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給李昰蓋了一頂很大的帽子。


    單憑‘曲解聖意’這一點,就足夠將李昰開革罷官了。


    隻不過那兩名宦官卻對視一眼。


    腦海中不約而同的將方才堂上發生的事情快速過了一遍。


    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被張永明當槍用了之後,當即便有一人輕笑道:“徐閣老,您的意思,聖意本就是說嚴世蕃既要占據王土,又要潛逃外洋嘍?”


    徐階的剛要開口,便意識到這話裏有坑。


    這句話是自相矛盾的,聖意若是本就如此,那君父豈不是成了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


    而且這裏麵還牽扯到另一個典故,正德年間,錢塘縣曾有命案,死者身中五刀,刀刀致命,刑部、大理寺複核兩次,縣令堅稱自殺,轟動朝野直至鬧至禦前,正德天子批注曰:欲把朕比晉惠乎?


    遂命欽差徹查,係縣令之侄酒後行凶。


    正德天子無後絕嗣,當今天子以堂弟身份入繼大統,最忌諱旁人說他不及堂兄正德、伯父弘治兩任天子。


    再多說一句,傳到宮裏去,就要變味,徐階當即閉口不言。


    那宦官亦是拱手道:“徐閣老,罷了,我們隻是旁聽,做不得主,還是由邱寺卿跟張部院商榷此事吧。”


    言罷,兩人便不由分說的重新坐下提起筆來。


    做的越多錯的越多,什麽都不做等於什麽都不錯,愛定什麽罪就定什麽罪吧,反正是三法司定的,跟他們沒關係。


    這句話不僅把兩人撇了出去,也堵上了徐階的嘴。


    大家都是旁聽,徐閣老你也就別整什麽幺蛾子了。


    見宮裏的人不再管閑事,徐階也隻能跟著閉上嘴,李昰這個套路,徐階可太熟悉了。


    天下士人,莫不以成聖為最高理想,為此程朱經學製定了一整套要求極高的‘成聖’道德標準。


    是心學聖賢王守仁,最先學會了重新定義,把‘聖人’的標準打了下來。


    心學籍此風靡天下,可今天他卻眼睜睜看著李昰用心學的辦法重新定義了‘聖意’,這種類似夫の前的感覺,讓徐階有種莫名的被侵犯感。


    張永明亂了片刻,很快便將目光看向了李昰身後的何泌昌。


    他那晚以何家全族相要挾,逼著何泌昌立了誓,今日當堂反水,可直到這會了,何泌昌還是一言不發。


    連連拋了幾個眼神。


    何泌昌也像是沒看見似的,張永明幹脆直接從袖中掏出了一塊瓦塊擺在了麵前的書案上。


    張永明的小動作被邱順看的清清楚楚,知道這小子又想使些盤外招數,當即起身道:“既然都察院不願意聯署這奏本,那我看今日例會便議到這裏,將今日所議結果上呈君父,由君父聖裁吧。”


    張永明聞言頓時急了。


    把今日結果上報進宮裏跟直接給楊繼盛平反有區別嗎?


    最後無外乎就是所有罪名都被打回,嚴世蕃無罪開釋。


    想到這裏,張永明看似不經意拿著手中瓦塊輕敲了一下,發出“咚”的一聲,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張永明在砸什麽手把件,隻有何泌昌知道。


    那就是他家祖宅的瓦塊。


    邱順沒有理會張永明,拱手道:“張部院,告辭。”


    說完,便率先拂袖而去,強行終止了今日例會。


    北鎮撫司大堂內,很快就隻剩下了李昰、何泌昌兩人。


    張永明兀自拍案而起。


    “何泌昌,你!”


    還不等張永明說完,何泌昌走上前去,從寬大的袖中掏出了一隻約兩寸長的小鞋子放在了張永明麵前的書案上,就擺在何家祖宅瓦塊的旁邊,鞋上還繡著一隻誇張的小虎頭。


    在看到這隻虎頭鞋的一刹那,張永明變了臉色。


    因為這是前天他的老妻剛給寶貝大孫子繡好的鞋,一直都穿在孩子身上。


    “部院家裏丟了東西,下官特來奉還,還請部院好生叮囑,若是有下次。”說到這裏,何泌昌話音一頓,沉寂了片刻後,才繼續說道:“被旁人撿去了,怕是不會歸還了。”


    說完,何泌昌訕笑兩下,拱手道:“告辭。”


    李昰好像能猜到何泌昌這兩天在忙什麽了。


    何泌昌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半點不見前幾日膽小如鼠的模樣。


    連李昰都能清楚感覺到,這廝是真的動了滅張永明滿門的心了。


    “用修,這兩天在忙著……忙著撿鞋?”


    心情大好的何泌昌,用不大不小張永明剛好能聽清的聲音說道:“沒有,我去城隍廟問價了。”


    “什麽價?”


    說著,何泌昌伸出五根手指頭,咬著牙惡狠狠道:“五十兩銀子一個人,讓殺誰就殺誰,流民搶著幹!”


    “撿這隻鞋,才花了五兩銀子,太便宜啦。”


    何泌昌咧著嘴,雙手扶在腰帶上,大踏步向外走去,暴發戶氣質一覽無遺。


    李昰臉上也終於露出了老父親般慈祥的笑容。


    這才像個萬惡的殖民者嘛。


    就之前那慫樣,哪能牽大洋馬……呸,中興大明啊!


    ……


    徐階跟張永明兩人離開北鎮撫司,徐階使了個眼色,張永明便跟著徐階上了同一輛馬車。


    剛進馬車張永明便坦言道:“恩師,大事尚有可為,實在不成咱們直接……”


    張永明做了個劈砍的手勢。


    這樣的事情,在本朝也並不是沒有先例,嘉靖二十一年十月翊國公郭勳就是被夏言鴆殺在錦衣衛詔獄裏。


    也正是因為如此,斬殺夏言時,嘉靖沒有半點猶豫。


    殺了嚴世蕃,嚴家或許已經沒有力氣對徐階使盤外招了,那高拱呢?


    你可以殺人,人亦可殺你。


    徐階懶得廢話,直接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張永明。


    張永明接過信封,掃了幾眼便激動道:“邱克謹?!他是怎麽有臉說留在嚴黨是為恩師做內應的?”


    隨著車夫甩起馬鞭,馬車‘吱呀’‘吱呀’的開始行進,徐階重新將信收好,雙目微闔,冷哼一聲,“內應是假,他是想讓我跟嚴世蕃就這麽一直鬥下去,他好從中漁利。”


    徐階不再說話,張永明則是憤恨自己沒早一步鬥倒邱順,直接將邱順罷官。


    馬車倒也沒走多久,不多時便停在一處地方。


    發覺馬車到站,徐階這才重新開口道:“那個洛縉,傷養的怎麽樣了?”


    “稟恩師,洛縉本就沒什麽大礙,如果恩師需要,明天就可以動。”張永明連忙拱手。


    徐階撩開車窗簾,望著窗外的都察院衙門大堂,搖了搖頭歎道:“一個人鬧,動靜太小,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學生明白。”


    張永明欠身作揖,起身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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