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人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王夢兒抬首和師兄對視,緩緩搖頭。


    周齊宇額角迸起一道青筋,沒忍住,往前衝了一步:“你查仔細了?”


    王夢兒不由皺眉:“我的手段,你還不相信麽?”


    公孫項冷笑道:“他不是不信你,是不甘心——周公子是恨不得將我夫人立斬於劍下才好!”


    周齊宇臉上乍青乍紅的,張口又閉上,喉嚨裏塞著茄子似的。


    “怎麽,周公子似乎還對結果不服?那不如老夫這就修書一封,給你們小天山派寄去,再請些人來評判,說起來,我和貴派的宋長老,還有那麽幾分交情——”


    周齊宇脫口而出:“不!”趕緊收劍作揖:“公孫莊主,今日之事……是周某莽撞了,在下也是除妖心切,不曾想考慮不周,衝撞了夫人,真是罪過。”說著對著紗簾又施一禮:“還望夫人恕罪。”


    公孫項冷哼一聲,環顧四周,道:“內子受了驚嚇,需要靜養,既然已經還她清白,便請諸位速速離開!”


    周齊宇鬧了個沒臉,不敢再說話,但其他幾人卻還有話要說的。


    簡大師第一個接過話來:“不錯、不錯,我就說夫人怎麽會是妖物呢,一場誤會,哈哈哈哈哈!”說著話,卻一步未動,更沒有離開的意思。


    丁醜接著道:“不過,還是有疑問未解。”


    公孫項長吸了一口氣,寒著臉正要強下逐客令,不成想被戚紅藥搶道:“隻有一個問題——請夫人明示,早上那兩位天師現在何處?”


    這也是其他幾人想問的——其實,若非那兩個天師進屋再沒出來,周齊宇也不至於這麽武斷就動了手。


    公孫項怒道:“你們有完沒完?!”


    紗簾後伸出一隻蒼白細瘦的手,輕拉他的衣角,幽幽一歎,“夫君,罷了,是妾身隱瞞諸多,才引得諸位天師生疑——隻是,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讓你知道,怕你涉險……現下看來,卻也不得不說了。”


    而後,公孫夫人道:“他們之所以再沒出去,是因為已經進入困妖陣。”


    “什麽?!”


    有人反映了過來,卻又有些不可思議的道:“莫非,莫非困妖陣的入口——”


    “就在這房內。”說話的人居然是丁醜。見其他人望過來,他不疾不徐地道:“入口,應該就是那麵銅鏡。”


    靜了一會兒,紗簾後,公孫夫人道:“丁天師好眼力,您是怎麽看出的?”


    丁醜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我師弟可曾來過?”


    公孫項望望紗簾,打量打量丁醜,視線在他那顯眼的箬笠上頓了一頓,遲疑地道:“閣下的師弟是?”


    丁醜道:“他姓江,騎驢。”


    聽到“騎驢”二字,公孫項麵現恍然之色:“是有這麽一位,不過,他已經離開了。”


    丁醜道:“他自己走的?什麽時候?”


    公孫項此刻仿佛又有了耐心,點手喚來一名莊客,那人自懷中抽出一本小冊,嘩啦啦翻動起來,數十頁後一停。


    “回莊主,江天師是一月之前離開山莊的。”說著,將冊子往前一遞,公孫項示意他拿給丁醜看。


    據說,丁醜的師弟受傷不輕,和他一同進去的那位天師則好一些,是他帶著江天師逃出來的。


    丁醜之所以揭了落霞山莊的銷金榜,也是為了尋他師弟下落而來,聽說師弟是被另一名天師帶離山莊的,也隻是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其他人暫時沒有問題了。


    臨出門時,王夢兒腳步遲疑,頻頻回首,公孫項不耐道:“王姑娘還有話要說?”


    戚紅藥走得快了些,已經到了院中,隱約聽到王夢兒的聲音傳來:“恕我直言,尊夫人這一胎,恐怕是保不住的,若早些拿去,母體還免得多受苦楚。”


    她聞言頓足,回頭瞧去,看不見屋內的情況,公孫項對這話作何反應,便不得而知。


    轉眼已近酉時,天色暗沉下去,大陣的入口既然已經坦明,眾人索性就將銅鏡從房內取出,暫且置於院內——不能出院,是因為銅鏡內的困妖陣和院裏的伽藍幻陣互為表裏,合在一處效力倍增,銅鏡一旦離開院子,恐怕就再難困住妖蓮。


    月色東升,眾目睽睽之下,鏡麵發出一道白光,院中光禿禿的青磚上,驀地多了兩具軀體。


    從衣著服飾可以看出,此二人正是白日裏那兩名消失的天師。


    隻是,那原本是兩個高大魁梧的漢子,如今衣服看起來卻極不合身,空蕩蕩的攤在地上,因為他們的身體已經幹枯而萎縮,皮肉緊緊的巴在骨頭上,顯得手腳柴火般纖細。


    眾人麵色凝重,簡大師率先上前,一探手自懷中掏出一柄似木質的杆子,想要撥轉過其中一具屍身的頭,沒成想剛一觸到,哢嚓一聲,那腦袋像是枝頭熟透的果子,從細硬的頸椎上脫落了。


    咕嚕嚕。


    滾了挺遠,撞到一人的鞋邊,停住。


    萬俟雲螭慢條斯理的躬身去拾,一雙小手快他一步,嗖一下抓走了幹枯的頭骨。


    他抬眼看去,戚紅藥微笑回望,口型微動,無聲道:太慢了。


    萬俟雲螭偏了偏頭,學著她無聲道:無妨,歸你。


    戚紅藥高舉起手,對著月色細看人頭,全神貫注得仿佛是在觀賞一件精美的瓷器,也不嫌髒,翻來調去,從七竅一直檢查到脖頸斷處,又掰開嘴巴細看。


    白十九看著她動作,有點兒呆了,“姑娘,你不怕他身上帶有妖毒?”他是一片好意,天然的有憐香惜玉之心,暗道:就算你是妖,那也一樣得防備中招呀!


    戚紅藥卻沒聽見他的話,隻凝神觀察人頭,神情愈發凝重。


    忽見她低聲道:“得罪了!”突然二指扣進頭骨眼眶,稍一用力,哢吧一聲,掀起了那片頭蓋骨。


    有幾個天師本來正盯著她的動作,見狀忍不住擰過身去,胸臆翻騰著隱隱作嘔。


    隻有萬俟雲螭慢慢踱步到她身邊,探頭一瞧,笑了:“腦髓都吸幹了。”


    戚紅藥斜眼睨他:“莫公子在笑什麽?你很開心?”


    萬俟雲螭道:“唔……沒有,隻是和你想到一處罷了。”


    戚紅藥抿了抿唇,將頭骨送身體旁邊。公孫項著人安葬兩位天師。


    院中的氣氛沉重而壓抑,許多雙眼睛,都投向兩個人的身上:一個是姓劉的野客,一個是簡大師。


    明天正輪到他二人入陣。


    劉姓天師緊緊盯著地上的死人,臉色也沒比死人好到哪裏去,月光下,可見汗一層層的冒出,晶亮亮,慢慢自額角匯集、滑落,令他鬢角處都打了綹子。


    簡大師沒有頭發,所以免了這種尷尬的現象。他看起來,倒比他的隊友更勇敢,更淡定。


    劉天師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麽,欲言又止。


    戚紅藥沒有圍在這一圈,而是趁著所有人沒注意到的時候,溜到門口那水缸旁,瞄了一眼。


    果然。


    這口缸已經滿了。


    濃稠的血,紅得發黑,幾乎要溢出缸沿。


    她抽了抽鼻子,沒有任何腥臭味,反有絲絲縷縷的清香飄來。


    她圍著院內轉了一圈,發現六口大缸,有三口已滿,餘下的或者半缸液體,或者隻有個底子。


    旁人對這缸內的詭異液體視而不見,或者說,他們看見的是另一幅景象——可戚紅藥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能看見這些。


    一轉頭,正聽見劉天師在請辭。


    他一個野客,即無多少法寶,也沒幾招厲害的絕殺技,能活到今天,關鍵離不了審時度勢的能力——還是那句話,再高的懸賞,也得有命去拿才是。


    公孫項聞言,隻是沉默了片刻,就接過他遞回的銷金令。


    劉天師垂著頭,朝眾人匆匆一禮,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門外。


    “如此說,明日我老簡是一個人進陣嘍?”簡大師那雙豹眼四顧,落在一張張或是遲疑,或是沉思的臉。


    周齊宇其實很想早點進陣,他也有那個降妖的自信,可是,他的計劃是跟師妹王夢兒一道進入,一來他們師兄妹配合已久,行動默契;二來,看前麵的狀態,那陣內必然凶險無比,若是一同進陣的人在關鍵時刻靠不住,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


    是以他遲疑。


    他遲疑,卻有幹脆的。


    “簡大師,明日我隨你去如何?”


    眾人聞聲望去,隻見一道纖細的身影慢悠悠走上前來,麵帶微笑。


    等戚紅藥回到房內時,望了眼刻漏,已近子時。


    她和衣躺下,覺得今日格外的疲乏,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清晨,一聲嘶吼劃破天空,身體在大腦還反應不及的時候,就魚躍而起,戚紅藥站在床上呆了半晌,才醒過神來,耳畔聽見一個變了調兒的聲音:“師妹——!!”


    戚紅藥飛身趕奔吼聲傳來的方向,匆忙間,餘光往隔壁院落一掃,隻見大門緊閉,裏麵分毫動靜也無。


    四方有數道人影起伏,片刻間,都趕到了周齊宇師兄妹所在的院落。


    院門大敞,周齊宇跪在地上,懷中抱著他師妹。


    王夢兒死了。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是周齊宇。


    ——這很正常,因為他們師兄妹本來就在一處住著。


    王夢兒的死狀很詭異。


    周齊宇說,他每日寅時便起身,在院中練半個時辰劍,估摸著快要到開啟陣法的時刻,便去叫師妹一起動身前往觀瞧。


    然而敲了許久房門,師妹的房中卻遲遲沒有動靜,他擔心有什麽意外,不得已,隻好破門而入,一進到屋內,就看見了王夢兒。


    她背對著周齊宇,跪在地上,身體僵直,一動不動。


    “夢兒?”周齊宇隱約覺得不對,心生警惕,一步步湊近,右手已按在劍柄上。


    他轉到她的身前,看清了她的臉——


    王夢兒瞪著眼、仰頭望天,嘴巴張得大大的,叼著一截舌頭。


    她自己的舌頭。


    被人割下來,又塞回她的口中。


    消息很快傳開,在莊客和仆役間引起極大的恐慌:“陣法封不住妖物,它出來殺人了!”


    戚紅藥趕來後,看清這一幕,馬上折身撲奔公孫夫人的院落。


    仔細查看過那六口缸後,她發現裏麵的液體和昨日相同,沒有增加。


    ‘王夢兒恐怕不是死於妖蓮之手。’


    是誰殺了她?


    又為什麽要把她的舌頭割下來?


    方才,她在人群中找尋過,沒看見那莫七的身影,也沒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藥師,早上,那二人分明不在院中,他們去了哪裏?王夢兒的死是否和莫七有關係?


    戚紅藥思緒紛亂間,抬首望向那寂靜的房門——公孫夫人就在裏麵。


    她看看門,又看看那幾口缸,心中那股強烈的違和感揮之不去,不由抬腳往門口走去。


    鐵灰色的天空籠罩大地,這院落整體看來,就像一所巨大的監獄,而回廊上一根根柱子,便是監獄的柵欄,隻不知,身在獄中的是公孫夫人,還是他們這一眾天師?


    戚紅藥也不知自己接近那屋子要做什麽,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隻是下意識的,被吸引過去。


    屋內很靜。


    看看天色,就要到約定入陣的時間了,那銅鏡依舊收在夫人房內,但她仿佛還沒有起身的意思。


    戚紅藥心中奇怪:周齊宇那邊鬧這麽大的動靜,這裏竟然連個通報之人都沒有麽?


    想了想,她手向懷中一探,抽出個扁扁的口袋,往掌心控了控,一張剪紙小人兒飄落。


    戚紅藥磕破食指,用血在小人兒頭部一點,“它”便站了起來,伸伸懶腰。


    戚紅藥指指窗欞縫兒,小人兒分明沒有五官,但從肢體動作來看,很是垂頭喪氣,懶得動彈。


    戚紅藥:“……”沒辦法,自己生而被咒,天資受縛,難以學習高階道術,連這麽個基礎的人偶術,都施展不順,可是眼下除了這個,沒有別的窺探方法了。


    她瘋狂作揖,比了個“拜托”的手勢,小人兒抱著胳膊,總算磨磨蹭蹭的鑽進窗縫兒。


    接著,戚紅藥背靠窗欞坐下,流血的手指在自己額間一點,雙目緩緩閉上,腦中清晰的顯現出屋內情形。


    這種人偶術雖然方便,但除非是專修傀儡一門的天師,否則很難遠程操控——這也是為什麽昨天其他天師寧肯親身來此蹲守,也不願借助傀儡術的原因了。


    對專注提升戰力的天師而言,這實在是十分雞肋的道術。


    如今,戚紅藥這樣做,實在是冒著很大的風險,如果那公孫夫人沒有問題,被發現也頂多是有些尷尬不愉快——大不了被當成變態處理。


    可是,如果她的猜測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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