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庚倒沒有刻意走到長台後去端詳沈淮的字,但心裏也為這滿紙雄渾蒼奇的隸書而心驚。田家庚實在想象不出,宋炳生的兒子這麽年輕,竟然能寫出內斂風骨、形神皆備的好字來。


    聽老爺子宋華說“其他人都不要寫了”,田家庚心想他大概是知道其他宋家小輩,不可能有誰能寫出與此比肩的好字來,與其叫其他小輩獻醜,打擊他們的信心,不如叫他們藏拙。


    田家庚同時又覺得奇怪,這個沈淮未免是鋒芒太盛,但看其他宋家小輩,臉上或驚或愧或疏或怨,顯然也是對沈淮的鋒芒畢露而心生不滿,而看宋炳生今天的表現,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兒子顯然也是特別的親近,宋家老爺子對這個孫子似乎也頗為陌生,也為沈淮能寫出這樣的好字則驚訝,宋家背後藏著怎樣的故事?


    沈淮露了這一手,其他人也知道宋家其他小輩能在書法上超過沈淮的可能性極微,自然也不會叫主人難堪,除了誇讚沈淮這副紙實在漂亮,倒沒有人擠兌其他人上去露一手,很快就散開各自回家。


    田家庚也是帶著滿心的疑問,坐到座位,看宋喬生眼裏閃過一絲不快,心想他大概不喜歡兩個兒子給沈淮襯得黯然無光吧,侄子跟親兒子終究是有區別的。


    沈淮寫字時,手掌下緣沾了墨,他到衛生間洗過手再回座,也能感到席間其他人對他的敵意,他隻是坦然處之,照常與宋鴻軍以及田家庚的秘書談笑風聲,更不會在意宋鴻奇難看的臉色以及宋鴻義怨恨的眼神。


    不管怎麽說,老爺子八十歲大壽,對宋家人,特別是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或即將走上工作崗位的宋家小輩來,是積累人脈的難得機會,不會因為沈淮一時的鋒芒畢露而打斷。


    桌間的人紛紛離間,跟著父母出去敬酒。不管或近或疏,這一聲叔伯姑姨喊出口,以後有事找上門,就是香火情。


    宋鴻奇、宋鴻義兄弟倆也給宋喬生喊過去,單獨給戴、賀、田等人敬酒說話,沈淮坐在席間巋然不動。


    所謂不看僧麵看佛麵,二伯宋喬生作為宋係二代最傑出的人物,官至正省部的中組部副部長,是黨內最有可能走進中央領導集體的少壯當權派之一,宋鴻奇、宋鴻義兄弟倆就自然就有著比其他宋家小輩更耀眼的光環,有著更優勢的上升資源。


    不過,沈淮剛才的表現,給宋鴻奇、宋鴻義兄弟倆打擊不小,雖然給他們的父親拉過去,但心情低沉,在叔伯長輩麵前也沒有發揮出應有水淮。


    宋鴻軍作為小輩裏的老大,又下海經商十載,雖然他的父母,也就是沈淮大姑姑、大姑父沒有什麽大作為,他在小輩裏的表現也是相當活躍,端著酒杯主動出擊,說話也肆意風趣。


    大家都走了出去,席間就剩下田家庚的秘書跟沈淮而坐,他也能看著宋炳生對這個兒子的冷漠,不然不會在宋家這麽重要的場合放沈淮在這邊坐冷板凳,笑著問他:“你的字是學鄧石如吧?”


    對田家庚的秘書李穀,沈淮也是剛知其名,見他大約有三十六七歲,但沒有人跟他介紹李穀更多的背景。不過作為正部級的秘書,行政級別至少也是正處,沈淮也不可能漠視。


    李穀剛才由宋鴻奇陪同,沈淮也沒能跟李穀說上幾句話,這時候席間就剩他們兩個人,笑著問:“李秘書也知道鄧石如?”


    “知道一些,”李穀笑道,“我曾以為人未至中年,不能輕易去學鄧石如的隸書,倒沒有想到你這手字形神兼備,叫人歎為觀止。你的幾篇文章,田部長看過,也是說好,甚至想過要派我去東華調研,隻是後麵有事給耽擱了,真是沒有想到你是宋局長的兒子……”


    沈淮暗想,這一耽擱大概就會從此耽擱下來吧?他猜李穀應該會隨田家庚到淮海任職,省委書記的秘書在淮海省政治版圖裏自然也會擁有一席之地,不管以後是不是因為陣營不同而生隙,沈淮這時候還是有意跟李穀多聊幾句,隻是宋鴻奇沒有忘記他陪同李穀的事,很快就回座。


    在宋鴻奇麵前,李穀就變得很沉默。


    沈淮對中央派係的了解很有限,但也知道宋家跟田家庚絕對不屬於一個派係,特別是雙方這次為爭淮海省委書記,應該關係已經到惡劣的程度,他作為宋家子弟,實在沒有立場跟田家庚、李穀走得太近。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或許之前田家庚是真關注梅鋼的發展,但知道他是宋家子弟之後,態度會不會轉變,沈淮這時候還真不想太細的去琢磨,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席間熱鬧終究是跟自己沒有太大的關係,看時間差不多,沈淮走到小姑身邊,說道:“小姑,東華負責招商的人應該要下飛機了,我就不陪你們了?”


    “少喝點酒,晚上早點回來,”宋文慧說道,仿佛是吩咐自己的兒子。


    “嗯。”沈淮說道。


    “要不要我出麵請東華的領導吃頓飯?”宋文慧又問道。


    “小姑你要是以東電的領導身份,我可以代東華市邀請你參加明天的招商活動,小姑你明天能抽出時間來?”沈淮問道。


    宋文慧行程是明天下午的飛機回江寧,也不知道電力部或老爺子在那之前有沒有額外的事找她。


    宋文慧說道:“看情況吧。”也知道四哥不出麵請東華的領導,她作為小姑出麵,反而會讓東華的官員對沈淮有不利的猜測。


    沈淮想悄悄的離開,卻叫宋鴻軍看見,他追過來問道:“沈淮,怎麽這麽早就離開?你不一起去老爺子那邊?”


    “地方上今天有官員進京,我不能躲著不露麵,這邊也應該沒有我什麽事了。”沈淮說道。


    “那你開我的車去。”宋鴻軍掏出車鑰匙給沈淮。


    “酒喝得有些多,”宋鴻軍那輛凱迪拉克太騷包,沈淮笑著拒絕,說道,“地方上喝酒更凶,晚上能不能站著回來還沒有事呢!”


    “我現在也不能開車,等會兒要是控製不住在長安街飆車,能叫老爺子把我的車給砸了;我找個司機送你一下。”宋鴻軍說道。


    豐澤園大飯店作為國事招待的高級飯店之一,本身就是司局級國營單位,有的是高級禮賓車。宋鴻軍不容沈淮拒絕,就走去找到負責豐澤園這次負責老爺子壽宴的負責人,替沈淮要來一部車。


    沈淮無法拒絕宋鴻軍的熱情,跟市駐京辦主任陳兵聯係上,知道他剛從東華賓館出發去機場,就直接坐車趕去機場跟他匯合……


    **********


    田家庚這時候也告辭離開,由宋炳生陪著送出來,剛出大堂的台階,就看到沈淮坐車從前麵經過。


    沈淮在想什麽事情,沒有注意到他們;田家庚看了宋炳生一臉,臉有些木,也沒有什麽反應,他也就沒說什麽,等司機將車開過來,就直接鑽進車離開豐澤園。


    “宋局長父子真有意思呢。”坐到車裏,李穀就忍不住評說起來。


    “沈淮是宋炳生跟前妻生的兒子?”田家庚問道。


    “嗯,”李穀點點頭,說道,“聽說宋局長有個兒子一直在法國讀書,我也從來都沒有機會見過,平時也沒聽宋局長提起過,真是沒想到都已經回國好些年,還是梅鋼的董事長,真是想不到啊……”


    從農機部開始,李穀跟宋炳生共事有近十年的時間。


    雖然宋炳生短短半年時間裏連跨兩步,拉開了彼此的差距,但李穀之前跟宋炳生差距不大,私人接觸也就更多一些,對宋家的情況也要比田家庚了解得更多一些,了解得深。


    連李穀都不知道沈淮的存在,可想而知宋炳生對這個前妻之子有多不在意了,這或許也是沈淮今天鋒芒畢露的一個原因。


    “回去你,你把沈淮那幾篇文章找出來,給我再看看,”田家庚說道,“他的很多學術觀點,很有價值。我想他除了理論紮實之外,實際工作能力也不會弱。”


    “嗯,”李穀點了點頭,又說道,“不過沈淮畢竟是宋局長的兒子……”


    低級的秘書隻會做些伺候人的工作,而水平高的秘書則還要充當智囊的角色。李穀倒不是想刻意的打壓沈淮,但也不得不提醒田家庚有些現實規則是他都不能違背的。


    田家庚點點頭,就算他把沈淮及梅鋼立為標杆,宋家也不會領情,甚至會起反作用,說道:“他的文章很多觀點,以及梅鋼的經驗,淮海省當前經濟發展頗為關鍵。要是這件事我們不直接去做,你覺得宋炳生、譚啟平會不會做?”


    “難說,”李穀說道,“就算宋局長跟沈淮父子間沒有芥蒂,就算宋家很重視沈淮,但沈淮太年輕了,我想宋家也未必想讓他這時候就太露鋒芒……”


    “鋒芒太露、過猶不及,”田家庚輕歎一口氣,說道,“是不能太拔苗助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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