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裏,素嬛緩緩醒來,呆滯地看著身邊空無一人的床榻,可醒來後卻全無困意,眼看著天色漸亮,雄雞鳴叫。素嬛上午在臥房查看賬目,午後便來到楚府。


    “夫人神色倦怠,可是沒有休息好。”


    “有勞楚公子掛心,奴家無礙。”


    楚秋之以為素嬛還在為昨日在朝霞發生的事情煩心,便沒有多問,“那夫人可想好新曲子了嗎?”


    “還按之前的那曲《胡笳十八拍》吧。”


    “可……”


    楚秋之欲言又止。


    “奴家知道楚公子擔心,隻是奴家之前一直不得領會琴曲的意境,如今能與此曲產生共情,想必也是緣分所致,還望楚公子成全,教授奴家此曲。”


    “既然夫人願意,那便如此吧。”


    這些天她時常會做夢,夢到自己站在街邊,靈魂出竅般望著大婚時的自己正坐在花轎裏。那日子極好,倒不是因為吉利,隻是當天沿街的桃花開得爛漫,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像是為自己鋪設的十裏紅妝。


    她看著自己被抬進偏門,院子裏很喜慶,到處掛著一排排紅燈籠,門上都張貼著喜字,不遠處披著紅色蓋頭的自己被一步步領進廳堂,江宏站在廳堂,麵無表情地看著走向自己的新娘,麵前的桌案上是江太老爺和太夫人的牌位,江茯苓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言不發。


    拜完天地,江宏還要去接待前廳的客人,自己就被丫鬟婆子們領了下去,惴惴不安地端坐在床邊,不敢挪動一步,頭上的冠有些分量,壓得頭皮發酸,隻能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手裏的手絹。


    可是在夢裏,卻遲遲等不到江宏出現,她失神地看著曾經的自己,青澀幼稚,渾然不知自己往後的遭遇,甚至能感受到那時的自己,還抱有一絲慶幸,以為自己走了大運,能被這樣的人家相中。每當此時,素嬛就會從睡夢中醒來,身邊依舊是熟悉的床榻,但同時又感到無比陌生。


    縱然手法生疏,可每至琴曲高亢之處,素嬛難免真情流露,淒愴之意尤顯真切,楚秋之心有不忍,但也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門外的小廝進屋與他耳語一番,楚秋之悄聲起身走出屋外,發現父親在門外已駐足良久。


    楚勃雙手背後,六十餘年歲月的洗禮,使他的雙鬢斑白,布滿褶皺的麵龐更顯蒼老,不僅是為朝廷四處奔走尋覓世間良音的辛勞,嘔心瀝血編撰新曲的消耗,不同於同齡的滄桑下更多的是對亡妻的思念。當年老來得子,四十歲高齡的楚母在誕下楚秋之當晚便撒手人寰,那一夜楚勃銀發叢生,再無笑顏。


    “還是讓她換一首曲子吧。”


    “父親,您聽到了?”


    “不過想出來走走,偶然聽到。”楚勃望向遠方,“她心中有悲,有怨,再彈此曲,恐心魔難抑。”


    “當真如此嚴重嗎?”


    “秋之,世人生而不同,所經曆的亦不相同,減緩痛苦的良策並非一次次揭開傷疤,而是忘記它,讓它逐漸遠離你。”楚勃輕拍楚秋之的肩頭,“你既無法體會她的痛苦,所能做的就是幫她忘記。”


    楚秋之回到屋內,靜坐在素嬛對麵,待曲畢後,開口道,


    “夫人您,可願學簫?”


    簫聲簌簌,讓浮躁的心都沉靜下來,父親是琴藝大家,所以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定會繼承父親的衣缽,傳習琴技,可他們都不知曉,他鍾愛的是簫。


    父親年事已高,思念故土,自己便陪同一起返鄉,呈懷臨近上京,往返也隻需一日,但皇城大內法戒森嚴,自己從小跟隨父親在宮中無暇外出,對呈懷並沒有什麽了解,隻聽父親說那是家鄉。


    沒有宮中諸事繁瑣,在這裏倒是樂得清閑,隻是每日侍候完父親湯藥,除了撫琴譜曲也別無他事,那一日也是心血來潮,想著馬上要添置夏衣便出門逛逛。


    剛一踏入門口,就看到一位年輕的夫人正拿著兩匹顏色相近的綢緞麵露難色,似是難以抉擇。


    那一匹碧色綢緞在映襯下更顯清麗脫俗,便忍不住開口道,“夫人手中這匹碧色的更佳。”


    後意識到自己唐突了,那位夫人年齡不大,但處事不驚,得知自己身份後倒是十分驚喜,詢問是否能從師於父親,父親年事已高且返回故鄉隻為休養無意收徒,回絕後卻又不忍對方落寞失望的神情,便提出由自己傳授琴藝。


    楚秋之尚未收過徒,畢竟父親聲名遠揚,自己也不過是狐假虎威,收徒也未免過分居高自傲。那位夫人欣然接受,想來也是誠心學藝,往來的幾個月也是勤勉用功,琴技大有進益,隻是少了些真情,難以達意。


    一曲《胡笳十八拍》讓她哭得肝腸寸斷,相處許久,自己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她雖已為人婦但年齡尚輕,究竟有何事能讓她如此悲慟欲絕。


    她問自己倫理何待,人身故何存,自己回答後卻隻慘淡一笑,她說是啊,應該是如此啊。


    “奴家竟不知楚公子還善簫。”素嬛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簫。


    “琴乃是家父所傳,簫卻是在下鍾愛。”楚秋之從一旁的匣子中取出竹簫,“不知夫人能否賞光聽在下為您吹奏一曲。”


    “奴家洗耳恭聽。”


    簫不同於琴,少了幾分肅穆凝重,多了幾分快意灑脫,頗有超然於世,忘卻前塵的肆意瀟灑,讓人聯想到江湖中的快意恩仇,心中不平與怨懟竟被一掃而空,讓人生出一種撕裂過往的暢然。


    這世間之大,風雲翻湧變化莫測,而這悠悠眾生,停留於世間,既是來者,又是去者,哪有放不下甩不開的陰霾。


    曲終仍覺餘音繞梁,久久不能平息。


    “這曲《水龍吟》送給夫人。”


    “楚公子當真是良師益友。”素嬛心下了然,感激道,“不過奴家不比公子樣樣精通,不如公子將曲譜教與奴家,奴家以琴奏之,以期與公子有朝一日合奏此曲。”


    “那在下就拭目以待了。”楚秋之淺笑道。


    傍晚時分,江宏回府,走到房中見素嬛正呆坐在窗邊出神,輕咳一聲,素嬛這才回神,趕忙起身為他寬衣。


    “二爺今日回來的可早。”


    “嗯。”隻是敷衍地回應,再無隻言片語。


    陪她吃完沉默的一餐,江宏就又去到書房,素嬛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原本空落落的心裏,比往日多了幾分釋然。


    素嬛端坐在琴邊,輕撫著琴絲,原先隻是攀附楚府的借口,可到頭來與自己朝夕相伴的竟還是這張琴。琴音繚繞,響徹心扉。


    素嬛從未料想到,出身鄉野僻壤的自己,還有以琴抒情的一日,如此高雅怡情的舉止讓她不由的發笑。


    “著實是滑稽。”


    “夫人您笑什麽?”華兒聽到她怪異的笑聲,疑惑地問道。


    “就是覺得人終究是貪心不足。”


    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明明是自己選的路,奔著富貴榮華錦衣玉食,卻又忍不住傷心落寞。


    “可人若是不貪心,又怎麽能過上好日子?”華兒不知夫人為何會有此感慨,她的語氣卻又不像是在說旁人。


    是啊,自己現在不就過著夢寐以求的好日子嗎?素嬛曾這樣寬慰自己,卻還是愁思難抑。


    這樣的日子,忍受著夫君的冷淡和與叔嫂通奸的苟且之事,時刻提防著夫家仇人的來犯,日複一日研習著索然無味的琴藝,自己當真心滿意足嗎?


    回憶起今日楚秋之的瑟瑟簫聲,素嬛深吸口氣,放聲喊道,“什麽狗屁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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