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鏢師探賊失算,大遭賊人擾害;九股煙喬茂竟順順利利地到了寶應縣,把十二金錢俞劍平邀來。俞劍平和鐵牌手胡孟剛、智囊薑羽衝湊齊人數,立即策馬如飛,刻不容緩,撲奔苦水鋪而來。


    這一回俞劍平接到喬茂的馳報,一切籌劃布置,都由薑羽衝主謀。臨走時,先托付了義成鏢店總鏢頭竇煥如,就煩他在寶應縣城留守。各路卡子如有消息,務必請他派急足,速來報知。又煩郝穎先等,先奔火雲莊。然後檢點現時在場的鏢師,人數實在太少;隻可火速由四麵卡子,臨時抽調來幾位。俞、胡、薑以下共湊足二十八人,外帶趟子手和鏢局夥計六名。那海州州官派來的兩個捕快,始終緊跟著鐵牌手胡孟剛;名為緝盜,實是暗中監視著失鏢的鏢客。俞、胡二人隻得好好款待他們;本想留他們在寶應縣等候,他們卻不肯,隻得一同登程。算來上上下下,這一夥尋鏢的足有四十多人了,當然仍然由九股煙喬茂做了向導。


    臨行前,胡孟剛問薑羽衝:“我們是改裝散走呢,還是大家夥就這樣原打扮,一同騎馬前往呢?”這實是一個問題,薑羽衝早已想過了,聽喬茂所說,賊人聲勢很大,分開了去,恐有不便;同去又覺著人多,形跡太露。商量著,還是改裝前往,也不必全都騎馬,可以雇幾輛車。倒是動身的時候,不打算在一清早上路,卻定於夜晚三更登程,可以趕晌午,到達苦水鋪。但是縣城照例不到五更,不能開城門的;眾鏢師用過晚飯,忙著一齊出城,先一步住在關廂店內。所有馬匹車輛路費等,也都預備妥當了。


    在店內,眾鏢師都不睡。天氣很熱,端著茶盞,搖著扇子,坐在店院內,紛紛地講論這個劫鏢的豹子。七言八語,向九股煙打聽。尤其是幾個年輕人,一個個躍躍欲試,預料到了地方,可跟劫鏢的線上朋友鬥鬥了。


    薑羽衝獨和俞、胡二人,邀著武進老拳師夜遊神蘇建明、奎金牛金文穆和馬氏雙雄、鬆江三傑,在店房內密議。聽眾人的話聲太高,忙出去囑咐了一番,事要啞密一些,不可大意。二更交過,便催一班坐車的先行起程。


    轉瞬到了三更,十二金錢俞劍平、鐵牌手胡孟剛、智囊薑羽衝、奎金牛金文穆、馬氏雙雄馬讚源、馬讚潮、信陽蛇焰箭嶽俊超,和前天才到的九江拳師阮佩韋、膠州李尚桐,昨天才轉回來的武師歐聯奎,以及俞門弟子左夢雲等,一齊上馬,出店登程。


    九股煙喬茂此時也更換了衣服,小矮個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當先引路,雄赳赳地十分威武,再不似店中被人圍辱時的情形了。此外尚有三個人,兩個是海州的捕快,一個是趟子手侯順。另有五個得力的鏢局夥計,專為跑腿用的,已跟同太平車,先走下去了。


    坐車的和騎馬的,登程時候略有先後;依著薑羽衝的打算,是車慢馬快,隔開一兩個時辰,預計可以同時到達。薑羽衝料知賊人梟強,處處不敢小看了他們,所有人力總以集中為妙。鏢客們踏著月影,登上征途,極力往小心上去做。可是這一夥差不多二十來匹駿馬、二十來位壯士,就是藏著兵刃,空著手,風馳電掣地奔騰起來,蹄聲“得得”,塵飛土揚,這聲勢也很驚人了。


    到五更天亮,朝日初升,便望見李家集鎮口。九股煙和趟子手侯順把馬圈回來,到俞、胡二鏢頭的馬旁,用馬鞭指點說道:“老鏢頭,這前麵就是李家集了,咱們打尖不打尖呢?”


    胡孟剛心中最急,就說道:“走!別打尖了。”智囊薑羽衝催馬過來,問道:“這裏就是李家集麽?”喬茂道:“就是這裏。咱們要是不願意白天進鎮,可以一口氣趕到苦水鋪。不過路太長了,人不嫌餓,馬也得上料啊!”


    蹄聲淩亂,問答聲沉。俞、胡、薑忙把馬引到路旁,一齊離鞍,九股煙也下了馬。張眼四顧,曠野無人,薑羽衝道:“還是進鎮吧,恐怕坐車的那二十幾位也許進鎮打尖,等著咱們呢。”俞劍平道:“可是的,咱們忘記跟他們定規打尖了。”


    於是眾鏢師又紛紛上馬,投入李家集,進店打尖。不意那先行的五輛太平車走得很快,問及店家時,這幾輛車早走過去了。大家連忙進膳,喝了茶,重又登程。出了鎮甸,猛抬頭隻見前邊有一匹快馬,如飛地馳去。九股煙在前邊引路,急急地勒馬,高聲向俞、胡叫道:“老鏢頭,這匹馬多半又是點子放哨的!”


    俞劍平遠遠地望去,果然這匹馬趨走如飛,跑得極快。馬上的人騎術很精,眨眼間,便走出半裏多地。眾鏢客叫道:“追上去看看!”俞劍平道:“薑五哥,你看是追好麽?”薑羽衝道:“這個,也可以鰾鰾看……”


    一言未了,九江拳師阮佩韋和信陽嶽俊超,年輕氣猛,早將坐騎一催,豁剌剌地趕下去。跟著奎金牛金文穆也道:“倒要看看這小子是什麽長相。”也把馬鞭一揚,跟追下去。於是俞劍平、胡孟剛、薑羽衝一齊策馬,跟蹤追趕。


    這十幾匹馬一跑,頓時浮塵大起,蹄聲曆落,冒起丈許高的一縷煙塵;引得路旁才上地的農夫個個拄鋤而觀。其中頂算俞、胡二人的馬好,因為是他們本人的坐騎,所以跑得很快。嶽俊超也騎的是自己的馬,立時如箭馳一般,越過群馬,當先奔過。阮佩韋、奎金牛放馬最先,可是馬力不濟,走出不多遠,便已落後。智囊薑羽衝,借的是竇煥如鏢頭的馬,腳程稍遜,落在俞劍平的馬後了。


    但見前麵那個騎馬的人,回頭瞥了一眼,把馬鞭“拍拍”地一陣亂打;那馬竟好神駿,大概又是生力馬,豁剌剌地跑下去。俞、胡的馬一時竟趕不上。這樣追趕,格不住時候長,一口氣直趕上二三裏地,胡孟剛的馬竟跟那人的馬相隔漸近,展眼隻隔一二箭地了。騎馬的人回頭狂笑了一聲,猛然加鞭,不循正路,落荒而走;繞過一帶竹林,反而折向斜路。這樣再追下去,便距苦水鋪越走越遠了。


    鐵牌手胡孟剛跑得馬噴白沫人揮汗,回頭一看,俞劍平的馬在他身後三五丈以外,薑羽衝的馬又在俞劍平的身後三五丈以外。胡孟剛大叫道:“前邊朋友留步!”那騎馬的回頭喝采道:“好馬,好騎術!賽賽啊!”越發地落荒跑下去,胡孟剛越發地拍馬追下去。薑羽衝在後連連揮手道:“俞大哥,俞大哥,快叫胡二哥回來吧,別追了!”


    鐵牌手勒馬回顧,薑羽衝狠狠加鞭,與俞劍平雙雙趕來。鐵牌手把馬緩緩圈回,拭汗回顧,餘怒未息。等到薑羽衝到來,便迎頭叫道:“薑五哥,咱們怎麽不把這小子留下?擠他狗養的一下,教他也嚐嚐咱們弟兄的手段!”


    薑羽衝笑道:“胡二哥,你這大年紀,還這麽衝的火氣。這隻不過是一個放哨的小賊罷了,值不得跟他伸量,倒耽誤了咱們的路程。我們現在還是趕到苦水鋪,跟劫鏢的賊頭正正經經地一較高低。”俞劍平道:“這個東西多半是故意誘咱們走瞎道,追他無用。”


    幾個人調轉馬頭,仍回原路,加緊趲行;又走了一程,苦水鋪遠遠在望,隻是那前行的五輛車,由這一耽誤,不但沒有追及,一路上連影子也沒有看見。九股煙勒馬回頭,對俞、胡說道:“二位鏢頭,前麵就到了。我們是把閔、魏、周三位招呼出來,還是一直進店?”


    薑羽衝略一尋思道:“我們的動靜太大,我猜想賊人已經得信。我們還是一直進店,就給他們明來明往,用不著過分地掩飾了。”十二金錢俞劍平點頭道:“賊人一定曉得我們來了。”扭頭問道:“喬師傅,這苦水鋪有大店沒有?我們人多,還是分開了住。隻是我們那五輛車哪裏去了?莫非……”說到這裏咽住。九股煙答道:“有大店,我們先住的集賢店就不小。”奎金牛金文穆接答道:“五輛車許是走在我們頭裏,先進鎮甸了。”薑羽衝低頭驗看轍跡。信陽武師蛇焰箭嶽俊超插言道:“進苦水鋪就知道了。別看咱們騎馬,在路上耽誤的工夫太大了。”


    這一群鏢客由九股煙引領,進了苦水鋪,一徑投到集賢客棧大門之前。九股煙翻身下馬,趟子手給他牽住牲口。九股煙雄赳赳、氣昂昂地提馬鞭,走到門店內,尖著嗓子叫道:“夥計,夥計,有幹淨房間沒有?把上房騰出來!”立刻從櫃房中,應聲出來兩個店夥,一個像管帳先生模樣的人,把九股煙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高高矮矮二十幾個人。三個店家竟不接牲口,也不讓客人,反而橫著身子,把門道擋住道:“客官,這裏沒有空房間了,你們幾位老爺往隔壁遷動遷動吧。”


    九股煙把一雙醉眼瞪道:“放屁!什麽沒有房間?”說話時,眾鏢客已紛紛下馬,那海州捕快也跟了上來。智囊薑羽衝和十二金錢俞劍平緊行一步,道:“店家,我們用不了許多房間,有個十間八間的自然很好;如果沒有,三間也行,我們可以遷就著住。”店家翻眼睛,露出很古怪的神色道:“你們諸位是從哪裏來的?可是海州來的麽?”九股煙挺著腰板道:“哼,你這家夥倒有眼力!”


    薑羽衝吃了一驚,“店家,你說什麽?”店家賠笑道:“爺台,我沒說什麽。我說我們這裏實在沒有空房子了,我們可不敢把財神爺往外推;無奈,這裏連半間房子也沒有了,都被人家包去了。”


    店家盡管這麽說。薑羽衝和俞劍平互使眼色,心知有事,正要開言;幾個青年鏢客都耐不住了。這時正在午後,驕陽酷熱,人們個個渴得咽喉冒煙,恨不得進店歇息;早有七八個人亂哄哄的,牽馬硬往裏鑽去。店家急攔不迭,仍在支吾道:“爺台,沒房子,真是沒房子。”


    不想幾個青年鏢客直入店院,立刻尋著正房五間,西房三間,都空閑著沒人住;隔窗孔往內看,也沒見放著鋪蓋行李。幾個青年頓時大嘩。九股煙尤其英勇,揚著長鞭,呼喝道:“開店的,快給爺們騰房!你說沒房,這是他媽的龜窩不成!瞎了眼的王八蛋,你拿爺爺當冤種麽?”店家忙道:“乜乜乜,你老別罵人,那是人家早花錢包下的。都有個先來後到,我們可哪敢往外騰啊!”


    喬茂道:“奶奶個皮,你說什麽!有房憑什麽不讓爺們住?爺們欠下了你媽的宿錢了麽?”把店家罵得翻白眼,齊聲說道:“我說,你老有話好說,別罵人。都是出門在外,誰家都有爺爺奶奶……”


    一言未了,“啪”的一聲,九股煙的一馬鞭,抽在一個店夥的臉上。店家鬼號一聲,抱著臉大叫道:“你怎麽打人?我們沒有房,我還能給你們硬往外趕別人不成?你幹什麽罵人,打人?”這店家也是個強漢,隻是被十幾個鏢客圍住,也不敢還罵了。那另一個店家卻還認得喬茂,不由說道:“你老是熟客!”九股煙罵道:“熟客,還是你媽的熟客呢!爺們又不短你的飯錢,也不欠你宿錢,少套交情,趁早給爺們騰房。奴才,瞎了眼的奴才,你誠心欺負客人?你他媽的知道爺們是幹什麽的,你還跟爺們找別扭,足見你是有仗腰眼子的了……”(葉批:罵得陰損。)


    那海州捕快吳連元也是個又渾又橫的家夥,搶上來一拉喬茂道:“哪有那麽多廢話對他講,打他個小舅子的!”掄起馬鞭,照店夥就打;店夥再不吃這眼前虧了,扭頭就跑,大喊道:“掌櫃的,我們搪不住這些爺們!”


    店中大亂,店東忙跑出來應付。十二金錢俞劍平、智囊薑羽衝見九股煙鬧得太不像樣,忙叫了一聲:“喬師傅!”又推胡孟剛過去攔勸,把捕快也勸過來。俞、薑二人和金文穆、馬氏雙雄,徑到櫃房與店東講客氣話,讓他給遷出幾間房。


    俞劍平做事小心,又向店家打聽這包房子的是什麽人。店家說:“是開鏢局子的。”


    俞、薑愕然道:“要是同行,咱們占了人家預定的房間,那可太難堪了。”金文穆和馬氏雙雄道:“要是同行,更好勻了。店家,這定房是哪家鏢店?”


    店家道:“人家是江寧府安平鏢店,鏢頭姓俞。”眾鏢客一齊驚奇道:“什麽?”店家重複道:“安平鏢局姓俞的達官包下的。”(葉批:妙妙!此一伏著,當真出人意表。)


    薑羽衝望著十二金錢俞劍平,不由哈哈大笑道:“俞大哥,真有趣!這就叫做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店家,你來!我跟你打聽打聽……”把包房的是幾個人,和年貌、口音、來蹤去跡,多早晚才包下的,留下什麽話沒有,細細地向店家盤問了一番。店家說:“昨天晚半天才包下的。隻來了兩個人,都是年輕的壯漢,全是遼東口音。氣派很衝的,交下二十兩銀子作定錢。在五天以內,不管他們用不用,決不準轉賃給別人。他們說:‘就是官麵上要,也隻管拒絕他……’”


    十二金錢俞劍平捋著胡須聽了,冷笑幾聲。忽然換了一種麵色,對店家說:“既然也是鏢行,那更好了。我告訴你,你不用為難,我們是一家人。就是包房子的人來了,我們自己就跟他通融了。”對薑羽衝道:“我們也不必隻勻西房了。索性連上房也暫借一兩天吧。”又盤問了一些話,起身出離櫃房。不想他們幾個老成的鏢頭還在這裏對付,幾個年輕的鏢客,九江阮佩韋、膠州李尚桐、泗水葉良棟、滁州時光庭等,已一擁而進,硬將上房門弄開,罵罵咧咧,招呼夥計牽牲口、打臉水、泡茶。人多勢眾,店家捏著鼻子照應,惴惴地好像大禍將臨似的。


    這幾位老成的鏢客進入上房,馬氏雙雄道:“俞大哥,怎麽咱們一動一靜,都教賊人探聽出來了呢?莫非咱們身邊,竟有臥底的賊人不成?”金文穆道:“那可難說。”


    薑羽衝道:“金三爺可別這麽想。這決不是從咱們自己人裏麵走漏的消息,乃是賊人從外麵揣測出來的。咱們明目張膽地來找他們,他們就知道咱們的動靜,又算什麽?咱們還是先辦要緊的。”眼看著九股煙喬茂洗完了臉,喝完了茶,薑羽衝這才催促道:“我們頭一撥人和五輛車,怎麽現在還沒有露麵?還有閔、魏、周三位,喬師傅你費心把他們找來吧。”


    九股煙道:“他們三位就在西頭小巷一家小店裏,哪位陪我去一趟?”胡孟剛道:“你自己去,還不行麽?”九股煙道:“我自己去好麽?”


    薑羽衝道:“多同兩個人去更好。好,我說歐師傅、阮師傅,你們二位陪喬爺去一趟。”


    歐聯奎、阮佩韋立刻應諾,站起來要走。薑羽衝又向嶽俊超、馬氏雙雄、李尚桐舉手道:“嶽四爺、馬二哥、馬三哥、李師傅,你們四位多費心,出去尋一尋咱們那五輛車去。”奎金牛道:“這五輛車簡直太古怪了,十成八成要出錯。”馬氏雙雄道:“出不了錯,他們也許走錯了道,我哥倆去找找看。也許他們投在別家客棧了,正等咱們呢!這裏的地理,我們可不大熟。”


    俞劍平道:“薑五哥,還是由喬師傅領頭,先找閔成梁三位,再找那五輛車。”胡孟剛道:“對,就做一次去很好,去兩三位也就夠了。”薑羽衝堅持多去些,並且教每人都別忘了帶兵刃;胡孟剛認為薑羽衝小心過分了。俞劍平道:“劫鏢的匪徒膽大妄為,什麽出圈的舉動都許施展出來,倒是小心點的好。”歐聯奎等依言帶上短兵刃。九股煙早不待叮嚀,把那把手叉子插在繃腿上;又催青年鏢客李尚桐、阮佩韋,也將兵刃帶上。然後兩撥人合為一撥,一同出離房店。


    九股煙喬茂把馬連坡大草帽往下按了又按,連眉毛全都罩上了。出離店門,東張西望瞥了一眼,便低著頭急走。歐聯奎等緊緊跟著,從後說道:“喂,喬爺,慢點!天太熱,忙什麽?”九股煙回頭一扭嘴道:“快點吧!”像跑似的一直走到橫街,入了狹巷,方才放緩腳步。路北第七個門口,白灰短牆挑出一隻破笊籬,便是那座小店。九股煙回頭來,用手一指道:“到了。”五個人一齊跟來。馬氏雙雄皺眉道:“怎麽住這小店?也難為他們哥幾個了。”歐聯奎低言道:“強敵窺伺,少說話吧。”


    九股煙湊到小店門前,往店粉牆上看了半晌,才對歐、馬等人說道:“還好,他們三位全沒有離店。”(葉批:說有便無。此乃作者故弄狡猾處,慣由反麵下筆;閱者不可不知。)


    李尚桐道:“喬師傅怎麽知道他們沒有出店?”九股煙笑了笑道:“法不傳六耳。”幾個鏢師一擁入店,櫃房內轉出一個夥計,忙迎過來道:“列位,是住店的,是找人?”


    九股煙往旁一推道:“是找人,好大眼眶子;隻三天就不認得人了。南房小單間那三位客人在不在?”口說著,早舉步進院,麵向同伴一指道:“就在這房裏。”


    六個鏢客塞滿了店院,店東、店夥全出來盤問,眾鏢客不理。九股煙當門連叫數聲,沒人答應,立刻闖進小單間一看;隻有一個老頭兒,很詫異地正向外瞧。一見進來這些人,嚇得站起來道:“眾位老爺要找誰?”


    九股煙喝道:“少說話!”一翻身出來,忙到各房間裏搜尋。店夥一齊攔阻,眾鏢客喝道:“躲開點!”把全店搜完,竟不見紫旋風三人蹤影,也不見他們的行囊、兵刃。店東和司帳摸不清路數,滿麵猜疑,賠笑問道:“爺台,有什麽事?可是……可是找三天頭裏那三位客人麽?”


    九股煙瞪眼道:“哦!正是找他們。你小子翻什麽眼珠子,連我都不認得了?到底你們把他們三個人弄到哪裏了?”店主吸了一口涼氣,真不認得喬茂了。那天喬茂是化裝,此時卻是本來麵目。


    那天紫旋風、沒影兒和鐵矛周鬧店房,打傷店主,並已驚動了官麵。但是紫旋風等突然越牆而走,店主不得已,隻得打點了地方,把他遣去;滿以為白吃一頓虧,不想現在又有人找來。看這洶洶的氣勢,店主猜想紫旋風必是匪人,九股煙等必是辦案的人。遂滿臉賠笑,將九股煙等請入櫃房;不敢實說,隻得說這三個客人舉動可疑,惹得本地官麵注意,把他們驚走了。


    店主自想這樣答複,已經很好。不意九股煙“啪”的把桌子一拍道:“官麵嚇走了他們,簡直胡說放屁!你知道他們三位是幹什麽的?你可知道,我們是幹什麽的?”


    馬氏雙雄插言道:“店家,你不用害怕,我們是綴下案子來的。他們為什麽會怕官麵?到底他們三位上哪裏去了?你們快實說,不要隱瞞,恐怕於你不便,這裏頭有很大幹係。”


    店主向司帳看了一眼,兩個人麵麵相覷,越發估摸不透了。被六個鏢客一再擠兌,隻得吐露真言。把當日夜間之事,鬧店之情,如實托出,連聲認錯。九股煙向店家發作,李尚桐、阮佩韋也都要盤問詳情。馬氏雙雄和歐聯奎卻已聽出店家之語無甚虛假;催九股煙離開此處,向別處找去,又對店家說:“咱們回頭再算帳。”


    六人出店,站在小巷牆隅。歐聯奎問道:“喬師傅,你不是說他們三位沒離開麽?怎的他們三位又失蹤了?莫非他們墜入賊人陷阱不成?”


    九股煙道:“我也不明白,他們三個人明明給我留下暗號。不瞞各位,賊人可紮手得很。紫旋風這位爺太已狂傲,大大意意,總不聽我勸,倒笑我太小心了。保不定我走後,他們三人上了賊人的當。剛才店家不是說,有夜行人影在房上鬥麽?他們三位十成有八成教賊誘走了。”


    馬氏雙雄駭然道:“既然如此,這可不是小事。他們三人當真被賊誘擒,我們必得趕快設法,把他們救出來,我們不可耽誤了!”眼望李尚桐、阮佩韋道:“二位老弟,你們哪一位回店,快給俞老鏢頭送個信去。”


    阮佩韋、李尚桐道:“走!我倆這就去。”


    九股煙忙道:“二位別忙,這是我的事。咱們的軍師爺是教你們四位迎車,教我和歐聯奎師傅找紫旋風的;找不著,這該由我和歐師傅回去交差。”(葉批:縮頭烏龜向例如此。)


    歐聯奎道:“也許他們三人被賊人跟得太緊了,臨時挪了地方。我們先別驚動俞老鏢頭,可以先到別處店家,找找他們去。”馬氏雙雄道:“對!咱們分頭幹事;還是喬師傅領路,歐師傅跟著,到各店房查找一下。我們哥倆和阮賢弟,出鎮迎車去。李賢弟可以先回店,給俞鏢頭送一個信。他們也可以早得一步信,同大家琢磨琢磨辦法。”又囑咐歐聯奎、九股煙道:“歐爺、喬爺,你們二位查店時,不但找紫旋風等;還可以順腳看看咱們那五輛車。也許早來了,落在別的店了,也未可知。”


    六個鏢客立刻分頭忙起來。九股煙和歐聯奎把苦水鋪大小店房一一查到,結果一無所得。馬氏雙雄和阮佩韋出鎮迎車,轉了一圈,登高一望,看見那五輛車,自遠而近,迤邐走來。馬氏雙雄大喜,忙和阮佩韋迎了上去。


    這頭一輛車,便是單臂朱大椿、黃元禮。問及他們因何落後,朱大椿道:“咳,別提了,上了人家的當了。在李家集打尖的時候,咱們的人說話太放肆了,大概教人家聽了去。臨上車才發覺五輛車牲口的肚帶,全被人家割斷。鼓搗了一個多時辰,才弄好了,到底也不知是誰給弄的。半路上又有一個騎馬的家夥,奔來送信,說是俞鏢頭現在上高良澗去了,教我們改道。這小子分明是冒牌,他把我們太看成傻子了。我們就裝傻,想誘擒他。我和聶師傅誘他上車,不意聶師傅魯莽了些;被這小子警覺,躥上馬,跑掉了。我們要不瞎追他,也可以早到一會。你們現時住在哪個店裏了?”


    馬讚源道:“小有挫折,沒出大閃錯,就算很好。現在咱們人都在集賢棧落腳了。”黃元禮道:“怎麽全聚在一塊,不是原定規的分散開了住,省得太招風麽?”馬讚源笑道:“人家都知道了,咱們還掩蓋個什麽勁呢!”遂把來到苦水鋪,投店發生波折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單臂朱大椿稀疏的眉毛一擰,向馬氏雙雄道:“劫鏢的匪徒竟敢這等藐視鏢行,這倒很好,咱們就跟他往下比劃著瞧吧。馬二哥、馬三哥,我們這撥是住集賢棧,還是另住別處?”


    馬讚源道:“據薑羽衝說,隻要住得下,就不用再分開了。賊黨已經遍布各處,難免要乘機攪惑我們;人少了,倒容易吃虧。索性往一塊聚,實力厚些,也好應付。”


    這五輛車子有單臂朱大椿、黃元禮叔侄,武進老武師夜遊神蘇建明師徒三人和趙忠敏、於錦、孟廣洪等。還有幾位鏢客,是鎮江永順鏢店的梁孚生,太倉萬福鏢店的石如璋,雙友鏢店的金弓聶秉常等。此外便是鬆江三傑夏建侯、夏靖侯、穀紹光。其餘還有三個鏢行夥計,專管跑腿的。鬆江三傑和夜遊神,是新請來的武林朋友,相助奪鏢的。至於這幾位鏢客,內如金弓聶秉常等,也是失鏢的主兒;此次到場,一來助友,二來也是自助。當下眾人也就不再上車,跟著馬氏雙雄一齊步行。進了集賢棧,與俞、胡二鏢頭、智囊薑羽衝等相會。


    那一邊九股煙喬茂和歐聯奎,踏遍了苦水鋪,竟沒把紫旋風、鐵矛周、沒影兒找著。雖沒有找著人,卻探出一個消息。這苦水鋪共有三家大店,兩家小店;歐、喬二人本想挨家尋找,不想才到頭一處,腳登門口,便出來一個店夥,迎頭說道:“你老住店,請往別家去吧,這裏沒有空房間了。”


    九股煙愕然站住道:“你怎麽知道我要住店?”那店夥忙賠笑道:“你老不是住店,是找人麽?你老找哪位?”九股煙忙把紫旋風三個人的假名姓和衣履、年貌、年齡、口音說了。店家道:“這裏沒有。”盯著三位鏢師,眼珠子骨骨碌碌的,當門一立,不知揣著什麽心意。


    九股煙這回的態度,比方才和氣多了,呆了一呆,對歐聯奎道:“咱們進去找找?”歐聯奎不答;索性不提找人的事,反倒故意非要住店不可,借以試探店家的心意。


    這店竟跟集賢棧一樣,說是倒有幾間房,全被兩個幹鏢局子的放下定錢,包賃去了。歐、喬立刻恍然,這又是賊人的故智。盤問了一回,忙又轉到別家。不想一家這樣,別家也這樣。連走三家大店,竟像商量好了似的,全是昨天有人,把空房間悉數包去。一間兩間,三間五間,有房就要;全放下五天的房錢,全都自稱是幹鏢局的。


    武師歐聯奎遂向九股煙道:“我們不必再耽誤時候了,這都是賊人故弄狡獪。若依我說,他們三位也不必尋找了,這準是被賊人跟綴得太緊,三位已經另見隱秘安身之所了。我們來了這些人,聲勢又這麽大,他們三位一定能尋聲找來。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報告俞、胡二鏢頭,速謀應付之策為是。”


    九股煙灰心喪氣地說道:“還有兩家小店沒找,索性咱們都找到了,也好交代。”歐聯奎不以為然,順口答道:“也好,找找就找找,我看那是徒勞。”歐聯奎和九股煙挨次又把兩家小店走到。果不出所料,到一處耽誤一會;直找到申牌時分,大小各店俱都沒有紫旋風三人的蹤跡。就連小店,但有空房的,也都被人家包下了。賊人的布置實在周密而且狂妄。


    歐、喬二人無可奈何,這才死心塌地,回轉集賢客棧。九股煙一麵往回走,一麵唧唧噥噥,叨念道:“沒影兒這小子真沒影了,紫旋風也飛了,簡直是活倒黴蛋,我說歐師傅,你看他們三個是躲避賊人的耳目,隱到別的嚴密地方了;還是教賊人給架弄了呢?”歐聯奎唔了一聲道:“總是躲避賊人,挪開地方吧。”九股煙道:“我可不那麽猜。若教我看,這三塊料大大意意,自覺不錯似的,多半上了賊人的圈套,全教人家給架走了;這工夫還不知道他們三個誰死誰活呢?”歐聯奎唾了一口,道:“晦氣!你說的他們也太泄氣了,我不信。”


    九股煙且說且走,一拍屁股道:“你不信,我敢跟你打賭,我們本來規定的,不見不散。他們好磨打眼的挪了窩,那是為什麽?”說著,兩人已走進集賢棧。還沒進屋,就聽得屋中似有沒影兒說話的聲音,九股煙不由“咦”的一聲;歐聯奎側目一笑,也不理他,搶步走進屋裏;九股煙也忙跟了進去。


    屋中黑壓壓列坐許多人。主位是俞、胡、薑三人,對麵坐著的,居然是活蹦蹦的沒影兒魏廉!


    客位上在沒影兒的身邊,還有兩個生人。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細條身材,麵色微黑,細眉長目,英爽之氣逼人;身穿一件紫羅長衫,白襪青鞋,手裏拿著一把九根柴的扇子;乍看外表,文不文武不武,猜不透是幹什麽的。在他上首,是一個中年人:短身材,重眉毛,三十多歲,沒有胡須,腰板挺得直直的;穿一件灰長衫,白襪灑鞋,高打裹腿,十足帶著江湖氣;不拿扇子,摶著一對核桃。兩人正和俞、胡二人談話,沒影兒在旁幫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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