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庚這麽一來,把左右眾人都搞傻在那裏。


    九四年,地方鄉鎮還沒有開始大規模的撤並,全國共有近十萬座鄉鎮。鄉鎮幹部,要是隻計算黨政正職,差不多也能編出二十個陸軍師出來。


    作為國內屈指可數的權宦家族,宋家怎麽可能會把鎮黨委書記的職務放在眼裏?宋家人非但不會把小小的鎮黨委書記職務放在眼裏,甚至會認為沈淮擔任鎮黨書記的事,本身就是宋家給遭人恥笑的一個笑柄。


    至少宋鴻義在受謝海誠挑唆後,就是這麽認為的。


    宋鴻軍、宋鴻奇雖然沒有表現得那麽明顯,但也顯然認為鄉鎮職務對宋家子弟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宋鴻軍對沈淮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他勸沈淮放棄公職到他的公司去,倒沒有什麽惡意,隻是純粹的認為宋家子弟不應該在鄉鎮這麽低的層次下熬資曆。


    宋鴻奇應該說是對沈淮情況了解相對較多的。


    包括陳銘德因病猝逝,沈淮打電話給他父親宋喬生求援,以及後來在譚啟平的協助下花解了陳銘德汙名危機,宋鴻奇都知道一些。


    不過沈淮在陳銘德死後主動要求去梅溪鎮的事,宋鴻奇並不了解細情,他甚至以為沈淮是無奈給地方勢力踢到鄉鎮。


    一般人怎麽會相信有人會放棄地市機關的肥差,而去一個窮鄉僻壤的鄉鎮當鄉鎮幹部?而沈淮初到梅溪鎮,是以行政正科去擔任副科職,實際上是降了職的。


    在譚啟平到東華擔任市委書記,在宋鴻奇看來,這本應該是沈淮沒有離開鄉鎮,到地市擔任職務、快速晉升的良機,而沈淮卻死活賴在鄉鎮,沒有到譚啟平身邊任職。


    雖說譚啟平給宋家的解釋是沈淮在鄉鎮幹出的成績還可以,沈淮的意願也是留在鄉鎮幹事業。不過,在宋鴻奇看來,這僅僅是沈淮沒有進取心的表現,他不明白,鄉鎮有什麽事業好幹的?


    人往往是以己度人的。


    差不多所有宋家人,知道沈淮在東華下麵做鄉鎮幹部,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想法。包括宋文慧、唐建民在內,都認為鄉鎮起點太低了,但他們跟宋家其他人所不同的,他們之前認為在鄉鎮磨礪,對沈淮是有好處的。


    事情並沒有絕對。


    通常說來,鄉鎮在國內的政治版圖上,位於金字塔結構的最底層,但全國近十萬座鄉鎮,並不都是給墊政治金字塔的底層而完全沒有光芒,總有那麽幾個異數,閃耀著叫人無法忽視的光芒。


    比如江東玉山、廣南虎門、浙東織裏等因經濟發展特別出色而給豎為全國典型的明星鄉鎮,是不容人所忽視的。無法否認的,唯有地方真正的實權派官員,才有可能去占據這些明星鄉鎮的領導職務。


    同樣,一個能叫省部正職官員都為之側目的梅溪鎮,自然也不會像宋家人之前所想象的那麽簡單、低下。


    “梅溪鎮黨委、梅鋼集團董事長”這兩個頭銜,從即將到淮海省擔任省委委書記田家庚的嘴裏一個字、一個字的蹦出來,就仿佛千鈞巨石砸在地上,是那麽的擲地有聲,聽著宋鴻軍、宋鴻奇、宋鴻義等人兩耳鳴聵,隻叫他們下意識的認識到,沈淮這個所謂的鎮黨委書記,要比他們所想象的遠不簡單。


    宋鴻義臉訕在那裏,不知道梅溪鎮以及沈淮這個梅溪鎮黨委書記到底有多重要,才會叫田家庚以如此誇張的語氣說出來。


    宋鴻軍倒是心中無鬼,雖然也是很吃驚,但還是笑著拍沈淮的肩膀,說道:“今天給你搞得一驚一詐的,這差點就要給弄出心髒病來啊!”


    謝海誠與孫啟義是麵麵相覷,但是他們不相信梅鋼真有什麽成績,但田家庚的態度如此,也隻能說沈淮投機投到點子上了,心時不由的有些忌恨。


    宋鴻奇也是斂著眼睛打量沈淮,心裏的震驚無以複加,他知道作風強硬的田家庚眼界甚高,也不會刻意的來敷衍宋家,他不明白,沈淮到底做了什麽事情,才會入田家庚的眼?


    宋鴻奇實在是按不住心裏的震驚跟好奇,悄聲問田家庚的秘書:“田部長知道沈淮啊?”


    “……”田家庚的秘書也是十分的吃驚,打量了沈淮好幾眼,跟宋鴻奇說道,“宋處長,你也真是不夠意思啊。鄉鎮企業歸農業部分管,你又不是不知道。梅鋼是淮海省第一家進行股權改製試點的鄉鎮企業,你說田部長怎麽可能不知道?”


    宋鴻奇拍了拍腦袋,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思維存在盲點。


    田家庚跟副總理王源是堅定要推動國營及集體企業進行股權改製的改革派代表人物,而田家庚又將到淮海省擔任省委書記,有著振興地方經濟的雄心。


    目前,東部沿海省市,已經有地方開始地推股權改製的試點工作,但淮海在這方麵的工作要滯後一些。


    不管梅鋼的實際成績到底如何,就憑借其是淮東省第一家進行股權改製試點的鄉鎮企業,就足以引起田家庚的注意。


    宋鴻奇暗自,沒想到他們一心認為沈淮是個不學無術的廢物,以致完全忽視了梅溪所進行的股權改製,在政治上所產生的耀眼光芒。


    田家庚秘書跟宋鴻奇的說話聲音並不低,周圍人都能聽見,田家庚也笑著跟宋炳生說:“我在部裏提股權改製,老宋你還偶爾跟我唱反調。我真是沒想到你在部裏跟我打馬虎眼,卻讓沈淮在鄉鎮裏先進行試點工作。我不得不說,你的這個想法很好,在大的方向上,我們是要謹慎些,但完全的謹慎跟保守也不好,需要進行不斷的試點,才有可能找到更適合國情的發展道路。到淮海省之後,我看,我們還可以這麽做……”


    宋炳生臉有些燙,田家庚誤以為沈淮在梅溪鎮搞股權改製試點是他在背後指使,這並不叫他好受。


    宋炳生當然知道沈淮在梅溪鎮擔任鎮黨委書記又同擔任梅鋼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的事。隻是,人一旦有了成見,思維就容易往牛尖角裏鑽。


    宋炳生對前妻之子已經是絕了望的,就像他壓根就不相信狗能改得了吃屎,不相信爛到根子裏的沈淮會更正,故而有關梅溪鎮及梅鋼的一些消息傳到他耳朵裏,他認為唯一的可能就是造假。


    浮誇風厲害時,地方上甚至敢放十數萬斤的畝產衛星。雖說改革開放後,浮誇風現象沒有以前那麽嚴重,但地方為了搞政績,在經濟數據造假、豎假典型,也是屢見不鮮。


    甚至譚啟平親自打電話過來,誇讚沈淮在梅溪鎮幹得很出色,宋炳生也隻一心認為譚啟平是故意配合不肖子沈淮造假,以達到討好宋家的目的。


    所以田家庚越是誇讚沈淮、越是強調梅鋼的改製試點工作,宋炳生心裏越虛,但擔心紙糊的大樓再漂亮、注水的成績再誘人,都會有給戳破的一天,到時候隻會鬧更大的笑話。


    宋炳生心想著與其事後給戳破,給田家庚當成攻擊宋家的把柄,還不如這時候自己就先把這個底揭穿,訕著臉跟田家庚解釋:“田部長,許是你誤會了。沈淮是在梅溪鎮工作,但他純粹是在鄉鎮瞎胡鬧。所謂的改製試點,也隻是他找幾個人吹牛皮寫幾篇文章發表一下,不能當真,當真就要鬧笑話了……”


    宋炳生這麽說,倒是很符合宋鴻奇、宋鴻義以及謝海誠、孫啟義等人的感觀。他們也認為就應該是這樣,在他們看來沈淮怎麽可能會搞什麽改製?隻可能是找了槍手編了幾篇吹牛皮的文章,然後造些假業績數據到處忽悠,包括讓孫亞琳到香港去騙錢。


    一定是這樣的。


    宋鴻義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否定沈淮,恍然有悟的搶著說:“原來是小孩子過家家啊,跟到香港找人討三個億,還不是一回事嗎?”


    看著四哥壓根兒就瞧不起沈淮,就算田家庚看到沈淮在梅溪鎮的努力,他都想極力抹除掉,宋文慧隻能抱胸站在一旁冷笑不語。


    “哦,是嗎?”聽著宋炳生的話,田家庚將疑將信,看向沈淮,笑問道,“沈淮,你在梅溪鎮搞鄉鎮企業股權改製試點,是小孩子過家家?”


    沈淮淡淡一笑,見宋鴻義站在他跟前,說道:“四哥,田部長問我話呢,站這麽遠回話,有些不禮貌,你是不是讓我過去啊?”


    宋鴻義巴不得沈淮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能之輩,巴不得沈淮在田家庚跟前丟大臉,但這時候叫沈淮盯著臉驅趕,哪怕是往邊上挪一步,都叫他有給抽一記耳光的感覺。


    宋鴻義臉上掛不住,但這麽多人又看著他確實擋在沈淮跟前,叫他不能僵持,還是宋鴻奇伸手拉了他一下把路給讓開。


    沈淮徑直走到田家庚的身前,伸出手,朗聲說道:“田部長你好,就股權改製這個問題,我跟我爸的觀點並不一致,在這個問題上,我甚至跟我爸有所爭執。他看到的弊端多,而我在弊端之外,看到更多的必要性跟必然性。所以,梅鋼的事情,我爸也不是要故意瞞著田部長您……”


    “哈哈,真可謂虎父無犬子,”田家庚又是哈哈大笑,沈淮這段話是完全說到他的心坎裏了,又見沈淮是如此年輕,卻表現出來普通人所遠不及的自信跟從容,也叫他暗自心驚,實在沒想到宋家小輩裏竟然冒出這麽一個厲害的角色,他握住沈淮的手,跟宋炳生說道,“兩代人有意見代溝,那是真正常不過了,我跟我家那小子,也時常在家裏爭吵……”


    田家庚的話雖然說得圓滑,但田家庚話裏的意思,無疑是說他的見識還不如他兒子。


    這一刻給兒子沈淮以及上司田家庚同時否定掉,宋炳生涵養再好,也不僅老臉漲跟豬肝似的,羞愧又難堪。


    沈淮看著他父親宋炳生,心裏隻是一笑,說到底隻是他自己心虛而已,不過這時候也不得不承認,他父親宋炳生的能力是遠遠不及田家庚。


    兩個人都將到淮海省擔任要職,就算其他的工作不做,鄉鎮企業本來就是歸農業部下屬的鄉鎮企業司分管,作為最基本的,在上任之前,總歸要把淮海省的鄉鎮企業問題理一遍吧!


    “能力”這個詞,說起來很虛,但有一點是肯定,你能把工作做得更細,更有準備,表現出來的能力通常就更強:田家庚對淮海省的現狀顯然已經有過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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