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大橋是六十年中期修成的水泥橋,經曆近三十年的風風雨雨,橋麵坑坑窪窪,橋樁上暴露出來的鋼筋也鏽跡斑駁,欄杆殘缺不全,狹窄的橋麵使得兩輛大型卡車在橋麵上會車都要小心翼翼……


    這座為梅溪河下遊兩岸民眾默默服務了近三十年的梅溪大橋,這時候看上去已經有些不堪重負了。


    沈淮推著自行車,站在梅溪大橋上。


    橋西的土地屬於唐閘區,有由市級財政撥資修建的寬敞柏油路;橋東就是梅溪鎮,砂石路塵土飛揚。


    依靠梅溪河便捷廉價的河運,從橋下去,河兩岸分布許多河運碼頭,分布著一些砂石店、木材店以及運輸站。


    隻不過橋東屬於梅溪鎮的區域,由於硬件設施及管理都沒有跟上,從河東岸到砂石路兩邊,都顯得淩亂不堪,生活垃圾也隨處可見。


    梅溪鎮發展再滯後,看上去再髒亂,每次踏上這片土地,沈淮也都由心的感到親切,蟲鳴鳥飛,雞走狗跳,以及那些個蹲在路邊蹶著屁股撒尿的年幼小女孩,都提醒著沈淮的靈魂,他就是屬於這片土地。


    不管她這時候看上去多麽破舊、多麽滯後,不管生活在她之上的人們有善良、有正直、有邪惡、有貪婪、有勤勞、有懶惰、有上進,他都必須愛她。


    “沈秘書!”


    沈淮的遐思給一聲嬌脆的輕呼給打斷,轉頭看過去。一輛公交車正從橋西頭駛上大橋,錯身而頭,陳丹靠窗坐在公交車裏,頗為意外的看著他。


    雖說這些年梅溪河已經不再清澈,水渾且黃,但陳丹每回過橋,還是喜歡看那粼粼的河水。此時夕陽正斜,河麵上散射著粼粼的金光,公交車上橋時,陳丹都在盯著遠處的寬闊河麵看,沈淮推著自行車站在橋頭發愣的情形,突然間闖入她的視野,叫她有著驀然相遇的驚喜。那一聲嬌呼,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喊了出來。


    隻是,轉念又想到沈淮那天停車在那種小店前的情形,心想他是個貪色逐豔之人,就算他還沒有對自己起了什麽歪心思,也應該離他遠遠的,就又後悔出聲跟他打招呼。


    沈淮哪裏知道陳丹心裏所轉的小心思,看到那張親切而滲人心脾的白皙臉蛋,以及明媚躲閃的眼眸子,都叫他心頭微漾起波瀾來,嘴角翹起,給了一個回應而明確的微笑,就跨上車,跟在公交車的後麵,往梅溪鎮而來。


    沈淮此前幾次到梅溪鎮看小黎,都是離得遠遠的,不敢去驚擾她們生活的平靜,故而陳丹此前沒有在梅溪鎮見到過沈淮。


    陳丹轉過頭,臉貼著車窗玻璃,看著沈淮騎了一輛破自行車跟著後麵進梅溪鎮。她不知道沈淮將到梅溪鎮任職,也不知道副市長陳銘德意外逝世的事,這些事離她總是很遙運,看到沈淮騎著一輛破自行車來梅溪鎮,怎麽能叫她心裏不奇怪?


    同時,陳丹又覺得他剛才那一笑,格外的親切,仿佛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相遇而笑,是那麽的自然,也叫人難以忘懷;怎麽會對他有這個感覺?


    陳丹有心不去理會沈淮,但想到人家幫過大忙,遇上也不理會,就有些太不近人情,看著公交車進站,便下車來等沈淮過來,想正式打一聲招呼。


    陳丹在玫紅色薄呢子外套下穿著緊身牛仔褲,雙腿顯得修長挺拔,身姿卓立的站在站台上,她將鴉色秀發簡單的束在肩後,在漸漸西沉的夕陽光輝照耀下,白皙臉蛋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柔媚,叫她有著不同尋常漂亮女人的氣質。


    沈淮遠遠的看到陳丹站在公交站台上,不過後麵一輛卡車不耐煩按著喇叭聲,他給趕到公交站台前才將卡車讓過去。


    這時他整個人幾乎就跟陳丹挨著,抬頭就看到她的眼睫毛,在夕陽光下微微顫抖,長且密,落下來的陰翳,叫她的眼眸子格外的深邃,一時間沈淮看了有些失神。


    沈淮瞬時的失神,叫陳丹內心有一點點抑製不住的驕傲跟失望,將挎包放在身前,有些窘迫的輕聲問道:“沈秘書怎麽到梅溪鎮來了?”


    “哦,下午無聊,騎車四處閑逛,不知不覺就騎過了橋,”沈淮欲蓋彌彰的胡扯了一個理由,又問道,“你家住這邊附近?”


    “還要往前再走一路,不過也不遠了,前麵拐過去就是。看到沈秘書,才想到海文賠償的事情,還沒有跟沈秘書好好的道謝呢……”扯開話題,陳丹倒落落大方起來。


    “是嗎?”沈淮大概能理解陳丹不想不盡人情,又不願走得太近的複雜心情,對陳丹的撒謊隻是一笑了之,說道,“我還要到鎮上去,那就不耽擱了……”


    “沈秘書走好,海文的事情還要再說聲謝謝了。今天趕巧有事,改天再請沈秘書到家裏做客去。”陳丹甜甜一笑,自以為將沈淮打發走,微微鞠著身子看他騎車離開。


    沈淮也有自知自明,陳丹是臨鎮鶴塘人,嫁到梅溪來,她又在鎮招待所工作,進了鎮子認識她的人很多。她要是跟一個“陌生”的男子並肩走在街上,再請到家裏去做客,不曉得隔天會傳出什麽謠言謠語來。


    沈淮往前騎了一段路,在一家五金店門口停下車來,看到陳丹果然往南拐進一條小岔道。


    沈淮對梅溪鎮熟悉得閉眼能走遍,知道陳丹所走的那條小岔道能拐上梅溪鎮的老街,從老街穿過鎮子,到鎮東頭去。


    沈淮倒不是為陳丹騙他而生氣,隻是覺得有些好笑,心想她的戒防心既然這麽強,又何苦提前下公交車來多走兩站路?現在避免跟自己同路,還要從老街那邊繞。


    沈淮本來是要拐到南麵的梅溪鋼鐵廠去,現在怕跟陳丹在老街碰到叫她尷尬,到鎮中心的十字街口便往北拐,在夕陽下推著自行車,邊走邊瞧。


    沈淮作為土生土長的梅溪人,對鎮子上的一草一木都如數家珍;這時再次走進梅溪鎮,也許是眼光或觀察的視角發生了變化,沈淮發現,以往許多給心不在焉所忽視的人與事,逐一清晰的呈現在眼前。


    往北一直走到衛生所,想著陳丹應該已經回去了,不會在鎮子裏碰徒惹尷尬,沈淮才折返往南走。穿過老街,到鎮南頭才是梅溪鋼鐵廠。曾經是東華市下屬鄉鎮首屈一指的集體企業,近年來跟市鋼廠一樣,迅速衰敗下來,境況甚至比市鋼廠還要糟糕。


    隻是還沒有走到梅溪鋼鐵廠呢,沈淮就遠遠的看到學堂街與老街的交叉口圍著一大群人,隱隱約約的看著有人在裏麵推搡、廝打。


    沈淮湊熱鬧的走過去,就看見三五個身強體壯的大漢,將一個剃平頭的青年按倒在地上,陳丹全不形象的拚命往裏擠,想將那個倒地的青年護住,不叫別人對他拳打腳踢,嘴裏喊道:“要罰款就罰款,把東西沒收著都行,你們怎麽可以打人?”


    路牙上倒處都是散亂的零碎商品,還有張卷成一團的塑料布。


    沈淮對梅溪的情況太熟悉了,眼前情形肯定是鎮聯防隊暴力清理路邊攤,可能是這青年撞到槍口上,給聯防隊的人當街清理。


    陳丹雖說想擠進去保護那個青年,但力氣小,叫人一把推了出來,滿屁股坐地上,半天沒能掙紮著起來。那個給按在地上打的青年,看到陳丹給欺負,吼得一聲猛站起來,攔腰抱住推陳丹的那人,摜倒在地,也不管別人對他拳打腳踢,就認準那一個人猛的捅拳頭。


    這時沈淮才發現,那青年竟然是陳丹參軍多年的弟弟陳桐:這小子退伍回來了?退伍應該有就業啊,怎麽在路邊上擺起小攤來,還跟鎮聯防隊上的人起衝突?


    “住手!”沈淮擠進去,看到有一個人掏出短棍要往陳桐頭上抽,一把抓過去,猛的拉出來,喝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麽?把人往死打,打死人,你們誰兜得起?”


    “你媽誰啊,梅溪輪得到你個雞耙貨來管閑事?”那個給沈淮抓住短棍的人,看到同伴還給陳桐壓在身上打,眼睛都打紅,看到人站起來管閑氣,騰出手就來揪沈淮的領子,眼睛瞪圓了,恨不得下一刻拳頭就砸他臉上去。


    “這是我的工作證。我不想管你們的事,隻是你們下手這麽狠,要把人打死了,你們誰兜得起責任?”沈淮才不吃窩囊虧,擠進來的時候就把工作證拿在手裏,及時亮在那人的拳頭前。


    那人愣了一下,將沈淮的工作證接過去。


    “你媽誰啊?”人群裏有個矮個兒青年,顯然是管事的,看到有管閑事的人站出來,先指揮聯防隊員將陳桐拉開來按倒在地,先把自己人救出來,才手插在兜裏走過來,斜著眼打量著沈淮,“聯防隊執法,整頓市容,這小子知法犯法,當街亂擺攤,還他媽的不服管教,先動手打傷我們隊員。今兒就是把他打死了,也是我們自衛。你誰啊,敢到梅溪的地盤來管事?”


    沈淮認得這個人,叫王剛,打小就是鎮上的小混混,因為臉短而小,跟貓似的,臉色又整年臘黃,有個綽號叫“黃臉貓”。他媽是鎮上的婦女、幹部,不知怎的,前些年跟鎮黨委書記杜建滾上床。王剛從此穿上一身草綠色的治保服,就成了鎮聯防隊的副隊長,就越發的成為梅溪鎮的小霸王。


    從手下隊員手裏,王剛一把將沈淮的工作證搶過來摔腳下,他剛才站在人群裏,看到沈淮推著自行車過來,打心裏就沒有瞧得起這個小白臉,厲言厲色的說道:“你他媽的什麽貨色,敢來梅溪鎮充老大?”


    “你問我是誰?”沈淮一笑,“我誰也不是,就是路過這邊。不過你們打死人,怕也不好交待吧?”


    “關你屁事,今天算你識抬舉,不然連你也抓起來,”王剛惡形惡色的瞪了眼前這個刺頭一眼,回頭指著給按倒在地上的陳桐,吩咐手下隊員,“把他綁起來,帶到隊裏去,先關上兩天,好好收拾一頓,看他能不能學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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