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柱兒記著東家的安排,先到盛記拿了藥,趕上車往明月堡去。不知怎麽地,這一次,他覺得從縣城到明月堡的路,比任何一次都短。在他還沒想好怎樣麵對文淑時,馬車已經離開塵土飛揚的古道,走在通向明月堡北門的石頭路上了。離堡門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他非常擔心,自己現在都這樣了,要是見到那驕傲的人呢?


    那邊是斛家花園,是頭一次認識文淑的地方。初識之時,文淑是剛學會飛翔的小燕子,常柱兒是寄在人家簷下醜陋的小麻雀。小燕子出入廳堂,小麻雀卻隻配住在簷底。可最不幸的事,就是自那時起,小燕子就駐在常柱兒心裏了,一直到現在。她在他心裏已經紮下了深根。他小心嗬護著她,討好著她,心中充盈著喜悅。她是經過樹梢的風,隻要稍微動動翅膀,他心中就掀起浪花。她還是冬夜裏的一把火,照到哪裏,哪裏就亮亮堂堂地,充滿暖暖的希望。


    漸漸地,文淑開始喜歡他唱的曲兒。小時候,它們隻是曲兒,好聽而已;可到後來,他隻要一唱它們,就覺得臉紅心跳。最近,他又驚喜地發現,這些曲兒有了特異功能,仿佛他要說的話、想的心思,盡在這曲兒裏了。這些曲兒,他隻願唱給文淑聽;這些曲兒,隻有文淑才配聽。


    聽他唱那些情哥哥、情妹妹的曲兒,文淑偶爾會生氣。她的生氣也隻是假的,因為轉眼間,她就把這些不愉快給忘掉了。他們一個喜歡唱曲兒,一個喜歡聽曲兒,她聽著聽著,就記住了那旋律,記住了那些詞。他專注而憂傷的眼神,姑娘怎會不懂呢?他熱情而自卑的心思,姑娘怎會不懂呢?


    此刻的常柱兒,覺得自己就該像明義所說的那樣,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追求自己待見的人兒;他就該把心裏話說給心上人聽,而不管會是怎樣的結果。剛出城,馬車在山路奔跑的時候,就要看到明月堡門洞頂散碎日光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想的。可是,當他幾乎決定就要這樣做了,耳畔卻響起了另外的聲音:


    “你是長工的兒子!”


    “你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是個窮光蛋!”


    這些話都是張媽說過的,說過不知有多少次。這些都是實情話,是長輩對晚輩的善意勸告。每當他想入非非,這些話就會闖進腦海裏,讓他心念之火頓時衰減,直至痛苦地熄滅。世上最容易得到的,不是希望,而是失望。


    他根本不知道,姑娘的心也隨年齡在長大;姑娘的心房,絕不僅僅是盛放這些尋常之物的容器。自從結識了趙先生,自從讀了趙先生的那些書,自從她心裏裝上那種叫“家國”的東西,這些曲兒就慢慢地失去了魔力。而他,則早就掉進水深流急的漩渦裏,越掙紮,陷得就越深,就越不能自拔。是啊,一個長工的兒子,一個富家的小姐,怎麽可能走到一起呢?她想著的那些東西,怎麽是他可以理解的呢?


    他和她的見麵,有個令人興奮的開頭。聽見馬車的鑾鈴聲,文淑興衝衝跑出來。她站在台階上,看著常柱兒將韁繩係在拴馬石上。這時候,陽光正好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跟他的笑臉一起燦爛。她問他冷不冷,問他中午吃甚飯來,問他為何許久不上山來;她接過他遞來的草藥,問是哪個大夫開的,大夫的醫道究竟如何;她讓他捋起胳膊,要看上次劃破的地方好得怎樣,批評他做事不小心。她在前邊走著,他在後麵跟著,她每每回過頭來看他,讓他覺得那就是照進心裏的、一股股暖暖的春風。


    “文淑——”


    走到過廳時,常柱兒輕輕喚了聲。


    文淑停住步回頭看,見常柱兒站在那裏,胳膊向她伸展著。她猶豫了下,往前走了兩步,突然感覺臉上有些發燒,於是停住了,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怎麽了?”她輕輕問了聲。


    那眼神,讓常柱兒受到前所未有的鼓勵。他勇敢地跨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她被他突然的舉動驚嚇到了,但並沒有將手抽回去,而是任由他握著,任由他撫摸自己光滑的手背、濕潤的掌心和纖細的手指,低著頭喃喃地說:


    “你,怎麽能這樣。”


    常柱兒心滿意足地放開文淑,快樂得像得到賞賜的小孩子。他將地上的草藥撿起來,拍拍土,重新遞給她。她一把接過,轉身跑了回去。黑黑的辮子甩來甩去,辮梢的紅絲綢跳躍著,就像兩團快樂燃燒的火苗。


    ……


    襲人萏萏的二姑娘,


    走出來到門兒外,


    情哥哥出遠門要到口外,


    妹送哥一對千層底兒鞋。


    叫一聲哥哥你多擔待,


    妹生來做鞋是頭一回,


    哥要是穿著不合腳呀,


    奴重新量好尺寸重做來,


    哥要是穿著還合腳呀,


    哥咋樣樣走了哥咋樣樣回……


    如果此時,常柱兒立即下山該多好!可他得意忘形了,居然鬼使神差地跟著進了內院。他站在當院等文淑出來,他想把剩下的話,全部說給他聽。他就在那裏等,等了好長時間。文淑終於出來了。可文淑不是一個人,和她一同出來的還有好月。好月認得這個純樸的後生,問他為何不進屋坐,卻在院裏冷清清地站著。


    常柱兒立刻緊張起來:“我等二小姐出來。”


    文淑問常柱兒:“你還有什麽事嗎?”


    常柱兒看著文淑,鼓足勇氣說:“後天東嶽廟趕集,請了蓋叫天和小紅袖,唱的是《富貴圖》。府裏正好沒甚事,嫂子和二小姐,一起看戲去吧。”


    好月瞅瞅文淑,打趣道:“常柱兒,你把話說清楚些。你是單請二小姐呢?還是連我一起請呢。”


    “二小姐。嫂子。要是嫂子不忙的話,也一起去。”


    一聽這話,文淑登時變了臉,怒氣衝衝地說:“看戲!平白無故地看什麽戲!堂堂斛家小姐跟著一個長工看戲,別人見了怎麽說?你不要臉,我還得要臉呢。”


    可憐的常柱兒,又一次被無情地打入冰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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