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丫頭做了個好夢。


    夢中,災年一去不返。


    靠山村收成豐盛,家家糧食滿倉,每個村民的臉上都洋溢著歡喜的笑容。


    就連以往那些嘲笑欺負她的小孩們,也都不再欺負她了。


    雖說父親到底是不在了,但家中那“第三個人”的位置,卻並沒有消失。


    隻是被另一個人頂替了。


    母親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臉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三個人每天都高高興興的,就這麽在一起生活下去。


    或許,這樣也很合適。


    但夢醒之後,沉重的現實立刻將幻想打得七零八落。


    小丫頭忍不住心頭一陣失落。


    她也是算著時間的,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穿好鞋襪下了床,簡單洗漱了一番便出了東廂。


    來到西廂,發現屋門緊閉著,她遲疑了幾息,敲響了門扉。


    然而,屋內遲遲沒有回應。


    沒人?


    小丫頭眉頭一皺,難道……


    這時,陸氏恰好步入中堂,見之問:


    “怎麽了琪兒?”


    她臉色憔悴,似乎昨夜沒休息好。


    “娘。”小丫頭聲音細弱,指著門後,“他……呢?”


    “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陸氏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聽在小丫頭耳朵裏,無異於響雷。


    盡管她心有準備,但這樣連最後一麵都沒能見上,讓她一時難以接受。


    陸氏臉上有些黯然,或許是因為昨夜托孤失敗,而心事重重。


    小丫頭聞言沉默了幾息,忽的要出門去。


    陸氏見狀問:


    “你是要去追他麽?”


    “嗯!”


    小丫頭輕輕點頭。


    她的眼底泛著紅,嘴角含著一絲委屈。


    “若他還沒走遠,或許能趕上,這麽長時間了,我還沒當麵好好謝過他。”


    陸氏聞言笑了,


    “我女兒倒是個知冷熱的,這樣我就放心了。”


    小丫頭一怔,不解的站在原地。


    陸氏上前,雙手按在她的肩上,


    “不必追了,娘要交代你幾句話……”


    她把女兒摟在自己懷裏,在耳畔輕聲叮囑:


    “今後要好好吃飯,不要挑食。”


    “一個人待著的時候,要多想些高興的事情,少想些傷心的事。”


    “還有,以後若與人起了爭執,也盡量不要念著人家的惡……”


    “別人若欺負了你,也盡量……盡量照顧好自己。”


    小丫頭瞪著黑漆漆的眸子,疑惑不解的瞥著母親的側臉。


    “娘,你為什麽……突然說這些啊?”


    陸氏偷擦了擦眼角,莞爾一笑:


    “沒什麽,娘要出去一趟,你在家裏乖乖待著。”


    說著,推開中堂的門扉。


    小丫頭這才看見,自家的小院子裏,已經站了幾十位村民。


    前排的幾個穿著惹眼的衣裳,畫著大花臉譜。


    後麵跟著鑼鼓儀仗,還有紙人紙馬。


    這場麵,這陣仗,看著像是為了迎接什麽人而準備的。


    小丫頭不解,靜靜看著。


    她見陸氏走到那些人麵前,低聲交談了兩句。


    隨後,回頭朝屋子裏深深望了一眼。


    小丫頭嘴張了張,一聲“娘”剛要呼出口,


    兩扇門扉卻如驟然降臨的夜幕,砰的一聲合上了。


    屋子裏好靜,


    靜到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小丫頭懵懂的心,不知為何,揪了起來。


    …………


    陸氏被這一眾村民簇擁著,踏上了出村的古道。


    前頭鑼鼓嗩呐開道,後麵紙人紙馬贅著。


    這套由喜事與喪事攢成的不倫不類的儀仗班子,像條臃腫而笨拙的長蛇,向著村後的大靈山腳,蜿蜒而去。


    老裏正在山神像前跪了一宿,一雙老腿早就麻了。


    他幾次挪動身子想站起來,可腿腳不過血遲遲使不上勁,也隻得作罷。


    “嘿!”


    不由得苦笑一聲。


    年輕時候,他可是這村子裏一等一的棒勞力。


    同輩人裏無論撂跤打架,飯量酒量,或是伺候地裏的莊稼活兒,沒一個能比得過他。


    可如今年逾七旬,早沒了往日的能耐。


    一身嶙峋骨肉,壯年血氣,架不住無情歲月的日日消磨。


    終究,還是與家中那口放了五年的漆木棺材同朽了。


    他兩手撐著拐杖,望向無雲的旱天一陣失神。


    身為裏正,他所憂心的總歸比旁人多些。


    眼下已經入夏,可礙於旱情,地裏的農時已經整整耽誤了兩個月。


    就算山神爺顯靈,讓地裏的苗子明天就抽芽兒。


    可到了秋收時,產量比起往年怕也是要大打折扣,至少得損失個三四成。


    若按十損其三來算,所產出的稻穀攤到每人每年,最多也不過五百斤。


    脫粒後,則不到四百二三十斤。


    這其中,還得留下兩成半作為來年的稻種。


    如此算下來,最後每個村民剩下的實際口糧,隻有區區三百斤。


    再攤到每人每天,不到七兩。


    七兩……


    這個數字,像他這樣的老頭子倒還將將夠吃。


    可輕壯們,娃娃們可怎麽熬?


    “日子不好過啊……”


    他謂然歎息。


    恐怕,也隻能寄希望於此次祭祀,山神老爺多發發慈悲。


    若能多降些雨水,拔一拔地裏的產量,這樣或許可以讓靠山村的子民平安的熬過災年。


    …………


    身後傳來一陣鑼鼓喧騰的響動,伴著大批人的腳步,由遠及近。


    他心裏有數,沒有驚動。


    “裏正爺,人帶來了。”


    兩個後生上前要將他攙起來。


    “不用。”


    裏正公推開二人,借著手裏的孤拐強撐起身子。


    看著硬朗,


    其實背過去的手卻偷偷的捶著早已麻木的後腰。


    將矍鑠的目光在人群中打量了一陣,最後落在中央的陸氏身上,輕聲問:


    “跟娃都交代好了?”


    陸氏輕輕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老裏正默了一會,便轉過身背對著陸氏,似乎不想看到她的眼睛。


    “陸家媳婦,我知你心裏難受,可你也怨不得旁人,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就告訴你件事。”


    “你家那口子離家時的盤算,老夫心裏清楚,山神爺心裏也清楚,正因如此,他才遭了報應橫死在外麵。”


    聞言,陸氏眼神止不住的一抖,素手慢慢攥緊。


    “這次祭祀,山神爺之所以主動選上了你,也是對你一家的懲罰。”


    老裏正說著,臉上流露出幾分惋惜。


    “你家男人是個有學問的,對村裏也曾有過大功,我們大家都感謝他。”


    “可就算這樣,他千不該萬不該,對山神爺動了不敬的心思。”


    “自古以來,我們這一村的人,就靠著祂老人家過活。”


    他在法案上撚起一柱清香,朝神像拜了拜。


    恭敬至極。


    “自古……以來……”


    陸氏低頭咀嚼著這四個字,慢慢的,隻覺得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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