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到來之前,倒是先有一段難得的平靜?


    趙昭婷心頭一震:劉大將軍果然目光如炬、心思縝密啊,看來,接下來的話語,可不能信口開河了。


    “嗯,大概是這樣吧,”她斟酌著說道,“正所謂‘富不過三代’,某些門閥世族,其子輩孫輩,隻想著先輩的榮光,不思進取,缺少曆練,以至於到了後來,就難以再現祖輩的榮耀與輝煌了……”


    帶著幾分欣慰,劉大將軍滿意地點了點頭:“昭婷啊,你能夠想到這一步,也就不至於辜負了本相的期待……”


    說著,端起茶杯,移向對方。


    趙昭婷意識到,劉大將軍這是以茶代酒,要跟自己碰杯了。


    “當——”的一聲響過,兩人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一旁的青兒見狀,連忙上前為兩人續茶。


    “青兒啊,”隻聽劉大將軍爽朗一笑,“你可不要隻想著為本相與趙姑娘續茶,自己也可以喝上幾口嘛,要不然,可就虧大了……”


    說著,就笑出聲音來。


    “奴婢,奴婢不敢。”青兒彎腰致歉道。


    劉大將軍把手一揮:“在這密室之內,你盡管放心。如果你連茶水都喝不上,傳了出去,豈不是本相虧欠於你?”


    “虧欠?奴婢,奴婢可不敢當!”青兒正色道,“嗯,所謂尊卑有別,青兒如何能夠與大將軍一起品茗?”


    “這茶水,泡了就是泡了,”劉大將軍接過話語,“多一個人喝,又有何妨呢?真要是喝完了,還可以繼續泡嘛。”


    再客套了幾句之後,青兒拗不過劉大將軍的盛情,就偏坐一側,也喝起茶水來了。


    在這一小段時間裏,趙昭婷的內心,一時已是感慨不已:這位劉大將軍,盡管已然是位極人臣,權勢顯赫,在下人麵前,卻從來不是那種趾高氣揚、張揚跋扈的樣子。在這樣一個門第森嚴的時代,倒是不多見啊!而且,他的這類言行舉止,發自內心,並非裝模作樣……


    “昭婷啊,”隻聽劉大將軍這樣說道,“人說世易時移,滄桑變遷,那些門閥世族,最終也隻能是塵封在歲月的塵埃裏。對此,我們大可一笑置之。嗯,有道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歲月如流,盛景不複,我們是不是要乘勢而為,真正做點什麽呢?”


    從步入這密室的那一刻起,趙昭婷就預感到,有些話題,劉大將軍是一定會提及的。然而,當這一瞬間真正到來之際,她的心頭,依然免不了幾分震顫:習慣了原本平靜的江麵,大風乍起,那船上的人們,真的就能夠等閑視之嗎?


    “大將軍所指,”她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道,“如若是事關蒼生社稷,屬下識見短淺,恐,恐怕不便於妄下斷語……”


    劉大將軍哈哈一笑:“趙姑娘,你為人謙虛謹慎,不事張揚,值得肯定。不過呢,此次密談,其中的關竅,本相也曾再三權衡。因此,你大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哦,本相先起個頭,然後再暢所欲言。嗯,本相很想知道,這已曆百年的晉室,是不是有點日暮途窮的感覺了?”


    趙昭婷的心口,霎時宛若戰鼓擂響:劉大將軍有重造社稷之功,有些事情,自然早就在緊鑼密鼓地策劃之中了。因此,對我而言,有些話語,說與不說,其結果,都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我改變不了什麽,也決定不了什麽。至於他為何要聽一下我的意見或建議,多半隻是因為,在某些細枝末節上,我的言語,或許對他會有所裨益……


    “屬下,”趙昭婷緩緩地開言道,“閑暇時光,屬下也翻過幾頁書,那些書上所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一類言辭,也還記得幾句……”


    她的這番話語,看似含糊其辭、高深莫測、不著邊際,實則是在提醒對方:局中人與局外人,畢竟還是不盡相同的。劉大將軍,你身居高位,自當掂量一下自己肩上的擔當。屬下可以敲敲邊鼓,至於如何決策嘛,還是由你做主。越俎代庖的事情,限於身份和地位,屬下也是無能為力的。


    過了片刻,隻聽劉大將軍這樣說道:“趙姑娘,此次北行,途經洛陽、長安之時,你作何感想呢?”


    沉吟片刻之後,趙昭婷回應道:“這洛陽與長安,原本就是本朝領土,不久前大將軍也曾經光複過。因此,屬下途經之時,感慨悵惘不已。古人所說的‘黍離之悲’,大概就是此意吧?”


    “既然故土光複不易,那麽,當初本相為何又急於班師回朝呢?”劉大將軍這樣追問道。


    趙昭婷心頭一緊:劉大將軍,這明明就是你當時所做出的決定,如今怎麽又問起屬下來呢?這其中的用意,不可不察啊!


    暗暗地吸了一口長氣之後,她這樣說道:“屬下覺得,當時,朝中文武,有一部分人,偏安一隅久了,就變得貪圖安逸起來,也就無心收複故土了。對於北伐來說,這就是某種掣肘因素了。而另一方麵,當時朝中,潛流暗湧,大將軍放心不下,權衡再三,就隻能夠留下部分兵力,而自己率主力,匆匆返回……”


    呷了一口茶水之後,劉大將軍稱許道:“昭婷啊,你小小年紀,就能夠有如此洞見,難能可貴啊!”


    “大將軍,大將軍過獎了……”趙昭婷連忙謙遜道。


    “光陰易逝,時不待我啊!”再過了一會兒,隻聽劉大將軍如此感慨道。


    趙昭婷心頭一顫:劉大將軍為何突然作此感慨呢?是啊,眼下他已然年逾半百,一想起那功敗垂成的北伐大業,心中自是憤憤不平。屬下年紀尚幼,閱曆有限,自是難以身同感受。要是在平時,屬下所看到的,隻是他那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一麵,卻很少去想,在內心深處,他也有著太多太多的不平與不甘心……


    這樣想著,她下意識地掃了對方幾眼。


    劉大將軍,那目光,依然是那樣的炯炯有神,隻是,那眼角,幾道魚尾紋,已然是赫然在目。而那鬢角,恰似撒了一小把白鹽,星星點點,又像染了霜雪一般。


    就在這一瞬間,趙昭婷心頭的浪潮,早就掀起了萬丈狂瀾:強勢威武如劉大將軍,也敵不過歲月風霜的侵蝕啊!要說光陰催人老的說法,此前,我自然也曾意識到,隻不過,我很少將它跟劉大將軍連在一起。如果換一個視角,我們似乎已經習慣於,把人簡單化了,往往隻看到事情或人物的一兩個方麵。久而久之,我們的認知和感受,也就變得片麵了。


    這一刻,我總算看到了劉大將軍的另一麵。


    當然,隻看到劉大將軍蒼老的一麵,也還是不夠的。


    看一個人,最好能夠深入他的內心世界,感同身受一番。或者說,設身處地,從他的角度去設想一下。是啊,真正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或許不會太多。不過,既然我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那麽,從此以後,我在共情方麵,就會有所長進了吧?


    年輕的時候,我們都習慣於這樣想,錯過就錯過了,反正,以後還有時間,以後還有機會,還可以重頭再來。這樣一來,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時常讓我們蹉跎了歲月。


    這一兩年,劉大將軍在想些什麽呢?


    以前,在出師北伐這件事情上,他也取得了不小的進展。從這個角度來看,比起祖逖來,他是幸運的。然而,最為接近成功的那一次,卻由於某些方麵的掣肘,最終依然是功虧一簣。


    對於這件事情,我和寧王子,也是有所體會的。那故都洛陽,依然處於外族之手。我們到那兒去,要四處小心,生怕被敵方的將士起疑,或是捉起來。試想一下,如果那兒依然是大晉的領土,我們又何至於此呢?在自己的故都,過得那麽窩囊,這種感覺,確實不好受啊!


    對於這件事情,剛才,劉大將軍也特意問起過。


    當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又在想些什麽呢?


    劉大將軍曾經收複了故都,後來,卻隻能無奈地放棄了!


    這種滋味,似乎就像,明明就是自己的家園,如果要回去,還得看別人的臉色!這種悲愴,這種苦澀,這種無奈,又說給誰聽呢?


    由此,是不是可以這樣想,對於目前的晉室,劉大將軍已然是頗為失望,不抱什麽信心和希望了。


    當然,這種話語,他一般是不會輕易告訴別人。就算是說,也要說得含蓄一點,讓對方有所體會,就可以了。


    最初,劉大將軍答允我到外麵去,那時候,他又在想些什麽呢?不難想象,對於我的外出,他還是抱有某些希望的。盡管,他不曾明確地說出口來。當然,說與不說,他的心裏,還是有杆秤的。


    劉大將軍看重的人,自然不會那麽簡單。


    不是我喜歡自誇、自吹自擂,劉大將軍確實是把我當做心腹了。要不然,這一次,就不會召見我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曹操的這首詩,劉大將軍應該是讀過的吧?他的心情,他的心思,和當年曹孟德,應該是差不多的了。不過,曹孟德下一句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倒不一定!杜康本是釀酒的祖師爺,在這詩句裏,借代的就是酒水了!喝酒真的就能夠解憂嗎?我看未必吧?


    確實,喝酒之時,喝個酩酊大醉,確實可以暫時忘記周圍的一切,忘記此前的不如意。隻是,酒醒之後呢?


    我覺得,酒醒之後,周圍的一切,隻會更加清楚;而曾經的不如意,隻會越發的清晰,就像那雨後的彩虹。對此,民間有種一種說法,那就是“借酒消愁愁更愁”!不管怎樣,愁就是愁,不是三杯兩盞淡酒,就能夠完全消除、解除的。


    是啊,如果酒水真的那麽神奇,劉大將軍次次叫我們來,為什麽不上酒水,隻飲茶水呢?


    從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就不難想象,劉大將軍是想著要商議一些重大的事情,這才決定,隻飲茶不喝酒的。


    那麽,劉大將軍心中重大的事情,究竟會是什麽呢?


    此刻想來,事情真的那麽湊巧,和我結伴外出的司馬寧,正好就是晉室宗親!而且,司馬寧剛一下船,就有人來找尋,來相邀。對此,劉大將軍又在想些什麽呢?


    劉大將軍的心思,不會那麽簡單的。要不然,這大丞相、大將軍的高位,又從何而來呢?因此,似乎應該這樣想,透過這些事情,他已經看出了某些端倪、某些苗頭。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當然,對於劉大將軍來說,光看出某些苗頭,還是不夠的。最為重要的,是該采取怎樣的措施,該如何應對?


    他召集我和青兒到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了。


    此前,我也曾很天真,以為時間就是這樣靜靜地流逝著,一切都是那樣的平靜而安寧。到了這一刻,那種山雨欲來的感覺,如果我還沒有半點感受,那可就是太幼稚了。


    昨天夜裏,我也頗費了一點時間,將此次北行,仔細地梳理了一番。此外,我還想著,該如何選某些較為重要的事情,跟劉大將軍通報一下。當初,什麽時候,找個什麽時機,我一時還拿不準。然而,就在我躊躇不決之際,劉大將軍的命令,就到來了。


    是啊,劉大將軍,對於我,還是寄予厚望的。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召見我,自有他的想法。作為一個“門客”,我也是要有所擔當的。至少,不要讓相府裏的其他人說閑話,說我隻會白吃飯。劉大將軍盡管也會嗟歎,然而,那些淩雲壯誌,何曾消減過呢?至於我,倒是有點優柔寡斷了……


    心下黯然之際,趙昭婷低下了頭去。


    “昭婷啊,”隻聽劉大將軍這樣說道,“你說說看,本相待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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