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家殿下深信,時間和距離會消磨一切無謂的念想。


    可那是對常人。


    他們這些人,早已麵目全非,現如今唯有一點執念,若是連這點執念都能輕易消散,那他們當初又怎麽可能千方百計地活下來。


    梅辛的情感更趨近於忠臣,竹臨就會有一點男配的感覺。


    竹臨孤兒出身,從平雲莊培養出的“鬥獸”,沈默寡言,不諳世事,十三歲之前,隻靠著強烈的求生意誌活著,純粹的殺器。


    遇到明珠後,才懂得什麽是常人的情感,不用活得像個冰冷的刀劍一般。


    竹臨和其他人不同,他需要信仰才能活,人格殘缺,過去他的信仰是活著,現在他的信仰是明珠,無論明珠是否活著,她已然成為了竹臨的精神力量。


    神若說隕落才能永恒,他會選擇成全。


    “殿下,我殺人,是為了活著,卻不知為何而活,是遇到殿下後,我才覺得,活著真好。”


    因為他沒有體驗過那種正常的情感,他跟梅辛不一樣的是,竹臨的情感是完全托付給明珠,雖然他內向,但是他的感情卻是毫無保留的,梅辛是外向的人,但他的情感始終是有所保留。


    竹臨那種情竇初開感覺會更多一點,雛鳥情節也一方麵,但根本上他就是坦然,不是對外,是對內坦然,即便他知道不能說出口,但他也不會克製自己的感情。


    梅辛是武林世家的少主顧久謙,瞞報了年齡,其實他比竹臨大兩歲(開場,永安二十二年,17歲)。


    其父顧平在江湖中曾有一席之地,因其豪爽仗義,在當地頗有名望。


    鬧饑荒時,不願和貪官同流合汙,自費賑災,卻被誣陷收買人心,意圖起義謀逆,永安十八年,被抄家問斬,少主顧久謙被替換,往北是北境,作為反賊之子,身負罪名不能示人,北境審查嚴格,隻能往南,去三王管轄的定州,卻在定州逃亡路上不慎被人販子賣入地下賭場。


    梅辛在地下賭場唯一的求活信念,催逼他殺人的動力,就是出去之後為家族洗雪冤名。


    後來大理寺卿背後勢力被推翻,永安十九年,顧家舊案被平反。


    他作為顧久謙的使命,戛然而止。


    但其實對於梅辛而言,無論是冤,還是平反,意義都不大,他顧家一門,隻剩下他一人,真相不再重要,他的人生已經天翻地覆,無法挽回。


    他現在蟄伏在明珠身邊,他的不安心,不痛快,脫力感,不是來源於個人,他不知道如何承擔這一重任,所有的東西付之一炬,不知道如何麵對自己過去的人生,和死在自己手下的人。


    “曲晉元偽造冤案,害我顧家滿門抄斬,父親、母親、兄長……他們都是好人,卻皆含冤而終,我對那人恨之入骨,哪怕冤案昭雪,也不能抵消分毫。”


    “可我不願回去,顧久謙除了恨,已一無所有。”


    梅辛才是那個精神最崩壞,內心掙紮的人,從小被教導,做一個正人君子,做一個懲奸除惡的俠義英雄,他由正入邪,如同仙家墮入魔道。


    他是被囚於世間的倀鬼,無法被超度。


    求生的貪欲,被世道擺布的迷惘,道德觀的自我審判,懺悔和麻木交替。


    如果要殺一個不該殺的人時,竹臨會直接執行,內心毫無波瀾;梅辛會掙紮,先從精神上麻痹自己,說服自己,再執行,但精神會被進一步汙染。


    背負的擔子很重,他不會把自己的感情放在第一位,因為他隱藏的秘密很深,所以他對於明珠始終是有所保留的,他不會讓那種感情發酵,他能看清現實,但沒有辦法看透自己內心。


    隻有他兒時在一個正常健康的環境裏麵形成自己的三觀,對於明珠,他是聽命、輔佐、守護。


    他沒有在愛欲上,對明珠產生過度的執念,他沒有褻瀆主人的過度欲望。


    這幾個人裏最趨近於忠臣的人,其實是梅辛。


    梅辛將頭抵在明珠肩頭,臉上遮不住的疲憊。


    梅辛的身世會在後期成年之後揭秘,擁護顧家的人會特地尋找他,希望他為顧家重現榮光。


    顧父和白乾是好友,曾給孩子訂過娃娃婚,白念是梅辛尚未謀麵的未婚妻。


    這件事的平反也不是正義,而是政治鬥爭的一環,對家為了打壓曲晉元,翻出了陳年舊案,並發現漏洞,以此除掉曲晉元。


    顧家的生死,與真相無關,皆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顧家僅僅因為樹大招風,被無辜卷入。


    當時董齊川身死,北境本就軍心不穩,褚懷良設計陷害顧家,將手伸進北境,這期間皇帝一直忌憚籌謀,在次年清算。


    眾人推舉梅辛上位,作為所謂的掌門人,隻是因為當初顧平下獄的時候,很多人對朝廷的審判緘口不言,或是牆倒眾人推,大家利用質疑他的行為,試圖洗清自己的嫌疑,擺明自己的立場。


    隻是行為到後期翻供的時候,造成了巨大的反噬。


    用對梅辛的推舉去彌補自己的心虛,他們用喊冤和叫好的方式,去化解自己內心的尷尬和罪惡感。


    郭甫和趙鋆岩更像是土著和移民的矛盾衝突,郭甫認為趙鋆岩的想法打破了冀州本地的寧靜,他將越來越多三教九流的人帶進來,而郭甫雖然是個背叛師兄的小人,但是在冀州勢力中,他是最保護本地人的那個。


    給三王告密的那個人是趙鋆岩,當初派人追殺顧久謙的那個人是郭甫。


    郭甫做局慫恿梅辛同意伐木,一方麵是因為趙鋆岩占山為王,另一方麵要大力發展林業。


    “姨母,我萬沒想到,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地的人,居然、是您……”


    “謙啊,別怪姨母狠毒,姨母也是沒有法子,顧家在冀州樹大根深,若想叫你姨父站穩腳跟,我就不能讓顧家的人還活著,你懂嗎孩子?!”


    聞言,梅辛笑了起來,笑得肩膀抖動,笑得難以自抑。


    他看著眼前這個佛口蛇心的婦人,既熟悉又無比陌生,這個人是他母親的姐姐,是他敬愛的姨母。


    她曾抱過自己,在夏日蚊蟲叮咬時為自己扇風,在被其他孩子欺負時替自己撐腰,在生辰時親手做自己愛吃的牛肉餡餅,在被兄長們騙走壓歲錢後,再偷偷塞給自己一兩銀子。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片刻後,梅辛笑累了,像被抽空了脊梁,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


    他衝對方搖了搖頭,啞聲道,“我錯了,我不該回來。”


    推開門,梅辛站在門口,望著空無一人的長廊。


    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從孩提走到年少,清晨練功時他走過,抄家逃命時他走過,回歸鄉裏時他也走過,今日卻格外淒涼。


    四下無風,腳下走的每一步卻總覺得輕飄,猶如一縷孤魂,身後仿佛有雙手推著他,催促他離開,無論踉蹌幾次。


    此刻,多想就這樣順勢摔倒,倒在地上,磕得頭暈目眩,摔得不省人事,沒有人會扶他起來,他也再不用起來。


    恍惚間,過了月亮門。


    院中有一身影,有人在等他。


    看著正獨自靜靜坐著的明珠,四目對視,梅辛嘴角剛向上揚,就會不由自主地壓下,一時間,他無助地站著,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見過她了。”


    “嗯。”


    明珠沒再說什麽,隻是站起身,伸開雙臂抱住他。


    “她說、是沒有辦法,她說是為了要讓姨父在冀州站穩腳跟,她說不能讓顧家的人活著。”


    “嗯。”


    梅辛呼吸急促,一直複述著聽到的話,恍若告狀。


    “她說的那些話,我都聽了,每一個字我都聽清了……


    “我覺得不應該啊,您說她怎麽能這麽對我,從小她就對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小時候最喜歡她了,什麽事都跟她說,她是、她是我最喜歡的姨母啊……”


    說完最後一句話,梅辛再也撐不住,用力抱著明珠,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樣,痛哭流涕。


    “她怎麽能,這麽對我啊——!”


    親人的背叛,是一把從體內刺出的刀,無從抵抗,無法躲避。


    你要刨開自己的身體,才能取出那把利刃,這副軀體曾經支撐著你長大,最終,將由你親手取出那些壞死的器官。


    “殿下,我好累……”梅辛將頭埋在明珠的肩頸,仿佛隻有這樣,心緒才能得以平複,懇求道,“我想睡一會兒,您能陪著我嗎。”


    明珠順著他的發,柔聲道,“好,願我們梅辛做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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