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萍兒。


    公孫夫人湊近了些。


    萍兒吃力的揚起頭,半邊臉是妖,半邊臉是人,看見她過來,眼神中迸出求生的光:“夫人……夫!”


    她突然頓住了,因為她看見,公孫夫人在緩緩的咽口水。


    夫人看她的視線也很熱切,那是人在饑餓之際,見到了一碗白米飯的神情。


    ——雖然不是什麽大菜,但也能頂飽。


    四麵八方,都是直立而起的根須。


    萍兒尖叫一聲,蠕動著身體想要逃跑,可是晚了。


    噗嗤——!


    劍鋒刺入血肉的聲音,總是不那麽動聽,熱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但頭腦反而因此冷靜了些許。


    周齊宇愣愣站在那,手裏的劍,正插在一個人胸膛,那是落霞山莊的一名莊客,他圓瞪著雙眼,臉上的表情因劇痛而扭曲,手攥住劍鋒,明顯是想阻止劍刃再深入。


    周遭的喊聲逐漸變大,潮水一般湧入周齊宇耳中,他有種如夢方蘇之感,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方才做了什麽,為什麽會……會殺人?


    剛才他似乎是在追那個姓戚的女天師來著?


    他還來不及想明白,就已經被人包圍了。


    公孫項看著自己的莊客被殺,怒喝一聲:“姓周的,你師妹的死還沒有查清凶手,憑什麽在我山莊胡亂殺人?!”


    山莊其他的仆役莊客們也是怒極,紛紛喝道:“你這廝發什麽瘋,先追那女天師不成,突然轉頭大開殺戒,而後便奪路奔逃——莊主,我看他師妹的死,弄不好就是他賊喊捉賊,一手造成的!”


    要說前麵幾句話,周齊宇還不敢輕易反駁,但最後這句話可是戳了他的心肝,當即暴怒道:“你放屁!我師妹昨日還好好的,今早就死到你們地盤上,公孫項,此事你若不能給我一個交代,待我回到師門如實稟報,定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公孫項怒極反笑,“小子,我不過是看在你師門的份兒上,才敬你三分,你還真當老夫怕你不成?!殺了我的莊客,還想走?做夢!”說罷一揮手,百十來人持刀的持刀,拿繩的拿繩,還有幾個甩著鏈子鏢,一看就是練家子,都一擁而上。


    周齊宇麵上雖是一副凜然不懼的樣子,實際早就汗濕重衫——他那些本事多靠靈力運作,或是先天罡氣——基本都是針對妖物的,如今麵對眾多武者,一時間竟然施展不開,隻是怒吼著揮劍亂砍。


    還真叫他砍翻了幾個,一時間鎮住了其他人。


    周齊宇這時候真是有些狼狽,發髻都散開了,滿臉濺血,慌亂四顧,突然掃見人群後站著丁醜、簡大師等人,似是在冷眼旁觀。


    他心思電轉,當即大吼:“諸位同道,我是被人陷害的!這落霞山莊的銷金令,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陷阱!公孫老狗不知用了什麽辦法,先殺了我師妹,又要害了周某——諸位若再袖手旁觀,最後誰也沒法活著離開這裏!”


    周齊宇本是慌亂之下,為求自保脫口而出這話,隻想將那些外來天師都拉到自己一邊,連他自己也不知,他無意中究竟道破了多少真相。


    丁醜和其他幾人交換了視線,簡大師摸摸自己的光頭,咋舌:“難辦呀,難辦。”而後轉頭問:“你們怎麽看?”


    丁醜道:“是有些疑點。”


    其他幾人有些不做聲,有些點了點頭,其實眼看周齊宇被圍攻,他們如何不心生警惕?


    說到底,大家都是被公孫項雇來的,雖說利益上有衝突,但於立場無礙呀!現在眼瞅著雇主追打同僚,就難免聯想到自己的安危上。


    簡大師眼珠轉動,哈哈一笑:“既然有疑點,那咱們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周公子被冤,是不是?”說話間,他已縱身躍入場中。


    ——周齊宇這廝固然是高傲自大、行事囂張,但一來他們立場一致,二來麽,他畢竟是小天山的弟子,今天這事情,若真給姓周的按死在此處,倒還好,可若弄不死他,或死得不那麽利索,傳出什麽消息去,來日小天山要算賬,他們這些冷眼旁觀的,隻怕都要跟著吃掛落兒。


    簡方方其實早已想通這其中的關節,但一直按捺著沒有動作,直到此刻,才覺出手最佳——若是太早,姓周的沒吃什麽苦頭,未必領情;再晚些,他真受重傷,自己圍觀這許久,就算出手相救,恐怕也要吃他記恨。


    不光他想得明白,其餘的也不傻,見他搶先行動,都暗罵一聲老狐狸,紛紛抽家夥躍入場中。


    這些人畢竟不是凡俗手段,虎入羊群一般衝開道路,圍到周齊宇身邊,跟對麵形成對峙之勢。


    公孫項眼看著這一幕,怒得手抖,戟指眾人:“你們——你們——”


    那些天師俱都麵色冷淡,丁醜向前一步,壓了壓箬笠,道:“公孫莊主,我們無意與落霞山莊為敵,隻是我自來到貴莊,有些事情心存疑慮,還請莊主能給個說法。”


    公孫項冷笑:“我好吃好喝供著你們,找你們來是捉妖的,你們領了我的銷金令,不但一無所獲,反來問我要說法?好哇,好得很,你們如此行事,待此間事了,落霞山莊必然要給諸位的大名好好傳揚傳揚!”


    聞言,那些天師臉色更難看幾分。


    他們之中多是野客,許多人都是靠著銷金令過活的,而有些銷金令的頒布者,很重視天師的聲譽,對一些聲名不佳、信譽有損的天師會拒之門外,若是沒有強大的師門背景,就隻好小心維護自己的名號,免得到時候空有一身本領,卻無人肯雇。


    公孫項此言,是赤裸裸的威脅。


    丁醜卻不為所動,箬笠下一雙冷眼,隱含殺氣望向他:“公孫莊主,我隻問一件事——我師弟當真活著離開這裏了麽?!”


    公孫項明顯沒想到他會提這麽個問題,頓了一頓,道:“這是自然。”


    丁醜看著他,突然厲喝:“我師弟分明死在此處!”


    這一聲如晴天落雷,公孫項身子一震,目中閃過一絲愕然,很快鎮定下來,冷冷一笑,道:“你說他死在此處,屍骨呢?證據呢?你空口白牙就來構陷,真以為我公孫項軟弱好欺不成?!”


    丁醜敢這樣說,當然是有證據的。


    他和江寅,本來是有師承的,雖然小門小戶,但也好過尋常野客。隻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導致二人叛門而出,自謀生路。


    丁醜對師門沒啥感情,但對於這個同病相憐的師弟,還一直記掛於心,每年都要聚商一兩日,也算生命中少有的牽絆。


    可是,今年到了時間,師弟卻不見蹤跡,丁醜在約定之處等了三日,心頭隱隱生出不妙之感,幹脆動身尋找,隻知道師弟最後一次接的銷金令,便是這隱霧妖蓮一事。


    從那以後,再沒人見過他。


    但一進入山莊,丁醜就斷定師弟已遇害——他即知落霞山莊是江寅最後現身之地,當晚便動用特殊手段,粗略搜尋了一番——這也是他熟知師弟行事習慣的緣故,果不其然,在一處空著的院落中,發現了江寅留下的字跡。


    師弟總愛將捉妖心得隨手記錄下來,字跡是靈氣所寫,肉眼難見,丁醜卻可以通過師門秘術讀取,從牆壁上留下的文字,可知江寅發現山莊中一些古怪之處:公孫夫人行動詭秘,隱霧妖蓮隻聞其名而不見其形,最可疑的,是那麵銅鏡——據說是困妖陣的入口,可是進入的天師,都是有來無回。


    牆上的訊息寫的有些粗糙無序,似乎江寅當時也心煩意亂,到後來,已經不成句子,隻有“銅鏡”二字不斷循環,大大小小,寫滿了大半牆壁。


    問題隻在於:他是不是除妖失手而亡?


    一開始,丁醜滿心以為是那隱霧妖蓮太凶悍,江寅鬥其不過,才喪命。


    但那日,他問起公孫項,對方居然說,江寅是活著離開這裏的,這分明是謊言,從那一刻起,丁醜就注意上了公孫項。


    眼下,他將自己來的目的,以及對師弟之死的推測和盤托出,聽得其餘幾位天師對公孫項頻頻側目,剛有些動搖的想法轉瞬又堅如磐石——這落霞山莊當真有異,他們得暫時放下利益衝突,先從此處脫身為上。


    公孫項聽完了丁醜的話,默不作聲,竟然沒有辯解。


    周齊宇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指著他大喝:“老匹夫你用銷金令騙來許多天師,又以殘忍手段將他們,用心何其歹毒!我師妹——我師妹究竟是不是你殺的?!”


    公孫項聞言,臉上也不見怒色,隻是陰沉沉的抬眸望著他,半晌,突然笑了,輕輕的、耳語般道:“那賤人竟然說我的孩兒不能降生,難道不該死?難道不該割了她的舌頭麽?”


    周齊宇呆住了,萬沒想到,就因為師妹提醒他胎兒難以保全,竟找來殺身之禍。


    簡大師等人聞言也深覺他不可理喻:“公孫項,你瘋了!”


    “我瘋?”公孫項突然放聲大笑,陡地,笑聲一收,斷喝道:“都給我上,殺了他們!”


    ……


    密林深處,一隻巨大的白狐狸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水潭,撲通一聲跳了進去,反複搓洗,恨不能把皮扒下來看看。


    忽然,它舔毛的動作一頓,牙齒齜著,凶相畢露的瞪著一個方向。


    一道頎長的身影自林中步出,對他道:“收起你那張傻臉,趕緊上來。”


    白狐一愣,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自它口中冒出:“萬俟?”


    白光閃過,狐狸消失,轉而一個白衣青年出現在潭邊,滿臉期待的看著青衣人:“事情辦妥了?公孫夫人就是隱霧妖蓮對不對?妖丹拿到沒?”一連串的問題,隻待對麵一點頭,他就準備歡呼,總算能離開這鬼地方,不用再跟那些真真假假的天師碰麵了!


    可惜,天不遂狐願。


    萬俟雲螭在那可憐巴巴的期待目光中,冷酷的搖了搖頭。


    “為什麽!”


    他沒管一臉悲憤的白十九,轉而將視線投向那片湖水,忽然想起什麽,臉色一黑:“你剛才在裏麵洗澡?”


    “是啊,被個臭壁虎噴了一身鬼東西,誒,你幫我看看後背還有沒有——”


    萬俟雲螭實在有點兒不想下水,他還沒化形的時候,就不是很喜歡在水裏泡著,更何況,這還是騷狐狸的洗澡水,攪得發渾了都。


    白十九沒發現他微微發僵的樣子,猶自嘟囔:“你那主意可糟透了,非要我扮做戚姑娘,結果怎麽樣?引來個喜歡亂抱別人的瘋子壁虎,口感還一點兒也不好……”


    萬俟雲螭回過神,微微皺眉:“你說什麽?”什麽壁虎瘋子的?


    白十九卻一拍腦門,想起什麽來,“對了,你看這個!”


    他把從避役身上得到的銅鏡拿給萬俟雲螭,“是不是很眼熟?我看著,跟公孫夫人那個很像,是同一塊嗎?”


    不可能是同一塊。萬俟雲螭垂目打量這鏡子,他是親眼看著那銅鏡將戚紅藥吸進去的,公孫夫人的那塊還在她手裏。


    不過,單從外觀來說,兩麵鏡子幾乎一模一樣——這花樣也很特殊,背麵雕刻的似乎是……甲蟲?


    鏡子麽,其款式雖也多種多樣,但大差不差的,都是些花開富貴、龍鳳呈祥之類的圖案,取個吉祥之意,似這種甲蟲圖,還真是少見。


    萬俟雲螭修長蒼白的手指輕輕拂過鏡子的雕花,腦海中搜索著這種蟲子的信息,但一時想不起來什麽。


    還是先下水一探,看看這波月潭底是否有線索。


    白十九等在岸邊,百無聊賴的,過了半個時辰,隻見原本風平浪靜的潭水嘩啦啦翻湧起來,一個巨大的暗影自潭底湧現,離水麵越來越近——


    “喂,喂喂喂喂喂喂——!”白十九急速後退,遠離水潭,邊跑邊喊喊:“剛晾幹的毛!”


    嘩啦!


    完了,晚了。


    巨蟒上身躍出水麵,帶起瀑布般的一陣子,稀裏嘩啦,給岸邊澆了個透。


    白十九淋得落水狗似的,回頭怒吼:“你——!”驟見萬俟雲螭那極難看的臉色,話就變了:“什麽也沒找到?”


    萬俟雲螭上岸恢複人身,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水,雙目沉沉:“找那妖蓮——”忽然腳步一頓,喃喃道:“她既然敢騙我,想必不會繼續留在落霞山莊。”忽而轉身道:“你往下山路去堵她。”


    白十九問:“那你呢?”


    萬俟雲螭微笑:“我給了她機會,可她不想要,那自然有別人會要。”


    白十九看他那摸笑,禁不住打了個寒蟬,問:“誰?”


    “公孫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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