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元旦,沈淮早上到鋼廠,跟值守汪康升、潘成開了碰頭會,就給自己放了假。


    鎮政府的宿舍,畢竟條件簡陋,除了睡覺方便外,這大放假的在狹窄陰暗的小客廳裏,轉個身都難,不是消遣的好地方;巷子裏嘈雜得很,小黎想安靜溫習功課都不成。酒店昨天才正式營業,陳丹沒辦法跑開,沈淮就開車載著小黎、金子回到老宅去。


    上回鬧出爭房產的事之後,小黎就一直沒有回來過,看到從公路下的土埂小道變成能走轎車的砂石便道,她都有些發愣。


    “村裏出錢改善村裏小路,趕著我們先占便宜了。”沈淮輕描淡寫的說道,他不希望在小黎的心靈裏過早打上權力的烙印,寧可她把這世界想得單純一些。


    不僅僅是從公路下來的砂石便道,院子外的沿河都收拾過:


    看不到入冬後蘆葦枯敗的模樣,之前有些塌下去河沿都補了土,以往附近人家都習慣往河邊倒垃圾,現在那幾個垃圾堆都給清理掉,環境看上去要整潔多了。


    沈淮看了也是暗歎:要是村裏能對每個村民家都如此細心周到,即使經濟發展一時間拉不上來,農村社會也要和諧多了。


    老宅三麵環河,院子外的零碎地加起來也就小半畝的樣子,種啥都不合算,長久以來都自留地,之前還零零碎碎的種些蔬菜,沿河則種一些桑榆槐楊竹等竹木來固堤。


    蔬菜地沒有空打理了,沈淮想著得空讓人把蔬菜地清理出來,種些銀杏、青檀什麽的,把空地填滿。他今天回來,主要也是想把院子裏收拾一些。


    孫廣武即使再有心討好這邊,也不能擅作自張把院子翻建了,院子裏都沒有動彈。


    沈淮打開車後備箱,讓小黎幫著將工具搬進去,看著院子裏堆著許多雜亂的物什,一時間感歎萬千:


    他媽病逝前一直不能幹重活,但家裏的經濟一直都很拮據。他媽習慣在街上撿到什麽東西都帶回院子裏,就連收廢品的都看不上眼的破爛,也舍不得丟掉。沈淮怎麽說他媽也不聽,以致諾大的院子裏這些年來,亂七八糟的堆了很多雜物。


    用了小半天的時間,才將院子裏以及屋裏,那些有用、沒用的雜物都清理出來,堆到路邊去等鎮上清潔隊派車運走。


    看著空落落、牆角裏還生有雜草的院子,沈淮也有一種人生給騰空的感覺。看著小黎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發愣,似乎叫以往的艱難人生所觸動,眼睛裏蒙著淚水欲墜,沈淮輕輕的攬過她的肩頭,一時間也無言安慰……


    小黎側過頭看了沈淮一眼,見他臉上似也蒙著一層陰翳,叫他的手攬在肩頭,莫名的感到心安,就沒有讓開。


    這些天來,沈淮即使再忙,一周裏總要抽三五天幫小黎補習功課,“笨丫頭”、“笨丫頭”的也喚得隨意,小黎就感覺哥哥還守在身邊。


    人生給騰空,沈淮也不願為以前的人生傷感,把小黎的情緒也弄糟糕,站在院門口,給小黎描繪他打算怎麽改造老宅:


    “走廊下來,到院門直接鋪地坪磚,兩側鋪防腐木,留下邊角空地種些竹草啥的,屋子裏再改造出兩個衛生間出來;到時候你跟陳丹也住回來……”


    老宅是他爸還在時翻建的,才過去七八年的時間,四間青磚大瓦房都不顯舊,沈淮也無意拆除重建,他也沒有理由任著性子折騰這塊地,但他依舊想給妹妹最好的生活。


    沈淮給陳丹跟小黎,就一直是個享受人的印象,他把老宅租下來,隻要不折騰個天翻地覆,添點裝修,改善一下家居,陳丹跟小黎也自然縱容著他。


    老宅的整體環境不差,農村雖然沒有汙水管道,但可以將原先的廁所改建成化糞池,每隔一時間讓鎮清潔隊過來定時清理就行,也能學著城市用上**的室內衛生設施。


    沈淮叫小黎幫他拉著皮尺,將房子的尺寸大體測了一遍,他思量著要怎麽改造才好。


    到中午正想開車返回鎮上吃飯呢,聽見金子對著院門外的叫喚了兩聲,接著就抬頭看沈淮的臉色,不能決定是繼續吠叫呢還是就夾著尾巴安靜下來……


    沈淮站在堂屋裏,看見熊黛玲從院門口探過頭來,呲牙一笑,問道:“熊家二小姐沒事怎麽就盡往鄉下地方跑?”沒等他話落,金子就沒骨氣的搖著尾巴迎上去,小黎也驚喜的跳著出來:“黛玲姐,你怎麽過來了?”


    “我爸跟我媽都是大忙人,我大放假的給一個人丟家裏,早知道就不千裏迢迢的從學校趕回家了。我姐讓我陪她在公司裏加班,也無聊得很,就隻能過來找你們找發時間了……”


    熊黛玲嘴巴伶俐,她伸手揉著金子脖子上像淺金色緞子似的皮毛,看著沈淮跟小黎都髒不拉嘰的樣子,小聲的問道,“你們這是在打掃衛生啊?”


    熊黛玲穿著米黃色風衣,牛仔褲,亭亭玉立,青春氣息逼人,鵝蛋似的臉蛋白嫩紅潤,眼眸子撲閃撲閃的,靈氣迷人。沈淮心想熊黛玲真要是在她認識的男同學裏,大喊一聲無聊,但能冒出一個加強連來。


    沈淮笑了笑,說道:“可不是嘛,我們都忙半天了。你自個送上門來當苦力了,可不要怨我們奴役你?不過你來的時間也巧,趕著飯時候,先要讓你蹭頓飯……”


    沈淮開車載著熊黛玲跟小黎直接去酒店吃中飯,才知道熊黛玲先到酒店來玩,知道他跟小黎去了老宅,才自己住公交車追過來。


    熊黛玲或許對自己有些好感,但想到白素梅對他警惕的樣子,沈淮也想著離小姑娘遠點為好。再者陳丹看上去不介意,但沈淮又不是不懂女人心思的人,誰真的就願意一個漂亮的青春少女大下午的陪在自己的戀人身邊?


    吃過中飯,沈淮接到郭全的電話,說是資產辦下午兩點鍾要跟黨政辦討論鎮宿舍修繕的事。


    這事本無關緊,沈淮可去可不去,想著離小姑娘遠一點,也不管時間還早,在飯桌上拿起手機就走了,把熊黛玲、小黎都丟在店裏——陳丹承包酒店最大的好處,就是沈淮吃過飯抹抹嘴,壓根兒就再也想不起要付帳這回事來。


    ***********


    沈淮走到辦公室,看到土地所的辦事員小褚也在,跟郭全,還是今天安排值班的胡學斌坐著聊天。


    胡學斌是鎮上的老辦事員,今年四十七歲,老三界高中畢業生,在梅溪鎮甚至在霞浦縣都要算高學曆。早年在梅溪鎮小當教師,後來調到公社當秘書。


    本來早就提拔上去了,不過他違反了計生政策,生了二胎。八十年代初計生政策還沒有那麽緊,胡學斌沒有給直接開除公職,但當了十多年的辦事員,也一直沒有得到提拔。


    鄉鎮那麽多辦事員裏,也就胡學斌有些真才實學。隻是這些年一直都得不到提拔,也認識他這輩子不可能得到提拔,胡學斌在鎮上也就不怎麽敷衍領導的臉色,是一個不受鎮長、書記們歡迎的角色,但每逢要寫什麽材料,又離不開他。


    領導手下需要有三種人:第一種人要能幹事,這樣領導才能悠哉的享受把玩權力的生活;第二種人要能拍須溜馬,領導身邊要沒有這種人,存在感就會削減許多;第三種人平時沒啥用,但出了簍子要能給領導丟出去背黑鍋……


    胡學斌是第一種人,即使有些脾氣,沈淮還要把他調到資產辦來當辦事員。


    沈淮走進辦公室,郭全跟土地所的小褚都站起來相迎,唯有胡學斌還坐在那裏抽煙,點頭招呼:“沈書記過來了……”


    沈淮走過來,靠到胡學斌的桌子,拿過他的煙點上一根,吸了一口,說道:“還是老胡的金葉煙抽起來夠勁,我抽屜裏有兩包中華,換你半包金葉,不虧你吧……”心想,你不敷衍我,討好我,我敷衍你,討好你,總成吧?


    沈淮把胡學斌的那半包金葉煙抄手裏,進裏間的辦公室,拿了兩包中華丟給他,算是交換——見土地所的小禇要離開,沈淮喊住道:“小褚,我正找你有事呢。”


    小褚在土地所目前還隻能算借調,剛剛才參加工作,沒有正式編製。


    沈淮記得郭全前些天就跟他提過,土地所的小褚想調進資產辦來。


    九三年鄉鎮安排一個編製不困難,鎮接待站一下子清出四個空額來,按說都可以補上的,資產辦增加兩三個有正式編製的辦事員,不是什麽問題。


    小褚,褚強,他父親是承包鎮毛毯廠的褚宜良,昨天渚溪酒店剪彩,褚宜良就送來四千元的禮金。


    褚宜良以前是鎮毛毯廠的工人,銷售員,後來辭職單幹,再後來鎮毛毯廠搞承包,他趕回來承包毛毯廠,眼下是梅溪鎮居指可數的大老板,都說有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身家。


    褚宜良將兒子送到鎮政府工作,暫時連個正式編製都沒有,自然不是稀罕兒子能吃得上公家飯……說到底在當前的國內,私人老板有個幾百萬、上千萬的身家,看上去已經是相當可觀,但在國家機器麵前,再多的身家也是渣。


    對國家政策走向,私人老板心裏也不踏實。禇宜良將兒子送進鎮政府,一是公門裏好修行,二是希望能跟鎮上保持密切關係。


    在那些個辦事員裏,褚強是較為特殊的一個,無論何清社、杜建,還是其他的鎮長、書記,無論對其他辦事員怎麽呼喊喝罵,平時待褚強都是和顏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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