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獅穀在石屏、阿迷之間,往南走,越蒙自、風魔嶺,渡富良江便到了安南境界,非中國土地了。在明季時代,安南也算是中國藩屬,尚未變成法屬越南,從越南通昆明那條鐵路還沒有出現。這條道上僻處邊陲,重山疊嶺,深菁陡壑,行旅極少,瘴癘特多,漢人視為畏途,為最峻險難行之處。


    尤其是逶迤幾百裏的風魔嶺,群山繚繞,羊腸曲折,絕少人煙,猛獸毒蛇,出沒其間,自不必說。還有一種可怕的野苗子,族名“哈瓦”,形態凶惡;全身黑如煤炭,堅如鋼鐵,土人稱為“黑猓猓”。沒有房屋,終年棲息於山洞土穴。有時和猿猴一般飛躍於大樹之上,倦時抱枝而睡,完全是原始生活。


    這種黑猓騍卻善於煉鋼製刀,削竹造弩。他們終年赤裸,隻腰下圍一條短短的獸皮裙。每人身上都帶著一柄變形牛角刀、一張回堂弩、一袋淬毒回堂箭,牛角刀鋒利無比,是黑猓猓的第二生命。回堂箭更是厲害,這種箭鏃銳杆短,並無箭羽,從弩中發出,可以貫革穿石。最奇的是箭鏃上塗的一種毒藥,據說是鳥矢煉就的,不論什麽怒獅猛虎,隻要中了回堂箭,便是不中要害,也立時迷失本性;用不著伸手捆縛,中箭的猛獸迷迷糊糊的會跟著發箭人走回去,任憑宰割,所以稱為回堂箭。


    在黑猓猓出沒的區域近處,還常常發現他們一種奇怪而慘無人道的風俗,名曰“祭刀”,每個黑猓猓每年必須“祭刀”


    一次,以卜一年的吉凶。祭刀沒有定日,隨時隨地碰到了可以祭刀的生物,便用身佩刀弩獵取,祭刀的生物,不是飛禽野獸,必須是人類,隻要不是他們黑猓猓一族,不論是苗人漢人一律下手!能夠得到漢人,尤可榮耀本族,舉行火把跳月,以資慶賀。他們祭刀時獵取生人,也是習慣的規律,絕不三五成群的獵取,必須獨力獵得方能雄視本族。


    下手獵取時,先在樹上麵眺望,瞧見遠遠有人從道上走來,立時摘下許多樹葉,預先在必須經過的道上把樹葉撒下,在道上兩頭布成兩條界限,中間露出二三丈寬的空檔,悄悄地躲入道旁深林內,張弩以待,待來人走入樹葉布成的界限內,便發弩射死。如來人機警,或步履矯捷,一發不中,人已走出界限,便不敢再發;發之不祥,須等待第二人到來;再相機下手。如來人真被他一箭射死,立時拔出牛角刀把首級割下,並將屍首斫為數段,用泥土塗糊,運回巢穴。召集族類用火燒熟,分割而食;首級則供於洞穴前,喃喃禱祝,禮拜不已。待日久首級腐爛隻剩骷髏,永遠懸於洞穴之外;穴外骷髏越多,越被同類尊崇。這種慘無人道之奇俗,便是哈瓦野苗祭刀的大典。


    上麵所述哈瓦黑猓猓一類苗族,即與玉獅穀猿虎失蹤、寶箱被劫有關。因為冰天瀾、羅幽蘭當夜粗粗了結金駝寨一檔事以後,打發一隊家將先回昆明,自己暗暗和羅刹夫人到了玉獅穀。竹樓雖經燒毀,從前原有沿溪蓋造的一排小屋子,大半也被火燒得不成模樣,倒還有幾間完整的,勉強可供三人住用,比較露天搭蓋行帳似乎強一點。


    沐天瀾想起初到玉獅穀定情那一晚,風光旖旎,如入天台,和現在殘毀的玉獅穀一比較,真有不勝今昔之感。可是玉人無恙,左右逢源,薄嗔淺笑,在在醉人,景物雖殊,情懷益暢。頓覺三位一體之樂趣,雖穴居野處,又有何妨?這位癡公子大得其樂,把家中錦衣玉食之榮,真有點淡忘了。但是羅刹夫人誌在複仇,羅幽蘭心痛失寶,她們兩位每天卻分頭搜查玉獅穀內外要道,想偵查出賊人一點痕跡出來。


    有一天清早,羅幽蘭從屋內起身,走出門外,到隔屋窗外,向屋內一瞧,沐天瀾、羅刹夫人在一張蒙豹皮的木榻上,兀自酣睡未醒。羅幽蘭偷瞧兩人睡相,不禁噗嗤一笑。這一笑卻驚醒了屋內的羅刹夫人,向窗外笑道:“你笑什麽?我正犯著愁呢!我們在這破穀內逗留了好幾天,兀自搜索不出一點痕跡出來,這樣不是辦法。”


    羅幽蘭笑著推門而進,指著榻上沉沉酣睡的沐天瀾,悄悄的說:“你瞧他睡得多香!這位癡公子百事不在他心上,隻要姊姊不離開他,他在這幾間破屋子住一輩子也樂意。姊姊還怪他舍不得自己家裏的畫棟雕梁呢?”


    羅刹夫人欠身而起,一麵整理衣襟,一麵笑罵道:“小嘴說得多甜,假使你悄悄的回了昆明,他肯陪著我在這破穀裏才怪哩!不用他說,這樣景象的破穀,我也住不下去。無論如何,我們得另想辦法,穀內既然查不出線索來,枯守無益,從今天起我們得到遠一點地方去搜索呢……”


    羅刹夫人剛說著,忽聽得窗外空地大樹上,發出一種異鳥的啼音,細聽去,宛然喊著:“羅刹夫人!羅刹夫人!”羅刹夫人一聽這陣鳥聲,一躍下榻,驚喜道:“噫!這定是我那隻白鸚鵡回來了。”說著話,人已飄然出屋。


    羅幽蘭跟蹤出屋,隻見大樹上噗喇喇飛起一隻白羽紅冠的異種鸚鵡,翩然飛墜,直向羅刹夫人頭上飛來。雪翅一斂,便停在羅刹夫人肩上,不住的啼著,“羅刹夫人!羅刹夫人!……”


    羅刹夫人點點頭歎息道:“還是你有翅膀的躲了一場災難,可惜你隻能啼著‘羅刹夫人’四個字音,如果你能說話,便可從你嘴上探出賊黨們蹤跡來了。”


    一語未畢,肩上的白鸚鵡忽然雙翅齊張,盤旋空中,嘴上卻啼著:“哈瓦!哈瓦!”羅刹夫人隻覺可愛的鸚鵡竟能戀戀回穀,卻聽不出鳥嘴上急蹄著:“哈瓦!哈瓦!”是什麽意思?


    身旁的羅幽蘭一時也沒細辨,指著空中盤旋的鸚鵡說:“姊姊從前對我們講過,飛馬寨岑猛想在姊姊麵前獻醜,用飛刀刺死一隻白鸚鵡,大約便是它了。”


    羅刹夫人剛說了一句;“正是它!”忽見盤旋空中的白鸚鵡,在她頭上飛鳴了一陣,忽然雙翅一掘,卟喇喇又飛上樹巔,在樹巔一枝粗幹上用嘴亂啄。羅刹夫人眼光銳利,看著白鸚鵡舉動有異。一頓足,縱向樹下,兩臂一抖,“一鶴衝霄”,平地騰起兩丈高下,人已翻上樹腰一支橫幹上,微一點足,倏又飛上一層。人象燕子一般移枝渡幹,轉瞬之間已到了樹巔白鸚鵡近處。


    忽聽她在樹巔上嬌喊著:“寶貝的靈鳥兒!這可真虧你了!”


    喊聲未絕,人已從樹枝上騰身而起,象饑鷹攫兔一般飛瀉而下。一沾地皮倏又躍起,人已到了羅幽蘭跟前,喜喊道:“劫寶賊的線索在這兒了!”喊罷,左手一揚。手上多了短短的一支竹箭,不到二尺長;奇形的三角形箭鏃,卻有三四寸長,頗為鋒利,鏃鋒發出藍瑩瑩的光芒。


    羅刹夫人說:“我從沒瞧見過這種沒羽的短箭出在什麽地方?蘭妹熟悉苗情,也許知道出處?”


    羅幽蘭接過竹箭細瞧,驚喊道:“姊姊!這是哈瓦黑猓猓的回堂弩,鏃上奇毒,中身昏迷。難道燒樓劫寶是黑猓猓做的手腳麽?但是哈瓦族生苗愚昧無知,不識珍寶;刀弩雖凶,姊姊留守穀中的人猿,足能製伏他們。何致被哈瓦生苗侵入穀內趕盡殺絕呢?這裏麵恐怕還有別情。尤其是這種未開化的野苗,絕不會識得珍寶可愛動手劫走。不管怎樣,既然發現了哈瓦族的回堂箭,總是一條線索。”羅幽蘭說出哈瓦回堂弩時,白鸚鵡又飛下樹來,停在羅刹夫人肩上,急啼著:“哈瓦!哈瓦!”


    羅刹夫人說:“蘭妹你聽,我的白鸚鵡不是啼著:‘哈瓦!哈瓦!’麽?剛才它也這樣啼著。我沒聽過生苗內有哈瓦一族,經你一說,才知白鸚鵡啼著:‘哈瓦!哈瓦!’是有說處的。你瞧我這隻白鸚鵡多靈!定是它在樹上,瞧見哈瓦族野苗闖進玉獅穀來的。你說這種野苗子不識珍寶,非人猿之敵,也許尚有別情,但是哈瓦野苗闖進穀來,想用箭射死白鸚鵡,定是千真萬真的。蘭妹知道這種野苗的巢穴在什麽地方呢?”


    羅幽蘭說:“從這兒往南走,過蒙自,上風魔嶺,在外國安南邊境交界近處,深山密林之內,聽說有這種哈瓦黑猓猓一族的野苗子。但是小妹也是傳聞,並沒親自到過。現在我們好容易得到一點線索,不管真假,總得往這條道上探它一下,總比枯守在這穀內好得多。”


    兩人商量當口,屋內沐天瀾也聞聲睡醒,結紮出屋。三人再仔細一計議,決計當日一同出發。仍舊用老法子,利用碩果僅存的四頭人猿的飛毛腿,紮就三具竹兜。兩頭人猿抬著長竿雙兜,由羅刹夫人,羅幽蘭前往分坐,兩頭人猿抬著短竿單兜,由沐天瀾單人單坐。隨身兵器以外,帶足了幹糧和避毒治瘴的藥品。羅刹夫人還舍不得那隻白鸚鵡,讓鳥兒停在轎竿上一同啟程,向蒙自、風魔嶺這條路上出發。


    一路走去,盡是瘴煙蠻雨之區,難免受盡風霜之苦。但是這三位和平常行旅不同,非但本身武功絕眾,足下有疾逾飛馬的代步,而且三位一體,心心相印。一路探幽窮勝,輕憐蜜愛,把沿途深林岩洞當作香閨錦閣,其樂甚於畫眉,並不覺得跋涉奔波之苦。


    這條道上本來行旅稀少,險峰難行;這三位仗著四頭人猿的腳力,走的更是非常人通行之道。四頭人猿不解風情,隻顧賣弄它的特賦的腳力;肩上抬著的三位,卻顧盼生情,笑語不絕。有時兩位紅粉怪傑涉及兒女燕婉之私,當然以沐天瀾為中心;在這奇山怪壑之間無所顧忌,吹批索斑,抵瑕蹈隙,互相鬥笑為樂。隻樂得這位癡公子左顧右盼,無異登仙。


    風魔嶺廣袤數百裏,三人探索敵蹤,深入秘奧之境,到處留神,尚未發現哈瓦族野苗的蹤跡。幸喜這種深山荒穀,野獸極多,自生自長的山果,觸目皆是,倒無空腹之慮。有一天,天色已晚,三人在一座峭拔的峰腰,尋著一處背風的岩洞,便在洞內棲身,用隨身帶來的幾卷輕暖獸皮鋪地,安度一宵。四頭人猿,把竹兜放在洞口,當洞而睡,守衛洞口。


    這時山雨初霽,新月高懸;洞外溪流淙淙,鬆風簌簌,景致幽寂。一陣山風卷過,忽聽得峰背一陣虎嘯,搖撼山穀;音大聲宏,聲至威猛。細聽去,好象群虎出洞,在峰背迎風嘯月。


    四頭人猿一聽虎嘯,即闊嘴大張,獠牙豁露,而且磔磔怪笑;認為美食送上門,便張牙舞爪的想出洞尋找。洞內羅刹夫人曾在玉獅穀養過一群猛虎,略識虎性;聽得虎聲有異,好象碰著克星,奔騰咆哮,怒極發威的聲音,便向沐天瀾、羅幽蘭說道:“安息還早一點,洞內氣悶不過,何妨趁著這樣好月色,我們瞧瞧虎鬥去。”


    羅幽蘭笑道:“一路走來,碰見了不少虎豹一類的猛獸,一隻隻都進了人猿的腹內。虎豹碰見人猿,算是遇上克星,看慣了平淡無奇,還有什麽可看的呢?”


    羅刹夫人說:“不然!今晚的虎音,我聽出有異。我會囑咐人猿,暫不出手獵虎,讓我們瞧一瞧虎和什麽東西鬥上了。”


    羅刹夫人這麽一說,引起沐天瀾、羅幽蘭興趣,三人一躍而起,攜手出洞,羅刹夫人又吩咐四頭人猿跟在身後,沒有自己發令,不準出手捉虎。三人四獸出了岩洞,向右側繞到峰背。還未走近地頭,便聽出群虎猛地大吼,聲急而厲。


    三人一看峰背盡是參天古木,大可合抱,一時還看不出群虎所在。羅刹夫人向樹上一指,說:“我們舒散舒散筋骨,從樹上過去好了。憑高望下,正合了坐山看虎鬥那句話了。”


    她話一說完,兩臂一抖,身形拔起,先自上樹;沐天瀾、羅幽蘭跟蹤而上。四頭人猿不懂得什麽輕功、什麽身法,隻憑天賦的本能;四肢齊施,早已一縱幾丈,飛躍於層林樹梢之上,穿林渡幹,比鳥還疾。除出羅刹夫人可以同它們一般的矯捷;沐天瀾、羅幽蘭輕功已臻爐火純青,和人猿一比,便覺難以並駕齊驅了。


    這樣三人四獸,在樹上淩空飛渡,走了一段路,已經穿出這片密層層的森林。眼界一放,露出月光籠罩的一塊草地上;草地上銀蛇樣的淺溪,曲曲而流,如鳴箏築。溪流盡處,幾條飛瀑,從幾十丈高崗峭壁上,活似白龍倒卷一般,隨風飛舞而下。這片草地,被當空飛瀑的水霧,滋潤得亮晶晶的又肥又嫩;如在白天,還可瞧出碧茸茸的嬌綠可愛。可是草地上卻有三四隻牯牛般斑斕猛虎,隻隻尾尻高聳,伏地發威;虎喉內,音如悶雷,聲聲不絕。虎目凶光直注,都向著隔溪。


    原來幾十畝開闊的一片大草地,被一道曲曲折折的淺溪劃分了左右兩麵。那一麵溪岸上,小山似的矗立著一隻碩大無比、烏黑油光的怪獸,其形似牛,鼻子上,卻長著亮晶晶的一隻長而尖銳的獨角。


    羅刹夫人在樹上一見這怪獸,便向身旁沐天瀾、羅幽蘭兩入悄悄的說:“對岸那隻大怪獸,是不易見到的通天犀。它那隻獨角,是全身精力所萃之處;隻憑它那隻獨角,便可製服這幾隻猛虎。那隻獨角且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是祛毒消瘴的無上妙品。”


    沐天瀾、羅幽蘭什麽奇獸都見過,卻沒見過通天犀。定睛瞧時,隻見對峰溪邊那隻通天犀,一對遠射藍光的怪目,好象沒把這邊群虎放在心上,把頭一低,似乎向溪水內顧影自憐。一忽兒又把頭昂得高高的,向它身近一株高可十丈、三四人抱不過來的小樹上麵,注視不已。三人跟著它的兩道藍瑩瑩的眼光,向那株古木上麵瞧時,頓時吃了一驚。


    起初三人六道眼光,都注意了兩岸的群虎和通天犀,這時向樹上一瞧,敢情那株古怪的大樹上,很高的一支橫出的粗幹上,竟掛著鼓鼓囊囊的一隻大皮袋;離地差不多有七八丈高下。這樣蠻鄉僻境,猛獸出沒之區,竟有人上樹去掛上了這樣大的一個皮袋。看皮袋裏麵,還不知裝著什麽沉著的東西,惹得那隻通天犀,昂頭注視。能夠爬上這樣高大的樹,去拿這隻沉重的皮袋,這人本領,也非尋常。最奇是荒山靜夜,人影俱無,皮袋卻高高的掛在樹上,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這隻高掛的皮袋一發現,頭一個羅刹夫人興致勃勃,認為高掛的皮袋內,定有奇事,沐天瀾、羅幽蘭也瞧得很真,卻瞧不透怎麽一回事?再低頭看草地上一群猛虎時,大約懼怕對岸的通天犀,空自發了一陣虎威;對岸通天犀視若無睹,毫不理會,隻一心注定在樹上高掛的皮袋上了。


    群虎發威,原是碰上克星,發威自衛的本能。通天犀並沒越溪進逼,群虎似乎有點發呆,竟趁勢坐腰後退。退到林口,並沒逃走,伏在林下暗處,也抬起了虎頭,跟著那麵通天犀注目的方向,幾對燈碗似的虎目,也集中在那麵大樹上的皮袋了。那隻虎然可畏的通天犀,向樹上皮袋瞧了半天,頷下一鼓一鼓的,也發出了雷鼓似的一陣陣的怒哮,嘴上長牙森露,不斷的噴出白沫來。大約獸類特具的嗅覺,已嗅出高掛樹上皮袋內的東西,是它們認為不易多得的美味,所以白沫亂噴,饞涎欲滴了。


    隱身樹上的三位,越看越奇。四頭人猿,雖同一隱遁樹上,卻時時躍躍欲試;預備撲下樹去,先捉群虎,再鬥通天犀。經不得羅刹夫人平素訓練有方,隻消暗地一打手式,再用眼神鎮懾,四頭人猿便乖乖的不敢亂動。


    在這當口,怪事又出現了。兩岸群虎和通天犀忽然停止咆哮,卻值山風忽止,林木亦靜,隻剩潺潺的飛瀑,和淙淙的溪流。隱身林上的三人,在這風止人靜當口,忽地聽出高掛樹上的皮袋內,隱隱的發出酣睡呼吸之聲,若斷若續的傳入耳內。萬想不到高掛的皮袋內,竟有人在袋中高臥,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連見多識廣的羅刹夫人,也覺得事情太玄,有點莫名其妙了。


    樹上三人詫異之際,那麵身軀龐大的通天犀,突然一轉身,尾巴直豎,朝著那株上掛皮袋的大樹,聲聲怒吼,全身鋼針似的烏光油黑硬毛支支直立,全身好象突然漲大了許多。


    猛地把頭一低,四蹄騰踏,雷鼓般向大樹衝去。隻聽得訇隆一聲巨震,這株粗大的古木,竟被通天犀的頭鋒,撞得枝柯亂舞,落葉而下,掛在上麵細幹上那隻皮袋,也東搖西擺,簸蕩起來。那隻巨獸通天犀的獨角,竟一下子盡根紮入樹內。這一撞,怕不下有幾千斤力量,如果換一株普通鬆樹,定然一下折斷。


    看情形,大約通天犀垂涎樹上皮袋內的東西。樹長袋高,自己身軀笨重,無法上樹,想把大樹衝倒,皮袋掉下,便是它口中之物了。無奈這種千年楠木,根深樹大,堅逾鐵石,想用猛力撞倒它,卻是不易。通天犀一下子沒有撞倒大樹,沉雷般一聲怪吼,拔出獨角來,身形倒退了幾丈路;突又展開四蹄,猛衝過去。這樣接連衝了幾下,隻把那厚厚的樹皮,撞得四分五裂,和上麵斷枝枯幹紛紛掉下,依然衝不倒這株大樹,高掛的皮袋也依然在上麵蕩秋千般蕩著。通天犀盡力撞了幾下,沒有撞動,也累得張著大嘴,掛著白沫喘氣不己。


    這時羅刹夫人忽然想起一事,立時撮口長嘯。四頭人猿一聽到她的嘯聲,如奉軍令,也都各自一聲怪嘯,從林顛飛躍而下,一頓足,便到了對岸通天犀所在。四頭人猿長臂齊施,一齊撲向通天犀身上,兩頭人猿業已騎上犀身,一頭人猿搬住頭上犀角,另一頭人猿挽住犀尾,想合力製伏通天犀。


    可是通天犀皮堅力巨,一個旋身,前腿一掀,後腿一飛,四頭人猿便有點吃不住勁,卻也沒被它攢開。四頭人猿,圍著通天犀在草地上團團亂轉,鬥得天搖地動。


    羅刹夫人在樹上看得清切,向羅幽蘭說:“這隻怪獸毛硬革厚,非有利器,難以製伏。你分一口劍與我,咱們三人下去,助它們一臂之力。那隻獨角是個寶貝,我想我們大有用處。”


    羅幽蘭慌把背上雙劍拔下,分了一柄猶龍劍,遞給羅刹夫人說:“這柄劍是我先母的師父張鬆溪祖傳下來的,比我這柄飛龍,和他身上那柄辟邪劍都強。”


    羅刹夫人接過猶龍劍,身形一動,已經如鳥辭枝,翩然而下,羅幽蘭把飛龍劍在肘後一隱,也跟蹤而下。沐天瀾不甘落後,隨同下樹;拔出自己辟邪劍,向身後林內一瞧。剛才躲入林內一群猛虎,此刻業已無影無蹤;大約四頭人猿飛身躍溪,和通天犀驚天動地的一鬥,把這群猛虎嚇跑了。


    三人三口劍,正想越溪而過,製通天犀的死命,猛聽得半空裏哈哈一聲大笑。三人一齊抬頭,隻見高掛橫幹上的皮口袋,忽地探出一個頭來,因為樹帽子枝葉甚密,月光遮蔽,隻隱約看出探出一顆頭來,五官麵目卻分辨不清。隻聽得皮口袋上哈哈一笑,頭顫晃動,笑喊道:“咦!原來你們也到這兒來了,天瀾!你們莫動,取通天犀的角兒不能動刀劍。快把那四頭人猿喊回去,瞧我的!”


    沐天瀾一聽這人口音,立時分辨出是誰,不禁喜出望外,大喊道:“師傅,師傅!您老人家會到此,可想煞徒弟了!”上麵那顆腦袋一聲怪笑,向下麵點點頭,笑道:“你這孩子,連你自己的家都可有可無了,你還會想著我這背時的師傅?少說好聽話,師傅不吃這個!”


    語音一絕,隻見皮口袋一陣晃動,那顆腦袋往上一長,赫然鑽出一個人來。雙手往上一起,人已離袋,翻上了那支橫幹。那具皮口袋,人一離袋,立時癟了下去。那人騎在椏幹上。解下皮袋,向背上一背,係好搭扣,倏地一個筋鬥,從七八丈高空翻了下來,離地不到一丈高下時,一個“細胸巧翻雲”,輕巧巧地站在草地上了。他赤手空拳,向這岸三人一揮手,便向通天犀奔去。


    這時羅刹夫人已由沐天瀾知會,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恩師——哀牢山滇南大俠葛乾蓀。羅幽蘭在秘魔崖群俠大破九子鬼母飛蝗陣時見過一麵,羅刹夫人也久聞其名。想不到會在風魔嶺突然出現,而且聽他口吻,自有製伏通天犀的法子。便依言撮口發嘯,把四頭人猿喚了回來,且看滇南大俠怎樣下手。


    滇南大俠葛乾蓀依然和從前一般,禿腦門,孩兒臉,穿著一件大袖飄飄長僅及膝的葛布袍;高腰襪,衲幫灑鞋,背著一具皮袋。從大樹下來,先不向沐天瀾等打招呼,大袖一拂,毫不猶豫的向通天犀身側跑去,雙袖揮舞,朝通天犀眼前一陣亂拂,轉身便走。那頭通天犀正被四頭人猿鬥得凶性勃發,低頭怒吼,怎禁得滇南大俠故意撩撥它?馬上一聲大吼,向滇南大俠身後直衝過去。


    葛大俠雙足一點,已到那株大樹下,通天犀便向樹下直衝,把頭一低,亮晶晶,白森森的獨角,眼看已逼近葛大俠身前。這邊沐天瀾三人也替葛大俠捏一把汗。沐天瀾剛喊出:“師傅小心!”隻見葛大俠身形一縮,人已閃到樹後,通天犀那支獨角,衝了個空,又深深的穿入樹內。通天犀真是力大無窮,凶猛無比,把頭一昂,那支獨角巳裂樹而出,角一拔出,便繞著樹身,去追葛大俠。


    葛大俠身法如風,隻憑一雙大袖逗著通天犀,離開了大樹,倏地往後一退,轉身向瀑布左邊一座岩壁跑去。身後通天犀四蹄跑發了性,挾著迅速無匹之勢,一對獸眼,盯著葛大俠後影宜追,越追越近。葛大俠倏一跺腳,縱出好幾丈,已到了石岩腳下,一轉身,在岩腳立定。腳剛立定,通天犀運足了全身猛勁,象一座山似的衝到。隻聽得轟隆一聲巨震,岩石紛紛爆裂,碎石紛飛,如噴煙霧,一時看不清是何景象。


    急尋葛大俠身影時,隻見他憑空拔起四五丈,輕飄飄的站在從岩壁縫裏長出來的一株短鬆樹上,低著頭向岩腳下細看。


    沐天瀾,羅刹夫人、羅幽蘭趕了過去仔細一瞧,才知道碩大無朋的通天犀,竟撞得腦蓋崩裂,腦漿塗地,小山似的倒在岩腳下,身上壓滿了崩裂的大小岩石。葛大俠從岩壁上,縱身而下,即縱向倒斃通天犀的屍身,把它身上壓著的大小岩石拋開,一俯身,拾起一支亮晶晶的犀角,業已齊根折斷。


    葛大俠跳下亂岩石堆,沐天瀾向前拜見,複替羅刹夫人,羅幽蘭二人引見。


    葛大俠連說:“好!好!你們的事,我碰到了桑-翁,已略知一二。這位羅姑娘是桑-翁的令媛。我在秘魔崖見過一麵。這位是當年石師太的高足,我從黃牛峽無住禪師口中,也知道了一點情形。姑娘出身奇特,師傅也和我們不同,端的令我欽佩。我徒弟仗著姑娘智慧本領,在滇南、滇西唾手成事,實在是他的造化。”


    羅刹夫人聽得葛大俠滿嘴讚揚她,口上也謙遜了幾句;跟著沐天瀾稱呼,也喊著葛師傅,問他為何來到風魔嶺?看情形,藏身皮袋高懸樹幹,大約和這頭通天犀有關。


    葛大俠點點頭道:“正是!不過我並不存心要這通天犀角,我是受人指教而來,要用這難得的犀角,去救一大群人的。


    剛才我阻止你們用寶劍製死通天犀,一半是因為這隻犀牛,非普通之獸,非但犀革堅厚,不易致命,而且力大無窮。一不小心,便要出錯。一半是想取下這隻犀角,最好引誘它一味猛撞,自己撞下角來,使它全身精力,都匯聚在角上。一下子折斷下來,這隻通天犀角更為名貴,更為有用。”


    沐天瀾道:“師傅!你說要用這隻通天犀角,去救一大群人,這是怎麽一回事?”


    葛大俠笑道:“你且慢問,我得先問問你們。你們以前的事,我大概明白,這次金駝寨遭殃,你們救應的事,我也從傳聞中,略知一二。可是你們來辦金駝寨的事,怎會來到靠近安南邊境的風魔嶺,其中大約有事吧?”


    沐天瀾便把玉獅穀竹樓被毀,寶物被劫,猿虎和苗婢一齊失蹤,從白鸚鵡啼出“哈瓦”,尋出回堂箭,才一路搜查到此的話,述說了出來。


    葛大俠一聽情由,仰天哈哈大笑道:“真巧!真巧!萬想不到你們和我走一條路了。你們以為玉獅穀劫寶,是哈瓦一族黑猓猓幹的事?黑猓猓蠢如豕鹿,那會幹出這樣事來?你們養的一群人猿,比當年九子鬼母秘魔崖的一群狒狒,還厲害得多,黑猓猓幾支回堂弩,哪能製伏你們一群人猿?你們以為尋出一支回堂弩,是黑猓猓進穀的鐵證,哪知道到玉獅穀劫取寶物,另有其人。雖然有黑猓猓參與其間,無非被人家驅策,當作牛馬一般使用。


    盜寶、毀樓的主使人,也可說是當年九子鬼母一派的餘孽,你們知道的飛天狐吾必魁也在其中。玉獅穀的寶藏,也許早落在飛天狐吾必魁的眼內,他們仗著一種克製人猿的東西,又探得羅刹夫人遠離玉獅穀,不在家中,才敢下手。處心積慮,定非一日。


    你們不要忙,我也要找尋那幾個怪物去;有你們一路做幫手,又得著這支通天犀角,也許能夠把你們失去的寶物和人猿們奪回來。但是事情很難說,定法不是法,到了地頭,還得看事做事。你們還不知道,盜寶賊的巢穴已離此不遠,我會領你們去的。今晚來不及,我們也得商量一下。你們在何處存身呢?當然不會象我用皮袋掛在樹上的!”


    沐天瀾說:“我們在峰腰那麵岩洞內。”


    葛大俠說:“好!領我到你們岩洞去,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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