雙頭龍正在逐漸地靠近,這是凶多吉少的預兆。在我們鄰近的各國已經看破了這種危機,正在磨拳擦掌,伺機襲擊。特別是東方的勢力絕不能麻痹大意。從東方來的,一個接一個的奸細打入宮中,正在摸索內情。埃加多是這些奸細中的一個。”


    “……”


    “埃加多完成了任務迫使他離開了這個國家。他一定是偽裝成非常老實的守衛兵的,大概也肯定得到了貴人的信賴。不管怎麽說,就連你也對他入了迷。”


    “……”


    “行宮裏的守衛兵,是眾人向往的目標,根本不存在擅自逃跑的理由。如果沒有正當的原因就扔掉這種工作是會被懷疑的,一旦被覺察到就會出破綻。王宮裏也許還潛伏著其他奸細,要是一個被發現了,其他同事的生命也會有危險。於是他就製定了一套計劃:埃加多出了醜丟了麵子、羞得難以自容,不得不逃跑。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是行宮裏的姑娘中數一數二的美女。過去,以及現在你對很多人都是冷眼看待,從不對他們感興趣,麻子臉向你求婚實在是不合適,當然會遭到你的堅決拒絕。然後,在這個風口上點上火,再經其他奸細煽動,這種笑話很快就能傳開的。這樣,他立刻就會陷入嘲笑的旋渦中。嘲笑聲越高,埃加多越容易離開這裏。他完全是按計劃進行的。那就是你看中了埃加多的人格但是,隻有一個始料不到的。盡管他是個應該憎恨的敵人,可也許不是壞人。埃加多的星似乎閃爍著很痛苦的光。”


    “……”


    姑娘一直蹲在地上,像一個影子。肩膀在顫動。


    她隻能相信,別無選擇。


    占卦師的宣告,具有現代人想像不到的巨大威力。即使是國王,也必須洗耳恭聽他的發言,更何況這個還不懂世故的小姑娘呢……


    “這是國難,你馬上趕回宮,要上報貴人。”


    姑娘小聲說道:


    “我做不到。”


    “那好吧,我去傳達。在問到你的時候,必須要照實說。明白了嗎?絕不能隱瞞。”


    在黑暗中,姑娘像在搖頭似的動了一下,又把頭低下了。


    加布達馬斯把起初收到的那塊銀幣又放回在姑娘的手中。這至少也算是對傷了心的美女一點安慰吧。


    有一個老太太,也曾來過這裏。


    老太太家有兩個兒子,哥哥叫阿泊、是大太太的兒子。弟弟叫埃泊是自己的兒子。


    阿泊性格憂鬱,沒有什麽才幹,又不會交際。但是,他非常勤勞,又很節儉、生活樸實無華。


    埃泊性格爽快,善於交際,是個有魅力的人,可是就是討厭幹活,經常借錢,不知給父母兄弟添過多少麻煩。


    老太太用手往上攏著蓬發:


    “我非常擔心,螞蟻在一個夏天,片刻不休地勞動,可蟋蟀隻顧歌唱,遊手好閑。到了寒冷的冬天,蟋蟀的命運將會是什麽呢?”


    她引用了希臘伊索寓言,惦記著兒子的將來。


    欠債不還者,時常是死罪,這是巴比倫王國的法。可為什麽埃泊至今還沒有出事呢?一是哥哥阿泊盡管不是太情願,替弟弟還了債。二是埃泊和藹可親,招人喜歡,借給他錢的人寬容了他。實際上,埃泊的不檢點誰都知道。可是,隻要和他在一起玩起來,不知不覺地就會喜歡上他。經他一求,也就馬上借給他,隻要一接近還債的期限,借給他錢的人又冷靜起來,即使要債,埃泊也沒有錢。因此,就去找督促也可以說是保護人的哥哥。因為經常引起爭執、惹起糾紛,在哥哥阿泊的臉上增添了一道一道的皺紋。而弟弟的埃泊無論何時總是年輕漂亮的美男子。隻此也罷,他還總那樣貪玩。


    “蟋蟀在能唱歌的時候還行,可是,我總感到這樣下去是絕對不會好的。”


    老太太一邊擦著淚水,一邊把費用交給加布達馬斯。


    加布達馬斯和往常一樣,詢問了埃泊的誕生日,登上了屋頂。


    天空中漂浮著三四片大大的烏雲。不過,這倒並不是算不成卦的天氣。


    他焚燒起香草,開始沉思。


    其實,加布達馬斯也認識這兩個兄弟,但並不熟悉。他原認為這兩個兄弟的年齡相差十歲或者是十五歲,可是,聽了老太太的話,才知道他們僅僅隻相差一歲。這分明不是哥哥飽經風霜,而是弟弟沒有一點悔改之心,盡貪圖享受嗎?在加布達馬斯的眼前,僅僅浮現出他們兩人的麵容,他就已經明白了他們半生來的所作所為,偉大的伊斯坦女神能原諒埃泊嗎?


    埃泊的星星位於雙魚座之中。


    加布達馬斯深深地吸了一口香草的煙味,閉上眼睛,等著意識消失,開始發問:


    “偉大的伊斯坦女神啊!埃泊的星星啊!埃泊的下場是什麽?”


    他微微睜開雙眼,看到埃泊的星光暗了起來。


    在他的腦海裏立即便浮現出埃泊墜入悲慘境遇的景象。


    緊接著,從他的嘴裏流露出:


    “寡婦……,結婚……,富裕……”


    加布達馬斯又一次睜開眼,看到天上的星星,不禁啞然。


    曾經一度暗下去的埃泊的星星,像是嘲笑似的在閃爍著,那光輝是燦爛的,漲得有水晶球那樣大……


    加布達馬斯的腦海一片空白。


    不久,從塔頂下來的占卦師,告訴了在此等候多時的老太太:


    “老太太,伊斯坦女神的心,是不可估量的,好慈悲啊!”


    “有了什麽神托?”


    “你用不著擔心,埃泊確實是浪蕩者,以前盡給他人添麻煩,將來同樣也會如此,由於眾人嫌惡,他會受到一定的懲罰,但是……”


    “但是?”


    “不管怎麽說,很多人又都喜歡他。在不久的將來,有一個擁有巨大財產的寡婦會看上埃泊,兩個人會結婚的,隻要有了錢,無論在哪裏,他可能變成沒有缺點的人。他和那個女人會過上安樂的日子,他的人生比哥哥阿泊更快樂,更幸福。伊斯坦女神的心意,實在是令人費解。”


    加布達馬斯的最後一句,包含著諷刺,可老太太一點也沒聽進去。


    她得知比起貴夫人的兒子,自己的兒子,人生更幸福時,喜笑顏開。


    “謝謝。請讓我再仔細地聽上一遍:埃泊會過上幸福的日子……像這樣的命運,有神托,拜托了,請讓我再聽一遍。”


    老太太這樣央求著,加布達馬斯隻得又重複了一次。埃泊一時會遇到什麽程度的苦難,雖然這樣,此時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美人寡婦的垂愛,而且他還添加了些其他美言。


    老太太感激不盡,又給了他半個銀幣。


    卦的結果對依賴人好,收入也好。自然這是符合這種職業的性質特點的。


    說起來,所謂占卦術,不就是內涵本質和理論互相矛盾的行徑嗎?


    比如:如果聽到“有火災相,需注意”時,即使大家處處小心行事,這樣就能避免火災嗎?


    另外,如果火災就是那個人的命運,無論如何防禦也無濟於事嗎?


    如果是這樣,那占卦術的效力在哪裏呢?在古代,人和命運是絕對性的結合成一體,占卦隻不過是一種僅僅把其宿命的情景明確地呈現出來的技術而已。


    奧狄浦斯(底比斯王子)無論被拋到如何遠的深山裏,依然按照被注定的命運而“殺其父,娶其母”。無論如何掙紮,也沒有切斷他的宿命線,在這種情況,預知命運又起什麽作用呢?


    但是,這種推論,至少和現代日常性判斷不相稱,受到“有火災相”宣告的人,也許會對火小心謹慎,這樣,實際蒙受火災的可能性應該下降。就結果而言,‘既沒有遭到火災,預言也沒有實現的情形也存在。即沒有火災相的人,不會遭到火災,而有火災相的人,隻要注意到就遭受不到火災的話,那預言的效果就很難讓人相信。


    一直在加布達馬斯的世紀之後,在特洛伊王國,誕生了一位著名的女預言家——卡桑德拉。


    據希臘神話傳說,賜與卡桑德拉預言能力的是奧林匹斯的諸神之一,阿波羅。


    卡桑德拉是個美麗的姑娘,一見鍾情的阿波羅對她說:“如果你接納我的愛,我給予你預知的能力。”卡桑德拉接受了,在她得到預言的能。力之後,窺視了自己和阿波羅的愛的將來。結果,情況極為不妙:愛線糾結,女方不幸。因此,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給這樣的人嗎!在危險關頭,她從阿波羅的懷中擺脫了,換句話說,就像在接到禮物之後從旅館的窗口逃走了一樣。


    這當然觸怒了阿波羅,可是一旦授出的預言能力,是不能再奪回的。這是奧林匹斯山中的規則。無奈,阿波羅為了使卡桑德拉的預言能力從根本上無效,讓世人不相信卡桑德拉的話,他重新祈求了奧林匹斯山。


    他的祈求被認可,卡桑德拉自此以後,曾對一切所有的跡象作過正確的預言,可是世間沒有人理睬她。於是,在特洛伊王國,預言和宿命成為兩個豪無關係的共存體,雖然她多次重複其正確的預言,可世人不相信這些,也不研究對策。久而久之,特洛伊的命運衝進不能按照預定方針發展的階段。像這樣,希臘神話中情節因果關係銜接得非常出色。因為人們相信預言這樣非常離奇的存在。同時,也絕不動搖地相信宿命的嚴峻。


    閑話少說,再回頭看看我們親愛的加布達馬斯。


    有關國王的結婚,也求過他的預言。


    成婚的慶祝宴會,按照當時的習慣,要進行七天七夜。在第一個晚上,加布達馬斯被召進宮,接受了使命:


    “我們結合的未來如何?問問伊斯坦女神的心意!”


    他感到不吉之兆,一陣心慌,辭去了祝宴。


    “伊斯坦女神啊!”


    他比往常更加認真、仔細地問起了星星。


    香草哄地一下點著了……


    過了後半夜,卦的結果出現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又一次登上塔尖,探求了星星的心。


    在第三天晚上,他依然焚燒了一陣香草,再次確認了星星的動靜。從他口中流露出的語言,無論是哪一天的晚上都一樣。在他腦海裏浮現出的情景也沒有任何變化。


    加布達馬斯為了祈求顯示出不同的斷定,進行了第四個晚上,可是,流露出的話依然沒有差異。


    國王的使者來了,加布達馬斯帶著一顆鉛球似的心,進了王宮。


    “女神的心如何?”


    “……”


    “照實說來!”


    “你怎麽啦!加布達馬斯!快快說來!”


    “實在是對不起,請您先讓其他人回避。”


    “回避?你在說什麽……好吧。”


    國王抬起手示意聾啞的隨從留下,其他重臣全部退下了。


    “說吧!”


    “是。”


    “速速告知!依照女神的心,不得有任何差錯!”


    “是凶運。”


    國王的玉體在微微發抖。


    “什麽?”


    “實在是對不起。”


    “你沒有錯嗎?”


    “沒有。”


    “是什麽樣的不幸?要說清道明!”


    “有三顆星星的動向非同一般,最可怕是王後,和國王的親弟弟結合在一起,企圖謀害國王,奪取王座。”


    “你說什麽?”


    粗啞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房間。加布達馬斯隻得象紙莎草的紙一樣薄薄地跪叩在地上。


    可是……,這個預言,如果不是矛盾,那又是什麽呢?


    也許按照命運的女神、或者是加布達馬斯的預言,在胸中己經描繪出構圖。但是,根據預言者的暴露,那個構圖不是理所當然地會起變化嗎?前行的道路不是必須得變更嗎?因為國王為了避免像預示那樣的事情發生,采取了萬全的措施。因為他越相信預言,就理應越采取對策。


    於是,其結果,加布達馬斯的魯莽的預言,就不會實現。


    “預言家加布達馬斯,能說會道,無緣無故地預告謀反,被誅討。”


    楔形文字的文書,了了幾句,這樣記載著。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記載。


    然而,我在想,加布達馬斯的才能到底是什麽呢?


    於是,在我的頭腦裏,清晰地浮現出一個超人的形象。他的預言比起實現,其生命力不就是讓潛伏的想像力飛翔嗎?這種才能與其說是一個占卦師,還不如說就是我們小說部的同行業者。


    所有賢明的讀者,也許已經覺察到:到此為上連續寫的三個插曲——埃加多的故事,阿泊和埃泊,還有王宮的謀反,並不是我創作的,當然更不是加布達馬斯殘留下來的。


    一是從誌賀直哉的《赤西蝠太》的背麵了解到的,二是威廉?薩默塞特?莫姆的短篇小說《螞蟻和蟋蟀》三是“丹麥的王子漢姆雷特的悲劇”的要點。我隻不過是隨筆作了些變奏曲。


    為了什麽?


    沒有別的,為了想像:如果古代記錄淋漓盡致地把事實全部留下來的話,象這樣的預言家不是也生存過嗎?為了思索:適合於創造幻想的才能,在遙遠的過去,不是也存在過嗎?


    如果加布達馬斯出生在幾十世紀以後,他也許是另一個誌賀直哉,另一個莫姆,或者是另一個莎士比亞。


    占卦者的工作,在許多地方擁有和小說家相似的部分。


    雖然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但有時希望有人來述說自己本身的故事。這不就是占卦的—至少是在現代的效能嗎?


    “先生,請邦我算算卦。”


    年輕的姑娘把一幹日元交給占卦者時,她不正恰如要訂做合適於自己的衣裳一樣,來購買為了自己的故事嗎?


    如果這樣認為,我就覺得加布達馬斯——這個連是否存在都值得懷疑的預言家……但是,一定在什麽地方存在過的英才,誕生得太早了,於是,我懷抱起一個漫無邊際的空想;如果我們小說家出生在上古時期,那我們的職業也許和加布達馬斯同樣是占卦師。


    著者後記


    我大學畢業以後,在國立國會圖書館工作二十餘年。每天,可以流覽幾十本書“人們思索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就是我當時的體會。


    由於是在工作間歇時看書,所以拿到一本書很難通讀。隻好順著自己的趣味,片斷地讀上幾頁。就這樣,在自己的腦海裏,恰如鑲嵌畫之類的理論,填補了很多知識空白。


    現實的天地很大,可是,人們的想像力更大。它飛越世界,向無邊無際的廣闊延伸。古今東西方人們的腦海裏迸發出來的各種獨特的空想和奇妙的觀點,無止無盡地留在了我的心中。我本來就愛好這種事情,像這樣積累起來的知識,在開始寫小說以後,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本書就是以這樣的知識為基礎而創作的短篇小說集。為此,很多地方顯得書生氣。淋漓盡致地描寫出現實社會中的生活,也許是小說家的工作。但是,像這樣知識性的冒險——作品的好壞另作別論,也許是小說家的任務之一吧。下麵是在創作時的一些感想。


    《算不準的卦也準》其結果成了一篇草率的作品。作為作者是想強調最後的兩行—即:“如果所有的預言一點也不可能實現,的話,那麽,它和全部可以實現的不是具有同等的價值嗎?”這一論斷。通過這樣的方法,力圖表現出我們日常暖昧的思考。不管這篇作品的風趣如何,作為目的很難說是一篇完全成功的作品。


    《花器》的色調和其它的幾篇有些差異,是一篇極其普通的短篇推理小說,未必具有書生味的傾向。我在酒吧間,看到櫃台上裝飾著人造花和真花一模一樣,感到十分驚訝。於是,從中得到了啟發:“這不是也可寫成小說嗎?”這種想法是這篇作品的起端。


    《雪女之惑》是在讀小泉八雲的傳奇故事時,感到“他的故事可以作為推理小說來讀”而開始的,大雪天的殺人事件,這也許會具有像小泉八雲的故事那樣的被世代相傳的可能性。但是,在整篇的刻意上,如果過於牽強就會很庸俗。在這一點上,曾費過一番功夫。


    《蒙娜麗莎的微笑》也是在周刊誌上讀到蒙娜麗莎的妊娠說之後開始的。在此以前,有關名畫的模特兒的零碎性知識,是擴展這篇理念的起因。


    《昏暗中的女人》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插曲,夾雜著羅曼帝克。也描寫了一個美術館職員,使分離百年的繪畫中的男女邂逅的苦心。但是,這並不是我本人的創作原意,並留有作品化後沒有能夠十分成功的遺憾。


    看到美麗的東西,有時會因為其過於美麗而使人感到恐怖。玫瑰花的豔美讓我感覺到它具有魔性。玫瑰的馥鬱芬香,時而不是也能錯亂人們的理性嗎?記得,我在圖書館讀過在中世的歐洲曾有人探求過那樣的魔術。這就是《醉花》的創作意念。


    《最後的夢》是從《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裏得到的啟示。做夢是我們日常生活中體驗最多的、不可思議的世界。在自己的備忘錄中曾經寫著:“把自己做的夢講給朋友聽,這夢和朋友的殺人一事偶然一致。因此,被殺掉了”。我把這幾行字和《一千零一夜》裏的插曲融合在了一起。


    《過早預言家》是為月刊《太陽》雜誌的“占卦特集號”而寫的。當初,題目定為占卦。年輕人對占卦也不是那麽相信,可是為什麽對它感興趣呢?這不是因為在這裏追求以自己為主人翁的虛構嗎?這就是寫這篇作品的直接的動機。不和說,加布達馬斯是作者擬造的人物。


    時間一長,對於一個作品是由什麽樣的寫作方法組成的,就已經記不清楚了,會把其詳細的過節忘掉很多。在每篇小說的什麽地方,必定有一個或二個大的飛躍之處。然而,如今很難想起是如何閃現出像本書這樣的小說的想法。隻能說是由平時積累的知識而形成的這種可能吧。關於這幾篇作品,隻述說了現今可以想到的,很不充分。也許是畫蛇添足吧。


    1982年11月


    阿刀田高


    譯者後記


    這本書的原作,是我在日本昭和女子大學二年級時的班主任西川壽美先生於去年贈送給我的。當時,我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書,而且很為作品的獨特風格所感動。因此便決意從中選擇幾篇,把它譯成中文,介紹給中國讀者。


    在大阪大學山田泉教授的協助下,我得到了原著阿刀田高先生的翻譯與出版權。在翻譯過程中,又得到很多朋友以及家人的支持和幫助,尤其是廈門大學張小鷺教授給了我很多的指教和各方麵的援助。同時,我還得到了趙燮生先生、李濤先生以及彭雁軍先生的熱情幫助與鼓勵。


    本書的問世,由衷地感謝以上諸位的恩賜,昔日老師的教誨,眾多友人的支持和中國友誼出版公司的大力協助,以及阿刀田高先生本人在版權上的恩惠。


    李燕妮


    1996年4月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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