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頭風聲驚動,一襲黑影隱於樹梢,側顏被燈火照亮,無謂不熟悉,這家夥每次出場都要嚇人一跳。


    “鬼方祂,你怎麽來了?”


    兩人四目相對,樹上,鬼方祂像隻貓頭鷹一樣蹲守著,明珠心中盤算這家夥來的目的。


    “長公主處事不驚,我見識過。”


    鬼方祂說著話,眼神卻不自覺閃躲。


    自己爬了一天的牆頭,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居然正巧碰到她在泡澡,怎麽辦,先離開嗎?


    他開口前就想好,她失聲尖叫或是怒叱的情形,早就做好了溜走的準備,可為什麽她無動於衷?


    而且——


    她為什麽這麽坦然啊!!!


    如果這時候他走了,豈不是顯得他像個好人!


    “你這次來,是為了什麽?”


    對方的話打斷思緒,鬼方祂收斂心神,佯裝玩味。


    “長公主向王上提出,將鬼方一族帶走,怎麽偏偏漏了我?”


    明珠一愣,有這回事嗎?


    “所以你來,是要歸順我?”


    “長公主以為如何。”


    “怎麽,牆頭草,”明珠托起下巴,嗤笑道,“這麽快就在戎狄混不下去了?”


    翟渠已然回到戎狄,戎狄王在位時,他憑出賣親族尚且苟活,可來日新王即位,翟渠不會放心他,鬼方祂大約自知無容身之地。


    隻是,翟渠和鬼方祂之前陣營不同,如今鬼方一族悉數返回故國,鬼方祂勢單力薄,若是翟渠趁機將他收入麾下,也是情理之中。


    似是看透明珠所想,鬼方祂開口道,“他不會容我。”


    “也是,畢竟你曾毒殺他。”


    “不,不為這個。”


    明珠疑惑,難道這兩人有舊仇?


    “那為什麽?”


    “因為我生母。”


    鬼方祂的生母?


    她記得,月記提供的情報中,鬼方族長的妻子是戎狄王的妹妹,嚴格上來說,鬼方祂屬於戎狄和花摩的混血兒。


    鬼方祂的生母早亡,從鬼方族長對戎狄和鬼方祂這個兒子的態度上看,他多半對自己的妻子也沒有什麽深厚感情。


    翟渠因為自己的姑姑,和鬼方祂水火不容,難道是——鬼方祂生母的死因有異?


    明珠正琢磨著,絲毫沒注意到連廊傳來的腳步聲,踩在木板上的步子細碎輕盈,像個女孩子,鬼方祂驟然變臉。


    “我、我得走了,你千萬不要說見過我!”


    “?”


    怎麽慌得跟逃命一樣,連話都說不利索。


    樹影晃動,聲響被外麵的喧鬧掩蓋,那人消失無蹤。


    “殿下,方才是您在說話嗎?”


    明珠扭頭,來人正是蘭螢。


    難怪……


    “嗯,是啊。”明珠衝她招手,“泡的太舒服了。”


    蘭螢蹲在岸邊,用手觸了下池水,臉上染上一層新奇。


    明珠趁機瞥了眼樹梢,了無痕跡,除了那處的積雪被抖落。


    “傻丫頭,進來啊。”


    明珠起身,扶著蘭螢下水。


    浸在溫潤泉水中,小姑娘被熏蒸得發紅,像個紅果湯圓,臉上的雀斑嬌俏可愛,手裏捧著杯熱牛乳,小口喝著。


    明珠遊過去,攔腰抱住她,小腹上的軟肉手感極好,兩人身體貼近,之間僅隔著沾濕的單衣,蘭螢不由握緊手中的杯子。


    “殿下?”


    “誰家的小姑娘這麽惹人愛啊!”


    明珠蹭著蘭螢的臉頰,話裏無限寵溺。蘭螢被羞得眉頭緊皺,撒嬌似地推開她,一點力氣也沒使。


    這樣小小的人,怎麽能讓勞心傷神呢。


    刺殺一事,直至如今,明珠已然沒有太多起伏,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真的,還是一場劫後餘生的幻夢。


    也許是她已經死過一次,也許是從她來到這裏的那一刻,已然分不清,什麽是虛妄,什麽是真。


    她拉過蘭螢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蘭螢你聽,我的心跳聲是不是很大。”


    這顆不屬於她的心髒,正在用力跳動,昭示著生命的延續。


    她還活著,在這裏。


    麵前的蘭螢卻一愣,她恍然發覺殿下的言外之意,自己的失態會讓殿下憂慮,人前她裝得若無其事,還和梅辛撕鬧。


    是因為她知道,這樣殿下會安心。


    卻還是被發現了,她想說些什麽來寬慰殿下,哪怕說句玩笑話打諢,可聲音悶在嗓子裏,發不出來。


    “蘭螢,別怕。


    “我活著,也沒有受傷,以後也是。


    “但自從遇刺之後,你就睡不安穩,我很擔心。”


    先前老中醫開的藥,她頓頓看著蘭螢服下,一開始是有些起色,後來去了戎狄,好像病情又反複了。


    她不知道蘭螢為何又開始憂慮。


    蘭螢咬著下唇,良久,啞聲道,“會做噩夢……”


    夢裏,沒有翟渠,沒有竹臨,沒有護衛,那支冷箭會射中。


    而她站在那裏,腳下仿佛千斤束縛,動彈不得。


    尖叫嘶喊了無,絕望寂靜銷聲,猶如一張大口,將人的心肺肝腸吞噬。


    她每每睜開眼睛,虛脫地摸上身邊人的心脈,驚懼方才停歇。


    怕,可除了怕,再想不出其他……


    就像在戎狄時,李淩霄私下對她所言——


    “你自詡能保全她,可當她遇到危險的時候,你在哪,你能救下她?


    “你留在她身邊有何用處,看著她喪命嗎?”


    若是以前,蘭螢隻當對方是跳梁小醜,事後勢必委屈巴巴向明珠告狀,她清楚殿下一向吃這一套,不僅叫殿下對她心生憐愛,還能讓殿下看清李淩霄的小人嘴臉。


    可當時,李淩霄的話聽著刺耳,她卻啞口無言。


    這不像她。


    “你心裏清楚,對於我們而言,無用之人留在身邊都是拖累,你救不了她,若有朝一日你出了事,卻還需要她去救你。


    “她要是因為你,置身險地,死於非命,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不會的!我不會讓殿下——”


    “說得輕巧,明明那一晚,你什麽都做不了。


    “隻差毫厘,你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廢物。”


    是啊,真到緊要關頭,她又能做什麽,除了眼睜睜看著——


    嗡鳴聲響起,那根無形的弦又繃緊,直到被裴元發現,蘭螢才醒過神,指尖和唇角盡是血痕,她慌張逃離,心內隱隱不安。


    那個人肯定會告訴殿下,她不能讓殿下發現傷口,眼前是滾燙的銅壺,她咬緊牙關將手指杵上去,血被止住。


    她告訴殿下,那是燙傷。


    “我保證,以後肯定加倍小心。”明珠鄭重其事道。


    明珠心裏清楚,她無法承諾自己遠離是非,三王沒有倒台,十三皇子和令嬪尚在,她的身邊依舊危機四伏。


    日後,還有奪嫡爭儲的血雨腥風,鬥爭不會停息,隻會愈發洶湧。


    可眼下,她必須讓蘭螢寬心。


    “蘭螢要是不放心,我就雇上一百個保鏢,每天十二個時辰圍著我,我走一步,他們走一步。


    “對了,就像去年元宵燈節那樣,絕對沒人能擠到我身邊。”


    “噗!”


    見蘭螢被逗樂,明珠才放鬆下來。


    “殿下還說呢,去年元宵節要是真帶上些侍衛,咱們還不至於那麽狼狽,我都拉不住您,生生被人擠開。


    “要不是尚書家那兄妹倆相助,隻怕您要被擠到護城河裏。”


    往事不堪回首,能博蘭螢一樂也算值得。


    反正那次之後,明珠再也不想湊什麽大型集會的熱鬧,跟早高峰地鐵似的,自己在哪上在哪下都由不得自己。


    思及此,明珠接著話茬說著。


    “還是京城人太多了,我看北境就不會那樣,白天咱們看舞獅子那裏,人雖然多,也沒擠得那麽嚇人。”


    “殿下又想去湊熱鬧了?”


    “這次我肯定牽好你的手,不會再被擠丟。”


    說著,明珠牽起蘭螢的手。


    鞭炮聲響起,遠處,花火又冉冉升起,軍營的方向傳來陣陣鼓鳴,想來舊歲已除,新春合奏。


    明珠看向蘭螢,嫣然一笑。


    “新年快樂,蘭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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