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之際市井繁盛,天下奢靡之風大起。


    豪紳士人多豢家仆,累民甚重,朱熹遂立道學,以‘存天理、滅人欲’為名,教士人寡欲以輕民負。


    在黃光升眼裏,朱子之學固然僵化,但也絕不是陸王心學能取代的,朱熹滅的是士人、豪紳的‘欲’,輕的是百姓的‘負’。


    心學以‘六經注我’之名,縱情享樂,他們倒是快意人生了,但他們享樂的代價卻一滴不少的澆在了百姓頭上。


    黃光升是福建人,又曾供職江南,無數次眼見到普通商賈都要豢養數千奴仆以供其全家享樂,這些人不事農桑,但每人每日卻少不了一斤半的口糧供應,每人每年便是五百餘斤。


    這是江南一畝地兩季全年的收成。


    這幫人的口糧不管如何獲得,最終都是要田間農戶供應,一個商賈便要這麽多奴仆,天下吹捧心學之士人、商賈又何止十萬。


    如果真的能‘注’出什麽驚世之學也就算了,有賣有得,也算公允。


    可心學濫觴自憲廟陳獻章迄今已近百年,心學於國事不見半點建樹反倒致使民生日艱、每況愈下。


    為了心學這幫人的‘六經注我’,每年都要‘注’掉足夠供應九邊百萬邊軍的口糧。


    誠可謂竭民之力以供陸王,陸王無一德以報民。


    在黃光升眼裏,嚴嵩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國賊,徐階推崇的陸王心學卻是實打實的亡國之陋學,社稷之流毒,衣冠之巨盜,長此以往,必有傾覆之患。


    也正是因此,在今天之前,徐階見到黃光升時還是趾高氣昂,而今日徐階的恭順,更令黃光升鄙夷。


    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是黃光升的唯一感悟。


    四人走進北鎮撫司衙署。


    黃光升這才扭過頭來看向身後的徐階,故作疑惑道:“為何不見大理寺邱克謹?”


    洛縉大鬧午門彈劾邱順的事情,早已是人盡皆知,黃光升自然知曉,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這麽一出。


    這種事情,外人看熱鬧,知情人早就已經笑掉大牙了。


    經洛縉這麽一鬧,嚴世蕃如若起死回生,徐階二十年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每當想到這些,黃光升都忍不住多吃兩碗米飯。


    被黃光升戲耍的徐階臉色有些難看,但還是沒有說破。


    “大理寺公務繁重,咱們再等等便是。”


    四人就這麽依次落座。


    就在這個時候,一名書吏突然快步跑進北鎮撫司,徑自走到了黃光升麵前。


    在黃光升耳畔附耳說了幾句之後。


    方才還在談笑風生的黃光升臉色驟變,兀自看向身旁的朱希孝問道:“大金吾,可否借值房一間?”


    朱希孝沒有半點猶豫。


    “自無不妥,黃部堂後衙請。”


    黃光升就這麽招呼都沒打一聲,直接離開了前衙大堂,將徐階師徒兩人晾在了堂上。


    朱希孝倒是朝著二人訕笑兩下拱手致歉。


    ……


    北鎮撫司後衙值房。


    朱希孝、黃光升兩人同坐在值房內。


    “遲飛甲私自進城,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盡早通稟?”


    翠微山再怎麽說也是天子腳下,朝中沒有人護持著,這幫人不可能在京郊站得住腳。


    方才那書吏麵露難色,黃光升見狀,道:“緹帥不是外人,直言便是。”


    “喏。”


    聽到黃光升這麽說,那書吏才如釋重負。


    “堂尊,堂尊前幾日閉門謝客,小的無法通稟,今日這才得以報知堂尊。”


    黃光升偷瞥了一眼朱希孝,而後輕撚著茶蓋問道:“他遲飛甲這是吃錯什麽藥了?”


    “之前有人砸了洛道庭的牌位,他們給洛道庭報仇去了。”


    “他們怎麽知道的?!”


    “是聽給他們送豆腐的侯三說的,那兩人去洛家時剛好被侯三瞧見。”


    “可傷了人?”黃光升繼續追問。


    “沒有,他們說那人正在倒徐,怕壞了堂尊大事,故此沒有動手。”


    黃光升眉頭緊鎖,直覺告訴他這事沒有這麽簡單。


    “倒徐?那人叫什麽名字?”


    “說是叫何泌昌。”


    黃光升聞言不由失笑,他之前就猜到,洛縉十有八九是被嚴黨推出來的,沒想到今天就實錘了。


    思忖片刻,黃光升便起身拱手道:“緹帥,在下告辭。”


    “黃部堂,您走了這法司例會怎麽辦?”


    “我得先進宮一趟將此事報與君父知曉,他們想議讓就他們議去吧,咱們坐山觀虎鬥,豈不美哉?”


    黃光升的笑意難以遮掩,兀自起身將烏紗帽扶正。


    他巴不得清風寨這幫人把動靜鬧大些。


    這幫人身上背的案子一旦查起來,不光是徐階,連徐階背後這幫什麽左右王門也要被連根拔起。


    也算是他為國鋤奸了。


    不等朱希孝回應,便已經朝北鎮撫司後門走去了。


    ……


    “走了?!他這就走了?!”


    “這個黃明舉好生無禮,簡直不當人子!”


    聽到朱希孝說黃光升已走,張永明兀自拍案而起痛罵起來。


    合著黃光升今天參加這例會什麽事情都沒幹,就是將師徒二人羞辱一頓?


    他能忍到現在已是不易,放在平日裏,哪怕是嚴嵩還在時,各衙司也不敢如此輕慢於他。


    “行了,你難道非要再逼出一個邱克謹嗎?!”


    徐階揉了揉太陽穴,嗬止了不住踱步的張永明。


    因為他知道,黃光升確實有這麽做的本錢,黃光升不像嚴家,把柄多的跟仙人掌一樣,黃家遵程朱,鄙商賈,全家攏共就隻有五六千畝田產,即便是在鄉裏有些不體麵的勾當,拿到朝堂上來說,也不算個什麽汙點。


    堂堂朝廷二品,災年借給農戶幾百斤糧吃些利息兼並些土地,無地的佃戶也就隻是讓閨女來家裏當個不拿工錢、管吃管住的婢女,回家一看連身子都沒被糟蹋,這也算是個罪過嗎?


    拿這種事彈劾黃光升,丟人的是徐階。


    對付這種人,徐階能做的,也就是徹底搞定嚴家之後,再找個機會讓黃光升致仕回鄉,少在朝上礙他的眼。


    被徐階嗬止後,張永明這才惺惺作罷。


    就在這個時候。


    一名身穿丹黃帛衣的錦衣衛力士快步走進正堂,拱手道:“稟緹帥、徐閣老、張部院,大理寺邱寺卿同二位評事到了。”


    ps:感覺這章可能會有爭議所以補充一下,封建王朝的人地矛盾,其實從來都沒有到‘無地可墾’的地步,隻是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百姓就停止墾荒了。


    比較鮮明的例子就是明清兩朝的土地數據,張居正變法清丈耕地數據約為7億畝,乾隆時期約為10.5億畝,現代則是19.14億畝,而且現代還另有約1.6億畝的城市建設用地、約3億畝的茶果園地,約5億畝的退耕還林,現代一畝約為666.67m2,而明清時期一畝約為614.4m2。


    曆朝曆代實際上從未達到物理意義上的土地承載極限,隻是達到了社會學意義上的土地承載極限,哪怕是綜合生產力因素,及至明末至多也就是開墾了1/2左右的耕地,具體反應到個體感知上,就是明明還有很多土地可以開墾,卻沒有人願意去墾荒了,而可怕的是此時人口仍舊保持著增長態勢,明王朝的係統性崩潰也就成了必然,就像是一個人渴死在到處是水的汪洋大海中,荒誕且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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