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管不了,但至少以自己如今的能力,還是可以管得了這幾個女子的。


    她的能力是有限的,但畢竟這有限的能力總是可以多救幾個人,在這樣風雨飄搖的亂世,總比看著所有人一起走向悲劇好的多。


    隻是,母親能否拋下父親,還有那個懷著身孕的女人呢?


    她說不好心裏是什麽想法,但最終還是順著自己的心意回到了北山村。


    這裏是過去的樣子,卻也已經不複當初。雖然那些屋舍還和以前的模樣差不多,但如今已是人去樓空,除了些年邁的老人和孩子,便看不到其他的人了。


    留下來的人說,這裏能走的人都走了,隻留下一些跑不動的。男人們大多數都成為戰場上的累累白骨,女人便抱著孩子跑,隻留下些老人和沒人要的嬰孩。


    這些老人有很多都是小丫熟悉的,但是如今她卻依然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身份,於是便隻是像陌生人一樣走過這些人。


    望著那一張張飽經滄桑的麵孔,她的心中不由生出幾分悲涼。在這片終年冰封的大地上,年邁的人們曾經一年又一年盼望著凜冬過去,在春夏之季播種著新的希望,又在秋日獲得收成,一代一代的繁衍下去。支持他們一路走來的動力,或許就是兒孫滿堂能夠有一個稍微好一點的晚年時光,但就是這樣卑微的願望,卻最終都在戰火紛飛中結束。


    她無法想象當北人的鐵騎踏過這片村莊的時候,將是一種怎樣的境況。留下來的都是手無寸鐵的人,她們完全沒有任何能力和那些彪悍的士兵做鬥爭,所麵對的也不過是直接死亡或者是死亡之前無盡的折磨這兩條路,但最後都將匯同樣的終點。


    走了很遠的路,她終於看到了那片平日裏常常幹活的田地,但是如今上麵空無一人,隻是散亂的栽著一些已經枯萎的、剛剛冒出一點芽的糧食。


    在不遠處,就是她曾經生活了多年的家,那個冰冷卻又帶著一些溫暖的地方。


    小時候她累了、困了,回到家就總會看到母親在燈下勞作不住地縫著那些補不完的衣裳,燭光那麽微弱,但是母親的笑臉卻是燦爛的。


    母親總是和她說,收完了這一茬涼食或者做完了這一趟衣裳,日子就會好過很多,但是卻並不是如此。


    隻是那時至少有母親唱著歌哄她入睡,還可以抱著母親做的小老虎。


    那是一隻很醜的布老虎,兩顆眼珠子油光油光的,小小的身子也是用破布縫的。以前她生病或者被父親打的時候,總是抱著這小東西痛哭流涕,於是上麵也沾滿了她的鼻涕眼淚,因為時間過長,早就已經風化成了刻在其中的汙漬。


    這是她最重要的寶貝,最後送給了小姐,如今她身上已經沒有任何母親贈予過的痕跡,甚至包括這條命。畢竟在母親的視角裏,一個女人的人生大概就會局限在這一方小的天地,若是真的如她所說,自己應該早就沒有今日,隻是過早的夭折在了那些男人的戲謔和玩弄之中。


    家裏的擺設還是和以前一樣,都是那樣破敗不堪,小小的草屋還是在風雨之中飄搖,卻依舊沒有倒下的痕跡。


    屋外的牆上有一些小小的刻痕,那是她小的時候曾經畫下的,承載著那些說不出的、卻依舊盤桓在心底的渺小的期盼。


    黑而瘦的手輕輕撫過牆壁,不知是不是風沙太大,一滴眼淚順著臉頰落下。


    家裏人都不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如今那個沒有任何能力的男人帶著其他的兩個女人奔波,以他的自私和愚蠢,也不知道最後又會賣了誰以維持生計。


    母親的年齡大了,早就沒有什麽作用,更何況又生了那麽多女兒,在他眼裏就是沒有價值的;而那個新來的女子懷著兒子,對於他來說肯定很重要,兩個女人的命運便就此一目了然。


    一想到母親,想到母親被拋棄和因此嚎啕大哭,最終隻能孤單地行走在亂世之中的樣子,小丫的雙眼忽然就被淚水所模糊。


    這個看似蠢笨的女人,在早年的時候也曾是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她並非生來就是這樣一個麻木的、沒有思想的傀儡,她隻是在這閉塞的小山村被消磨了僅存的希望,最終成為了行屍走肉,也讓自己的女兒繼承了自己悲劇的命運。


    曾經小丫怪過她,但隨著她見到的人越來越多,她早就已經釋懷了。她隻是千千萬萬貧苦女性的縮影,像她一樣的人絕對不止自己所見。


    若是有機會,她想帶著母親永遠地離開這裏,離開那個男人的獸欲和無盡的控製,但是如今已經沒有機會了。隨著戰亂的到來,隨著母親對她最終的拋卻,一切的溫情都成為了鏡花水月,不過一場空夢。


    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這處小村,雖然表麵上一切都沒有變化,但小丫明白,從今以後天地間真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從此再也不會有一處名為家的地方供他休憩,她隻能不停的往下走,無論前麵是深淵或是桃源,因為她沒有選擇。


    表麵上,她依舊是從容的樣子,甚至帶著那常常掛在臉上的笑容。這笑容是在他長期的乞討生活中養成的,畢竟對著那些達官顯貴,若是不擺一副笑臉的話,怎麽可能勾起人家唯一的同情,使人家願意慷慨解囊,為這些可憐的孩子提供庇護呢?


    但就像每一次她被人踢倒在水溝裏的時候,就算看上去雲淡風輕,心裏也是悲哀的。她又何嚐不想在父母的羽翼下度過一生,又何嚐不想順順遂遂、心想事成,永遠做個大孩子,但她怎麽會有機會呢?


    就算早就明白了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心裏也始終難以接受,畢竟那是自己生命的原點,讓一個人徹底否定自己生命的原點,就是否定最初的價值,對於一個命如草芥的人來說,這條命、這身力氣,本身就是她唯一的價值和被人壓榨的資本,沒有了這些,她還剩下什麽呢?


    她並沒有敏銳到可以隻是自己的悲哀,她還是努力地勸說著自己,勸說著自己向前走。


    如今母親帶不走,可還能帶走青梅和老太太。


    想到這裏,她又多了幾分振作,立刻前往不遠處的燕兒村去找那兩個人。


    這處村莊和自己所在的地方並沒有什麽區別,如今都是汙水橫流、衰頹廢棄的模樣,裏麵所在的也都是一些年邁和病弱的人,她們雖然同樣處於夏日的豔陽下,但眼中卻隻有化不開的哀愁以及那隱隱約約的期待。


    這裏的人心中都是有信仰的,他們相信會有山神來庇護自己,但從始至終,神都沒有出現,有的不過是騎著馬從東北方而來的人,他們穿著盔甲,看著氣宇軒昂,就仿佛天神,但其實不過是來索命的修羅。


    詢問了很久,她才終於得知了青梅和老太太所在的地方。


    兩個人住的房子看著比附近的鄰裏要修繕的好一點,也或許是因為老太太曾經有過闊綽的日子,這處小院收拾得很是整潔,並不像平常的院落一樣東倒西歪。


    隻是園子裏種的作物有很多也枯萎了,遠遠的看過去,倒是也有說不出來的荒蕪景象。


    小丫抬手敲了敲門,過了不久,有個蓬頭垢麵的姑娘探出來了頭。


    這姑娘的神情很是慌張,一雙原本應該明媚的眸子此刻卻好像蒙了一層塵埃,讓人看不真切。她打亮了小丫很久,直到確定眼前的人自己認識之後,才用手打開了門。


    曾經的青梅雖然衣衫襤褸,但至少可以看到在那些汙漬背後應該是一張美貌的小臉,可是如今這姑娘整個人都仿佛蒙在灰燼裏,看不出來當日的美貌,就連曾經白皙的皮膚都顯得那樣粗糙。


    見到小丫,她那張因為苦楚而顯得悲涼的小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拉過小丫的手,她便興高采烈地走向裏屋,對老太太喊:“阿母!恩,人來了!恩人來了!”


    在最裏麵的地方傳來一個老太太有些混沌而無力的聲音,很明顯,她想要坐起來歡迎來人,可大概是因為沒有力氣,隻聽得床板傳來了脆弱的轟鳴。


    小丫急忙探著頭往裏看,使勁的擺手:“沒關係,我就是來看看如今的情況怎麽樣。北山那邊已經不行了,所有人都在忙著往南邊跑,你們收拾收拾,和我一起早點走,不然等到那些人來了之後就麻煩了。”


    青梅也急忙去看老太太的情況,一邊走,她一邊歎了口氣:“可不,我們原本也想要走的,隻是阿母最近的情況不好,身子弱的很,我擔心她就留了下來。”


    這姑娘的背影很是窈窕,即便是身上穿著這般破舊的衣裳,都難以掩蓋她的美。一年的功夫沒見,這姑娘已經長大了很多,看著就是個大人模樣。


    想到這裏,小丫的心中不由出現了很多的擔憂。這麽漂亮的姑娘,若是落在那些蠻子的手裏,還不知會是怎樣的下場,指定會比鄭家姐姐們還淒涼太多。


    但她又暫時沒有辦法說出讓青梅和自己走,拋下她年邁的祖母。


    兩個人走了一段路,便來到了裏屋。這是一間陰暗的房間,而在角落裏躺著一個幹癟枯瘦的老人。


    都說老人家一天一個樣子,如今看來,確實如此。


    就在一年之前,老太太雖說看著就是衰老的模樣,但還不至於像如今,隻是一動就要咳半天。望著老太太的樣子,小丫心裏明白,她的生命已經到了冬日。


    小丫走過去,幫著老太太擦擦身上,又一起端茶倒水,隻希望老太太能夠舒服一點。


    但即便是認真伺候,老太太,依然不舒服,不停地咳嗽著,就連氣都喘不上來。


    望著小丫,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最終隻是拉過她的手,說了一句話:“老太太怕是不行了,隻是擔心這個孫女…若是有機會,你們早點一起走吧,就不要管老太太了…”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中並沒有多少哀傷,隻是帶著幾分希冀,對於老太太來說,這個自己一直看著長大的孫女若能好好的行走於世間,大概就是最後的盼望。隻是青梅一點都不願意這樣,她隻是拉著老人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搖著頭,說自己一定會和老人家在一起,絕對不可能拋下年邁的祖母。


    望著眼前的一幕,小丫恍惚間又想起了就是決定妹妹去留時父母之間的爭執。但是到了最後生的意誌還是戰勝了一切,母親選擇了妥協。而如今,青梅又將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小丫地走出房間,站在院子裏,哭聲遠遠地傳過來,這一幕是那麽的熟悉,卻又那麽的遙遠。


    外麵的天光是那麽的溫暖,但是屋子裏又是那樣的寒冷,人總是被困在一處,卻兜兜轉轉,最終沒有出來的路。


    到了傍晚時分,青梅一個人走出來,抹了把眼淚,對小丫說:“我們走吧,不多時,那些人就要過來,能走一個算一個…”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很介意,但是眼淚卻不斷地往下落。


    她轉頭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祖母,不由得說:“我真是一個自私懦弱的人,我沒有辦法保護祖母…”


    小丫搖了搖頭:“如今的世道,是沒有辦法兩全的。你也知道祖母的病,你在這裏陪著,隻是會讓他最後的時光好受一點,但是到了後麵,她可能會看著你受苦,這對他來說是生不如死的。你要是走了,就是實現她最後的心願,她也會踏踏實實的。”


    為老人家做了一頓好飯,又收拾了收拾屋中的東西,將餅子放在了床榻的附近之後,青梅將重要的東西放在行囊裏,和小丫離開了這座承載著自己與祖母歡笑和淚水的校園,向著遠方的大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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