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淨的醫院走廊上,幾位穿著藏青色的保潔員手持拖布在走廊上走過來走過去,把地麵擦拭幹淨,經走廊天花板上的白燈一照,便會反光,其中的一個女人是負責這層樓的保潔,她有些胖,頭上戴著灰白色的帽子,腳下蹬著一雙平地皮鞋,此該是她們固定的工作服,因為其它的負責清掃別處的人也是如此穿著,並且統一著裝。


    市三醫院的住院樓是回字形的,中間位置還設有三道天橋,每一層都是有的,故而無論從那裏往外看,對麵的光景都是醫院內部,住院樓自成世界,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餘沉沉將這裏形象的稱為圍城——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苦難,外頭的人因為受了苦,進到這裏麵來繼續受苦,直到苦難盡了,也就可以出城,至於外麵的人,絕對沒有想進城的了。


    如果不乘電梯下樓到一樓,然後出門,在病房裏麵出門,隻能在長長的走廊上看看對麵同樣散步的病人,抑或者是在走廊上行色匆匆的醫生,再或者就是病人家屬,在這兒的人,幾乎都逃不過這三種身份。


    餘沉沉吃過早飯,醫院的食堂是在整棟回字形樓棟的西南角上,她買了包子和粥,她不喜歡食堂那種喧鬧的氛圍,說已經逐漸的習慣了病房裏麵的寂靜,便回病房吃,母親李姑珍守候著她,李姑珍並不見外,熱情、自然的招呼我,同我講話、聊天,大部分都是家常話,用我們梅鎮特有的方言,餘沉沉安靜的玩著手機,她看起來就跟沒事兒人一樣,有一種感覺是此處並非是醫院,而是賓館之類的,我們都是旅途勞累的行人,在這裏暫住,“消消樂不好玩兒,太無聊了,我們出去走走吧。”她從靠著的枕頭上起身,拖鞋,往外走,我跟在她的身後,稀鬆平常的往外走,到門口處站住,看著保潔的女人正在拿著拖布賣力的拖地,地麵是濕潤的。


    “怎麽了?”


    “算了,剛拖得地,她脾氣不好,一會兒等幹了再出去。”遂折返,重新回到床上,“幫幫忙,把床搖起來。”設置在床位的搖把,看著她緩緩的坐起來,她擺擺手,示意可以了方才終止。


    直到醫生進來查房,一群白大褂從那很寬敞的病房門口湧進來,與此同時被帶進來的還有緊張嚴肅的氣氛。


    當頭的醫生,詢問餘沉沉睡眠情況,用餐情況,是否有異常,餘沉沉像是看見可怕的東西一樣,在醫生詢問的時候,支支吾吾,似乎有難言之隱,醫生的表情逐漸的凝重,若有所思,對在旁邊的一位女醫生了解餘沉沉的情況,我們幾個人站著僵持了一會兒,並且細細的聽他們的談話,有些名詞聽不懂,但是根據他們的分析,情況似乎不太樂觀。


    “今天先詳細檢查一下,看看數據結果,然後……看看……”醫生的對話聲音很小,那位詢問的醫生是科室主任,那位中年女醫生就是餘沉沉的主治醫師。


    說完跟餘沉沉的母親交代了幾句,大概就是要關注病人的情況,盡量多溝通交流,不要讓病人一個人呆著等等。


    白大褂轉身出去,科室主任身後跟著一群醫生出得門去。


    我們目送查房的醫生離開,他們的到來,打破了這裏的寧靜,由醫生留下的緊張氛圍一時半會兒散不去,病房裏麵另外兩個病人跟她們的家屬講話,打破之前的沉默,有說有笑,或者通過語言在表達哀怨和對自己不幸的惋惜。


    隻有餘沉沉,她不說話,就在我回頭的一瞬間,她的臉上已留下淚水,張著嘴巴,想要說話,卻不明就裏,不知所措,我見過她哭的樣子,不止一次,一般都會捂著頭,圈著的胳膊把整個臉都埋進去。


    這一回,她卻不,披散著頭發,有幾根發絲粘結在臉頰上,熱淚淌了出來,兩隻手握成拳頭狀,狠狠的捏著,鼻孔一張一合。


    母親拿著濕巾,她粗糙的手湊到餘沉沉的臉邊,一點點兒的為她擦臉,“沉沉,沉沉,咱不哭喲,咱不哭,咱好好休息。”見女兒這般,一邊給擦著眼淚,一邊聲音哽咽。


    身上無一處傷痕,卻有十分的疼痛感在她的身上附著,一定是經過很多次的抗爭無果後才會這樣,不被理解,精神的崩潰令人難以支撐,我這樣理解餘沉沉的病情。


    餘沉沉的話越來越少,上午被主治醫師——那位中年女醫生叫出去做檢查,一通檢查下來,花費了大概一個鍾頭,中午沒有吃飯,她說她吃不下去,我們便都沒有勉強,她站在走廊上吹著從外麵吹進來風,走廊的邊上是高大的玻璃,很厚實、很堅硬牢固,隻有在邊上的一扇小窗透著風,她便處在小窗的邊上。


    看著樓下四周的綠植,醫院的中心地帶是常年青植物,矮鬆,兩叢青竹,若是常年在這所醫院住院的人,怕是很難分清楚人間四季的,單看樓底下的綠色,恍然會認為永遠是春天或者夏季。


    問她吃不吃東西,她隻顧搖搖頭,問她有沒有喜歡的東西,亦是搖頭……便不再詢問,還不容易開口說話。


    “我想一個人呆著。”她靠在走廊的小窗邊上,小窗的下沿留了個小縫,是定死的,封閉式的長廊,如此設計,其中的緣由不言而喻。


    母親李姑珍覺得十分勞累,一個人坐在病床上唉聲歎氣,或者發呆,我不去打擾餘沉沉,就在門邊觀望,她看著外麵的天空,還有對麵的光景,我隻看著她。


    將近下午的時候,到了下午的時候,醫生再一次進病房,餘沉沉沒有在房間裏麵,便出來,在走廊上看見我們,我背著手靠在牆邊,醫生打量我一眼,徑直奔餘沉沉走過去,稍微的往前湊湊,想聽聽醫生在說什麽。


    母親李姑珍走到也走到跟前,細聽醫生的說法。


    女醫生是過來告知檢測結果的,原話是情況不容樂觀,什麽叫“情況不容樂觀”?那便是加重了。


    “鑒於咱的這種情況,我們醫生這邊兒建議采用電療,需要得到你們家屬的許可後進行。”女醫生說話很輕,很隨和,說完等待著餘沉沉還有母親的回複,給建議是簡單的,下決定是艱難的。


    李姑珍兩隻手捏著衣角,即便是醫生已經很專業講了一遍餘沉沉現在的狀況還有電療的原理和作用,當然,這一遍等於是沒說一樣,因為從醫生那裏說出來一些醫學專用名詞,是令人摸不著頭腦的;但能聽出個大概來——即是給人,具體說來就是在腦袋上通上電來治療餘沉沉的病症的方法。


    而後,醫生看我們的樣子是還沒有明白,也自當是不能夠理解的,餘沉沉僵在那裏,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底板,好像不敢抬頭說話一樣,醫生看著別處,充滿憐憫和同情,但又是基於事實,不得不麵對一樣,見我們這番,醫生便重新講了一遍關於電療,果然,即便我們不能完全了解明白,但基本上大差不差。


    “哎喲……這可怎麽辦啦!”母親李姑珍跺著腳,急得背過身去,眼淚從那雙老眼裏麵擠出來,一把抱住餘沉沉,餘沉沉絕望的站立著。


    女醫生看著,臉上亦是十分艱難的表情。


    “不得不這樣麽?還有別的方法麽?讓再觀察一段時間,可以麽?興許……”我在一邊站了很久,一直聽她們說話,女醫生轉過頭來,她看著我,很有些無奈,“她現在的情況是很嚴重的,屬於重度的抑鬱症患者,同時可能伴有其它的精神並發症,在醫學上,是很危險的,甚至……甚至可能危及生命。”醫生的話很輕,同時又是那麽的沉重,聽者一時無法接受。“我們是經過檢查,根據數據綜合分析,經過醫院專家會診的,不會憑空提出這麽個方法的。”她打消了我的質疑。


    都拿不定主意,餘沉沉獨自回到了病房,醫生講了電療對於重度抑鬱症是很有療效的,然後她回辦公室,這都需要征求家屬的同意,醫生給了我們考慮的時間。


    母親李姑珍回到病房,從側麵看餘沉沉,在原先的模樣當中,又消瘦了些許,病號服都顯得十分寬大,十分意外,幾天之間,一個人竟然可以有如此大的變化作用。


    衣服的袖口裏麵是幹瘦的手,臉色十分疲憊憔悴,一直以來,從發現她消瘦的變化之後,緊接著便就都意識到她的變化並不止於此,從身形上的瘦弱到精神上的萎靡,一概凸顯出來,幹巴巴的臉上,在我的眼中望著望著就生出些許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皺紋來。


    一個人的變化是在一瞬間就形成的,或許每時每刻都有變化,經過積累,到某一時刻就格外的明顯。


    也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外人的存在,即便我不願意承認這樣的情況——即是置身事外。那樣真的好卑鄙。


    她低著頭,手機拿在手裏,大拇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終於她說話了,“給哥哥通過電話了,他說聽醫生的話,接受治療。”


    餘沉沉長舒一口氣,那並不是什麽如釋重負,而是現實無奈的哀歎,李姑珍抬起頭來,母女兩人對視許久。


    “他還說什麽了?”


    “還說了不久之後就來看我。”


    “唉呀……有事兒的時候,小鄭還真是可靠。”兩個人看著窗外。


    當天晚上在下班的時候,主治醫生再一次找到餘沉沉母女,終於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就是按照醫生的想法進行電療,並且在單子上簽了字。


    那張寫滿了字的白紙上歪歪扭扭的寫著李姑珍三個字。


    “好好休息,今天晚上之後不要再進食。”餘沉沉在一邊微微點點頭,她說她很累了,慢慢的躺下身去。


    我坐在一個簡易的凳子上,靠病床的邊坐著,一直從下午坐到午夜時分,母親李姑珍中間在外麵出去,她說病房裏麵實在是沉悶的慌,她決定出去走走,並且說要購買些水果回來給餘沉沉嚐嚐。到了晚上,餘沉沉吃了今天的晚飯,按照醫生所說,可能明天就是一天不吃飯。


    餘沉沉吃得很勉強,是硬生生的塞到嘴裏麵去,即便是很努力,可還是進食很少。


    所以留置了一碗飯,作為晚間她餓了的備用。


    晚間,母親李姑珍在租來的折疊床上歇息,隻簡單的說了幾句話,埋怨了一下,說在此處要比在家作農活還要吃力,她在餘沉沉病床的另一邊睡著,時斷時續的鼾聲。


    有些累的時候,我靠在床邊的扶手上,眯了一眼,餘沉沉中間醒了兩回,每回坐起來的第一句話都是:“幾點了?是不是天亮了?”


    我告訴她沒有,在暗中,她揉揉眼睛,待清醒過來,會說說話,也笑笑,回憶著她剛剛的夢,自己在夢裏麵多麽有趣,“在夢裏,我養了一隻胖橘,它每天都隻顧抓老鼠,沒有時間陪我玩,好不容易抓住它,它還很不耐煩,抱著它,在懷裏麵直撲騰,可強可強……”說道這裏,她嘿嘿的一笑,“還以為是真的呢?剛才還真以為現在在家呢,結果不是。”喜色轉哀傷。


    “還好呀,這算是個很好的夢鄉。”


    “對,是美夢,在夢裏,我感覺到很舒服自然,很久都沒有這麽痛快的感受了。完全是放鬆的。”


    “所以呀,你盡可以躺下,把美夢在續上。”


    “你說的真是有趣。”躺下緩緩睡去。


    第二次是醒來的時候,是完全的驚醒,額頭上冒著汗,一下坐立起來,眼睛直直的瞪著前麵。


    “走了?離開了……”她像是中了某種魔一般,又像是在抓什麽東西,一下沒有抓住,倏然而逝,悔恨的揪著頭發。之後緩解之後,方才重新詢問:“幾點了?是不是天亮了?”


    “沒有,還早。”看著她張皇失措的表情,我站起來,因為已經很晚,由於熬夜的緣故,我的頭腦很有些昏沉,擦擦臉上的汗。一邊告訴她沒有事情,不要擔心,我們都還在身邊。


    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我記不太清楚剛才的夢境了,沒有辦法同你講了,等啥時候想起來了再說吧。”她誠懇的眼神,在暗夜之中,放著微微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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