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牡丹從城垛口向城外一跳,自以為盤算精明,跳出龍潭虎穴;哪知道羅幽蘭早自心存替夫報殺父之仇,洗刷自己以前的罪孽。在滇南黑牡丹黨羽眾多,一時難以下手,想不到她會單身到此,機會豈肯錯過?黑牡丹話又刺心,一發不肯放過。黑牡丹跳下城牆,身剛立定,羅幽蘭已象飛鳥一般撲下城牆根,攔住黑牡丹去路。


    黑牡丹又驚又怒,明知她一追下來,今晚便不易脫身,恨得咬牙切齒的大罵。一緊手上雙鉤,喝聲:“不是你,便是我。”一個箭步縱近前去,存心拚命,一對鴛鴦鉤旋展平生之技,恨不得把羅幽蘭立置死地。在羅幽蘭卻好整以暇,並沒去拔雙劍,仍然用手上一柄猶龍劍斂氣定勢,從容應付。


    這兩人兵刃的功夫,同出一門,各人肚內雪亮。不過羅幽蘭和沐天瀾結合以來,又從沐天瀾少林派的劍術上,互相切磋,得到不少劍術之秘。這時存心和黑牡丹遊鬥,守多攻少,待她氣衰力弱,再下煞手。兩人在城外牆根鬥了不少工夫,已經對拆了二十幾招,黑牡丹施盡殺手,未得便宜,心裏卻暗暗焦急,不把羅幽蘭打退,自己極難脫身。再纏下去,沐天瀾和羅刹夫人兩人,有一個趕到,便要難逃公道。一麵狠鬥,一麵預備趕快脫身,心思一分,招數上便有漏洞,厲害的羅幽蘭洞如觀火。


    這當口,正值黑牡丹想以進為退,故意把雙鉤使得風雨不透,拚命直攻,預備對方一不留神時,抽身潛遁。隻要羅幽蘭覺得一人無法製服她,未必再死命跟蹤,還有脫身希望。


    她想得滿好,哪知羅幽蘭比她想得還周密;在她雙鉤縱橫,猛厲無匹當口,忽地左手掣下背上飛龍劍,用雙劍對付陰鉤,展開自己心得的招數。猶龍飛龍兩柄利劍,真象兩條銀龍一般,上下飛舞,頓時把鴛鴦雙鉤裹住,使黑牡丹難以脫出身去。


    這時黑牡丹感覺已臨危機,怒極拚命,雙鉤虛實互用,展開連環絕招。不管不顧,盡是進步招術,似乎和敵人同歸於盡。其實她還存著得隙即逃的主意,湊巧羅幽蘭一塌身,閃開鉤鋒,同時左手飛龍劍,撥草尋蛇,掛腿削足,右手猶龍劍,舉火燒天,刺胸掛膂,使敵人顧上難以顧下。


    黑牡丹功夫真也老練,雙鉤一起鎖住猶龍劍,藉著上麵雙鉤交叉勾鎖之勢,下麵雙足一點,離地尺許,便避開飛龍劍的劍鋒。身子卻旋風一般轉,右腿起處,向羅幽蘭左腰點去;其疾如風,好不歹毒。不意羅幽蘭右手飛龍劍原是實中帶虛,另藏巧著。黑牡丹身子一起一落,身如旋風當口,羅幽蘭劍一抽一撤,劍隨身轉,已到了黑牡丹身後。黑牡丹一腿落空,便知不好;向前一上步,一個鳳凰展翅,雙鉤呼的帶著風聲,也跟著身子轉了過來,正把後身雙劍敵住。羅幽蘭倏又斜著一塌身,劍光平鋪,又卷向足下。


    這時黑牡丹一連救了幾次險招,鬢角業已見汗。一見雙劍一齊著地卷來,以為有隙可乘,一頓足,旱地拔蔥,身子拔起一丈高下。在空中雙臂一分,腰裏一疊勁,藉著一身輕功,想橫著飛出二丈開外,脫離劍勢便可飛逃。她卻忘了羅幽蘭輕功比她隻高不矮,她身子一起,羅幽蘭早巳猜透她的主意,如影隨形,毫不放鬆。不論她飛縱多遠,她身子一落地,劍光月爛一般,已繞向自己身上來。


    兩人又拚鬥了不少工夫,黑牡丹已覺察羅幽蘭意狠心毒,存心纏住自己身子;意思之間還想活擒自己,討好沐家,看情形今晚休想脫離虎口。能夠和這賤人同歸於盡,算是便宜,她一起這種絕念,心神倒穩定起來。鴛鴦雙鉤的招數,也增加了幾分勇氣。而且遞出來的招數,都是盡命絕招,預備和羅幽蘭兩敗俱傷,無奈羅幽蘭不比等閑,劍術輕靈穩實,用盡殺手無非打個平手。


    這當口,羅幽蘭雙劍正用一招二龍戲水,一變為日月穿梭,劍鋒吞吐如風。黑牡丹手上雙鉤,也迅捷如電,鉤格遮攔之際,黑牡丹左手鉤一個撥雲見日,忽然叮叮一聲怪響,巧把羅幽蘭猶龍劍勒住。黑牡丹以為得著破綻,右手鉤疾逾電閃,貼著羅幽蘭左手飛龍劍,一蕩一翻,向對方腰胯劈了下去。


    這一著,羅幽蘭招術略老,形勢極險,幾乎受傷。她勁貫雙臂,右手猶龍劍依然膠著黑牡丹的左手鉤,身子反而向右一上步;左手飛龍劍由下往上一挑,把黑牡丹劈向腰胯的鉤鋒,恰巧兜住。順勢劍鋒一點,一推一送,非但隔開了鉤鋒,而且劍光如蛇信子一般,直貫對方胸膛。勢疾勁足,黑牡丹左鉤和劍膠在一起,一時撤不回來;右鉤又被劍鋒挑出,一時封閉不及,隻有撤身後退,才能閃開這一下險勢。但是要撤身後退,左手鴛鴦鉤隻有撤手棄鉤,奸狠的黑牡丹立時將計就計,把左手鉤使勁往外一送,拚棄一鉤,乘機足跟一墊勁,向後倒縱出六七尺去。一轉身,右手鴛鴦鉤已交到左手,右臂一抬,“錚”的一聲,一支喂毒袖箭,向羅幽蘭咽喉射來。


    在黑牡丹撤身之際,羅幽蘭猶龍劍往外一領,已把黑牡丹撤手的鴛鴦鉤,甩落遠處,同時一塌身,又把袖箭避開。


    這原是一瞬間的工夫,正想提劍趕去,黑牡丹袖箭連發,又是兩支袖箭,一上一下,向後上襲到。羅幽蘭全神貫注,一閃身,劍鋒一掄,兩支袖箭一齊擊落。恐怕黑牡丹乘機逃走,生擒既然費事,又慮她放出飛蝗鏢,隻好立下毒手。右手猶龍劍向地上一插,一探鏢囊,隨手一甩,一杖透骨子午釘帶著一縷尖風,向黑牡丹身上襲去。


    黑牡丹所怕的,便是羅幽蘭獨門暗器透骨子午釘,不想自己的袖箭,招出羅幽蘭的暗器來了。自己另一鏢袋的飛蝗鏢,不比袖箭易發,羅幽蘭又深知飛蝗鏢的手法,未必有用。


    這時霸道的子午釘已到麵前,哪敢疏忽?一塌身,剛躲過第一枚子午釘,第二第三兩枚子午釘,又聯珠般襲來。黑牡丹形若猿猱,右避左閃,居然都被躲過,百忙裏還發出一支袖箭還敬敵人。


    羅幽蘭絕不容她緩過氣來,微一閃身,袖箭落空,手上子午釘早已發出。這一次用了最厲害的手法,玉手連揮,五枚子午釘,迅捷如電,好象同時發出一般。而且發出的子午釘,成了梅花形的陣勢,五釘一發,手上又預備好兩支。


    黑牡丹這時已汗流遍體,明知自己生命危急,袖箭筒裏隻剩了一支看家救命箭,隻好提著一口氣;施展平生之能,竄高縱矮,勉強脫離五釘之厄,人已累得氣喘籲籲,心慌意亂。


    正想施展飛蝗鏢,讓敵人也忙亂一陣,自己藉此可以緩過一口氣來,萬不料五枚子午釘剛剛閃開,人未立穩,兩縷尖風又到。盡力用鴛鴦鉤向外一磕,居然被她磕開一枚子午釘,還有一枚,勢疾勁足,“咻”的鑽進了腹部氣海穴,黑牡丹嘴上一聲怪叫,再也支持不住,手上一柄鴛鴦鉤一撒手,仰麵便倒。


    羅幽蘭一聲冷笑,雙足一頓,縱到黑牡丹跟前,指著地上的黑牡丹,喝道:“刁奸的淫婦,這是你自己討死,怨不得我心狠手辣。”一語未畢,倒在地上的黑牡丹,突然右臂一招,叮叮一聲,最後一袖箭,居然發出!這當口,兩人一立一倒,距離至近,羅幽蘭總以為黑牡丹已無能為力,萬不料她將死之際,還能發出一支致命的袖箭!


    黑牡丹右臂一招,羅幽蘭便喊聲:“不好!”還算她功夫精勁,用手一抄,已把箭尾綽住,無奈距離太近了,箭頭已刺進羅幽蘭左乳下期門穴。如果沒有綽住箭尾,力勁勢急,怕不全箭穿腹,立時廢命。


    羅幽蘭一聲不哼,更不緩手,把綽住袖箭向外一甩,隨手向下一擲,嘴上喝聲:“還你袖箭。”赫的箭貫胸窩,把黑牡丹釘在地上了,黑牡丹兩腿一伸,才真個死掉。


    黑牡丹一死,羅幽蘭也鬧得香汗淋漓。她劍靴一垛,不顧身上劍傷,把左手飛龍劍,還入鞘內,翻身拔起插在地上的猶龍劍,重行趕到黑牡丹屍首跟前。劍鋒一下,屍首兩分,左手提起黑牡丹首級,映著月光看了一看,哈哈一笑!笑聲一發,她突覺自己創口一陣劇痛,猛地省悟創口雖然不深,袖箭喂毒,最怕進風,慌把衣襟束緊,遮住創口,人卻已有點力盡神危。


    她勉強定了定心神,忽聽城牆上遠遠的喊著:“蘭兒!蘭兒!”一聽是自己父親聲音,慌盡力應了聲:“女兒在此。”心裏卻暗暗歎息,父親為什麽此時才來,早來一步,自己未必受傷。


    抬頭一瞧,城垛上大袖飄揚,她父親桑-翁又飛身而下,一見羅幽蘭左手提著人頭,右手寶劍拄在地上,神色慘厲,汗流滿麵。


    桑-翁大驚,慌用手扶住,急問:“怎麽一回事,你定受傷了。”羅幽蘭左手人頭一舉,一聲苦笑,說道:“女兒今天心願才了,替我丈夫報了殺父大仇。女兒以往的罪孽,也可減輕一點了。”說罷,人已搖搖欲倒。


    桑-翁留神一瞧,羅幽蘭衣服已滲出血來,一聲長歎,一言不發,先把她手上猶龍劍納入鞘內。人頭依然讓她提著,一矮身,把她背在身上,雙足頓處,白鶴衝霄,直上城頭,飛一般背到縣衙。


    桑-翁在城上和他女兒離開之際,原是走向西麵一帶;揀著民房稍少之處,縱了幾把火,再轉身奔向縣衙。監視盤踞衙內一群苗匪,這時正值官軍已經殺進南門,黑牡丹追趕大化頭陀當口。桑-翁一看群匪心慌意亂,各顧性命,沒命的向北門逃去,心想這群苗匪,真是烏合之眾,官軍定可不費一兵一矢,唾手而得蒙化了。


    一忽兒官軍已湧入衙內,搜索餘匪。馬上一個捧令旗的軍官,分派隊伍,去占東西北三麵城門,順便一路搜查匪黨。


    最後十幾騎軍弁當先飛揚著一杆旗幟,旗心綴著一個大“尤”


    字,衝到縣衙,便知尤總兵本人也到了。


    桑-翁在縣衙大堂屋頂上飄身而下,攔住尤總兵馬頭,高聲說道:“沐二公子有話,貴總兵趕快把守四門安撫城民;沐二公子已把榴花寨苗匪老巢,徹底洗剿,馬上進城來與貴總兵相會,特命老朽先來知會一聲。”說罷,不待還言,大袖一揚,飛身上屋,轉瞬不見。


    馬上的尤總兵和一般隨身軍弁,雖然看得這位長髯如雪的老翁有點驚愕,尤總兵心裏卻明白,和沐二公子交往的人都是江湖上異人俠士,今晚他毫不費事的克複蒙化,全仗這般風塵奇俠的本領。


    桑-翁重又上屋以後,一看東方天色有點發曉,大化頭陀也許已和蘭兒會合,且回南城和他們見麵以後,等候自己女婿到來,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向南門趕去,這是他到南門以前的事,萬不料自己女兒會碰著冤家對頭的黑牡丹。


    自己後悔不該在縣衙耽誤一點工夫,如果早到南門,自己女兒也許不致受傷,事出意外,隻可委之於數了。


    這時,桑-翁把羅幽蘭背到縣衙,尤總兵已和桑-翁見過一麵,一見他背著一位受傷女子到來,這女子滿身血汙,左手還緊抓著一個鮮血淋淋的人頭。其實羅幽蘭滿身血汙,是黑牡丹首級上的血,連桑-翁身上也染了幾點。桑-翁這時毫不客氣,隻向尤總兵說了一句:“快派人到榴花寨一條路上,碰著沐二公子叫他火速到此會麵。”說罷,背著羅幽蘭直進縣衙內宅。


    尤總兵摸不著頭腦,猜測自己雖然不費一兵一卒,這般人物定然已凶殺了一夜。他明白了這層,慌不及依言辦理,一麵領著桑-翁進了上房整齊一點的屋子;還不敢細細探問,自己追出來,等候沐二公於到來再說。


    桑-翁這時哪有工夫和尤總兵敷衍?把羅幽蘭背進房內,立時從身邊掏出丹藥,替他女兒治傷,內服外敷,叫羅幽蘭在裏房靜臥。但是羅幽蘭一心盼著沐天瀾,怕自己丈夫也遭不測,說什麽也不肯睡,連手上人頭也不放下。正在這當口,沐天瀾和羅刹夫人已經趕到,羅幽蘭一見沐天瀾的麵,心神一鬆,說出了幾句話以後,再也支持不住,經羅刹夫人再用秘藥扶氣解毒,羅幽蘭才在床上安然睡去。


    但是羅刹夫人看到羅幽蘭乳下期門穴創口,雖隻一寸多深,卻是要穴,中的又是喂過毒藥的暗器。細察創口,似乎毒已散開,情形很是不妙。趁著羅幽蘭入睡當口,到了外屋,向桑-翁探問受傷情形,經桑-翁把先後經過悄悄一說,才明白是這麽一回事。


    羅刹夫人皺著眉,歎著氣說:“百密難免一疏,萬料不到黑牡丹會從滇南趕到此地。偏在這當口會和蘭妹狹路相逢,而且臨死當口,蘭妹略一大意,受了她盡命一箭。這一箭,換一個人,非和黑牡丹同時斃命不可。還算蘭妹眼快手捷,居然抄住了箭尾,創口隻一寸多深。照說蘭妹深知黑牡丹的暗器,大約喂的哪一種毒藥都明白。她偏一片癡情,一麵提著氣,運用功勁,不使箭毒散開;一麵支持著精神,一心惦著瀾弟。一見瀾弟的麵,不由的心神一鬆,勉強提著這口氣不由的跟著一散,這一鬆一散,創口的箭毒便難免深入了。


    晚輩發愁的便是這一點,晚輩武功雖然承受先師的心傳,但是先師善治傷科的秘法,一無所得,隻能用隨身帶的一種解毒丹藥敷治。不過這種先師遺留的丹藥,與眾不同,確有奇效。吃下這種丹藥,照理要熟睡片時,蘭妹又一夜未曾交睫,又和黑牡丹一番血戰,這一睡也許要多睡一忽兒。是吉是凶?要看她睡醒以後的景象了。萬一蘭妹有了不測,第一個瀾弟和她恩深情重……咳!結果真不堪設想了。”


    這一天,沐天瀾、羅刹夫人、桑-翁三人個個愁眉不展,把一個機智絕人的羅刹夫人,也弄得束手無策。尤總兵雖然極力巴結,辦了美酒佳肴送進屋來,也是食難下咽。惟有尤總兵一人,在三人麵前時間長問短,表示關心,可是暗地裏卻心花怒放。因為他遵照沐天瀾吩咐,派了親信得力的部下,帶了一隊人馬由本地向導領往榴花寨就近各山頭,察勘匪人屍首,居然在眾匪屍首堆內,找出罪魁禍首“苗匪首領沙定籌”的屍首。但是匪人屍首堆內並無女屍,白蓮教九尾天狐是死是活,卻無從查考了。


    羅幽蘭在床上居然鼻息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沐天瀾和羅刹夫人、桑-翁都守在床前,一看羅幽蘭麵色已略現紅潤,醒眸微啟,櫻唇微動。籲了口氣,向床前三人看了一眼,忽地抬起身來。沐天瀾慌進床上,把她上身擁在懷裏,輕輕喚道:“蘭姊,羅刹姊姊的藥真靈,天可憐蘭姊竟好過來了。”


    羅幽蘭一轉臉,眼神盯在沐天瀾麵上,許久許久,眼角含著晶瑩的淚珠,突然一顆一顆的掉了下來。悠悠的歎了口氣,說道:“瀾弟……你哪知道這種毒箭的厲害,這是藥力托著,藥力一散,仍然無用。”


    她說了這句話又轉臉向桑-翁和羅刹夫人說道:“父親……姊姊……趁這時候,我有許多話要說……你們不用愁急,我覺得這樣結果是我的幸運。我和瀾弟在廟兒山初見時,我想起陷身匪窟,想利用沐老公爺的首級籠絡群匪,做九子鬼母的替身。出了這樣鬼主意,痰迷心竅的隱身廟兒山,正想乘機下手,不料黑牡丹走在我先頭,替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雖然是黑牡丹做了我替身,但是我不出這個鬼主意,黑牡丹未必起這個心;便是日後有這個心,未必下手得這樣快。


    平心而論,我才是罪魁禍首。萬料不到我和沐天瀾一見鍾情,一夜恩情使我良心發觀,無異我自己殺了親愛丈夫的父親,也無異媳婦殺了公公。


    對瀾弟我格外情深,我心裏格外悔恨得要死,除出在瀾弟麵前一死以外,已無別求。而且要瀾弟親身殺死他大逆不道的妻子,才合正理。


    我那時死誌一決,雖然沒有勇氣在瀾弟麵前自白罪狀,我已隱約說出一點情由,大約那時瀾弟有點覺察。我拔出瀾弟的辟邪劍,叫瀾弟下手時,偏在這要命當口,黑牡丹趕來一攪,自報凶手。那時我忽然覺悟,我不能留這禍胎在世上;瀾弟身上也非常危險。我存了保護瀾弟,助他手除黑牡丹以後,才能安心死去。更未料到滇南路上又碰見了我年邁的生身之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瀾弟的情義越來越深,黑牡丹奸險刁滑,一時又難以下手。我這百死難贖之身,居然活到現在。


    萬想不到仗著羅刹姊姊的智勇,容容易易的又剿滅了榴花寨的苗匪。大功告成以後,冤家狹路相逢,居然被我手刃了黑牡丹,我也中了她的毒箭。


    這是天意,最公道沒有。我現在落得整頭整腳死在丈夫的懷裏,我已邀天之福,比黑牡丹強勝萬萬倍了。隻可憐我苦命的女兒,沒有在我老父麵前盡點女兒的孝心,連我死去的母親墳前,還沒有去哭拜一下,這是我的終身遺恨了……”


    說到這兒,珠淚如雨,嗚咽難言。身後的沐天瀾心痛得幾欲放聲大哭,桑-翁老淚紛披,想起了當年羅刹峪妻子的慘死,萬不料若幹年後,又親眼看見了女兒又要走上她母親的後塵。這種傷心慘目的事,如何受得了,急得在屋子裏團團亂轉,渾如熱鍋上的螞蟻。


    羅幽蘭嗚咽了一陣,突然一抬頭,滿眼淚光的瞧著羅刹夫人,伸手拉著羅刹夫人的玉臂,嬌喘籲籲的哭喊道:“姊姊……你如果可憐妹子,你要答應我一樁事,我才能死得瞑目。


    你得答應我從此不離瀾弟,滇南匪首還有飛天狐吾必魁以及岑猛。瀾弟初出茅廬,沒有姊姊在他身邊,我死也不放心的,姊姊……你快答應我罷!”


    羅刹夫人這時也弄得心亂如麻,珠淚直掛,突然妙目一張,並不理會羅幽蘭的話,卻神色緊張的急急問道:“蘭妹,黑牡丹袖箭上喂的哪一種毒藥,你一定知道,快對我說。”


    羅幽蘭歎了口氣,才說道:“這種毒藥,是九子鬼母遺傳的一種奇怪的毒草,叫做‘勾魂草’;用這種毒草熬練而成,喂在箭鏃上,中人必死。”


    羅刹夫人驀地一驚,嘴上喊道:“咦!我明白了,不是‘勾魂草’,其實原名是‘鉤吻’。晉朝張華博物誌上,便有這‘鉤吻’的記載。”


    羅刹夫人說到這兒,微一思索,突然喊道:“你要仔細想一想,你是萬不能死的,我早已知道苗族祖先秘傳下來這種毒得出奇的東西。一物必有一製,定然還傳下專解這種毒草的東西。九子鬼母如果沒有解藥,也不會傳留這種‘鉤吻’毒草的,因為製煉這種毒藥,難免自己染上毒汁,所以必定另有秘傳的解藥。而這種解藥,你定然也知道的,你打了糊塗主意,存心一死,以報知己;但是你沒有細想一想,你有這樣高年的老父,這樣深情的丈夫,你忍心自尋死路嗎?


    你既然知道瀾弟尚有危難,你更不應該一死了事,何況你肚子裏已有沐家的後代,在你以為一死塞責,其實你這樣一死,反而增加你的罪孽了。再說到我身上,我把你當作我的妹子看待,我們三人的事,也用不著隱瞞。你以為瀾弟有了我,你可以閉目一死,在我卻認為你還有嫉妒之心,你想籍此一死,來個不聞不見。哪知道我是天生的奇僻的怪人,當然我也愛瀾弟,但是我和你愛法不同。你準以為你死後?


    我和瀾弟可永遠在一起嗎?時光寶貴,我不願再和你多說多道,我勸你快說出解藥來,不要誤人誤己了……”


    羅刹夫人這樣斬釘截鐵的一說,羅幽蘭哭得抽抽噎噎,半晌沒有開聲。


    沐天瀾卻忍不住大哭道:“蘭姊!好!你忍心一死,但是你應該記得我說過,我們是同命鴛鴦。你如存心一死,我也立時拔劍自刎,以應前誓。”


    沐天瀾哭得昏天昏地的敞口一說。羅刹夫人雪光似的眼光,卻在他臉上來回掃射。這時,滿室亂轉的桑-翁也突然轉身,慘然說道:“蘭兒!你忍心讓你年邁老父,又受一番慘痛嗎……”


    翁婿兩人這樣一說,羅幽蘭就如萬箭攢心,死命拉著羅刹夫人的手,哭道:“姊姊……我明白姊姊的話是對的,但是來不及了……”羅刹夫人急問道,“快說!怎的來不及了。”


    羅幽蘭道:“當年九子鬼母死後,我把它藏在秘魔崖的財寶,暗地移藏別處,其中便有‘鉤吻’的解藥。現在想用它,遠在滇南,如何來得及呢?”


    羅刹夫人慌問道:“既然這解藥和秘藏財寶在一處,當然在燕子坡了。所慮的你這秘藏財寶,已被黑牡丹發現過了。”


    羅幽蘭搖著頭道說:“不會的,妹子秘藏財寶,不在燕子坡,從前故意露出燕子坡的口風,是愚弄黑牡丹那般人的。其實是在姊姊住的玉獅穀,便是竹樓前麵的階石下麵,翻起階石下有土穴,埋著一具大鐵箱的便是。”


    說罷,麵色漸變,嬌喘欲絕。羅刹夫人看了她幾眼,一躍而起,從懷裏掏出一小瓶藥來,仍用陳酒和著,教沐天瀾仍然照老法子一口一口喂下去。一轉身向桑-翁說道:“這藥雖然不是對症下藥,看情形還拖得住毒力。盡這一瓶藥力,總可以支持到明天,晚輩今晚一夜工夫,憑四頭人猿的腳力,要到玉獅穀去趕個來回。我相信隻要解藥果真在玉獅穀,尚未遺失,明晨定可趕回,老前輩千萬不要離開。”說罷,飄然而去。


    這一夜,翁婿兩人守著沉沉昏睡的羅幽蘭,隻盼快點天亮,羅刹夫人早早取得解藥回來,無奈越急越等不到天亮,可以說度夜如年。好容易盼得窗樓上透出微微的一點曙光,羅刹夫人尚未到來,急得翁婿兩人走投無路。


    又過了片刻,忽聽得外屋叭噠一聲響,桑-翁趕到外屋,並無動靜。回到裏屋時,一眼瞥見窗口桌上,擱著金光燦爛的一個小盒子。


    桑-翁不禁驚喊了一聲:“咦!”


    沐天瀾原在床上,側身向內如癡如呆的偎著羅幽蘭,猛聽到老丈人一聲驚喊,跳下床來,奔到窗口。一瞧桌上一個精致的黃金盒子,下麵壓著信箋:拿起信箋一瞧,箋上並沒具名,隻寫著四個字“幸不辱命”。


    沐天瀾一瞧這四個字,便知是誰寫的。而且立時覺得這四個字內,似乎包含著無窮的纏綿幽怨。但是一時想不出字到人不到的用意,心裏也沒有再思索的工夫,隻覺得又是一樁禍事來了,也顧不得再看金盒子內的東西,一瞧窗戶是虛掩著的,慌一聳身,跳上桌子,推開窗戶,飛身而出。在院子裏一跺腳縱上屋簷,四麵一瞧,曉色朦朧,寂無人影,急得沐天瀾嘴上哭著喊:“姊姊……姊姊……”身子象瘋鳥一般,在四近幾重屋脊上,來回亂蹦。蹦了一陣,哪有羅刹夫人的影子?明知象她這種輕功,自己無論如何追不上,也不知從哪一麵追才對。


    這當口,真折騰得沐天瀾急瘋了心,一聲長歎,淚如雨下,竟直挺挺跪在一重屋脊上,淚眼望天,哭著喊道:“上天在上,我沐天瀾如果有一絲一毫的心肝,對不起我多情多義的羅刹姊姊……立時叫我……”一語未畢,身後一陣飄風;從他腦後伸過一隻玉手,把他嘴巴掩住了。


    沐天瀾一轉身,隻喊得一聲:“姊姊!你急死我了……”


    再也說不出話來,心裏一陣迷惘,身子一軟似欲暈倒。


    羅刹夫人看他這副形狀,一伸手把他攔腰抱起,嬌喝道:“你發的什麽瘋?大清早,你要把尤總兵全營兵士驚起來,齊瞧我們的笑話不成?”她嘴上雖這麽說著,嬌臉上兩行珠淚,再也忍不住,簌簌的直掛下來了。


    羅刹夫人和沐天瀾存身的一重屋上,離開羅幽蘭睡著的正屋,隔著幾重屋子。可是被沐天瀾忘其所以的一鬧,屋下軍弁們業已驚覺,卻又不明內情,詫為奇事;恰因屋上的人,是總兵奉命唯謹的沐二公子,誰敢露麵出聲?但是暗地偷聽,私下笑談當然難免的了。


    沐天瀾為情所累,耳目失聰,羅刹夫人眼神如電,卻已看出下麵遠近都有人影晃動。趁勢把沐天瀾攔腰扶起,一點足,向衙後飛過兩重矮屋,再一聳身,飛越一道圍牆,落在牆外一片荒林腳下。


    沐天瀾並非真個暈倒,無非連驚帶急,最後一見羅刹夫人來到身邊,驚喜過度,不由的一陣迷惘。這時自己身子被羅刹夫人帶出圍牆,野風一吹,心誌略清,他惟恐羅刹夫人再走,小孩子撒嬌一般,抱住了羅刹夫人不肯鬆手。嘴上連珠似的哭訴著;“姊姊!你這‘幸不辱命’四個字,幾乎要了我的命!我見字不見人,別人不明姊姊的意思,我便知姊姊恨上我了,不願和我們見麵了。天日在上,我自從和姊姊結識以來,我們步步的危難,哪一樁不是姊姊成全我們的?我如果有一點對不起姊姊的心,我便是天地間忘恩負義的丈夫,姊姊如果真個不理睬我,我隻有一死,以明心跡……”


    羅刹夫人不等他再說下去,冷笑道:“又是隻有一死……


    我問你……你有幾條命?我勸你把這條命留著作同命鴛鴦吧!”


    沐天瀾聽得立時心裏勃騰一震,這才明白“幸不辱命”四個字內,一語雙關,包含著有這麽大的用意。想起昨晚逼著羅幽蘭說出秘藏解藥的所在,自己說出:“我們是同命鴛鴦,你如存心一死,我也自刎”的話,這話是在她麵前說的,在她聽得當然刺心,顯得我心裏,隻有那一位,沒有這一位了。所以這時責問我有幾條命,那“幸不辱命”四個字,表麵上好象說:“取到了解藥,幸不辱命。”其實骨子裏是說:“你這有一條命,我趕快離開你們,免得沾辱了你的命。”啊喲!好險!幸而她到底對我有情,沒有真個走遠,一半也特意躲在一旁,要瞧瞧我對她究竟有幾分情意。唉!一時不留情,嘴上又說出了毛病,話一出口,如何說得回來,這時教我怎樣解釋呢!


    他心裏一陣翻騰,也無非眨眼之間,終於逼出幾句話來,他說,“我的姊姊,小弟這條命可以說捏在兩位姊姊手裏。不論哪一位姊姊如果離開了我,我這條命便活不成。假使此刻姊姊不可憐我,我定必上天下地去找姊姊;便是蘭姊幸而有解藥救活了她的命,她這條命也是姊姊所賜。姊姊如果真個離開我們,非但我活不成,她也難以安心活在世上了……”


    羅刹夫人歎口氣道:“我這怪僻脾氣你的知道的,不論什麽事,都是遊戲三昧。惟獨對於情字這一關,勘不破,逃不過,還有點認真。我真後悔,明知你已有一位,我也犯了糊塗,和你沾了身。我真不願再在你們裏麵,從此離開你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被你這一鬧,我又軟了心,唉!這還說什麽呢,我這麽一說,你可以鬆開了手罷!”


    原來沐天瀾兩臂還緊緊的抱著羅刹夫人,他兀自不放手,攪住了羅刹夫人玉臂,哀求似的說道,“姊姊,我們一塊兒進衙門去吧!”


    羅刹夫人半晌沒有出聲,兩道秋波盯在他臉上漸漸的現出媚笑,忽然格的一聲笑了出來,倏又柳眉一展,很鄭重的問道:“你不要忙,我得問問你,剛才我瞧你急得對天發誓,你總算有良心的,但是你對我預備怎麽辦呢?”


    沐天瀾毫不猶豫的答道:“從玉獅穀內到老魯關相近的那座破庵內,我懇求姊姊不知多少次,姊姊怎的還問我這個呢。”


    羅刹夫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小心眼兒,老以為你們沐府畫棟雕梁,一生享用不盡。在我眼內,你們沐府和那敗落戶一般,已經成了殘朽不堪的危廈,經不得一陣風雨,便要倒塌了。你既記得我們三人在那座破庵的事,你應該記得我和你們說過我願自己開辟應走的路,也許是我們三人同走的路,那句話嗎?”


    沐天瀾慌應道:“小弟記得,究竟怎樣一條路呢?”


    羅刹夫人道:“這條路有八個字‘不問世事,偕隱山林’。


    這八個字,在開創基業的英雄豪傑眼內,是一條最沒出息的路。但在知機樂天的隱士逸人眼內,卻是人世最不易享受到的清福。這種清福,不得其人,不得其地,便無從享受起。現在我們三人,身有武功,不論什麽峻險的山林都可去得,不論凶禽猛獸,生番野苗,都可製服。


    我親曆過許多人跡不到的奇境,適宜於我們三人偕隱之處很有幾處。就眼前說,我們寄宿的龍啐圖山的苗村,隻要經我們略一經營,便是世外的小桃源。但是這一處不算數,我預備在我足跡所經,認為美景非常的幾處秘奧之境,網羅世上誌同道合的奇人逸士,群策群力,多開辟幾處與世無爭與物無忤的桃源樂土,共享世間不易享得的清福。你不要小看這點誌願,依然還得費不少心機,費不少財力,才能如願。


    我從金駝寨得來一批黃金,便預備用在這種地方。不想事有湊巧,昨晚趕回玉獅穀,依照蘭妹的話,果真從竹樓階下掘出一隻碩大無比的寶箱,內藏當年九子鬼母的奇珍異寶,真是美不勝收。


    那個金盒子藏著起死回生的解毒秘藥也在其內。這批寶藏,價值無法估計,我那批黃金和它一比,宛如滄海一粟了。如果你和蘭妹和我同心,把這批寶藏和那批黃金,用在我的計劃上,還可替世上許多窮人無所歸的人們,多開辟幾處為世世安居樂土,豈非天地間第一功德。我們三人一半為己,一半為人,把一身心力都用在這上麵,似乎比擾擾一生,夢夢一世強得多了。這便是我想走的路,你們如願同走這條路,自無話可說,不願和我走這條路,我便獨行其是,你們也不必纏繞我了。”


    沐天瀾長歎一聲道:“姊姊真是天人,沒有姊姊這樣才智毅力,真還不配說這種話。古人說過‘窮則獨善,達則兼善’的話。姊姊卻於獨善之中寓兼善,又比古人高出一籌。這條路真是亂世應走的路,小弟佩服五體投地,如何不依著姊姊攜手偕行呢?”


    羅刹夫人說:“好!一言為定,你現在回去,治好了你的蘭姊,把這層意思說明。我料定老前輩桑-翁定然讚成,你們翁婿夫妻三人先回昆明,我此刻轉回玉獅穀。一月後,我在那白夷夷裔的苗村恭候你們,那苗村便是我預備經營的第一處小桃源了。”


    三位歡喜冤家,能否真個誌同道合,開辟桃源樂土?世事無常,此福不易,作者未敢十分保險。但是衷心希望這三位一體,有誌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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