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日色過午,羅刹夫人還未到來。羅幽蘭等得有點不耐煩起來,讓翁婿倆在屋裏談心,自己悄悄的走出屋外來,寶劍、暗器都沒有帶。外屋幾名家將站起來,預備跟後隨從,被羅幽蘭止住了。自個兒緩步出門,斜依著門外走廊扶欄上,觀賞山景。


    隻見峰巒合抱,山翠欲滴,門口淙淙有聲的溪水,倒映著峰影,碧油油的清澈可鑒。兩邊溪岸雜樹成林,林下淺草平鋪之中,一叢芬芳馥鬱,五色繽紛的香花,到處都是。微風陣起,便覺得山川清淑之氣夾著各種花香,撲人眉宇,沁腦醒脾;全村卻又靜蕩蕩的,顯得那麽幽閑。隻遠遠蘆葦淺水間,兩三老漁,駕著小小的獨木舟,趕魚入網;一群黃毛乳鴨,在溪邊泛泛而遊,樹上的小鳥兒,啾啾唧唧的唱著歌。


    對麵山坳的杉樹林內,斑鳩和布穀鳥的啼聲,也一遞一聲的唱和著。


    羅幽蘭賞心悅目之下,覺得這個小小苗村,不用說在苗族裏邊尋不到,便是漢人的山村也少有這樣整潔雅致的村落。


    她轉臉看到左麵的溪流,拐過一個山腳去,遮住了視線。這個山腳是左麵一片赭黃色崗上伸下來的一條崗腳,崗腳上麵疏疏的矗立幾株長鬆;龍蟠鳳翥的鬆蔭下麵,建著一個小巧的茅亭。她被這個小巧茅亭吸引住了,走下門前的木階,沿著溪岸,順著崗腳斜坡,走了上去。


    她一進茅亭,向崗腳那一麵舉目縱眺,頓覺景界一變。


    原來這一麵逶迤的山崗,臥龍似的環抱著一個半月形的湖麵,有十幾丈寬闊。日光照在漣漪清澈的湖麵上鱗鱗的波紋,閃閃的發出耀目的金輝。張著雪白翅膀的長腳水鷺,貼著湖麵掠波飛舞,有時長長的利喙一個猛子紮下去,靜靜的湖麵上,起了一圈圈的小暈。它卻從別處衝波而起,嘴上銜著銀光細鱗的小魚,飛入對湖綠蒲紅蓼的深處,悠然自得的享受它的勝利品去了。


    羅幽蘭樂而忘返,正在看得出神,忽聽得一陣輕盈的歡笑聲。一群青年苗女花蝴蝶一般,從這麵崗腳下林內飛舞而出,頭上並沒用布纏著,一個個散發披肩,耳鬢上綴著花朵。


    上身短短的葛布衫,長長的花布裙,緊緊的束在細腰上,下麵露出純白的赤足,一蹦一跳的趕到溪邊。毫不躊躇,一個個爭先脫下上身短衫。貼身並無抹胸之類,赤裸著光致致的上身,把脫下衣衫堆在岸上,卻不解裙;兩手擰起左右裙角走下水去,再緩緩的蹲下水去,花布裙也跟著提高起來。忽地一鬆腰扣,解下花布裙往岸上一拋,很迅速的全身浸入水內,向湖心泅去。十幾個苗女幾乎動作一致,碧清的湖心登時多了十幾個赤裸的青年苗女,雖然全身浸入水內,但是碧綠的湖水、雪白的皮膚,在飛波濺沫間浮沉隱現,宛似一群水仙,裸舞於翠綠的水晶宮中。


    羅幽蘭眼看著這一群活潑天真的苗女,遊魚一般在湖中,自在遊行,幾乎也想脫光了躍入清波,參加遊泳。情不自禁的走出茅亭,一瞧這麵不是斜坡,是陡峭的山壁,上下有七八丈高。她一撩衣襟,正要施展輕功,飛身而下。忽聽得身後茅亭上噗嗤的一笑,悄喝道:“哪兒闖來的野男子,敢在這兒偷看人家沐浴!”


    羅幽蘭一轉身,瞧見了亭內說話的人,頓時心花怒放。


    一聳身,躍得亭內,拉住那人的手跳道:“姊姊,怎的這時才來?叫我們等苦了。”嘴上說著,兩眼卻打量羅刹夫人一身裝束。


    原來羅刹夫人這時裝束,與前不同。頭上用淡青絹帕攏發,身上穿著月白色對襟佇絲衫,長僅及膝,腰束羅帶,下麵露出月白色中衣,套著一雙鹿皮薄底尖尖的劍靴,身後斜背著一個包袱。臉上兩個酒渦,依然不斷的露出媚笑。她向羅幽蘭笑道:“我遠遠瞧見以為是他,到了你身後,才知是你。”


    羅幽蘭笑問道:“他是誰呀!”


    羅刹夫人秋波一轉,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誰?我記得在金駝寨樓上,聽到你喘籲籲的叫著那個的,便是他呀!”


    羅幽蘭想起她聽隔壁戲的一幕,嬌羞不勝,笑罵道:“刁鑽的姊姊!我問你,你在玉獅穀是怎樣叫他的呢?”


    兩人逗趣了一陣,羅幽蘭又拉著她的手,叫她瞧自己一身男裝,笑說:“姊姊,我穿著他的衣服,一路行來,和他兄弟相稱。人家一點瞧不出來,還以為我們是一母同胞哩!”


    羅刹夫人道:“剛才你自以為女子,想縱下崗去和一群白夷姑娘廝混,可是在她們眼裏,你卻是個舉世無雙的美男子。


    白夷又是女多男少,雖然不和其他苗族結婚,但如果是漢人,她們便把祖傳神秘的蠱藥,下在你吃喝的東西裏麵了。她在你身上種了蠱,便不怕你離開她們,而且對你說明,非和她終身廝守不可。你如不信,偷偷的跑掉,兩月以內,定然蠱毒發作,無藥可救。如果跑回來得快,她們自有靈妙解藥,立見功效。


    據說她們所放蠱毒有幾十種,一種有一種的解藥;所以一沾上她們,休想脫身。但是她們對於丈夫的溫柔體貼,真是世間少有,漢人甘心做她們不二之臣的,也未嚐沒有。凡是養蠱人之家,她們的屋宇器具,必定不染纖塵,內行的也看得出來。你瞧這小小苗村,不論哪一家,門內門外多麽整潔,這便是養蠱的標誌了。你看得這般活潑雅秀的苗女,非常可愛,哪知道她們俘虜情人的手段,異常可怕哩。”


    羅幽蘭道:“從前我聽說水擺夷的女子,常有放蠱的事。


    水擺夷原是白夷後裔,這樣說來,這兒也是水擺夷了。”


    羅刹夫人道:“白夷分好幾種,這村中女子近於水擺夷,卻比水擺夷還優秀。水擺夷的男子,好吃懶做。事事都由女子操勞。這村裏的白夷,男子和女子一樣操作,不過女多男少,這也是白夷逐漸衰微的緣故。你不要輕視她們,這種優秀的白夷,較其他苗族開化略早,而且的確是白國始祖‘細孥羅’之後,所以稱為白夷。”


    羅幽蘭忽然皺眉道:“我們住在她們家裏,我和他吃過她們不少東西;萬一她們看上了他或者她們也把我當作男子,暗暗下了蠱,我們可受了害了。”


    羅刹夫人大笑道:“我的小姐,你又多慮了。她們非常迷信,蠱神是她們最崇敬的神道,她們個個都在神前罰過重誓,決不敢隨意下蠱。而且我救了一老一小的性命,把我們敬如神明,怎敢胡來呢!”


    說罷,兩人手拉手的走下崗腳的斜坡,向老苗子茅屋走回。路上羅幽蘭忽然想起一事,問羅刹夫人道:“家父說,姊姊單身匹馬去探榴花寨。那個妖言惑眾、號稱‘羅刹二次出世’的怪女尼,見到沒有?究竟是怎樣的人物呢?”


    羅刹夫人明白她問的用意,暗暗一樂,故意逗她道:“想不到二次出世的羅刹,長得真象天仙一般,我見猶憐。我們這位公子,大約劫數難逃,我正為此事暗暗發愁呢!”


    羅幽蘭一聽,急得了不得,慌說:“姊姊,你得思患預防,不必叫他上榴花寨了。”


    羅刹夫人忍著笑道:“留他一人在這兒也不是事,你忘記了這兒也有一般善於下蠱的姑娘麽?”


    羅幽蘭跺著腳說:“這怎麽辦呢?”


    羅刹夫人忍不住了,撇著嘴,扭著腰,笑得風擺荷葉一般。


    羅幽蘭立時醒悟,嬌嗔道:“你不用笑,你也不用使壞;不管你是真是假,橫豎不是妹子一個人的事,大約姊姊比妹妹還擔心哩。”


    兩人一路說笑著,到了老苗子門前。沐天瀾已在門外走廊上笑臉相迎,向羅刹夫人輕輕叫了聲“姊姊”。兩人相視一笑,好象隔開了好幾年似的。


    羅刹夫人進屋和桑-翁相見以後,大家便在裏屋坐下。


    老苗子和他兩個女兒,真把羅刹夫人當作活菩薩一般,凡是村中認為名貴的東西,不論吃的用的,盡其所有來供奉她。


    羅刹夫人過意不去,隻揀了幾樣解饑解渴的果品食物,其餘的好言謝卻。又對他們說:“你們需要的鹽粑、麵米等糧食,我替你們搜羅得幾口袋來,大約夠你全村吃用一時的,現在都擱在左麵土崗上。不必驚疑,你們自己去拿來,按戶分發了罷!”老苗子和他二女,驚喜之下,千恩萬謝的一步一拜退了出去。把老苗子父女敷衍走了以後,四人開始密談起來。


    羅幽蘭笑道:“姊姊,你送他們的東西,從哪兒尋來的呢?”


    羅刹夫人笑道:“也可以說是偷來的。昨晚進了榴花寨,不意寨內空空,隻剩了有限幾個苗匪看守寨基。前後搜羅了一陣,確是傾巢而出。人雖搬走,存的東西倒不少,想起這兒老苗子父女,本想到南澗鎮以有易無,不意受了一場驚嚇,反而把自己兩筐子東西都丟在溪裏了。所以我賊不空過,順手牽羊拿點糧食,叫跟去的人猿捎了回來。送與他們,也是禮尚往來,算我們在此打擾的禮謝了。”


    沐天瀾道:“榴花寨是沙定籌的巢穴,怎會遷移一空?大約沙定籌和他部下這次傾巢而出,預備孤注一擲,有進無退了。”


    羅刹夫人點點頭道:“苗匪們當然以為可以橫行無忌,才敢傾巢而出。其實沙定籌聯合的幾股苗匪,畢竟粗魯無謀,處處都受人愚弄,將來不管成敗,無非替別人賣命罷了。我對於滇西苗情,素來隔膜;幸而一到此地,便會見了老前輩。


    從老前輩口中,得知苗匪裏麵,還有個女尼妖言惑眾。利用古時一段羅刹神話,又是本地風光,便以羅刹二次出世淆惑人心,又用詭計籠絡沙定籌一股苗匪,供其驅使。我一聽到這消息,不但是滇西又出了一位羅刹,引起我好奇心,同時我算定我們三人這次滇西之行,有否成就,關鍵全在這個女尼身上了。


    昨晚決計先探一下榴花寨,暗地瞧一瞧那個女尼,究竟是何路道。從這兒龍畔圖山到石母山榴花寨,也有四五十裏的山道,我坐著人猿抬的竹兜子,卻用不了多大工夫。路境是預先打聽了一個大概,幸而石母山隻有這個大苗寨,石母山麵積並不大,居然被我尋到了地頭。大約不過三更,我吩咐人猿在僻靜的山頭候著,自己暗暗躍進榴花寨內,察看寨內情形。寨內冷冷清清的沒有多人,隻前後碉砦上,有一小隊苗卒在那兒守夜。從前寨探到後寨,一般的靜靜得沒有人聲。


    我覺得奇怪,正想捉住一個守夜苗匪,逼問實情;忽聽得後寨一間屋內發出鐵索摩擦的聲音。我從屋上躍下,側耳細聽對麵屋內,有人長籲短歎。一看四麵寂無人影,走近那間屋子,門卻開著,影影綽綽似乎有個人鎖在屋內一根石柱上,不斷的發出鐵鏈和石柱的摩擦聲。我進屋去才瞧出石柱上用鐵鏈反鎖著一個披發頭陀,長得非常雄壯。那頭陀也看得我突如其來,大為驚詫。


    我便問:‘你是誰?怎的被鎖在苗匪窟內?’那頭陀倒是個硬漢,冷笑道:‘此地絕對沒有江湖好漢到此,我知道你是妖尼一黨。要殺便殺,誓不皺眉。’我一聽口音是漢人,隻說了一句:‘不必多嘴!’使用指力將鐵鏈弄斷,將他放出,隨即轉身出寨。(編案:此處有脫漏。)那頭陀追蹤而至,武功似乎有相當造詣。到了離寨的一處山腳下,我停住身。那頭陀先不向我叩謝,欲問我為何救他,是否妖尼指使?


    我明白他這樣疑心,其中定有別情。遂微一冷笑,喝道:‘路見不平,江湖常事,何況你是漢人。既然被我無心撞見,理應援手。現在我問你一句話,你如果知道妖尼所在和苗匪舉動,請你趕快說出實情,否則各奔前程,不必嚕蘇了。’頭陀一聽我語氣便明白不是匪黨,慌不及向我合十禮謝,說明他被匪綁縛關禁的經過。


    原來這頭陀是嵩山少林門弟子,法號大化。他對我說:‘立願苦修行腳,募化十方,朝參各大叢林。從河南一路行來,由川入藏,由藏入滇,參拜了雞足、點蒼各大名刹,到了蒙化南門外育王寺。適值苗匪亂起,占據蒙化,一時不便啟程,暫在育王寺掛單。不料一夜更靜時分,無數苗匪突然包圍了育王寺,明火執杖,打入寺內。全寺僧眾軟弱無能,從方丈起到打雜燒火,共一百多個和尚,都被苗匪捆得象豬羊一般,隻逃出了我一個掛單頭陀。最傷心的是窮凶極惡的苗匪,竟把一百多個和尚,拉到後山,盡數推下萬丈深淵,死於非命。


    我仗著身上一點武功,雖然逃得性命,苦於孤掌難鳴,而且失了安身之處。


    幸而那育王寺原是一所敕建古寺,殿宇層層,地方極大。我晝伏夜出,尋點糧食,藏匿僻靜處所,一時還不致敗露。其實那時我要逃離匪窩,尚非難事,我所以不肯離開育王寺,是存心要窺探匪情,乘機殺死幾個苗匪首領,替全寺和尚報仇,稍泄胸頭之恨。不意我在暗中窺探了幾夜,覺察蟠據寺內許多匪人,裝束詭異,語帶川楚口音,並非榴花寨苗匪。他們把寺內幾層大殿也改頭換麵,布置得五光十色,非僧非道,我才明白是川藏邊界白蓮教餘孽,潛入滇西,和苗匪混合在一處了。又探出其中首領,便是苗匪敬如神明、號稱羅刹再世的女尼,苗匪尊為羅刹聖母。


    羅刹聖母手下的匪徒,男女均有,苗漢混雜。有一夜起更時分,我偷偷的扒在屋角暗處,瞧出這夜情形不同。大殿門口月台上火燎燭天,裝束怪異的匪徒,布滿了月台上下,山門口苗匪象潮水一般湧了進來。後麵還跟著蒙化城內老少住民,苗漢均有,人人手上都舉著一股信香,鴉雀無聲的跪滿了大殿月台下麵一大片空地。


    最奇怪的是,當初我瞧見大殿口卷廊的左右兩條紅漆柱上,各蟠著一條似龍非龍,烏油油泛著金光的東西,我以為是彩紮的裝飾之物。不料月台下擠滿了人們以後,殿門口升起極大的一盞紅燈,門內垂下五色琉璃珠簾。簾內華燈璀璨,寶光四燭,才瞧出簾外兩邊柱上蟠著的東西,竟是活的,鬥大的怪頭、碗大的怪眼、火苗似的舌信子,以及烏光閃閃的鱗甲,在內外燈光交射之下,不斷的在那兒低昂擺動。


    這一下,倒把我嚇得流汗。再定睛細瞧簾內,當簾似乎設著一個寶座,卻是空的,寶座兩旁,有兩個彩麗女子分執長柄孔雀寶扇,屏息肅立。一忽兒簾內細樂悠揚,簾外殿門口,平空從地上冒起骨嘟嘟的白煙。霎時煙霧迷漫,異香四澈,瞧不見簾內景象。月台下麵的人們,個個俯伏於地,喃喃不絕。半晌,簾外香煙漸漸稀薄,漸漸看出簾內寶座上已經端坐著一位瓔珞披體、寶相壯嚴的女子。那時我驚疑之下,一不做,二不休,正想換個地方,看得清切一些。忽見簾外白煙又起,一陣煙過,簾內寶座上的女子,倏已不見。珠簾一卷,殿內走出兩個異樣裝束的匪徒,手上拿著一卷不知什麽東西,走向月台口。


    正在這當口,我在屋角上偶一抬頭,猛見我四圍屋上牆上,從暗處都顯出人影來,手上都有家夥。我便知不好,抽出身邊戒刀,預備逃出,不料對麵殿脊上弓弦響處,彈丸已迎麵飛來。我用戒刀護麵一擋,正迎著飛彈。卜托一聲,彈丸竟會爆裂如粉,鼻子聞著一股異常的香味,立時頭目昏昏,失了知覺。等得神智清醒,身已被擒,當夜押解到榴花寨關禁起來。每天有一個奸滑匪徒,向我盤問來曆,勸我投降,而且每天酒食相待。這樣過了好幾天,苗匪看出我誓不投降,預備再過三天,如再沒有悔意,便要把我處死了。不料絕處逢生,不到三天限期,便蒙女英雄搭救出險了。’”


    羅刹夫人繼道:“大化頭陀這樣一說,我又明白了苗匪一點內幕,可以斷定榴花寨的沙定籌定在蒙化城內,羅刹再世的尼姑,定把育王寺做了巢穴了。那時我對大化說:‘你如尚有勇氣,我有法子讓你報仇。否則,你從此地向哀牢山走,可以遠離匪窟,從滇南轉昆明去。’大化憤然說道:‘這條命是女英雄賜我的,倘然追隨女英雄得泄全寺僧眾慘死之恨,赴湯蹈火,誓不皺眉。’我又問他:‘從榴花寨到育王寺有多遠?’他說他被匪徒押解到此,記得並沒多遠,大約二十幾裏山路。


    我說:‘好!現在你可以重進榴花寨,揀一匪徒不易找到之處,暫時藏身。因為寨中留下看守的苗匪,人數不多,反而容易隱身。明天發現你已逃走,更料不到你這樣大膽,仍在寨中隱跡。不過你在寨中偷點喝的吃的,可得當心,不要露出馬腳來。一兩天內在此相會,自有計較。’


    我送他重進榴花寨,指定逃藏地點以後,我也順手牽羊,替這兒村長找了點應用糧食,命人猿捎了回來。一路又辨明了進出路境,做了標記。這樣,我也耽擱很久的工夫,人猿們又沿路尋找自己的糧食,撈了幾隻野獸,足夠它們飽餐幾天。諸事粗備,才動身回來,不知不覺也化費了一夜工夫。


    回來時,從高處看出一條捷徑,到此可以近不少路,所以我走的時候從右麵小穀出去,回來時卻從左麵山崗翻過來的。


    現在話已說明,我們得想進身方法,和那女尼一決雌雄了。”


    桑-翁坐在上麵,很沉默的聽著羅刹夫人說話,右手不斷的撚著胸前的長須。此刻聽完了話,緊接著羅刹夫人語氣,緩緩說道:“照這樣情形看來,愚蠢的沙定籌,已經墮入白蓮教匪的圈套之中。不用說,榴花寨的苗匪,敬畏再世羅刹已在自己土司之上。那女尼為什麽要這樣做?當然為的是苗匪迷信的愚蠢,容易利用。巧使苗匪做擋箭牌,白蓮教的匪徒們,可以隱在背後,擴充基業。等得白蓮教的黨羽聚集,占據了大理以後,象沙定籌這種東西,當然可以隨意擺布,也許棄之如敝履了。


    這樣說來,滇西的禍亂,不能當作苗匪之亂,實在還是白蓮教的死灰複燃。這種情形,省城的昏冗官吏,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可是天下事真不可思議,老朽當年為了剿撫白蓮教匪,才由湘入黔,棄官偕隱,發生羅刹峪一段奇事。不料數十年以後,現在和你們又碰上白蓮教匪了。前因後果,那堪回首呢?”


    羅刹夫人笑道:“老前輩飽經世故,不免感慨係之,便是晚輩當年和先師在三鬥坪,手除追魂太歲左老禿一般白蓮教餘孽,何嚐不是前塵如夢?現在又要和此輩周旋,可是先師導育之恩卻不可複得。細想起來,人生真是如露如霜,一場春夢而已。”說罷,微微歎息。


    沐天瀾坐在羅刹夫人肩下,見她麵有愁容,忍不住說道:“莫談往事,且顧眼前。現在我們總算探出匪情,敵人首要如今不是榴花寨的沙定籌,卻是育王寺的羅刹女尼,不是凶悍的苗匪,卻是詭異的白蓮教匪。對付茵匪似尚易圖,對付狡詐的教匪,怕不容易。隻憑眼前我們幾個人之力,想把教匪、苗匪,一齊壓伏下去,實在覺得不易措手……”


    羅刹夫人眼波一轉,朝他臉上瞅了又瞅,怡然媚笑,並不則聲。


    沐天瀾麵孔一紅,疑惑羅刹夫人笑他膽怯,胸脯一挺,朗聲說道:“我並非膽怯,因為大理危在旦夕,省城又少節製之師。我們身入虎穴,必須施用奇計,一舉而製其命脈,還不能耽延時日。論眼前情勢,真是難上加難了。”


    羅刹夫人仍然微笑不答,卻向羅幽蘭問道:“蘭妹定有高見?”


    羅幽蘭黛眉微蹙,似乎正在深思遠慮,突然聽得羅刹夫人問她,脫口說道:“妹子正在思索大化頭陀見到的殿柱蟠龍,被擒的迷魂粉彈。不知道匪徒們什麽鬼畫符,我們也得預籌防禦之策。”


    羅刹夫人啞然笑道:“這點鬼畫符,毫不足奇。深山大澤的怪獸毒蟲,我見過很多,卻沒有見過神奇變化的龍。龍是什麽樣子的怪物,大約老前輩也未必親眼見過……”


    桑-翁隻微微一笑,並不置言。


    羅刹夫人又說道:“白蓮教鬼畫符,我有點明白。世人傳說白蓮教的種種怪誕異行,都是受了白蓮教匪人愚弄,故意渲染得神乎其神。其實他們這點鬼畫符,無非是江湖上一套把戲,改頭換麵,裝神作鬼,哄弄愚民罷了。就算蟠在殿柱上兩條東西,真是活的,也許是兩條馴良無害的巨蛇而已,我可斷定。匪徒們究為什麽要裝點這種東西呢?無非使愚蠢的苗匪,格外敬畏,一半藉這兩條東西,使人們不敢近前窺視。


    大化頭陀不是看到簾外地上冒起白煙以後,簾內才現出羅刹聖母來,而白煙再起,聖母無蹤麽?這種都是同一手法的鬼畫符,故意裝得隱現莫測,使人們信為神通廣大罷了。其實明眼人一看即穿,何足為奇。


    至於迷魂彈,也是白蓮教的傳家衣缽,近於拐匪拍花用的迷藥,無非藥性較為靈速罷了。先師在日,也曾指教破法,臨時微一提氣,堵住鼻竅,趨向上風,便可無害。最好預先搽點龍涎香,再用濕棉塞住鼻竅,便萬無一失。這種下流鬼計,隻要預先提防,毫無可奇,要緊的是剛才瀾弟所慮,必須一舉製其命脈。這話很對,我們對於這層,真得大費心機。


    我一路回來,坐在竹兜子上,已想了半天了。”


    桑-翁一麵聽,一麵不住點頭,向沐天瀾、羅幽蘭嗬嗬大笑道:“你們不用發愁,我察言觀色,你們羅刹姊姊定已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了。”


    羅刹夫人笑道:“老前輩休使激將法。回來時路上雖然想了個主意,未必有十分把握,還得向老前輩求教。這次我們能夠碰著老前輩,真是幸運,也許是成功的先兆。蘭妹,你說是不是?”


    羅幽蘭道:“姊姊處處都要用驚人之筆。這一次,可不比飛馬寨,你把妹子蒙在鼓裏,令人嚇個半死。姊姊如果已有主意,就說出來大家聽聽罷。”


    羅刹夫人搖頭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們到此不過一兩天,隻從陌不相識一個大化頭陀口內,探得一點匪情的大概,哪能魯莽從事?蒙化城內和育王寺中,非得親自探個實在,才能看事做事哩!”羅刹夫人說到這兒,忽向沐天瀾問道:“你們行囊中帶著筆墨沒有?”


    沐天瀾說:“我帶著我家軍符空白-子,預備臨時調用就地官兵,所以帶著筆墨,以便隨時填寫空白符。”


    羅刹夫人道:“很好,軍符空-,也有用處。現在你去吩咐家將們濃濃的研一大碗墨水備用,再向老苗子討兩疋布來。


    這村子家家編草織布,討取兩疋布,大約拿得出來。不論什麽布都可以,隻要寫得上字,看得分明使得。”


    大家聽得摸不著頭腦,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沐天瀾站起來,依言到外屋吩咐家將研墨,又尋著了老苗子,把羅刹夫人索布的話說了。老苗子奉命唯謹,一陣風似的跑到別家去,少時抱著苗人紡織的兩疋白紗布,交給沐天瀾,回到裏屋,便問有何用處。


    羅刹夫人道:“回頭墨磨濃時,你替我在每疋布上,寫十個大字,便是‘觀音大士捉拿逃妖羅刹’幾個字。字須寫得大大的黑黑的,要使人遠遠便瞧得出來。沒有大筆,胡亂用破布破帚便可。”


    桑-翁大讚道:“妙極,妙極!此舉好象治病的大夫,先抉病源,然後對症下藥。”


    羅幽蘭道:“我也有點明白了。這是以毒攻毒,以鬼畫符對付鬼畫符。現在我們兩人是觀音大士身邊的金童玉女,要恭聆降妖的敕令了。”說罷,格格的嬌笑不止。羅刹夫人也笑道:“不用笑!你自己瞧瞧,還象玉女麽?象個玩皮的野小子了。”


    她說了這句,突然笑容一斂,轉臉向沐天瀾說:“你再替我填寫兩張調兵的密劄,分送老虎關和大理的守將。不必細寫,隻要說明苗匪在這幾天內,內部定有變動,非但攻不了大理,也絕不會竄擾老虎關,老虎關上隻要多插旗幟,作為疑兵,便可無事。符劄一到,迅速撥調大批精壯軍弁,移駐南澗,以壯聲勢。如果望見蒙化城內火起,務必大張旗鼓,佯作攻城之勢;如探得苗匪出城逃竄,不必攔截,乘勢克複蒙化。蒙化一經克複,彌渡便可唾手而得。這是對老虎關尤總兵說的話。


    至於大理方麵,隻要通知守將,多派諜報,探取軍情。


    如果了望蒙化起火,立時率兵出城;做出和南澗官軍,取腹背夾攻之勢,不必真個遠離城關,以免有失。這大理的符劄,也找尤總兵設法投遞。老虎關通大理的官路,雖然彌渡已失,但苗匪究竟烏合之眾,誌在劫匪,不諳軍機,定有捷徑可以繞道到大理去。這兩封公事,明天午前你得親自帶著,到南澗一趟,和該鎮領兵的官兒秘談一下,叫他立時派幹弁馳送老虎關,可是不能泄漏我們的內情。而且你得想好應說的話,回來時不要把來去方向,落在官軍眼中。今天你隻要替我寫幾個字,旁的事你不用管了;可是那兩疋布,今晚便要用它,你就替我大筆一揮罷!”


    沐天瀾深知她性情,絕不尋根究柢,拿著兩疋布到外屋寫字去了。


    羅刹夫人向桑-翁說道:“晚輩昨夜到了榴花寨,雖然苗匪首腦已經離去,可是寨前寨後一點形勢和平日布置,也看得出一點大概來。象榴花寨這點基業,還比不上金駝寨龍家的規模,沙定籌憑這點小小基業,居然敢犯上作亂,真是喪心病狂。傳到省城,不知怎的渲染,認為火已燎原。其實照大處觀察,沙定籌沒有白蓮餘孽鼓動迷惑,未必敢占據城池;一半也是平日地方有司,軟弱無能,養癰貽患。大約隻要把幾個白蓮教餘孽壓服下去,沙定籌便無能為。所以晚輩預先布置了一著閑棋,叫老虎關、大理兩處官軍,虛張聲勢。萬一我們成功,他們也可不勞而獲,鋪張揚厲的表一下克複失地的功勞;骨子裏卻是叫官軍們明白是沐府的力量。而且使他們驚奇一下,猜不透沐府用什麽法子,能夠不動聲色剿住了方張之寇,以後對於沐府,總可保全一點威信,我們也不致白費精神。


    話雖如是,我們究有幾分把握,晚輩此刻也未敢自信。


    今晚老前輩替我們鎮守大營,晚輩和蘭妹還得親到育王寺偵察一下,順便把寫好字的兩疋布帶去,分別掛在城中寺內的高處,先叫匪黨們驚駭一下。這樣,好比秀才們做文章,白布上寫的十個字,好象是一篇文章的題目,緊接著照這題目做下去。文章的好壞,還得看我們文思靈活不靈活,還得觸景生情,隨筆潤飾哩。”


    桑-翁大笑道:“一定是篇好文章,我得從頭至尾細細拜讀。可是笑話歸笑話,你們兩人今晚能夠不露麵才好;兵不厭詐,不要一下子開門見山,被匪徒們摸著門路。再說,匪徒突然發現了兩疋布上的驚人大字,定有一番騷動;尤其是那個妖尼,定要想法查究來源。卻叫匪徒們捕風捉影,無跡可尋,然後我們出奇製勝,突然一下子製住他們。不過怎樣才能夠一下子製住他們,還得今晚你們暗中查勘明白了,才能對症下藥哩。”


    羅刹夫人兩隻潔白的玉手,輕輕一拍,點著頭說:“老前輩一語中的,這便是今晚我們暗探育王寺的本意。”


    大家商討停當,日已下山。西麵山角一抹晚霞,疊疊的金紫光輝,映得窗外花畦和茸茸草色,也浮著一片異彩。桑-翁飄然而出,大約也被窗外溪山清幽之景所吸引,去到門外舒散筋骨去了。


    沐天瀾正在外屋,凝神壹誌的在那兒寫布上大字。兩女不去驚動他,自顧自在裏屋喁喁密談。羅幽蘭把自己懷孕一檔事悄悄的告訴她,請她想個辦法。


    羅刹夫人笑道:“我的小姐,我和你一般都是外行呀!這種事,便是請教諸葛亮,也是一籌莫展。你不是愁肚內有喜,你是愁沒有開張,沒法出貨。其實你是多慮,你們這樣恩愛,早晚膠在一塊兒,大約沐府上下誰也瞞不過,順理成章的讓他出來,誰敢說不是沐二公子的孩子呢?我們這種人,隻講天理人情,不講虛偽的禮法,隻要我們自問是情理上應有的事,一毫都不用顧忌。不過女人偏有這檔麻煩的事,實在做女人的太吃虧了。”說罷,一想自己也是女人,難免也有這麻煩的事,不禁笑了起來。


    羅幽蘭嬌嗔道:“人家求教你,你不替我想法子,反而取笑起來了。”


    一語未畢,沐天瀾寫好了字,剛一步邁進屋來,問道:“你們笑什麽,我也樂一樂。”


    羅刹夫人朝他瞟了一眼,笑道:“喂!你懂得‘樂極生悲’這句話嗎?我們正在說你樂出來的禍,你倒還想樂一樂哩!”


    說罷,撇著嘴,笑得百媚橫生。


    羅幽蘭卻又笑又羞,飛紅著臉笑罵道:“呸!做姊姊的,虧你說得出口。”


    沐天瀾也覺悟了說的是那樁事,卻癡癡的望著兩人,飽餐秀色。羅刹夫人向他招著手說:“你來!我對你說……”沐天瀾過去坐在她身邊的蒲墩上。羅刹夫人說:“今晚我和蘭妹去探育王寺,你們翁婿在此看守寨基……”沐天瀾攔著說道:“不行,我得同去。”


    羅刹夫人笑道:“我好意叫你在家裏養養精神,你倒不樂意了,傻子,你知道我帶來隻有四頭人猿,三個人兩個竹兜子,沒法抬呢!再說,叫老前輩一人在此也應該讓你陪著他呀!”羅刹夫人這樣一說,沐天瀾才沒有話說,卻又問道:“今晚你們回得來麽,你昨晚定然一夜沒睡,你自己也得養養精神呀!”


    羅刹夫人臉上不斷的媚笑,一對秋波,盯在他臉上,半晌,才說道:“你放心,我不礙。今晚不和匪徒見起落,也許不到天亮就回來了,事情完了,回家去再睡舒服覺罷。”說罷,眼向羅幽蘭瞟去,恰好羅幽蘭一對妙目,露著神秘的笑意正對著她,兩人眼光一碰,不禁都笑了起來。兩人一笑,沐天瀾神魂飄然,不斷的玩味著羅刹夫人最後說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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