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降雨,大埡山上更是雲遮霧罩,白茫茫濃霧鑽進竹林,穿過高山的鬆樹林,繞過許多房屋,悠然而上,往上飄走,絲絲縷縷,我借了我表哥的摩托車,即便天上還在下雨,我也要到大埡村去,隻因為這天正是22號。


    “今兒下雨,你等雨停住再去,何必要淋雨?”他隻這樣說,並不問我去梅鎮有什麽主要事體,他從口袋裏掏出鑰匙扔給我,因為他知道我的倔脾氣,也是數次見識過,自當不會多加勸阻,聽我任我。


    何嚐不知道這天、這雨。可他不知道今兒的時辰對餘沉沉來說有多麽特殊,他也不認識她,所以,隻能像慣常人家對雨天出行會十分不解。


    她就跟我講這件事情了,別人都沒告訴,頓時,一個瘦弱的女孩跪在長滿雜草的山間墳頭前,這……慘不忍睹,她是誰,她是我喜歡的人呀,是我深深愛著的人,別說眼前這點兒風雨,就是天上下起了刀子,那我也必當義無反顧,直接朝她奔過去。


    我騎上摩托車,順著山路,安全帽前擋風玻璃片上,雨水珠不斷往下流,雨下大了,這條路,我從小走到大,哪哪兒有塊石頭,哪哪兒有個坑,我了然於心,哪怕是閉上眼睛,我敢說我也可以開下去。


    一路疾馳到了鎮子上,因為下雨天,路上車輛格外的少,我開的很快,到了鎮子上,便成了個十足的“水人”,我到百貨店老板麵前之時,他一開始愣了一下,看我如此奇怪、突兀,身上的水啪嗒啪嗒掉到地上,腳下那兩塊地板濕漉漉的,鞋裏麵進水,腳一動便咣嗤咣嗤聲音。


    “要點兒什麽?”我看著貨架,還在找,之所以來這家店,也是經過考慮的,因為我要的是諸如燒紙,香火,鞭炮之類,用於祭祀的物品,此類一應之物絕非那些個大型超市所有。這是一家很有年代的店麵,專門運營像農具、民俗用品、五金、生活用具。


    “燒紙,一掛鞭,一個二踢腳。”


    “嗯?二踢腳?什麽東西。”是我的問題,在南方,二踢腳這種衝天炮該叫震天雷,反應過來後,他拿了一個給我。


    “這是哪家的喪事?”一麵打包,一麵這樣問我。他的好奇心,恕我不能滿足,更無法回答,說什麽?我朋友父親的忌日?按照當地習俗來說,隻在死者死去的第二年,忌日被重視,而後則沒有那麽多講究。而餘樹成到現在為止,已經死去將近六年。這樣的亡者,活著的親人沒必要每年都安排忌日祭祀。


    他說的哪家,我亦不能說是餘樹成家,當然也不願意撒謊說是自己的什麽親戚,說起來,小廖就我在大一時候請假撒的謊數落過我好幾次,以至於後來撒類似的謊言,心中總有些顧慮。


    沒有必要同他講,有什麽意義呢?說大埡村餘樹成吧,總是能勾起店主的記憶的,畢竟在當年,那件事情也是非同小可的四鄉八村都知道的,說謊就更沒有必要。


    我給了錢,提上東西便出了門,雨終歸是小了點,我也管過梅鎮的大橋,往大埡村行駛。叮鈴鈴,叮鈴鈴幾聲,兜裏的手機響起,我一手握著車把手,一手掏出手機。


    “你來了沒有呀。雨太大了要不你就別來了。”兩句話她都是連起來說的,哭哭戚戚的,當然,我並不曉得她正在經曆什麽,我也無暇顧及,因為大埡村就在眼前,離得很近,已經可以看到村莊的山頭。隻告訴她不多一會兒我便到。


    摩托車在泥濘道路上彎彎拐拐,到了餘沉沉家的時候,她坐在堂屋的門檻上,身旁放著一條黑色口袋,我大概知道裏麵裝得是何物。


    沒有我想得那樣淒涼,安如平日一般,就坐在門檻上,依然那樣美好,依然寵辱不驚,依然如我想的那般美妙。


    待我走近,才發現她的眼角已經濕潤,麵色蒼悴,“我來了呀,我們一起去吧。”隻在院壩上對她講到,該是早就見我來到,卻不說話,已經熟知的人,對此自當不必見外。


    “我不給你說過,叫你不必過來的,多麻煩,是不是。”她的聲音很小,溫柔十分。


    “哎呀,你看我都來了,你就不要趕我走。”我睜著眼睛,看著她的表情,說實話,甚是心痛,該是世間最美女子,遭這諸多苦難,臉上憔悴的滄桑色亦是無法遮擋的。


    “走,我們一起去,你媽媽怎麽沒有在家?”空蕩蕩的屋子裏麵,抬頭一看,隻見得陳舊發黑的木頭房梁,老房子還剩個架子擺在上頭奄奄一息。


    “她是不會去的,連日子她都已經忘記,哪敢奢求她還去祭奠?”看我一眼,此時,我才看她今日的裝束,甚是端莊,全身黑色,完全是出於對亡者的敬重之心。


    一個女孩子如此全身黑色打扮,把她的瘦削凸顯出來,脖頸露出的一塊,受了寒的皮膚就是這般顏色,太過於正式,好像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儀式,板板正正,嚴肅的像當初的開學儀式,或者畢業典禮此類場合。


    我被大雨澆透了心,明明一眼就要關注的東西,卻要現在,我什麽也沒有去想,腦子空,所以才在她看我狼狽樣子時候來關注。


    我在想,欲言又止,“真心沒有必要,這副裝束讓鄉鄰見到,又作何說辭?知道的是情感深厚,不知道的……”反正就是不適宜,不合適。


    後來有一次讀曆史書,看見古人對於祭祀的講究,真是歎為觀止,瞟過那些書籍,國子監祭酒在官職當中竟然那麽重要,對於禮法的講究,深植於人心,在傳統鄉民心中已形成久遠的意識。


    我關注著她,像看一件稀奇古怪的物件,倒是此時,無意間便忘記自身是何模樣,泥濘不堪,方才來的時候,泥水濺了一褲腿,身上濕透自不必說,著實淒慘,好在本人對此向來沒有特別要求。


    “其實,你不用買這些物品,你看我都帶了。”輕輕搖晃提著的塑料袋子。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心意。”她很感動,“謝謝你。謝謝你的好。”聲淚具下,不知是因為純粹的謝意或是溫暖,讓她這樣。


    “該走了。”看著屋簷下的水滴答滴答幾聲,之所以沒有立馬上山上墳,在等一個時辰,打個不好的比方,好比是古代斬殺罪犯,要挑時辰,祭祀的時辰就相對簡單,最通俗說來,便是啥時候斷氣的就按啥時候來。當然也隻是個大概時辰,不必要掐精準的時間。


    到了下午,我們就從屋子旁邊小路往山上走,在充滿雨後清新氣味的山林之間,我們一前一後,走在陡峭、凹凸不平的山路上。


    “離得遠麽?”看著她在我的前麵小心翼翼往前探,“就在前麵,翻過前麵的小山頭就是。”山林中間不僅充斥著水汽,霧氣繚繞,紛紛擾擾,小山頭上便可以見到一些個荒塚布列其中。


    梅鎮當地習俗,就是土葬,若是什麽人物,墳前一般都有一塊大氣的石碑,把其子孫、嫡係晚輩一一不漏地刻在石碑上。


    但是,餘樹成的墳前是沒有石碑的。


    “當初事發突然,沒有來得及給他打一塊,後來這些年,也……一直空著,沒有找到合適機會。”餘沉沉停停頓頓的,在解釋著她自以為的尷尬,之後看向別處。


    眼前這座墳,真不可以稱作墳,除了沒有石碑之外,更主要的是,在雜草叢生的周圍,沒有絲毫跡象表明,這裏“住著”一個死人。


    我跟在她的身後往前走,好多石碑立在荒草樹木中間,我知道,正入亂山墳圈子裏。我也在看,應該在何處。


    她陡然一下停住腳步,很自然,像是走累走乏的人就是想停下來歇息歇息,靠著一根野栗子樹,看到她的臉上流汗。


    “太累太累,好久都沒有走過這麽遠的路。”從樹林間隙中間遙望天空,她頭頂上的這一方天空雲霧撥開,時而枝葉上的水珠落下來,勞累讓她張著嘴喘氣,“嘿嘿嘿,你說哈,老天是不是也會留眼淚,嗯嗯,真是有意思。”


    “留什麽眼淚,老天無眼。”我在一個石頭邊上靠著歇息,輕微的覺得累,此話當然是另有所指,當然,她或許領略到,可並未按照我的想法說,反過來,倒是充分發揮樂觀積極精神,義正言辭的對我講,“子非魚,安知它的所想?我小的時候常常想,老天也會想我一樣,在它傷心時候,也會情不自禁,潸然淚下。”


    “你到現在還這樣以為?”我歪著頭看她遙望天空的樣子,帶著真誠的疑問。


    “是的呀。我依然相信。”這時候好歹瞥了我一眼,這個模樣清新的女孩子,是我應該保護的對象,另一方麵,又因為自己不能夠替她去承受感到失落。


    如果命運可以被交換,該多好,她就比現在要幸福得多,不用那麽多的眼淚作為生活的佐料,全是美好的糖果不敢去貪戀,即便有所周轉,有所波折,在她的眼淚將來未來之時,便轉陰為晴是最好不過的。


    我正走到她的前麵。


    “哎呀!”她一聲打住了我的腳步。


    我一時明白了。


    “你下來。別往上走了,別……別走了,到了,就是這兒。”我看著腳下的這塊荒地,甚是驚詫。


    眼前這座墳塚,就在眼前,她變作了當初事發突然那一番說辭,“其實你不必要這樣,我理解你。”我還在方才的冒失唐突感到慚愧,我們雙方都為對方做某種考慮。


    她蹲下來,從塑料袋裏麵拿出燒紙,我看見她的臉紅,那不是羞澀,而是被痛苦所困擾,事先買好的燒紙和鞭炮放在前麵,這時候,我的眼前,才大概看清楚這兩米見方的地方的墳塚。


    她拿起紙張,點燃,在火光中閃現著她的淚光,我四處張望著空曠的地域,空的地方適合放二踢腳,此處,樹枝濃密,一是怕阻礙,本來該在天上炸的東西,到時掉下來,比較危險,二是此處樹林不便於動煙火,雖空氣濕潤,風裏飄著毛毛細雨,但還是保險起見。


    在不遠處,就有一處十分空曠的壩子,遠看著裏麵還有些個鞭炮燃放過後的殘留外殼,這是一個集中的墳場,每逢過年或者清明節氣都有相應的祭祀活動,都有相對空曠、無障礙物的地方作為集中鞭炮燃放地點。


    想必那就是了。


    我提拉著,往那邊去,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點著,到壩子中間把它們點著。


    鞭炮是劈裏啪啦,那個二踢腳砰的一聲躥上了天,砰的炸開,震的耳朵直響。


    我一邊遠離那個空曠的壩子,一邊扭過頭去看,十分注意正燃放的鞭炮有意外情況。


    當我走到餘沉沉的麵前之時,她很平淡,把攥在手裏的燒紙一張張不緊不慢的放進小火堆裏麵,即便天上有二踢腳刺耳的聲音,亦不為所動,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麵。


    鞭炮聲不一會兒就停下,一股煙氣在這山林中間飄搖著,燒完她就站起身來,怕怕手上的灰塵。


    我們並排站著,靜候墳前的火熄滅掉。


    直到燒紙都化成白灰,她抿了抿嘴唇,“走吧,下山去吧。”我點點頭,“你在前麵。”我讓她在前麵,山上因為剛下過雨,土地濕滑,上山的時候不會覺得那怎麽樣,下山之時溜溜滑滑就很明顯,我拉住她的手。


    往下山的路走,“你的手手好涼。”我紅著臉說道,對於“手手”這個疊詞,自己都不知道從那裏冒出來的。


    她回過頭看我一眼,嘟著嘴巴白了我一眼,她可愛的眼神顯露出來,讓人看了心疼。


    “你的手手倒是熱火得很。”眯著眼睛,十分可人。“我呀,其實,並不指望你來的,著實麻煩你。”


    我揪著嘴,看著她跟我客套,出於她的謝意,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話,周圍的茅草越來越濃密,來的時候隻顧往上走,並未曾過分注意周遭環境。


    我倆黯然的走在這條路上,“我的手已經熱了,你可以鬆開了。”


    木訥的我未反應過來,“哦。”我緩緩的鬆開,就好像一塊冰在自己手心裏捂熱,變成一汪溫水,還有些不舍,緩緩的鬆開。


    “那把另一隻手給我。”我看著兩雙手交接的地方,一座火山就捏在我的手心裏,我希望去接納、去融化、去溫暖。


    “不不,那樣的話你叫我怎麽走路嘛。”她的左手,我的右手,確實是扭著的。


    我收回一座火山,伸出另外一座火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雪沉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篤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篤恨並收藏雪沉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