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幾世幾劫”這個詞語,人何以堪?


    對於凡夫俗子,對於時間,我們隻懂得“今生今世”,那麽,“前生後世”,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聰慧如你,能夠幫助趙馨予回答這個問題嗎?


    夜幕沉沉,一燈如豆。


    魏國都城,一處黯淡的宅邸。


    這安樂公的宅邸,雖說早已遠離了權勢富貴,如果多點幾盞油燈,也還是能夠做得到的。


    隻是,此時此刻,安樂公看似已經到了彌留之際,趙昭婉也就無心再去多弄幾盞燈燭了。


    “昭婉,”榻上的公樂公氣息衰微,這樣說道,“寡人,寡人沒什麽事情了。你,你休息去吧……”


    趙昭婉心頭一顫:主上說話如此大方得體,如此體貼下人,前幾天,可不是這樣的啊!莫非,莫非已經到了回光返照之時?


    她鼻子一酸,熱淚在眼眶裏直打轉,險些就要奪眶而出了。


    暗暗地吸了一口長氣之後,她強作歡顏,柔聲說道:“主上,奴婢,奴婢不困,隻想,奴婢隻想陪主上說幾句話……”


    病榻上的安樂公像是想起了什麽,原本慘白如錫箔紙的臉上,竟然透出異樣的神情來:“嗯,閑著也是閑著,說幾句閑話也好……”


    這一刻,看到主上有心“閑聊”,趙昭婉字斟句酌起來:“再過一些時日,主上也就康健如初了。到時候,奴婢就可以陪著主上,四處走動一下。哦,主上康複以後,最想做點什麽呢?”


    “哦,昭婉,”安樂公這樣說道,“寡人,寡人原本君臨西蜀,這,這‘安樂公’之稱,又從何而來呢?”


    趙昭婉心頭一怔:看來,主上果然很清醒!好幾年之前,曹魏將領鄧艾率領大軍,偷渡陰平關之後,不久就攻至京城之下。當時,主上聽信了一個名叫譙周的光祿大夫的哭諫,打開城門,俯首稱臣。其後,曹魏權臣司馬昭,封這位蜀漢後主為“安樂公”。


    以後的日子裏,最近七八年以來,身邊的人們,也都習慣了這個稱號。到了這樣一個夜晚,主上舊事重提,自然是有話要說了。


    “記得,四五年之前,也就是魏主,也將社稷禪讓於司馬氏。主上,主上也不必過於傷懷——”趙昭婉試著這樣勸慰道。


    此時此刻,她的言下之意就是,這“安樂公”的稱呼,誠然帶有某種揶揄、嘲諷的意味。作為當事人,一聽之下,那種屈辱感,在所難免。不過,在蜀漢社稷淪亡兩年之後,曾經不可一世的曹魏宗室,也在受禪壇下,顏麵盡失!甚至,在一些人看來,司馬氏此舉,也算是為漢室挽回了一點顏麵。當然,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蜀漢和曹魏,都已經成為過眼雲煙。在大晉的旌旗之下,無論曹魏還是蜀漢,都已經是宗廟社稷淪喪,仔細說起來,這敗退“五十步”或者“一百步”,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吧?


    對於“安樂公”而言,這世上還有另一位“禪讓”之後而屬於曹魏一方的“陳留王”,雙方曾經也都風光無限,也曾稱孤道寡,如今黯然收場,都成了難兄難弟,大家彼此彼此……


    趙昭婉的本意,是想勸慰一下主上,使他不至於過於傷心、失落。她的意思是說,就算是亡國之君,也不僅僅隻有你蜀漢後主一個人。因為,魏主也已經被趕下台了。


    這種說法,也不無道理。


    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存在著攀比之心。隻是,如果隻想著比慘,比不堪,又有多少意思呢?而萬一後主聽出了這一層意思,從來斥責自己,又該如何應對呢?


    意識到自己的話語似乎有點不妥,她不由得有點不安起來。於是,望向後主的目光,也變得有些緊張,有些不自在起來。


    “昭婉,”安樂公緩緩地說道,“哎,一晃好幾年過去了,對於個人的禍福榮辱、功過是非、勝敗沉浮,寡人倒也看開了。隻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因此,如果有可能的話,那一句‘此間樂,不思蜀也’,讓寡人背負了多少羞辱和罵名!你若有心,當有所作為,最好能讓,能讓世人,體諒一下寡人的苦衷,體諒一下寡人的不得已……


    一聽之下,趙昭婉暗自尋思道:從這句話來看,對於奴婢此前的那些話語,主上倒不怎麽在意。看來,原本的“口不擇言”,暫時可以蒙過去了。以後在說話的時候,可不能再張口就來了。


    言多必失,以後說話,可要慎重了。


    我一時的口誤,後主似乎沒聽出來吧?


    或者說,那些言外之意,他並沒有仔細體會。


    哦,更有可能的是,到了這種時候,對於那些言外之意什麽的,其實他並不在意。由於想到自己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因此,他就想著,要交代一些事情,而不去想那些口舌之爭。


    這位蜀漢後主,真正在意的,倒是自己的名聲?


    然而,這塵世間的事情,多半都是波譎雲詭、複雜微妙的。世人怎麽看怎麽說,誰又能管得了呢?


    再說,司馬氏人多勢眾,耳目眾多,更有不少人樂於當他的傳聲筒。因此,所謂“一傳十,十傳百”,和蜀漢後主相關的那些壞話,自然早就傳遍了朝野,傳遍了大街小巷,甚至已經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因此,想要改變人們的成見,難於上青天啊!


    當然,主上既然已經開了口,奴婢也自當盡己所能,把當年蜀漢敗亡的真相,弄得更為透徹、清楚些。


    平心而論,讓後主一個人背鍋,未必就很公允吧?


    “主上放心,”趙昭婉點了點頭,“這件事情,奴婢記住了!”


    安樂公聽了,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


    再過片刻,隻聽他這樣說道:“如今的大晉聖上,意氣風發,不久的將來,再做出一些為世人所稱道的事情來,也是可以期待的。隻是,民間一項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因此,他的後人,倘有不肖,所危及的,就是整個社稷蒼生。到了那種時候,你,你說該怎麽辦?”


    霎時,趙昭婉的心頭,掠過一股暖流;緊接著,陣陣寒意,卻又接踵而至了:此時此刻,這位安樂公,著實不容小覷啊!拋開個人的是非恩怨,拋開一己地得失,他想得更多的,是蒼生黎庶的冷暖疾苦!


    孟夫子有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此看來,他的思緒,倒是和古聖先賢相通的了。


    隻是,我勢單力薄,隻是一個下人,對於和社稷蒼生相關的那些事情,縱然有心,也隻怕也是無能為力了……


    ”主上,“她支吾著,”你,你稍息片刻。那些事情,以後,以後再說……“


    ”昭婉,“隻聽安樂公這樣說道,”平時,平時我對你怎樣?“


    情急之下,這位安樂公不再文縐縐地稱孤道寡,而是直接以”我“自稱了。


    後主自稱上這細微的變化,趙昭婉也體會到了。


    凝神片刻之後,她這樣說道:”主上對於奴婢,恩重如山,一向,一向都是極好的……“


    ”好吧,既然是這樣。“安樂公掙紮了一下,似乎就要從榻上爬起來了,”在此,我替天下蒼生,先行致謝——“


    趙昭婉見狀,連忙扶了一下對方的肩頭。


    如果真的讓主上走下病榻,”先行致謝“,對於她來說,這是萬萬不可的。


    尋思片刻之後,趙昭婉一咬牙,一字一頓地說道:”主上放心,從此以後,奴婢定當不計較個人的生死榮辱、得失成敗,以社稷蒼生為念!“


    一個身處底層的婢女,能夠說出這樣的話語來,著實不簡單!


    安樂公聽了,欣慰不已。隻見他緩緩的將手向上一抬,看似要拍一下對方的肩頭,以示鼓勵。


    ”昭婉,寡人,寡人深知,”隻聽他這樣說道,“你深明大義,寡人甚是欣慰。不過,這也太委屈,太為難你了。哦,我想起來了,那玉帶溪一帶,就在那玉帶溪一帶,玉帶溪……“


    趙昭婉豎起耳朵,凝神靜聽著,深怕漏聽了什麽。


    這一瞬間,她心頭上的波濤,早已是狂瀾萬丈:到了這種時候,我們蜀漢後主的頭腦,確實很清醒。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的身邊,並沒有什麽可以托付的人了。於是,他就退而求其次,想到了我。


    想想也是,司馬氏沒那麽簡單的。對於這位“安樂公”,他也是一直提防著的。也就是說,他怕後主再起異心。


    對此,我又作何感想呢?


    首先,對於這樣的一件事情,我是不能含糊的。趁著後主頭腦還清楚,就把這件事情落實一下。


    後主的心思,其實並不簡單。


    對於以前的事情,他有點逆來順受的樣子。然而,他真正在意的,似乎倒是大晉以後的蒼生社稷了?


    怎麽說呢?或許,是這樣的:以前的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也就是沒辦法改變的了。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就開始著眼於未來了。


    是啊,自己以前走了彎路,步入歧途。這樣一來,痛定思痛,後主倒是希望,大晉的社稷,能夠長治久安起來。由此看來,他並不是那種執迷於小我的人。他的襟懷,甚是廣闊。


    當然,對於如今的大晉皇帝,他也不會是完全相信的。也就是說,他其實是在擔心,有朝一日,大晉江山也是江河日下了,那又應該怎麽辦呢?一個王朝,一開始,基本還是可以的。然而,數十年之後呢?這世間,一切都是在變化的。簡單說來,常常是由治世到亂世。有鑒於此,蜀漢後主的眼界,還是蠻不錯的。


    問題就在於,在一般人看來,這個蜀漢後主,連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都治理不了,憑什麽去搬弄那麽多的閑心呢?


    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後主所想的,不再局限於某一個王朝,因此,他就有可能更為客觀,看得更遠一點兒。


    隻是,他可以這樣想,對於我來說,事情就不那麽簡單了吧?像我這樣的人,一介婢女,能夠有一碗飽飯吃,就已經很不錯了。叫我去留意一下大晉的蒼生社稷,又是什麽意思呢?是啊,要想有所作為,最起碼也要有點權勢吧?或者說,手下有一點人馬吧?


    如果後主所托付的,是文臣武將,那還算說得過去。隻是,對於我來說,就算是滿朝的文臣武將,我又認識誰呢?


    確實,後主的話語,可以這樣理解:他說交代的,是事關社稷蒼生的大事情。由於當時,情況比較特殊,沒有相應的人員。作為他的婢女,我就把這件事情,先記下來。然後呢,再找個合適的時間,找到相應的人選。說明當時的情由之後,我再把這件事情,轉告一下。


    說簡單一點,我在其中扮演的,就是一個傳話人。


    因此,我一定要沉住氣,先把事情記下來。至於如何找到相應的人選,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


    如果我不答應,後主心中不悅,本來能夠想起的事情,本來能夠說出口的話語,卻沒能傳之於世,那可就是我的過錯了。


    對於那些複雜的局麵、局勢,一定要分清輕重緩急。


    蜀漢後主此前那麽信任我,其實也正是因為這方麵的原因。是啊,不要“妄自菲薄”,能夠做到的事情,不要輕言放棄。緊要關頭,涉及到蒼生社稷的事情,絕對不能含糊。嗯,冷靜一點,仔細想想,萬一蜀漢後主真到了回光返照的那一步了呢?


    然而,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她的心頭,掠過了一絲不安:這“玉帶溪”一詞,出現了好幾次。第一次說完“玉帶溪”這個詞語之後,都這麽久了,怎麽就遲遲沒聽到下文呢?主上,主上……


    這樣想著,帶著一絲不祥之感,她下意識地定睛看去:


    主上那也曾經上抬了一點兒的那隻手,早就垂了下去。


    而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在“看”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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