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調突變,樂曲帶給觀眾的感受也發生陡轉。如果說剛才的風格變換多端、燦爛瑰麗,那現在這個部分就帶給人一種壯烈、悲亢之感。


    人魚灣東邊的大海仿佛掀起了海嘯,周圍的居民拖家帶口地向西奔走避難;高黎貢山的氣候仿佛發生了巨變,大量常青樹木枯萎、花瓣凋零,寒冷的風霜突襲著高黎貢山的村莊,洛克、寵物、動物們在寒風中緊抱在一起瑟瑟發抖;天空城的美好靜謐、鳥語花香仿佛被打破了,彩虹河流受到了外來能量汙染,七彩失色,隻剩一片黑灰……


    不……不對,這小調的旋律,怎麽與斯姆國的軍隊檢閱進行曲有些類似?!


    是了……正是!高節奏的跳音重音,仿佛是斯姆新聞發布會上展現的閱兵,武裝精銳,士氣高亢,視死如歸……


    放在此處,讓洛克代表們神經驟然緊繃,他們竟一瞬間看到了這樣一個畫麵:斯姆的精銳破進洛克邊疆,踏在洛克的領土上肆意行軍……


    他們正警覺著,樂曲又變回了大調,隻是不複前麵大調那樣遼闊多變,而是賦予了一種剛正、急促之意,大調在洛克代表們聽來比剛才的小調悅耳,但樂曲中傳出的情緒卻帶動著他們不安、焦躁起來。


    不等他們再對這段大調做出什麽評價,樂曲又轉回小調,隨著情緒的一路推進,這段小調比剛才的那段更為雄壯軒昂,持續的時間也比上次更長了;一個節拍的空歇間,它又轉成大調,這次的大調比起剛才的急促好像還多了一絲悲傷的意味……


    隨後的幾段裏,樂曲一直在大調和小調中不斷切換,且切換越來越頻繁,一開始聖安德魯國王還在擔憂年幼的卡蘇能否駕馭得住這麽高難度的曲子,但很快他就無心擔心這些了:


    他發現,隨著樂曲進行,大調時間越來越短,曲調也愈發蒼勁悲涼;而小調時間越來越長,在慢慢推向高潮——


    終於,隨著一個大調的雙手和弦,樂音戛然而止。


    但有時的戛然而止,並非是結束,而是更猛烈的開始。


    莫約休止了三四個小節,樂聲才重新振起,這次換成了清脆歡悅的小調,像極了在慶祝大型節日時各大廣場上放的烘托氣氛的背景音樂。


    由歡快起頭,鋼琴聲一路爬升,琴聲帶給人的感覺又逐漸壯闊起來,大家仿佛看到寬廣的河岸兩側,百姓揮動旗幟,在迎接英雄的凱旋;英雄歸來,他們衝上去,將英雄簇擁起來,舉起,接住,拋起,接住……


    這似乎是一段充滿生機與歌頌的選段,但聖安德魯國王聽著,隻覺渾身泛起一陣惡寒,每一個音符,都像一根刺,狠狠往他心窩裏紮著!


    他對音樂並無太大研究,但身為一國之君,他極了解周邊國家。卡蘇現在正在彈的這段小調高潮,仔細一聽,就分辨出和斯姆名曲《升起吧,朝陽!》在韻律上十分類似!與其說類似,不如說是在原曲上的修改後將它改寫成了鋼琴曲!


    《升起吧,朝陽!》有它的藝術價值,但更有難以磨滅的曆史背景:它被譜寫於800年前,是斯姆攻破阿匹拉菲索瑪丘王國的都城大門,成功吞並阿匹拉菲索瑪丘之後,斯姆音樂家寫給自己國家軍隊與將領的勝利的讚歌!!


    是啊,是斯姆作為侵略者,侵略並吞並阿匹拉菲索瑪丘王國後,慶祝凱旋的頌歌!!


    音樂無國界,樂音能跨越語言的障礙,讓全世界人們欣賞、品鑒,但音樂更是在一定曆史背景下生成的社會產物,使用它時會因為它背後的曆史有更深層的含義。


    斯姆在這個時候把《升起吧,朝陽!》的改編曲譜拿出,意圖已經昭然若揭!!


    洛克代表都不是傻子,聽出原曲後,臉色鐵青,隻差出言打斷彈奏!


    其實當他們聽到那一大段大小調來回變換的選段時,心中就已經有了不妙的猜測——小調代表斯姆,大調代表洛克,他們在傳達“斯姆必勝”的意思!隻是那時尚且可以勉強理解為是洛克與斯姆樂曲風格的強行結合。但最後這一段,徹底擊碎了他們的僥幸心理,把斯姆作為侵略者醜惡、貪婪的一麵活生生展現在了他們麵前!


    “轟”的一聲,打破了聖安德魯國王和其他代表的思緒,聲源正是鋼琴。隻是這回這一聲,不再是樂譜中詭異的轉場,而是正在彈琴的卡蘇終於忍不住,十指狠狠地砸在了鋼琴上!!


    她知道自己失態,也知這種場合下不能如此失態,但她是從小接受藝術熏陶的貴族小姐,怎能不明手下彈的這支曲子的含義,既然知道,又怎麽繼續彈得下去!


    她感覺腦子裏有一百萬個惡毒的小人在說話,嗡嗡作響,琴凳上的身體氣得發顫,她近乎是用一種怒視、質問的眼神猛地看向斯姆代表!


    但麵對她的憤怒,坐在斯姆席位正中央的既白卻悠悠笑了出來,或者說卡蘇的反應正是他所預期的。


    他無視了卡蘇眼神中的質問,卻戲弄起她的憤怒來,端起茶杯,不急不忙地品了一口茶,才玩味道:“卡蘇小姐既是毛遂自薦,我本以為有什麽驚天動地的本事,沒想,隻是個沉不住氣的小丫頭。”


    卡蘇的神情由憤怒轉為羞惱,又在一瞬間轉為更為強烈的憤怒!


    “卡蘇小姐可是自薦要與我國交流樂曲的,”既白悠悠晃動著茶杯,就像杯子裏裝的不是茶,而是紅酒,他甚至麵帶著禮節性的笑容,向卡蘇做了個“請”的手勢,“這曲還未彈完,半途而廢可不是優雅的小姐應做之事——請吧!”


    卡蘇咬緊牙關,才能止住牙根傳來的癢到想咬人的衝動。在既白臉上,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有禮和挑釁並不衝突!


    彈?是不可能彈的!下?但斯姆已經把情況逼到了這地步,怎麽下得去!人生並非次次都是選擇題,就此方說現在,彈或不彈,竟都是錯的!


    盯著既白和其他斯姆代表似笑非笑的臉,卡蘇恍然間好像終於明白了,為何既白剛才定要提到他們三大貴族身上來!若是洛克樂師演奏此曲,他們沒有政治身份,諷刺意味沒那麽強烈;但這曲子若讓代表王國上層未來命運的三大貴族後裔彈出,不僅是對個人的侮辱,更是對全王國的諷刺和詆毀!!


    想明白這點,卡蘇血壓更高,但大腦卻出乎意料地冷靜下來,大概是物極必反,大量血液倒翻上大腦,倒讓她感覺清醒了許多。


    外交場雖無明火交鋒、兵戎相見,但官員們的一言一行,皆代表著國家形象和尊嚴。斯姆隻字未提談判之事,卻沒有一處不在為談判奠定基礎!


    雪銀莉額前出了汗,心中愧赧得發虛。卡蘇是替她上去的,現在卻碰到了這種下不來台的情況!


    出乎意料地,她剛這麽想完,卻見鋼琴前的卡蘇鬆開了緊握的衣擺,露出婉麗一笑,一反剛才的情態,平靜道:“抱歉,有所失態,讓諸位見笑了。既然赫林王子有如此誠心和蘇兒共研此曲,蘇兒也必然做到有始有終。”


    既白的嘴角勾得更深,難掩得意之色。


    卡蘇轉身,將手重新置於鋼琴之上,又在即將開始彈奏時問:“蘇兒想重新從第一次轉小調的地方開始彈,赫林王子不介意吧?”


    “當然不介意!”


    斯姆方沒想還能有意外收獲!重新從前麵開始彈,那是把暗諷洛克必敗斯姆必勝的選段重複彈了一遍啊!


    卡蘇點了一下頭,盯著曲譜,壯烈悲亢的小調樂曲聲隨著她指尖的發力從她手下款款湧出。她的手依然白皙光潔,但手底的脈搏處血管青紫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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