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智慧者,虛懷若穀,剛柔並濟。】


    方老夫人順著聲音的方向伸手摸過他的手,輕輕放在手心裏拍著歎道:“是啊,你從出生後就身體虛弱,附近的大夫說是先天不足,養不出三歲的。”


    “後來在你不到一歲的時候就險些沒緩過來,你娘嚇得整天整夜的抱著你哭,好幾天都不敢合眼。”


    “你爹說他在外地做生意,聽說西府之地有一個道人治病救人好像有回天之力,便在你稍微好了一點後,帶上你去了西府。”


    “去的時候是個春天,回來都已經夏深了,不過這個道士也的確是厲害,你爹把你帶回來後你便好了許多,隻是身子依然弱點,好歹看著能養活了。”


    “你娘高興的不行,可是誰知道,到了第二年春天你還是犯病了,不明原因的反複高燒,好不容易退下來,過一兩天又燒起來。”


    “什麽辦法都用了,都沒有明顯的效果。鎮上的鄉鄰說是不是撞邪了,我們便又暗中請了道士,做了道場也不見效。”


    “各種辦法都想了,眼看你燒得一天天就要不行了,誰知道半個月後卻神奇的好了。再以後,每到春天萬物發生的時候,你便會發作一次,這幾年……”老夫人回頭看著他,沒再說下去。


    方遠兮自己知道,這幾年越來越厲害了。


    以前他隻是發燒嚴重時陷入昏迷,但沒有其他的症狀,可是從自己十四歲以後,每次發作都是渾身疼痛,每個關節、每根骨頭都痛,痛的他恨不能把身上的骨頭都一根根的抽出來敲碎了它。


    “唉,我苦命的孫兒,”方老夫人把他攬在懷裏,“也不知道奶奶還能陪你熬幾次,以後你要怎麽辦啊?”說著,無神的眼中又流出的兩行淚水。


    娘倆正在這兒傷心,小隔斷的木門處,有人把門拍的當當的響,方遠兮起身給奶奶擦幹眼淚,便來到這個拱形月洞門處。


    這個門一般都是他自己進去學院用的,平時極少有人走,現在誰會來?


    打開一看,卻是走的上氣不接下氣的王正德,一看到他便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走,“走,跟我來。”


    “王院長,您這是?”方遠兮不解的問道。


    “賀老同意你去他小書院了,快跟我去看看。”六十多歲的老人的,拉著方遠兮的胳膊往腋下一夾就往外走。


    方遠兮拽著月洞門的牆急忙說道:“你一等,我奶奶還在外麵。”


    王正德這才往院子裏一看,可不是嘛,那方老夫人還坐在外麵呢!


    見她朝自己這邊看過來,也忘了她看不到,一時不好意思的拿手撓了撓頭。


    如果方老夫人能看見這一幕,準會想起三四十年前的他,也是這樣莽撞又讓人覺得好笑……


    “你說的這個事情啊,確實經常會碰到,很多人往往都是這樣做的,平時都是縮在後麵,看大家去拚命。”


    “等皇上禦駕親征的時候,他表現的比誰都好,他可以晚上不睡覺,他可以替皇上提前考慮的各種問題,這個時候的這種人表現的比任何時候、任何人都活躍,那麽我們就可以說他是小人。”


    “相反君子是什麽?君子是不分時候、不分地域也不管對象是誰,他永遠都是那個樣子,盡自己的本分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去卑躬屈膝的討好,也不去花言巧語的獻媚……”


    王正德領著方遠兮匆匆來的小院的時候,正好又是賀老他們每天下午的上課時間。


    方遠兮站在窗口的時候有些猶豫了,能夠跟隨在賀老身邊是他的夢想,或者說能夠成為賀老那樣的人是他方遠兮這一生的目標。


    但是,他不知道此時此刻的他,是不是應該踏入這一方天地中。


    拽了一把有些出神的他,這個時候的王正德才不會給他退縮猶豫的機會,拉起他的手便帶著他跟著賀平來的書房。


    進門看到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站十分隨意的圍在賀老周圍,有些訝異於眼前的場麵。


    賀老停下,抬頭看著他們說道:“來了,不急的話先一起坐吧。”


    “哎,好。”一路風風火火的王正德此時十分乖巧的拉著方遠兮坐在最遠的兩張凳子上,像是個初初入學的小學生。


    賀老衝兩人點點頭,或者說衝方遠兮點點頭繼續說道:“那我們讀書讀到的‘權不損人’,在這個時候應該怎麽才能做得權不損人呢?我要怎樣才能既獎賞了表現特別活躍的小人,又保證了君子的權利?”


    “這就要大家區別對待了,比如獎賞小人金錢、而獎勵君子權利,這樣才能讓我們手中的權利做到不損人。”


    “那麽作為一個好的官員,不僅要做到權不損人,還要做到權不離經,權不多用,要時常保持自己的頭腦清醒,要知人,然後還要善任……”


    一個時辰之後,賀老讓他的六個學生都自行下去討論學習,留下方遠兮和王正德說話。


    這是賀老第二次見到方遠兮,抬頭打量他時,卻見他也帶著幾分疑惑的看著自己,賀老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這時,方遠兮便明白了,賀老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麽他忽然來到這裏,十有八九也是衝自己來的了。


    而據他所知,知道他身份的除了那個自己並不確定是誰的夜玄,隻有那個人。


    四年前,他丟給自己一個印章,便讓自己從一個普通人家被拋棄的少爺,搖身一變成了當今皇上一直在尋找的四皇子。


    而後四年時間,再也沒有什麽動靜,任他生生死死的在這個小鎮上煎熬。


    現在忽然把賀老送到自己身邊,他又想做什麽?


    想著,他又暗中緊緊攥著掛在腰間的桃木小劍。


    “賀老,我把他帶來了,你看……”王正德說著,暗中拽了一下方遠兮的衣角,


    方遠兮會意,往前走了兩步在書桌前站定恭恭敬敬的一禮問道:“賀老您好,我是方遠兮,您找我?”


    “知道我找你的原因吧,我沒有工錢付給你,作為交換到時你可以從我收藏的幾份古卷裏選一張你喜歡,補好後就當我給你工錢了,怎麽樣?”


    賀老看著這個一見麵就生好感的孩子,他想如果他的兒子還活著的話,自己的孫子是否也會這般年紀,是不是能夠長成這番樣子?


    “古卷就不用了,能跟賀老您一起做事,是遠兮的榮幸。”賀老拋卻他話語中客套的意思,再次以自己多年看人的經驗審視眼前的青年。


    目光沉靜清澈,既沒有矯情的故作清高,也沒有浮華的虛偽豪情,四目相接之間依舊四平八穩,用著一種不惹塵埃的幹淨任你透視。


    “好,這是我收藏的幾卷古畫,有時間你過來我們一起研究怎麽補,我白天沒有多少可以靜心做這個的時間,我想如果可以你能不能酉時以後過來。”說著賀老遞拿出幾卷泛黃的古畫,十分小心的在桌上打開。


    王正德和方遠兮上前看時,但見畫卷果然都有些殘破,有一份像是被火燒了一部分,有一份是因為保存不當整幅畫色彩都氤氳開來,還有一份更嚴重,直接被撕成了無數片,然後被人有重新拚接起來,還有些地方尚有殘缺。


    “《壽王夜宴圖》?”王正德看著那張被火燒過的驚訝道。


    他聽說過這張畫,是前朝的一位書畫大家季蕭然所作,而這幅《壽王夜宴圖》也可以說是他巔峰時期的代表作,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見到。


    至於後麵兩卷,他就不認識了。


    賀老頗為得意的點點頭說道:“不錯,正是《壽王夜宴圖》,說來也是緣分,這幅畫原本在中原內亂時期被西胡掠去了,那一年我跟隨先帝征西,收複葫蘆口時在一個小頭人住所處找到的,不過當時他家中已經起了火,我隻搶下了這十之五六。這兩張認識嗎?”


    說著賀老滿是期待的看向方遠兮。


    “這一張難道是《四時華玉山》?”指著被水浸泡過的畫卷,方遠兮也有些不是十分肯定。


    畢竟畫卷損毀的十分嚴重,隻能看出一個大概的輪廓,很多地方的顏料都浸染後滲透到了一起,分不出原來是什麽。


    “嗯,不錯。”賀老捋著胸前的長須,笑眯眯的解釋道:“這份也是一個偶然中得到的。”


    方遠兮看著這三幅畫,一個疑惑浮上心頭,便問道:“敢問賀老,為何您收藏的畫卷都是損毀如此嚴重的呢?”


    依然微微笑著,賀老收拾著畫卷說道:“我一個將朽之人,要那麽多好東西幹什麽,留著這幾幅畫也不過是心中有個期望,希望有一天能夠見到他複原的那一天,如果不能,就讓他們陪我入土,也算是風光大葬了。剩下這個是《遊春圖》,你看我們先從哪個入手?”


    方遠兮上前一一仔細看過之後說道,“從畫卷的紙張、染料及手法來看,我覺得我們可以先試試這幅《壽王夜宴圖》。”


    話音未落,腦袋卻被王正德從後麵拍了一巴掌,訓道:“臭小子!一點也不知道分寸,這些豈是你能說畫就畫的,要跟著賀老先好好學一陣子知道嗎?”


    王正德一時怕他水平真的不夠,另一點也是想提醒他拖延時間,盡量能夠跟賀老多些相處的時間。


    方遠兮回頭看了眼,卻未說話。


    倒是一邊的賀老探尋般問道:“你的書畫跟誰學的?”


    “我爺爺對書畫頗有造詣,他在世的時候家裏收藏過不少畫卷,而賀老手中的這卷《壽王夜宴圖》我見過臨摹卷,所以心中還算有數。至於您說的這《四時華玉山》就隻是跟爺爺聊時,聽他說起過,他對這幅畫一直向往不已,說此生如能得見,死而無憾。”


    “嗯,那若你能親手將它複原,豈不是對他對他的安慰。”


    慢慢點了點頭,方遠兮心中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鬥誌。


    能見到這幅畫已是不可多得的緣分,如果能親自參與它的複原,也算是平生一大幸事了。


    賀老見狀滿意的點點頭,“這樣吧,我這裏有些關於丹青之術的手稿,你且帶回去看看,還有兩卷臨摹季蕭然的畫卷也一並帶回去,好好揣摩一下他的用筆及變化。反正我們這段時間要先研究一下需要的材料,等材料齊備了我們再入手不急。現在你先說說你習過的基本技法。”


    方遠兮聽了說道:“作畫講究用筆的輕、重、緩、急、粗、細、曲、直、剛、柔、肥、瘦十二法,爺爺教習時主要參考畫聖林溪、中原八大家,南派季蕭然,北派石大海;用色講究濃、淡、幹、濕、清五目,我習的更偏重於金石畫派。工筆人物十八描幼時倒是練熟了,現在也不知還剩多少,花鳥器物因為時常抄錄書卷倒未放下。另外寫意落墨、灑墨、潑墨各法都略懂,有時也在自己揣摩,隻是不太得其法……”


    “嗯,你學的不少,不過我看了你得一些畫,都還不算精,也還未能從無窮無盡的變化找到適合自己的一招一式。我們知道的這些天縱奇才可以身兼數家之長。比如季蕭然,各種技法無一不精,偏又取舍隨心,宛轉自如,毫無凝滯之處。”


    “賀老看過我的畫?”方遠兮實在想不出自己畫過什麽能讓賀老看到。


    “嗯,”賀老微微笑著伸手從旁邊取過幾卷書,“正是因為看到所以才找你來幫忙。”


    一看是自己為書樓抄的書,方遠兮頓時明白。


    想到方才他說的那種“取舍隨心,宛轉自如”的境界,臉上顯出仰慕之色,忍不住問道:“那怎樣才能達到您說的那種境界呢?”


    見他的眼神,賀老暗暗點頭,讓他們都坐下後才耐心的跟他解釋道:“各人秉性氣質、閱曆境遇不同,自然會選擇不同的表現方式。概而言之,總要選擇和自己心性最為契合的那種,才能得心應手。林溪天生柔弱多情,下筆自然溫婉細致;石大海心懷家國之恨,故而滿紙蕭瑟蒼涼。違背本性去追求周到新奇,隻會讓人覺得虛偽矯飾。所以說,隻有真正大智慧之人,才懂得虛懷若穀,剛柔並濟。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麽方式不可以表情達意,因此能做到變幻莫測而毫無滯礙。有時纏綿悱惻,有時冷若冰霜;入則淋漓盡致,出則斬釘截鐵。因其廣闊,故能多姿多彩,因其真切,故能深入人心。”


    賀老說到這裏,陷入沉思之中。


    連一直沒有說話的王正德都為這藝術可以到達的境界而深深陶醉,為心靈可以獲得的自由感動不已。


    半晌,賀老看著方遠兮道:“不管什麽人,想畫出什麽變化,總得先把筆墨爛熟於胸,沒有誰天生就能做到‘無招勝有招’。你現在的問題,是手還不夠穩,心還不夠空,才會導致學過的東西紛至遝來,容易擾亂心誌。等你把手練到足夠穩的時候,心自然也會空起來。到那時,你的心就如一麵天地一般廣闊的明鏡,造化萬物都在其中纖毫畢現,還有什麽能擾亂你呢?”


    說罷,賀老指指桌角已經準備好的一疊畫冊:“從明兒開始,你可以先把曆代名家畫譜臨摹著試試。有空就過來陪我聊聊,如果喜歡也可以過來跟他們一起上課,畫的事情我們等過了年再試手。”


    一直到了自己的屋子,方遠兮坐在桌前看著擺在麵前的手稿還覺得有些恍惚。


    他對自己的未來是不抱任何希望的,畢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未來。


    可是,當他夢想中的機會擺在自己麵前時,他還是忍不住的動搖了,忍不住的踏出了追逐的那一步。


    他自己都不清楚,當他接過手稿的時候,心中是激動還是矛盾。


    倒是方老夫人明白他的想法,來到他身邊坐下緩緩說道:“人心向暖,有喜歡的東西就去追求,命中注定的又如何,起碼我們現在過得踏實不是嗎?”


    方遠兮回頭看著她,心生安慰,是啊,起碼現在過得充實了不是嗎?想著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


    打開拿回來的手稿卻見裏麵還有兩本權謀之術、為官之道,看樣子都是新謄寫的筆記。


    難道是拿的時候不小心拿多了?


    方遠兮有些疑惑,這應該是他給那些學子授課的內容吧?


    怎麽會在這裏,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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