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南下、風吹草折、滴水成凍的寒夜,沒有喝花雕酒、吃燒羊肉更叫人享受的手段了。


    巷子裏有幾座防雨布攔的棚子,背後寒風掀簾子走進來,棚子裏彌漫著熱氣騰騰、微帶膻氣的羊肉香氣,叫人聞著就饑腸轆轆。


    沈淮搓著手拉過塑料椅子,就在一張空著的折疊桌前坐下來,邵征跑過去跟站在大鐵爐裏炒菜的老板招呼,點了紅燒羊肉、羊血燒豆腐、大蔥爆羊肝、一大盆羊湯麵,又先拿一碟五香爛豆跟一壺黃酒回來。


    黃酒灌進熱水壺裏,倒進玻璃杯裏,正溫熱暖喉,沈淮與楊海鵬各半杯酒灌進肚子裏,直叫爽快。


    楊海鵬招呼邵征道:“等會兒把車子丟這裏,拿隻杯子過來一起喝,一大盆羊肉,你也要當主力才吃得光……”


    沈淮嘴裏嚼著肥滋滋的羊肉,轉回身從隔壁桌幫邵征拿了一隻玻璃杯過來,讓楊海鵬幫邵征添上酒——楊海鵬還是吃過了晚飯,給拉過來吃夜宵,他跟邵征在市鍛壓廠餓了半宿,這時候最需要黃酒跟羊肉來裹腹解寒。


    趙益成掀簾子走進來,楊海鵬趕緊將筷子夾著羊肉塞嘴裏,揚手招呼:“老趙,我們在這裏?”


    趙益成看著沈淮、邵征二人在場,先是一怔,既而笑著走過來,說道:“看到沈區長的車子停在巷子口,還以為沈區長是湊巧在這裏吃夜宵呢……”


    “沒有讓海鵬在電話跟趙廠長明說,實際上也沒有什麽好說的,就是天寒地凍的,請趙廠長過來吃羊肉喝黃酒,解解寒氣,想來趙廠長也不會認為我居心不良,”沈淮笑著,轉身又拿了一隻玻璃杯,幫趙益成倒上酒,說道,“趙東今天在江寧出差呢,不然也拉他過來,陪趙廠長一起喝酒。”


    剛才就在廠辦,跟沈淮打了幾個小時的交道,這才分開不到一個小時,沈淮又讓楊海鵬打電話叫他出來喝酒,趙益成心思難定,猜不透沈淮心裏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趙益成一邊猜測沈淮的心思,一邊將裹在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看沈淮拿出熱水壺,將玻璃裏倒滿酒,才趕忙客氣道,說道:“怎麽好意思讓沈區長幫我倒酒?”


    “要說身份,趙廠長也是副處級。就海鵬無職無官,是個草民,是不是讓他伺候我們最合適?”沈淮笑道,將倒滿黃酒的玻璃杯遞到趙益成的桌前,把灌黃酒的熱水壺放牆角落裏,招呼趙益成,“我跟海鵬先喝上了,也沒有等你,你先喝一杯熱熱身子。”


    趙益成是騎車趕過來的,在寒潮四竄的深夜,穿得再嚴實,手腳還是給寒風吹得發僵,坐下來先喝了一杯酒,叫身子暖和一些,才自嘲笑道:“我這個副處級,今天可比不得楊總風光,照樣不敢叫他伺候……”


    這個社會是談圈子的,行業是個圈子,國不國營也是個圈子。隻要在相關的圈子裏,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


    趙益成以前不僅跟熊文斌認識;雖然算不上很熟,但很早跟趙東、楊海鵬他們認識,跟周明也有點頭之交。


    就算現在,市鍛壓廠也有使用梅鋼外銷的坯料,但采購量不大,主要是從楊海鵬那裏進貨。


    梅鋼這一年多來,主要生產建築用螺紋鋼,但也少量對外供應的坯料。


    梅鋼外銷的質量很好,量卻很有限,故而包括楊海鵬這樣的經銷商,對外供應也是要求現款交易。


    趙益成接任廠長後,直接掌握以前問題最大的采購科,通常會在客戶有較嚴格的質量要求時,會從楊海鵬那裏直接拿坯料。故而這些時間來,雖然沒有債務上的糾纏,趙益成跟楊海鵬的關係還是要比以前密切一些。


    好不容易等到討債人從廠裏都散走,焦頭爛額之餘,接到楊海鵬請吃夜宵的電話,趙益成沒有多想,就騎車趕過來;倒是沒有想到,楊海鵬的這通電話原來是出自沈淮的授意。


    這時候穿著土氣的老板娘端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炒羊肝上桌,趙益成夾了一片羊肝入嘴嚼著,說道:“好幾年了吧,這羊肝滋味還是沒變啊……”


    怕沈淮不理解,楊海鵬特意解釋道:“老趙九零年在市鍛壓廠還是當綜合計劃科科長時,當時小黎她哥海文還在。老趙托趙東的門路,要借市鋼廠的設備測坯料的質量,夜裏就在這裏請趙東喝酒,趕著我跟海文夜裏下中班,也湊過來吃羊肉,那一次我們都叫老趙灌得大醉……”


    沈淮笑著,對於已經不該再屬於他的記憶,隻能從別人嘴裏娓娓道來,誰能想象長得瘦瘦弱弱的趙益成能喝兩熱水壺黃酒而不醉,把他、趙東、楊海鵬三個人一起灌趴掉?而當時跟趙益成一起過來的市鍛壓廠廠長技術科副科長、此時擔任市鍛壓廠副廠長的羅建國,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兩杯黃酒入腹,就直接鑽桌子底子不肯再出來……


    “都一晃都四年過去了。我還記得當時一熱水瓶黃酒隻要兩塊錢,現在怕是要五六塊錢吧?錢真是不夠花了……”趙益成笑道。


    “那時候錢也經花,我們那時候工資也不到兩百,也不感覺手頭多緊,每到發工資還能連搓幾頓,現在是真不行……”楊海鵬說道。


    “楊總在我麵前感慨手緊,我該找誰訴苦去?”趙益成笑道。他雖然跟楊海鵬熱鬧的回憶往事,但也琢磨不透沈淮今晚約他出來的意思。


    趙益成在市裏沒有什麽背景,但好歹也算是中層幹部,對市裏什麽風吹草動,還是有些知聞的。


    沈淮及梅鋼在這一年多時間,像新星爆發一起崛起,東華中下層幹部裏,都在傳沈淮之所以能在梅溪鎮甚至唐閘區橫行無忌,就是依靠著市委書記譚啟平這個大後台。


    不過隻要今天晚上眼睛沒有瞎,趙益成還是能看出沈淮跟市委書記譚啟平的嫡係親信熊文斌、蘇愷聞以及常務副市長梁小林之間關係的冷漠跟割裂。


    趙益成並不知道太多微妙的內幕,但有一點事實是清楚的:昨天朱有才手下工人跑到梅溪鎮爬塔吊事件發生後,直接導致市鍛壓廠今天的債務危機爆發,而梁小林、熊文斌、蘇愷聞在沈淮的強硬要求下,同意市計委放手,由債權人來主導市鍛壓廠的改製工作,而梅鋼在此同時,將從其他債權人手裏收購三期債權,成為市鍛壓廠的主要債權人。


    趙益成能感覺得今天債務危機的爆發,有梅鋼從中作梗的因素在內。


    趙益成對沈淮既談不上有多強烈的惡感,但也談不上有什麽好感——說到底,事態發展到這一步,是市裏不得不接受沈淮開出的條件,市鍛壓廠,包括趙益成本人在內,在這個過程當中,隻是被動的接受而已。


    而且市委書記作出指示,常務副市長梁小林代表市政府向債權人做出承諾,市鍛壓廠在未來兩年時間裏,在經營及體製改革上,將受製於梅鋼——這個局麵也不是趙益成有能力改變的。


    他隻是想不明白,為什麽在分開一個小時之後,沈淮就又迫不及待的通過楊海鵬,約他喝酒談話?梅鋼對市鍛壓廠改製有什麽具體的要求,明天派出代表,聯合其他債權人討論,向市鍛壓廠直接提出不就可以了嗎?


    兩杯酒下腹,身子暖和起來,彼此之間說話也沒有開始那麽僵硬,沈淮也就單刀直入主題,說道:“梅鋼本不該這麽迫不及待。市裏應省政府要求,這次連同區縣,將拿出十一家國營廠出來改製,市鍛壓廠以及霞浦縣屬的新浦造船廠是其中之二。市鋼廠這樣的大廠,改製千頭萬緒,不過市鍛壓廠的改製應該會很快就有一個結論。我不趕緊下手,等市鍛壓廠的改製有過了結論,再插手好像也就不那麽合適了……”


    趙益成點點頭,說道:“要不是發生今天的事情,照著計委的計劃,春節過後,市鍛壓廠就會先改製,改製方案也大體確定了。沈區長你就是不約我出來喝酒,我過兩天也會拿改製方案過去跟你匯報工作……”


    沈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趙廠長心裏還是有怨氣啊,但如果由我對改製方案提出修改,我想趙廠長的怨氣可能會更大,所以才叫海鵬約趙廠長出來喝酒,先打下預防針。”


    “怎麽會?”趙益成才兩杯酒下肚,頭腦清醒得很,笑道,“梅鋼的業績這麽耀眼,沈區長對市鍛壓廠的改製工作提出指導,相信都是為了改觀市鍛壓廠的現狀,上利市裏,下利工人,我就算一時有些不理解,又怎麽會怨氣?我這點大局觀還是會有的。”


    “我對市鍛壓廠的改製工作要求很簡單,第一步是廠管理人員,全部從委任改為聘用,不同意者退出;第二步要求市鍛壓廠的管理團隊,自己拿出切實能夠改善企業現狀的改製方案及階段目標。改製方案不能令債權人滿意或階段目標沒有完成,聘用合同即行解除,”沈淮飲了一口酒,笑道,“我這麽說,趙廠長也沒有怨氣?”


    趙益成叫酒跟羊肉暖和起來的身子,這時候又有寒氣透上來。


    國營廠從九一年開始,補充幹部可以直接從社會聘用,但主流還是由主管部門直接委任。


    市鍛壓廠的廠領導包括科室負責人,都是國家幹部身份,人事關係多在市計委人事處,趙益成本人的使用任命,甚至直接通過市委組織部——改委任為聘用,說白了就是要他們放棄國家幹部身份,放棄鐵飯碗,成為普通企業員工,一旦企業沒有達到既定的改善目標,聘用合同解除,他們就會成為無依無靠的社會人,而不會像現在,即使市鍛壓廠搞不下去,他們還可以由主管部門重新分配跟行政級別相當的工作崗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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