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多少年後,還能記起那個夏天的太陽溫和,雨水也適當,相較於往年的夏天有很大區別。


    一中的鐵樹在那一年開了花,到了高考衝刺一百天的時候,誓師大會上我站在廣場上最後一排,屁股後麵的花壇裏麵栽著三顆鐵樹,細密花穗子成堆,朝天張揚,黃白色的花似乎是帶刺一樣。


    旗杆的一側是一排紅布遮住的桌子,學校領導來了,年級教導主任和年級主任落座。


    我始終覺得年級主任奎像大熊,臃腫的身軀幾乎要把坐在他旁邊的那位女教導主任擠下椅子。而他不覺得擁擠,反倒滿麵春風。


    這些天來,他的心情好很多。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學校裏麵鐵樹開花給他帶來的慰藉——似乎預示著我們這一屆學生的高考會有個好成績。


    對於這個迷信,我壓根兒不相信。因為最近的模擬考試我一直倒數來著。


    校長講話,校長講完副校長講,副校長講完教導主任講,教導主任講完才輪到年級主任奎講話。


    我打後排看到校長、副校長拿著稿子開始念,心裏就有些不耐煩——奮鬥、拚搏、向上、平常心、超常發揮……陳詞濫調,耳朵生繭。


    嘴裏吐出來的字句像是雞血一樣潑在我們這些高三學生的頭上,把高考比作是一場大戰,“我們應該做英勇無比的戰士!懦弱的人隻會碌碌無為,隻有強者才能獨領風騷!”


    不得不承認,有那麽一刻,鄙人心中確實為之一顫,感到中氣十足,有必須大幹一場的雄心……可,那很短暫,短暫到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的心就又成了一池死水。


    倒是副校長的演說很中肯,“人生也是考場,不管你是成績好還是成績差都要麵對它,麵對考試,不要慌張,不要害怕,平心靜氣,不能因為緊張失去本我,腳踏實地做好現在的你自己,或許會收獲不一樣的成績……”


    相比於單純打雞血,她的柔和就顯得那麽真實。


    背在身後的手碰到鐵樹開的花上,軟綿綿的,甚是好摸,於是退到那株鐵樹旁邊,閉上眼睛,一方麵是好聞,那花兒有種清香,隻有像現在這樣靜立著不動的時候才能聞到,另一方麵就是它的手感。


    忍不住拎下一片“花瓣”,要往回拿的時候,一種熟悉的不詳氣味在周邊的空氣當中環繞。


    一支粗糙的手抓到我,於是乎,手被別在身後,麻花一樣扭,生疼。


    大庭廣眾之下,我不敢叫出聲來——他也正是利用這一點。


    怕被扭斷,所以較著勁兒。“王……長……風,你……娘的……真狗!”我咬著牙齒,額頭上的汗水往下淌。


    噗的一聲,臨了踹我一腳,他才鬆手。


    他雞賊的笑著湊到我耳邊,“手癢,是不!我給你治呀!舒服點兒了沒有。”我無可奈何點點頭。


    到年級主任奎講話的時候,眼見著已經到飯點兒,我看到教導主任跟他說了兩句話。


    “高考已經隻有百日,大家拚出最後一把力氣,該顯現出你們的實力來,大家夥兒……大家夥兒……額……這個……這個……走……吃飯!”年級主任奎對著稿子憋了許久,就憋出了吃飯倆字兒。


    滑稽到學生們哄堂大笑。


    吃飯,對,吃飯應該是百日誓師大會最重要的一項。


    百日誓師大會過後,我覺得一百天很漫長,完全還有可能扭轉一下糟糕透頂的成績,我發呆很久。


    三年的時間真快。還記得當初我剛進一中的時候,當初本想著從一個灰頭土臉的土包子能蛻變一下下。


    結果很明顯,當初是個土包子,現在亦如是。


    騙著自己說現在為時未晚,當然老師們也是這麽講的,生物老師叫我晚自習上辦公室單獨輔導,持續將近半個月,也就是她令我感到信心,別的科目,自當在及格線周圍跳上跳下。


    有一次我找老班王長風問題目,他見我搖搖頭,拿出他慣常的無奈姿勢搖搖頭——一個得了重病的人,指定不是一天兩天就得病的,必定是曆經多年,所以想要治愈,也不會在一朝一夕的功夫。


    老班這麽說令我感到很傷心——難道病入膏肓的人就沒有權力延以時日麽!


    對餘沉沉訴說著自己的擔心,隻有她有耐心聽我講話。


    她說,什麽時候努力都不晚;


    她說,放寬心,從自己會的事情開始,建立起自信;


    她說,時間還充分,亡羊補牢。


    我問:“如果我考不上大學,我還可以喜歡你麽?”


    “你有病吧。”最終,餘沉沉還是不耐煩,她說她要努力複習,不希望受到別人的影響,尤其是這種消極的、負麵的能量。


    頓時就感到她言語當中的排斥和刻薄,我默然。


    “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以後不想和你玩了。”


    我點點頭,與前幾回的不同之處在於這一回,我也堅定的認為是時候分手了,結束這一段感情。


    或許,在她的心裏就沒有誕生過之於我的歡喜的情感。


    反倒是像被硬塞給她的累贅,自以為給予人家的是最精美的禮品。


    之前的事情,因為備考的原因,時間都被填滿,所以那段日子沒有時間去過多的回憶之前種種。


    人的記憶真是很奇怪的,就像是忘了似的,實際上夜深人靜之時偶然想起來,老是充斥著遺憾種種。


    想想算啦。


    碰到過兩次楊風,現在看他也和睦很多。


    百日誓師大會當時是三月份,轉眼就逼近五月,就不到一個月時間,四五月的季節很潮濕,梅雨時節,放在衣櫃的衣服要時常拿出來晾曬,否則就會長滿黴味。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餘沉沉,她真的就像消失了似的。


    想打聽她的消息,可最近學校的輿論圈被封殺似的,輿論的主要內容從原先的男歡女愛變成了哪哪個班級殺出一片黑馬來,哪個學霸成績又刷新記錄來,甚至精確到某道高難度數學題被誰誰誰給解出來。


    輿論圈充斥著學習的嚴肅氛圍,男男女女的事情似乎在包容性很強的輿論圈也變得低俗、不屑一顧。


    我遠遠瞅著她的長發,那還是在課間跑操的時候,學校為緩解高三學生的壓力,規定每天中午上操場跑操,以緩解的備考的沉悶。


    以班級為單位,五班在我們前麵,而餘沉沉站在靠後的位置,那一頭長發很好辨識,她用發繩紮起來。


    有時候跑操的步子放緩,能看到她在跟人家交頭接耳。


    此外,就是每一次模擬考試的成績被粘貼出來,曾經的“光榮榜”被取消,那塊大牌子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都粘貼滿每次開始的成績,並且形成嚴格的對照——可以很清晰的看到一個學生成績的起落情況。


    像我這種差生,並不敢妄加評論哪個學霸學習的好壞,倒是對於餘沉沉的成績我都要先看,甚至我自己的成績反倒是不那麽重要。


    有時候,和餘沉沉不可避免的撞見,她與我打招呼,就像是一個普通朋友那樣,我看著她離開,自己才摞動腳步。


    悵然若失又無可奈何。


    轉眼就到六月,隻一個星期就考試,開始高一高二的學生放假,一中是要設立考點的,所有的教室清空,學生們一律到遷到食堂學習,學校食堂既當吃飯的地方又當教室來用,緊張的氣氛自天而降。


    籠罩在一中的天空之上。


    緊張、慌張來自於對未知的擔憂,所有老師都開過大會了,以為了高考的一切展開,校園一切生活照常,重點是照顧學生在高考期間的心理情緒——以最平和的心態完成高考。


    老班王長風跑到教室裏麵強調高考期間準考證由他統一保管,以此避免出現準考證丟失的情況。


    平常時間最為嚴厲的年級主任奎、副校長一直到班主任王長風,似乎換了性格似的,高考前一個星期都變得和藹,開始真的以學生為本。


    老師們組隊上食堂看著學生進餐,給緊張的學生做思想工作,我還發現每天晚上都有值班老師。


    那天晚上,宿舍燈火通明——現在要到晚上十點才會熄燈,並且晚上可以上宿舍背書。


    一直到熄燈的時間,宿舍樓幾乎是沸騰著的,成績好的和成績差的都變成了特別愛學習的樣子。


    我低著頭幾乎埋到那本厚厚的教科書裏,不知為何耳邊風聲四起,隻感覺到危險就在眼前。


    燈一熄滅,我的心就也跟著黯淡下來,四周熙熙攘攘一陣,而後就徹底安寧下來。


    天地之間還是它本來模樣——不會因為我們高考就有特別的變化;不會因為這一小部分人迎來的命運轉折點而格外清朗或晦暗。


    空對著窗子外麵,六月初的月亮雖不圓,但卻很明亮,彎彎月牙兒掛在半空,江水中間投射出它的倒影來。遠處的江麵上有一隻隻小船兒影浮動。


    我爬下床,從兜裏掏出煙來,不敢打攪別人,一個人出了宿舍門朝走廊另外的出口走過去。


    嘴上叼著煙,剛走到出口的地方,朝口袋裏摸打火機,卻不見了。摸索著,黑洞洞的門口一股火苗子燃起來。


    嚇得我往回一閃。


    “臥槽!誰!”掉在嘴裏的煙掉到地上。


    “我。”他一說話我就聽出來是王長風。木在那兒一動不敢動。“把煙撿起來。”


    我顫顫巍巍的撿起來。


    “抽呀!我打火機都發燙了。”


    就這樣,在高考前夕,班主任王長風第一次給我點煙,也是唯一的一次。


    驕陽似火的夏天符合青春熱烈的節奏。


    考場的通知一發,我們陸陸續續拿著準考證和文具進入考場,老師們在外麵又是鼓勁,又是加油。


    我緩緩的爬上三樓,三樓是我的考場所在,我並不覺得陌生和不適應,反倒是風郎氣清。


    考場的鈴聲響起來,一下就徹底安靜下來。


    到第三場考外語的時候,我如前幾番一樣,隻不過心境變化很多,從原先的緊張不安,到了現在就心裏平和很多。


    因為考試的次數多起來,所以便感到跟平時的模擬考試並無多少區別。


    剛走到考場樓層的樓梯口,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餘沉沉正拿著文具袋和準考證排隊進考場。


    此時此刻,就像是平靜的湖麵丟進一塊石頭,砸得我心頭一振。


    我眼見著她查驗準考證,又眼見著她頭也不回的進考場,她踏進那道門,我們之間就隔開,我連打個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沉重的氣氛壓抑到終點就會產生一個需要泄露的缺口,高考結束的那一刻整個校園都沸騰起來。


    像被經年累月束縛著的精靈突然被釋放出來,重歸於自由一般,教學樓、食堂、宿舍炸裂一樣。


    一片黯淡的深穀從底到頂猛地光芒萬丈,變成了繁華熱鬧的華堂。


    從天而降的試卷和書本,教學樓前堆滿層層紙張,我站在下頭看到從天而降的紙張,並沒有像他們那般感到快樂,倒是緩緩的點根煙。


    一中,我可能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隻有在離去的時候才會感到珍惜。


    所有學生正收拾行李,準備離開的時候,小廖被年級主任奎和他班主任追得到處跑。


    那小子終究是放不下鍾靈,所以在高考結束後,第一時間去找鍾靈再一次表白,他手裏捧了一大捧鐵樹花。


    黃色的、毛茸茸的花格外顯眼,奔著廣場上,拉著鍾靈,單膝著地,鐵樹花往上一舉。


    正在笑嘻嘻的年級主任奎正跟幾個班主任咧開嘴笑——他們也可以放鬆一下,也或者有眼見著自己培植的樹苗終於成才,著實可喜可賀。


    “臥槽!那小子摘了咱學校的鐵樹!”年級主任站在台階上,遠遠看到小廖手裏絢爛的鐵樹花,激動的叫著。


    鍾靈正感動著,提起衣袖準備擦眼淚,要接過那捧花的時候,小廖眼快,看到年級主任衝過來。


    撒腿就跑。


    獨留鍾靈在廣場上哭笑不得。


    “不就是花兒麽?用用怎麽啦!”他一邊跑一邊解釋。


    “放屁,這麽多年才開一回,饒不了你。”


    “開得那麽茂密,我隻取幾朵而已,有必要麽!”


    ……


    小廖說得沒錯,那年夏天一中的鐵樹花開得的確茂密,像太陽一樣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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