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眼中的主人,會是怎樣的呢?


    大概是看到主人神情寬厚、仁慈,頓了一頓之後,小影子這才放下心來,用一種輕柔的聲音,緩緩地說道:“趙姑娘,嗯,你和魏將軍之間的事情,奴婢也算有所了解吧……”


    我心頭先是一愣,隨即又暗自默認了:是啊,一晃數十天過去了,作為我的貼身侍女,對於那樣的一件事情,小影子怎麽會渾然不知呢?比如說,她外出的時候,就有可能看到那魏基立和敏敏成雙成對的。再有,所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天生聰穎,有意無意之中,聽到人們的幾句議論,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嘛。


    當然,更為重要的就是,作為我的貼身侍女,時間久了,她自然也會注意到,在這近百天裏,我從未再次提起魏基立的名字,當然也不會再說起和他有關的事情。小影子如此聰慧之人,我不提,她就不會暗自留意,然後再設法去探尋一番?


    還有,這些日子裏,我時常有喝得爛醉如泥之時,所謂“酒後吐真言”,本姑娘可不是什麽大智大勇之輩,更為真實的情況或許就是,我酒後難免有“一吐為快”之時,在當時,對小影子,我可是說了不少真心話的,自然也就難免涉及到近段時間以來自己的遭遇。


    唉,酒後所說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話語,清醒之後,我未必還記得吧?小影子若是有心,多半也就記得了十之七八了吧?此外,如果我說夢話呢?她是陪侍的婢女,不時能夠聽到幾句,又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呢?如此說來,就算是在與魏基立有關的事情上,那一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也還不至於就是信口胡謅……


    這樣想著,我就下意識地靜靜地注視著她,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小影子倒是先呷了一小口酒,這才緩緩地說道:“本來,這樣的事情,我們這些下人,是不便於妄加評說的。不過,趙姑娘既然如此有心,小影子也就囉嗦幾句吧。這情感之間的事情吧,如果要說什麽是非對錯,難免就會各執一詞。隻是,既然魏少將軍另有想法,而且呢,去意已定,我,我看那,也就由他去吧……”


    我暗自一驚:正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這小丫頭,舉重若輕,能夠把這樣的一件事情,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倒是不容小覷啊!隻是,作為局外人,她對於我內心的糾結、苦澀與不甘,如何能夠感同身受呢?


    “小影子,”我接過話語,“謝謝你的提醒。隻是,本姑娘難免時常這樣想,如果就此作罷,會不會便宜了那姓魏的家夥?”


    小影子淡淡一笑,帶著一絲歉意,接著說道:“趙姑娘,換作我,確實也會這樣想。隻是,就算你能夠留住他的人,卻留不住他的心,那又如何呢?”


    凝神片刻之後,我不由得慨歎道:“是啊,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對於這種見異思遷、負心薄幸之人,要想讓他回頭,就和按牛頭吃水一般,實在是太難了……”


    “如果真要分個是非對錯,趙姑娘,你自然會覺得,錯的肯定就是他。嗯,既然是對方的過錯,我方卻因此而作踐自己,整天借酒澆愁,心灰意冷的。如此懲罰自己,豈不是便宜了對方?這,這又何必呢?”小影子不緊不慢地說著。


    我霎時有如醍醐灌頂:是啊,既然我能夠確信,自己屬於道義上的勝者,就應該拿出勝者的姿態,從容麵對。至少,也不能讓對手小瞧自己,讓對方看笑話吧?


    “嗯,以後的日子裏,”我這樣說道,“我,我要,我要痛定思痛,振作起來,才對得起自己……”


    說著,將酒杯遞到小影子麵前。


    “當——”的一聲響起,主仆倆碰了一下杯。


    小影子也沒有多說什麽,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帶著一絲詫異,我也是一喝見底,涓滴不剩。


    就在這酒水的清醇味兒之中,我不禁這樣想:這樣的一個夜晚,喝起酒來,這小影子如此幹脆豪爽,莫非她也有什麽煩心事?如果真是這樣,倒是要勸她少喝一點……


    “小影子,你,你是不是也有什麽不順心的事情呢?”我認真地說著,竟然關心起對方來了。


    小影子淡淡一笑:“平日裏,奴婢也就是做些雜活兒,哪有心思去多想什麽呢?順心不順心,都是要好好活下去的。今夜裏,眼看姑娘興致不小,就想著陪主人多喝幾杯了——”


    我不由得暗自嘀咕起來:這小丫頭,頗有心機啊!


    她,她哪裏是想陪我喝酒呢?她的意思分明就是:主人既然喜歡縱酒,奴婢也隻有“舍命陪君子”了!嗯,不想讓本姑娘多喝,不妨直言嘛。如此擠兌我,倒是讓我有點於心不忍了。


    “哦,是這樣的,”我試著這樣辯解道,“明天,哦,按照我們錦官的作息,是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的。因此呢,今天正午時分,我也就開始慢慢放鬆了些,先喝了幾杯。而今天夜裏呢,又覺得有點意猶未盡。嗯,就算是一醉方休,也不是不可以……”


    這樣的辯解聽上去也還可以,勉強也說得通,隻是,縱酒的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和魏基立有關的那件事情,我倒是隻字不提。


    小影子是個明白人,自然也就不去揭穿,隻聽她這樣說道:“既然是這樣,小酌怡情,咱主仆倆就邊喝邊聊吧——”


    酒過三巡,我還是如此開言了:“這些天,本姑娘確實有點貪杯了。唉,正所謂‘借酒消愁愁更愁’,其中的關竅,我何嚐就不懂呢?隻是,心下茫然,那種內心一片空白,就像那光禿禿的樹梢,了無生意。那種滋味,可不好受啊!於是,我就想著,借著酒水來麻醉自己——”


    凝神片刻之後,小影子緩緩地說道:“趙姑娘,你的心情,奴婢也能夠理解。隻是,如此縱酒,何嚐就不是在作踐自己呢?人家另有新歡、另攀高枝,你再怎麽舍不得,多半也是無濟於事了吧?既然是這樣,倒不妨看開一點。我,我想啊,以這天地之大,除了那少魏將軍,難道就沒有別人了嗎?對於一隻愛唱歌的百靈鳥,似乎也沒必要,沒必要老是停留在一片草地上。她的歌聲,或許就來自另一片更為蔥蘢的芳草地……”


    哦,一語點醒夢中人!小影子的話語,說得極為委婉、含蓄,然而,以我的悟性,又如何體會不出其中的深意呢?


    對方的意思分明就是,放下過去,走出眼前這片狹小的天地,說不定就會翻出一個新的境界;甚至於什麽佳偶良緣,也是完全可以想象和期待的。


    “我,我沉迷於往事,”我暗自尋思著,“從表麵上看,似乎是深情不渝,而實際上,更多的,卻是某種自卑,是某種不自信,有點類似於坐井觀天。那魏基立,真的就值得你托付終身嗎?一條小河,在沒匯入大江大河之前,看上去也是白茫茫一片的,似乎也不乏那浩浩蕩蕩的氣勢。然而,置身於大江大河邊上,你就會發現,那其實還是微不足道的……”


    “小影子,多謝,多謝你的提醒——”就此釋懷之際,我由衷地感謝道。


    小影子甚是謙遜,隻聽她這樣回應道:“奴婢,奴婢此前的話語,也隻是一孔之見,對於某些重要的事情,趙姑娘還需斟酌再三,三思而後行……”


    “這件事情,”這樣說著,我舉起酒杯,“多說無益,就先說到這兒了吧。小影子,來,咱姐妹倆幹一杯……”


    我神情激蕩、如釋重負之下,將“主仆倆”說成了“姐妹倆”,這樣的說法,倒是讓小影子驚愕不已了,不過,她也沒有急著去“糾正”,隻是在碰杯之際,含糊其辭道:“來,咱倆幹一杯……”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這閨房小酌,漸入尾聲。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越發患得患失起來了的呢?


    如果不曾遇見魏基立,我的心思,還是較為單純的。而且,也不容易鑽牛角尖。那時候,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閑下來的時候,也懂得如何排遣自己。


    而自從邂逅魏基立,我的視線裏,我的心思裏,就全讓他占據了。那時候,給人的感覺,似乎就是,好像缺少了他,就不會日出月落了。


    於是,得知他見異思遷,另攀高枝之後,那一刻,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就像那上天要塌下來一樣。那種暗無天日的感覺,那種痛徹心扉的痛苦,那種憤憤不平的怨恨,就像一張大網,將我困在其中,幾乎就要窒息了!此刻再想起來,那時候的自己,不僅可憐,甚至,還有點可笑!


    那種神不守舍,整天黯然神傷,茶不思飯不想的樣子,著實有點可憐。


    隻是,那種可憐的樣子,有用嗎?


    那家夥,他的那顆心,早就飛走了!你再怎樣楚楚可憐,你也是看不到的。就算是看到了,他也會假裝看不見。


    由此想來,當時的那種狀況,除了感動自己,就再沒有別的意義了。


    因此,可憐之外,就是可笑了。


    他是他,你是你。你,並不是他的私有財產,也沒必要看他的臉色。你鬱鬱寡歡,他另尋新歡,這一切,在外人看來,你是不是很可笑呢?


    一條路走到黑,到了最後,你才發現,總有走不下去的時候!到了這一刻,你又會懊惱不已,甚至會恨自己不爭氣。


    這樣的一段舊情,也該有個了結了吧?


    原本,似乎有一條絲線,就連著我和他。後來呢,這條絲線,斷開了。如果明明已經知曉,我還想著再續前緣,確實是有點可笑了。那浩浩東去的河水,還會有再返回的時候嗎?


    那樣的一條絲線,斷開之後,在我的心裏,打了一個結,而且,應該是一個死結!這樣的一個死結,如果實在解不開,倒不如來個快刀斬亂麻。一拍兩散,一拍兩寬:這樣也好吧,反正,至少,從今以後,我對他,再也不報什麽希望。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更不會絕望了。


    那蝴蝶的幼蟲,長在繭房裏,是飛不出去,也飛不起來的。破繭化蝶,才能在天地之間,翩翩飛舞。以前的那樣一段情,似乎就是那繭房了。我走不出那樣的繭房,何嚐不是在自找苦吃呢?


    要說這魏基立,他有著貪生怕死、好逸惡勞、拈輕怕重、挑三揀四的一麵,未必就是什麽正人君子。就算是跟著他,也未必就有什麽好結果。如此想來,及早做個了斷,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情?


    退一步說,就算他走的是陽關道,那也沒什麽吧?陽關道上,就不會有風雨飄揚嗎?獨木橋的兩邊,草木盛開,花香四溢……


    服侍我“入眠”之際,小影子這樣說道:“趙姑娘,半夜裏若是有什麽事情,奴婢依然會隨叫隨到,隨時伺候……”


    我心裏暗自發笑:小影子啊小影子,本姑娘也不是那麽容易就酩酊大醉的!其實,這一刻,我的頭腦,一直清醒著呢!我,我倒是擔心,再過一陣子,醉得不省人事的,反倒是你……


    不過,這種話語,是不能夠直說的,於是,我這樣對小影子說:“小影子,我,我沒醉。現在,我這兒沒有什麽事情了。你,你先去歇息一會吧……”


    大概是眼見主人說話之時,隻是舌頭似乎大了些,倒沒有什麽酩酊大醉的跡象,說了句“晚安”之後,小影子就先行退下了。


    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之後,我心頭一顫:要說這人啊,還真有點奇怪。以前,我想的是借酒消愁。不過,當我意識到此舉頗有不妥之時,就下了決心,要有所改變了。然而,真實的情形倒是,今夜裏再醉一次,以此來與酗酒道別……


    這樣的想法和做法,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了呢?


    當然,我也可以這樣為自己辯解:作出某種重要決定,或者是決意要作某件重要的事情之際,還是需要喝上一兩杯,以表決心,以此明誌的。


    今天,今天是什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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