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鴻奇打電話來催過去吃晚飯,沈淮才注意到窗外天已經黑了,就坐老爺子的車,一起去二伯宋喬生家去。


    十二月上中旬,南方才開始降溫,燕京都已經曆經了一次寒流,零下七八度的氣溫,將瀝青街麵凍得發白,枝葉凋零。


    此時雖然正值晚高峰,街上車水馬龍,但坐在老款奧迪車裏,聽著車窗外的寒風呼嘯,總覺得燕京的冬季,蕭條冷寂得很。


    時而大風旋過,沙粒子打在車窗上“啪啪”作響,看著街邊騎自行車的行人捂鼻掩麵,迎風難行,才叫人猶感到入冬後燕京這沙塵暴的威力。


    老爺子讓司機打開收音機收聽廣播,轉了幾個台都在播報沙塵暴的訊息。


    沈淮看著車窗外近處的路燈都給沙塵遮得模糊,暗感沙塵滿天、天氣幹燥的燕京,真不能算適宜生活的好城市。


    晚飯安排在二伯家,除了宋鴻軍他爸媽趕過來外,出乎沈淮的意料,謝海誠這時候倒也在燕京,這時候跟謝芷也出現在屋裏,笑盈盈的看著沈淮,還熱情的跑過去幫老爺子接外套。


    屋裏暖氣很足,沈淮跟老爺進屋後,就將厚實的外套脫下來。


    宋鴻奇一手拿了白彩瓷茅台,一手拿瓶青瓷裝的竹葉青進過來,問老爺子晚上喝什麽酒。


    “沈淮,你要喝什麽酒?”老爺子問沈淮,讓沈淮拿主意。


    “汾酒竹葉青不錯,晚上就喝竹葉青吧。”沈淮說道。


    “行,就竹葉青。這酒綿柔,好入口,不上頭,比茅台好喝。不過有宋建這個酒鬼在,晚上喝竹葉青,他一個人能幹下兩瓶,不知道老二家的酒夠不夠他一個人喝。”老爺子說道。


    “爸,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宋建他身體不好,你還慫恿他喝酒。”大姑在旁邊埋怨道。


    沈淮知道宋鴻軍他爸宋建在部隊時就是有名的大酒量,後來得過肝炎,他大姑就限製他煙酒,唯有老爺子這一輩煙酒不忌,也不認為得了什麽病,就應該戒煙戒酒,故而宋鴻軍他爸宋建在有老爺子在場的情況,常能喝個痛快。


    “你給老爺子單獨留下來談了這麽長時間,老爺子到底跟你交了什麽底?”宋鴻軍湊過頭來低聲問。


    下午跟老爺子漫無邊際的聊了很多話題,宋鴻軍這驟然問起,沈淮也覺得難以回答——也不隻宋鴻軍一人心裏有疑問,下午宋喬生、宋炳生、宋文慧他們都給老爺子先趕走,老爺子說是留沈淮給他寫幾幅字,大家都曉得老爺子是單獨留沈淮談話,做思想工作。


    這時候看沈淮跟老爺子一起從大宅過來,爺孫倆有說有笑,沈淮臉上的神情也不似剛下火車時繃得那麽厲害,大家也都想知道老爺子跟沈淮聊了些什麽。


    見大家都看著他,沈淮將外套掛衣架子上拖了把椅子坐下來,跟大家說道:


    “爺爺下午給我做了思想工作,叫我認識到我以前的想法跟行為有不成熟的地方。我在東華隻顧個人感受,隻圖個人發脾氣痛快,損害了譚啟平的威信,破壞了團結,這點很不應該。我這次回東華去,會向市委做檢討,也打算辭去梅鋼的所有職務,讓自己好好反省一段時間……”


    “是要給譚啟平一個台階下;不過要是辭掉梅鋼的職務,會不會太嚴重了?”大姑父宋建有些困惑的問道。


    “沒什麽嚴重不嚴重的,他真要有本事,以後有的是機會去管理更大規模、更重要的企業;他要沒本事,硬是要趕鴨子上架也隻會害了他——能先放一放手,反省錯誤,多學習學習,對他才是真有好處,”宋炳生見老爺子下午的勸說起了作用,心情也稍微好一些,但看到沈淮這張臉,忍不住又要數落,“你說你,你要早有這樣的認識,何苦把大家都折騰成這樣?你回東華後,一定要跟譚啟平深刻反省、檢討錯誤。”


    “你給我少說兩句話行不行?”老爺子宋爺瞪了老四一眼,叫他閉嘴。


    謝海誠訝異的看著沈淮,從他眼睛裏看不出絲毫的異常,但心裏不認為沈淮真會這麽甘心就退縮。


    在長輩跟鴻奇麵前,謝芷也不會不知分寸的去試探沈淮的底細,也是將信將疑的琢磨著他的話跟態度。


    宋文慧、宋鴻軍都不作聲,他們對梅鋼的股權及管理層結構都很熟悉,就算沈淮把他在梅鋼的職務都辭去,也沒有人能限製他在幕後控製梅鋼。


    何況沈淮在這次回京之前,已經做了一些人事上的部署,甚至梅鋼集團董事長的人選由東華市委直接任命,都不可能改變梅鋼實際的控製權。


    “沈淮能識大體、顧大局,也說明是真正成熟了,”宋喬生微微一笑,說道,“這次,我們要維護譚啟平在東華的威信,表麵上是要嚴厲的懲罰你,不過家裏也不會讓你在外麵真受什麽委屈?你把梅鋼的職務都辭掉後,接下來的個人發展,你有什麽打算沒有?”


    “要是可以,我想去崳山,”見二伯直接問,沈淮就直截了當的說道,“崔向東老爺子跟我說過,革命時期他在崳山打過遊擊,對崳山有感情。這幾年他在徐城幹休所住得膩味,有到崳山養老的心思。我就想著,我要是去崳山工作,就可以接崔老爺子過來做伴,平時可以跟他老多學習學習。”


    宋喬生訕然笑了笑,崔向東平時對宋家最恨的人就是他,沈淮主動提出要去崳山接崔向東去做伴,叫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你要去崳山?”宋炳生詫異的問道。


    “嗯,”沈淮點點頭,說道,“我知道我在很多方麵不太成熟,去崳山主要也是想靜下心反思、學習,所以也不要要什麽職務,掛個副縣長總該可以吧。”


    恰恰沈淮這段時間在東華惹出那麽多事,跟譚啟平鬧出那麽大的矛盾,宋家都較為關注東華的情況,也都知道東華有個在全國都能排得號的赤貧縣崳山。


    東華雖然發展滯後,但濱江臨海,發展潛力大,真要下決心做什麽事,相對來說還是容易出成績。梅鋼的發展,一定程度上也說明了這一點。而且人在市裏,生活工作相對要安逸一些。


    崳山雖然也屬於東華市,但窩在東華的西北角落裏,位於崳嶺深處,可以說是真正的窮山惡水,全縣赤貧人口將近一半,在這種旮旯地方,有錢都花不出去,不要說做事業了,生活上也很非常的不方便。


    一般人都會千方百計的避免到這種地方任職。


    沈淮此時是唐閘區委常委兼梅鋼集團董事長,他真要把梅鋼以及在唐閘區的職務都辭去,調到崳山僅僅掛著副縣長的職務,在外人看來,這個懲罰真可以算得非常的“嚴厲”——


    當然,沈淮接受的“懲罰”越嚴厲,則越能幫譚啟平在東華挽回威信,重新抓回在常委會上的主動權。


    “爸,我是不是先跟譚啟平打電話溝通一下?”宋炳生對沈淮的話將信將疑,突然間有些摸不清楚他在打什麽主意,心裏想:平時這麽倔的一個人,難道真讓老爺子半天說改了心性?


    老爺子揮手讓他去打電話。


    宋炳生跑到隔壁房間去打電話,過了一會兒跑回來,跟大家說道:“沈淮主動要求去崳山鍛煉,譚啟平還是希望他能到崳山幹出一番成績來了。他說沈淮在唐閘區已經是區委常委,到崳山不能委屈隻擔任普通副縣長。他想著最近召集東華市常委成員討論一下,看是不是能安排沈淮到崳山擔任常務副縣長職務。”


    “得了便宜還買乖,我們宋家就稀罕他一個常務副縣長?”宋文慧尤氣不過的說道。


    “好了,你也少說點,”老爺子對小女兒說道,“沈淮到崳山掛著常務副縣長接著鍛煉,我看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要是不去看崳山縣跟唐閘區之間的巨大差距,從普通、不分管具體工作的區常委,到常委、常務副縣長,也可以說是小小的往前邁了一步。


    “你回去東華後,一是要主動向市委檢討錯誤,二是要主動提出要求到崳山去鍛煉。”宋炳生對沈淮吩咐道。


    沈淮倒也無所謂,沉默的點點頭。


    這會兒招姆將菜擺上去,宋鴻奇拿來兩瓶汾酒竹葉青打開,給大家滿上酒杯。


    沈淮心裏也沒有什麽痛快不痛快的,就陪著喝酒。


    其他人倒好像了卻一樁心事,喝酒的興致很高,很快就把四瓶竹葉青都喝了底朝天。宋家喝汾酒的人不多,宋喬生這邊也沒有存多少竹葉青,便換了茅台。


    宋炳生興致頗高,要沈淮給謝海誠敬酒:“為你的事,你舅不知道也跟著操了多少心,你要好好的敬你舅一杯酒。”


    聽到他小舅這話,宋鴻軍都忍不住皺眉擠眼,心裏輕歎:他小舅說到底還是沒有沈淮當回事,當真以為沈淮脾氣這回軟下來,就能任他捏圓捏扁,就能聽他的指揮,對謝海誠這些年來的擠兌一點都不埋怨?


    今天就不該有謝海誠什麽事;就算謝海誠過來吃飯,也不該強迫沈淮向謝海誠低頭。見小舅這時候竟然要沈淮給謝海誠敬酒,宋鴻軍心裏輕歎,不由暗歎,他小舅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沈淮真是不想給謝海誠敬什麽酒,聽他老子這麽吩咐,也隻是先抬頭看著謝海誠。


    謝海誠想到當初他與孫啟義在東華參加梅溪新區籌備研討會時給沈淮當麵奚落的話,這時候叫沈淮盯著看心裏發虛,掩飾的笑道:“我操那點心能算什麽?我們就是站在邊上指指點點,主要也是希望他們少走點彎路。當然了,我們也未必受歡迎。”


    “我怎麽敢不歡迎,我以後到崳山工作,還希望你多來指指點點呢。”沈淮不軟不硬的說了一句話,看到他老子看他的眼睛盡是不滿,不想好好的晚宴鬧不愉快,隻得硬著頭皮端起酒杯跟謝海誠敬酒。


    “不用這麽客氣。”謝海誠也客氣的站起來,準備接受沈淮的敬酒。


    沈淮擱在桌上的手機,適時的響了起來,他直接放下酒杯,拿起手機就跑到一邊先接電話去。


    見沈淮桀驁不馴的性子壓根沒有什麽更改,說話陰陽怪氣不說,還很不禮貌的將謝海誠摞在那裏先去接電話,宋炳生禁不住又起了惱,橫眉冷看過去,卻見沈淮接電話時的臉色漸變得凝重。


    宋文慧也注意到沈淮接電話後臉色的變化,關切的問道:“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


    沈淮合上手機,說道:“東華那邊發生惡性生產事故,死傷很慘重……”


    “什麽?”宋文慧嚇了一跳,這都到年底,地方上、企業什麽的,就怕遇到惡性、事故,追問道,“到底有多嚴重?”


    “你說說你,你說說你,”宋炳生聽到東華出了事,忍不住就痛心疾首的教訓起沈淮來,“跟你說了多少遍,不是你該擔的擔子,你不要擔。這麽大的企業,責任你擔不下來。你何時肯聽過我的話?你以為我們一心要害你不成?你說說看,你有什麽能力去管理好這麽大的企業,一時僥幸,能代表什麽?你才多少大,我們這輩人,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要多,吃過的鹽,比你吃的飯也要多,你不聽老人言,吃虧就在眼前。我早就說,梅鋼在你手裏的肯定要出問題;要出,肯定會出大問題。你看看,你要是能聽得進別人的話,能有這下場?你讓我怎麽說你好?怎麽說好?”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你是不是巴不得梅鋼出事,你才高興?”老爺子惱火的拍著桌子質問四兒子,又問沈淮,“梅鋼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沈淮不看他老子一眼,跟老爺子說道:“梅鋼沒有出事,是市鋼集團發生嚴重的噴爆事故,有七名車間工人當場傷亡,還有八名嚴重燒傷工人正送往醫院搶救……”


    “是市鋼集團?”宋炳生傻在那裏。


    “對,你教訓得沒錯,不過你這話應該跟東華市鋼鐵集團的人去說,梅鋼管理沒有什麽問題,生產也沒有出什麽事故,”沈淮不掩厭惡的回了一句,又跟老爺子說道,“我現在就去東華大酒店進一步了解情況。要是晚上有火車,我可能會直接坐火車回去。年底出現這樣的惡性、事故,全市的企業肯定都要狠抓安全生產工作。要是我晚上就走,就不過來跟你們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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