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埡村的山坳裏,從上空俯瞰下去,見得到十分明顯的一個昏黃的亮點,鑲嵌在山坳裏麵,平麵上暗色的背景,襯托出孤寂和沉靜。


    大門口的邊上,李姑珍靠在門框邊上,相對矮小的身材,若不是有屋內用一根線從房梁上自上而下吊下來的一顆白熾燈泡發出的慘淡的光輝,那麽此處就應該是黑洞洞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景象,從外麵看,那就是同周圍的山林一樣,仿佛此處沒有任何房子存在。


    背後亮著的燈照著李姑珍矮小的身材,在大門的前麵映出一個狹長的影子來,兩隻圓眼鏡已經朝門外的路上張望了很久,雖是時不時地看看天上的星子,心中念著的,卻是星辰如此繁盛,她要的,隻是沉沉早點回來,明知不可能,卻依舊篤定的進行長久的等待,好像下一個瞬間,她親愛的女兒便會出現在門外的路口。


    她穿著一雙破爛不堪的拖鞋,在頂前麵,已經有兩個破洞,隻要是她的大腳拇指稍微一使勁,腳指頭便會順著那洞裏麵“衝”出來,不過,她始終沒有動,遠遠看過去,就像是一張巨幅的皮影像粘貼在大門邊上一樣。


    此時此刻,在一邊的火房裏麵,原本是由一根光圓鋼筋做成的吊鉤上吊著一隻鐵皮水壺,下麵的火坑裏麵,柴火燒得正旺,粗壯的火苗將壺底包裹住,愈燃愈烈,那根吊鉤早已被燒成黑色,因為有火,所以同樣是吊在屋裏麵的電燈,其光芒被掠奪似的,一下遜色不少。


    架在火上的鐵皮水壺,水已經滾燙,冒著大水泡的開水,將壺頂上頭的壺蓋一次又一次的頂開,壺蓋又一次一次的落下來,仿佛是壺內的開水在不厭其煩的對壺蓋發起挑戰,卻又一次次的以落敗告終,仿佛是隻要那開水頂開壺蓋的那一刻,就是逃離那水深火熱,衝出藩籬,獲得絕對的自由一樣,


    在偏僻的角落裏麵,一個男人坐在那裏麵,就好像那個角落屏蔽了所有的光輝一樣,連火光也隻能照到他身上的一個,在眼睛裏麵有反光,其它的整個身體,都隻能映照個大概的輪廓,此外,約莫是在他的半身上,有一點很亮的火星子在一閃一閃,跟人的呼吸節奏是一樣的,男人拿著旱煙鬥,嘴裏一咕嚕一咕嚕,貪婪的抽著旱煙,被點著的煙身上自然是跟著他的節奏,一閃又一閃。


    他將帶在頭上的那條髒得發黑的白頭巾往上抬抬,仍舊不停地抽旱煙,隻是,有時候,將嘴放在煙把上,一動一動,似乎是在休息,等到他再發力抽煙的時候,臉上皺皺巴巴的皮膚也跟著被拉長。


    粗糙的手按在鐵皮壺的壺蓋上,從嘴裏取下那根長長的煙鬥,大喊道:“水開了嘿!泡茶了嘿……姑珍呐!姑珍呐……”終於,這間房子裏麵原先一直保持著的死寂,被他一聲喚醒過來,同時也將站在門口一直以來屹立不動的矮個子李姑珍叫醒一般,連忙拖著她的破爛拖鞋,拖拖拉拉的往屋裏跑。


    “哎呀~哎呀~這就來了,來了,這不是來了麽!”一邊應著屋裏麵人的喊話,一邊往裏跑。


    她麻利的撿起放在地上的一隻陶製茶罐,牆上的小隔間裏麵放著一個小的鐵皮盒子,哐鐺一聲,掉在地上,正要去撿。


    “你說說你,笨得可以,泡個茶都鬧得雞飛狗跳,還能辦成什麽?”男人毫不客氣,瞪起眼睛來,就要大發雷霆一番,好像隻有那樣做才能夠鞏固他的地位!“蠢豬一樣的女人……”


    李姑珍歪斜著眼睛,斜著看那勢必要咆哮一番的男人,輕聲,卻很堅決地質問:“你說什麽……”語氣綿長,好像是給出了一個令人不得不要回答的問題一樣嚴厲。


    他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一手拿著茶罐,一手拿著茶葉罐的女人心中的憤恨就將要爆發出來。


    “怎的!說兩句兒還不行了?”


    眼睛的上眼皮陡然睜大,幾乎與此同時,茶壺和茶葉罐一齊向角落裏麵的男人飛過去。


    “幹什嘛!你瘋啦……”


    “嗚嗚嗚~”李姑珍一邊哭一邊罵,對著男人一頓劈頭蓋臉,倒是男人覺得莫名其妙,已經超乎了他對平時習慣的認知,一臉茫然的狀態,應對著現在發生的情緒噴薄。


    鬧完跑出門來,坐在門前台階上,繼續哭鬧,儼然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或者幹脆說一個大人一旦表現出傷心和心痛,那麽她就會返老還童,變成一個小孩子那樣的嬌慣的脾性。


    造成現在這樣一種情況的,或者說令這個農村女人極盡崩潰的,都是源自她心心念念的女兒餘沉沉。


    病症讓她心疼自己的女兒,並且感到深深的愧疚;而現在對於餘沉沉出家的這一個決定,她則是感到傷心和痛恨。


    可是,無論怎麽樣,天已經黑了,在農村人的認知裏麵,天一黑,那麽幾乎所有的事情都要等到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才能解決,尤其是現在山高路遠,沒有車馬。不過,最讓人不能接受的是餘沉沉做的出家決定,讓她這個當母親的寸步難行。


    抬頭空對月,空蕩蕩的路口邊緣,等是等不回來的,學校老師的電話是下午打到家裏的,家裏用得還是老式座機,接電話的人是餘沉沉的繼父。這些時間以來,他似乎有無盡的煩惱,以至於酒量從八兩提升到一斤半,有太陽的時候,他幹瘦的軀體躺在木椅子上,朝天仰著,火熱太陽曬在身上,眯住眼睛,兩眼隻看見一抹血紅,加上火熱的溫度,隱藏在身體裏麵的酒氣被蒸發出來,散的四處都是,兩瓣臉不知是酒的緣由,還是陽光直射,紅彤彤的一片,雙腿完全自由的耷拉著——一條腿伸直,另外一條則是隨意的彎曲著。


    用李姑珍的話說就是這個家夥心裏“劃不來”,自然就是對這一家子人感到憂愁,因為餘豔青和餘沉沉都要伸手向他要學費和生活費,即便是他的手頭相對之下寬裕,可是,他以這種“給別人養孩子”的想法一直是一道繞不過去的坎,甚至,他認為與其是將這些錢全部打酒,也不妄是自己享受了一番,在他看來,喝酒吃肉才是最劃算的,至於說其它的別的,都是“劃不來”的買賣。


    自從李姑珍談及她的兩個女兒上學需要錢的時候,他就已經打定主意,那就是沒有什麽比自己的逍遙自在更加劃算,“酒肉穿腸過,不羨鴛鴦不羨仙。”


    當他接到學校老師的電話之後,醉眼朦朧的他,登時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第一個印象便是“不用自己出錢了……”,不過,一聽說出家,又覺得莫名其妙,著實令人想不通,即便現在餘沉沉的繼父,就是一個妥妥的掉進錢眼兒裏麵的人。


    “這個死丫頭,怎麽想一出就是一出?”在繼父剛給李姑珍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李姑珍沒有覺得出乎意料,倒是給周長發打電話了解情況的時候,聽到其中的具體,方才木在那裏,“說怎麽樣就怎麽樣……不是說再想一想的麽?”她自言自語道,這一下,著實令她摸不著頭腦。


    “正好!她呀,有她自己的想法,書嘛!不念就不念,女孩兒,正好節約節約開支不是……”一邊的男人裝腔作勢,其中含著對李姑珍的蔑視,此後才有那麽一幕鬧劇。


    李姑珍本來是打算給鄭良打電話的,可是,後來想想,天色實在已晚,她心裏唯一的底便是這一回完全不同於上一次來的那麽凶險,好歹是知道餘沉沉已經在大淨慈寺,“隻要是有個去處,那麽一切就都好說。”事到如今,李姑珍亦隻能作此想法,也下定決心,一定要將其勸回。


    淚眼朦朧的李姑珍,她想著,她自己隻到過大淨慈寺一次,那裏的寺廟修得很高,大門前的樹呀,幾個人都抱不下,做個香客,偶爾去上香,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現在要她把自己的女兒放到那幽深的寺院裏麵去,她做不到,不僅是她,任何一個當母親的,都做不到。


    想著,不禁自然不自然的雙手合十,輕聲的說:“哎呀,佛祖呀,保佑呀,你要誰入門子,也不要讓沉沉入這個門子,她還小……她還小……”再一次想到“她還小”更是悲從中來,手捂著臉,月光皎潔,門前的階梯上滴在地上的幾滴淚水,不禁閃閃發光。


    另外一邊,學校方麵,女副校長正在辦公室裏麵手寫一份材料,聽到二年級年級主任報告這件事情的時候,大為震驚,放下筆,微微張大嘴巴,緊接著,就沉下心來,在腦海中醞釀,一瞬間就醒悟過來一樣——要不說領導就是領導。一時間指著前來匯報的年級主任大胖子奎,“誰?誰同意的她請假!”


    “這個……”沒想到平日裏氣宇壯闊的大胖子年級主任,也會支支吾吾的,含糊不清,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要把一件事情給講清楚原來這麽麻煩。


    “行了~行了!”副校長撇開放在手下麵寫材料的紙張,看到年級主任現在的神態,很惱火,但是又壓下來,“好了,這事兒以後再說。”


    她想到什麽似的,拿出手機,細細的查找電話。


    幹練的她叉著腰,接通電話之後,一邊撥電話,一邊問年級主任奎,“跟那個淨慈寺的主持通過話沒有?”


    “問過她們那兒的監寺了,而且也去找過了,可還是太晚了,山門都關了,不接待我們,寺裏說不管是什麽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說,再者……”他的嗓子又像是機器卡頓一樣陡然就停下來。


    這一下惹火了副校長,“你倒是說呀!到現在了,在這兒想什麽呢?”


    “就是我跟周長發一起去找的,您也知道淨慈寺是個尼姑庵,人家說晚上我們兩個男的要進去不論怎麽樣都不行,我也是著急上火,而且,您也知道這個學生她情況特殊,原先是要出家來著,請假的時候隻說身體不舒服,誰成想……”一口氣將他要說的事情講完了,出了一大口氣,身體上感到舒服很多,可心理上,依然是緊張的。


    “好了,我知道了。”這時候,電話打通了。


    “喂!是靜慈主持嗎?我是一中的……我們有個學生,是個女娃……您看能不能……幫忙……我們現在就來。”一陣說話結束之後。


    看一眼正在糾結的年級主任大胖子奎,“想什麽呢!倒是走呀!”這個時候,年級主任奎才講起他同大淨慈寺監寺在寺門前的會麵和對話。


    “大淨慈寺的監寺靜靈法師,說餘沉沉有慧根,是跟佛有緣的人,在大淨慈寺中,沐浴清化,研習佛法,有大師的前程,叫我們不要再去,敬請隨緣分,還說……”他這是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的話,即便他都是在轉述別人說的話,也覺得十分別扭。


    “哎呀……你他娘的說呀!急死個人!”副校長急得說粗話。


    “還說她們打算要把她收下!”


    “說的麽玩意兒?一個學生有慧根,那他媽她咋不說她學習好呢,還是靠好大學的好苗子呢……簡直放屁!”


    這一回,是副校長和年級主任還有早就在外麵等候多時的周長發一起駕車前往大淨慈寺,中途,副校長想到什麽就問,是否已經通知家長,是否了解餘沉沉真的在寺裏麵,是否見到她以及之前她的情況等等,年級主任奎一一回答。


    “你做得很對,這個學生很特殊,按照我們上回說的,有什麽問題直接找我。”副校長說道。本來按照一般的情況,若是學生有了什麽事情,諸如逃學,打架,談戀愛等一幹事情,隱瞞學校領導是慣例,然後由老師或者年級主任全權處理,用平常的話說就是將壞事扼殺在最初階段,盡全力避免傳播開來,而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最好不過的。


    但,針對餘沉沉這個學生不適用,因為這是副校長親自點名的學生,加之特殊情況,不敢馬虎,在去了一趟大淨慈寺之後,未能達到效果,便隻好如實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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