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一年過去,春節近在眼前。


    楚承安回來了,日日拉著眾人大擺宴席,我不會喝酒,隻是坐在角落裏。


    方秋明雖然看著柔弱,但酒量很好,一杯又一杯酒下肚也不見醉。


    她坐在熱鬧的人群中倒是不見那一抹憂愁,隻是滿臉堆笑說著討好的話,絲毫不同於往日。


    楚承安想聽她唱,她就唱熱烈而纏綿的歌,唱的眉來眼去,那副樣子倒是前所未有的嫵媚。


    望著她扭著腰肢唱豔俗的歌謠,我覺得很陌生,特別是她翹著的蘭花指,就和歌聲一樣妖美張揚。


    人還是原本那個人,但看上去卻全然不同。


    容落一遠遠的望著一切,隻是麵帶笑容坐在楚承安身邊,一臉主母的矜持。


    這些人明明離我很近,但又那麽遠,遠到看的不真切。


    懷千一直要求我練掌中舞,我實在不喜歡做出那些挑逗的動作,也懶於日複一日的練習,見到家裏人好像忘了自己,隻是練練琴。


    就如懷千所說,在這樣熱鬧的宴席上,彈琴隻會被人忽視。到了我展示才藝,眾人聽著都昏昏欲睡。琴聲絲毫帶不來新年的喜氣,隻剩下無聊與沉悶。


    楚承安聽得上下眼皮打架,東倒西歪不知道睡過去幾次,很快就讓我下去休息,又喚方秋明唱歌。


    我自然樂得清閑,隻是趁著旁人打趣的功夫如風卷殘雲般解決所有的糕點。這些糕點甜甜的,吃在肚裏感覺暖融融。


    懷千用眼瞪我,我隻是裝作沒看見。反正父親說我廢物,又說我不配在王府,那就不配好了。


    屋子裏暖融融的,我隻想早些回去打盹做夢。


    就這樣鬧了幾日,終於到了春節的尾聲。


    園中張燈結彩,大家掛燈籠猜燈謎,所有的丫鬟侍衛也都來參加,場麵很是熱鬧。


    猜對了燈謎的都重重有賞,我隻是混在人堆裏,迫不得已猜了三個,全是錯的,而且猜的都很離譜,惹得大家笑的前仰後合。我也笑,隻當逗這些累了一年的人樂。


    我什麽也懶得想,什麽也懶得做,隻是低著頭望著一院子的火樹銀花,望著風吹過那些小小的燈籠,心裏空空蕩蕩的沒有著落。


    猜燈謎已經猜到很晚,本以為可以到了休息的時候,沒成想楚承安還想看燈會,一行人又浩浩蕩蕩的出了府。


    臨走前,楚承安讓大家換上平常服飾裝成平民百姓,他覺得這樣才有意思。我隻能添上幾件衣裳,隨著一行人蹦蹦跳跳去燈會。其他人都興致勃勃的交談,隻有我走在最後,和懷千並肩而行。


    元宵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節,城內不設宵禁,故而大街小巷皆是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景象,整片夜色也被數以萬計的花燈照亮,看上去就如白晝一般明亮。


    原本寬敞的大道如今被寶馬香車擠滿,道路兩旁的商鋪都是琳琅滿目的商品,不少人擠在門口東張西望,手中挎的小筐裏都是各色點心和首飾。


    擠在人群裏,每走一步都顯得困難,人和人摩肩接踵,我近乎邁不開步子。


    在一年隻有一次的時節,男男女女都是盛裝打扮,還有些年輕夫妻和小情人靠在一起看煙火,不時發出甜蜜的笑聲。


    我見到衣著樸素的青年男女依偎在一起,也見到了一對珠光寶翠的情人滿街追著打趣,她們臉上的笑容近在咫尺,但又那樣遙遠,遠到這輩子都不會出現在自己臉上。


    那看起來貧窮的姑娘喜歡路邊的簪子,拿在手中看個不停,她的夫君為她買下她又舍不得,最後還是既買了一隻較為普通的簪子,又買了那位夫君最喜愛的糕點。


    兩個人手牽著手走在繁華的城闕,男子俯身在女子的額頭落下一個溫柔的吻,女子也抬手環住他,兩個人就這樣在煙花落下的地方彼此依靠。


    瑟瑟寒風吹過,我凍的手腳冰涼,可這對愛侶的臉頰卻紅紅的,她們的熱氣在一起纏繞,就算最寒冷的冬日也如春天一般明媚。


    “你瞧!煙火真美!”


    姑娘伸手指向遠方的天穹,刹那之間,璀璨的焰火在夜空中跳躍、升起,宛若巨大的火球綻開,變成萬千小小的彩色花火落在夜幕。


    焰火在落下的時候傳來劈啪的聲響,就好像小小的流星劃過蒼穹,如同雨點一樣紛然落下。


    這些明媚的雨點和如同星星一般明亮的花燈交相輝映,落在有情人的身前,就如同她們此刻如烈火般燃燒的真情,在夜色的渲染下達到極點。


    隨著這一場大焰火的結束,更多的小焰火在空中綻放,這些煙花各具其形,如同鳳凰又如同花朵,色彩妍麗,就如電閃雷鳴,來勢洶洶,響徹天際。而在落霞之際,最終都化為了金色的落花,在最美的一霎後凋零,化為灰燼,隻餘下空中彌漫的薰草的香氣。


    煙花召喚著春日,風也帶著幾分暖意,不知從哪裏傳來清亮高昂的樂聲,直衝九霄雲上,與滿天星鬥交相輝映。


    千門萬戶、燈火輝煌、寶馬香車、鳳簫悠揚,還真是一片良辰美景、煙火人間。


    望著滿天紛飛的火紙最終變為滿地飄零的餘燼就像隕落的流星,聽著頭頂煙花炸響的轟鳴最終化為虛無,我的目光追隨著那對並肩而行的愛侶,也看著她們的背影最終消失在茫茫人海。


    我沒有見過這樣繁華的景象,曾經的歲月隻是被困在深深的宅院,隻是打著瞌睡對著一盞又一盞燈。原以為自己見了心中會有多麽喜悅,但如今身臨其境感到的卻是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就好像繁華落盡後隻剩下空寂。


    河清海晏、太平盛世,可繁華之下,卻又隱藏著怎樣的黑暗呢?


    我說不清心中的感受,隻是覺得身旁的人群就像滾滾洪流將我裹挾,那些笑聲、哭聲、叫聲就如同煙塵將我纏繞,我站在繁華的街市,卻又像獨自佇立在空無一人的廢墟,眼中充滿著光與熱,卻又好像隻是鏡花水月。


    閉上眼又睜開,整片大地像是在旋轉,我在繁華中覺得孤獨。


    “小姐!快跟上她們!”


    懷千推著我向前走,急著去找前麵那幾個笑鬧的身影。


    楚承安被其她人簇擁著向前,一會去給容落一買個首飾,一會又買了個小燈籠放在方秋明手裏。


    “溪兒,你喜歡什麽?”


    他忽然湊過來,拉住我的手。


    我想起來了那對真心相待的眷侶,忽然覺得手那麽難受。


    我沒有甩開手,隻是笑了笑:“隻要您高興,溪客就別無所求。”


    他愣了一下,低下了頭。


    心中有些難過,這一生大概隻能見著這些虛偽的嘴臉。


    其實我有些羨慕那對眷侶,可惜朱門多煩擾,貧賤夫婦也逃不出百事哀。


    不過,眾生皆苦。


    幾個人東轉轉西看看,一會去放河燈,一會又去橋上看焰火,實在好不痛快,我始終都是不遠不近的跟著。


    別人都覺得我看著肩上好像壓了千斤的擔子,可我知道自己心中空無一物,什麽也沒有想。


    大家都去放花燈,我也跟著一起放。長長的河流中擠滿了花燈,實在辨不清誰的是哪一隻。


    我從街邊的小販手裏挑了個尋常的花樣,在燈上隨手寫了幾個字,就將花燈放在水裏順水漂去。


    “莊周夢蝶,夢醒無痕…”


    楚承安湊過來,喃喃念出花燈上的字,他看不懂,但還是覺得這不怎麽合適:“大過節的,你怎麽寫這種東西?這花燈是用來祈福的!”


    我隻是笑而不語,覺得眼前的繁華恰似一場空夢。


    眾人鬧了一番皆已困倦,很快就準備回到府中休息,可楚承安又覺得沒有盡興,便帶大家來到京城最高的酒樓找了個雅間,點了不少美酒佳肴一起談笑。


    這裏風景獨好,其餘的人都品味著美酒,我酒量不佳,隻是小酌幾口就放下酒杯,轉頭望著窗外的夜色。


    透過這扇小窗可以將整片京城的夜景一覽眼中,我極目遠眺,看到在夜色的掩映下燈火通明的皇城還有那高高的宮牆。


    朦朧中,我看到一隊沉默的宮裝女子正穿過長長的回廊將要進入城門。她們的背影隱沒在黑夜之中,隻有手上的宮燈散發著暖橘色的光芒,雖然微小,卻格外明亮。


    我那麽想看清她們的麵容,卻一無所獲,隻能看到那一個又一個孤寂的背影逐漸遠去。


    “她們從哪裏來,心懷怎樣的願望,又將去往何處呢?”


    我不會知道,黑夜也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這些沉默的女子將要去往何處。她們的身後是璀璨的焰火,卻還是麵向永恒的暗夜,帶著一身冷氣走進那高高的城闕,那座不見天日的深井。


    楚承安喝醉了就癱在椅子上唱歌,聲音很難聽,但是自己卻沉醉其中。方秋明在她身邊自己一杯又一杯接著喝,喝的滿臉通紅。


    等到把這些喝的爛醉的人拖回府裏已經到了深夜,四周都靜悄悄的。我將方秋明帶回了房間喂下醒酒藥,可喝的爛醉如泥的方秋明隻是抱著我不撒手,一點也沒有往日的溫柔謹慎。


    她也像楚承安一樣唱歌,聲音很大很大,吵得整間小屋都仿佛要被拔地而起。我擔心吵著其她人,但又不能捂上她的嘴,隻好在旁邊好言相勸,可惜喝醉酒的人一句也聽不清,甚至到了後麵就在地上打滾。


    我沒有想過這位素來膽怯的姑娘也會有這樣的一麵,方才她貼在楚承安身上媚眼都要拋了幾百個,可是如今這雙渾濁的眼中隻是淌著眼淚。


    地上是那麽冰冷,可方秋明還是來回打滾,一邊打滾一邊哭,甚至抱著我的腿不撒手,把鼻涕眼淚都往上抹。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是蹲下來靜靜的望著這又唱又叫的姑娘。過了良久,方秋明好像回過神一樣抱住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聲音開始很大,後來卻越變越小,直到幾乎完全聽不見。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笑?真的很好笑…我最討厭的就是露出這副醜陋的嘴臉,去求得權貴片刻的喜愛,我變成了我自己最恨的人…”


    她望著遠方目光呆滯,隻是喃喃自語,重複著一句話。


    我將她扶到桌前,喂她喝下藥,又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又有誰不是這樣?唉,人生多艱,其實我和你一樣,不得不做很多違心的事,但我相信你是最瀟灑最美好的姑娘!”


    方秋明也不知有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麽,隻是有些諷刺的笑:“我做不到不與世俗同流合汙,不去守那些所謂的規矩,不去求那些可悲的名利,不去對著貴人賣笑,可我也做不到拋下自己的自尊,放下心中那一點點念想…我還真是既可悲又可笑…像我這樣的人,大概活的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落,又落到了杯子裏,讓苦澀的茶變成了鹹鹹的味道,她又和著眼淚將茶水灌入肚中,或許是被這味道所刺激,她很快就吐了出來,吐的滿地都是。


    找了個人在這裏大喊大叫已經對不起其她宮人,我不好意思麻煩別人,自己俯下身將地上擦的幹幹淨淨。喝了酒後吐出來的汙物很難聞,將整個房間都浸染的臭氣熏天,隻是聞著都想吐。


    唉,也不知道她們怎麽喝了這麽多酒…都說一醉解千愁,可心中這麽多的愁,怎麽可能隻是一杯酒就可以解決呢?


    或許是因為知道喝酒並無意義,我還是更喜歡清醒,至少醒著才能將很多事看的清楚。


    身旁的方秋明又唱又叫,鬧了很久,還是自己不停的哭,瘦弱的肩膀不住顫抖。


    我心裏也難受起來,走到她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誰說的?至少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最好的。”


    她猛的抬起頭望向我,一雙眼眸中盛滿了看不懂的情緒。


    “記得以前的元宵節,姐姐總是會在房中撫琴,琴聲繚繞在山畔格外溫暖,可是如今姐姐不在了,我有很久都沒有見過琴了…”


    她忽然安靜下來,眼中隻剩下茫然。


    我沒有說話,隻是取過琴席地而坐,靜靜的彈著有些憂傷的曲調。


    這琴聲像是空穀幽蘭靜靜綻放,又像是高山流水從天而降,那樣的悠揚,卻又那般的婉轉淒涼,就好像女子憂傷的嗚咽。


    一切都是那麽安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但就在這時,她忽然起身奔向我。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琴便被她一把奪去。


    她沒有看譜子就開始彈,我原以為她隻是歌唱的好,沒成想就連琴都彈得如此出色,手上不過隨意一動便是極驚豔的曲子。


    這聲音悠揚婉轉、如泣如訴,聽得人簡直就要落下淚來,但就在這時,一直麵無表情的方秋明忽然嚎啕大哭。琴聲戛然而止,她用手掰折琴弦,哪怕手上被勒出血也毫不在意。


    我嚇了一跳,趕緊過去阻攔。好不容易將人勸住,待她安靜下來休息片刻,我急忙找來藥膏替她敷上。


    這琴弦表麵看起來柔弱但內含玄機,極其堅硬且有韌性,一般人根本沒有辦法隨意扯斷。就像她的手上被勒的深深淺淺卻是繩子的痕跡,血都滲了出來。


    我輕歎一聲想問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過了良久,她靠著我睡著了。


    我將她扶起來,試了好幾次才將她一點點抬上軟塌。


    望著一地狼藉,我自顧自的收拾。


    這荒唐的一夜總算是結束了,可我又實在睡不著,一想到方才方秋明淚眼朦朧的樣子就覺得心裏有些說不出的傷感。


    我坐在桌前,對著一盞孤燈在紙上寫寫畫畫。


    莫名其妙的,我想起了方秋明所說的話,想起了她曾經和三個姐姐遊曆天下的樣子。


    有時候物是人非,但至少還可以用畫作來留存一切。


    我找來畫譜,畫了一幅古聖仙人遨遊於山林的圖,隻是將畫上的人畫成了三位,而且是女子。她們都身著寬袍大袖,一人撫琴,一人吹簫,一人立在樹下讀書。


    這幅畫就起名為“振衣濯足”,既然心願不可能實現,那就讓夢裏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世外桃源。


    第二日清晨方秋明醒來時我還在作畫,兩個人沉默無聲,等到這幅畫畫完,我將畫塞在方清明懷裏。


    她張了張嘴,有些遲疑的問:“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隻是輕聲道:“也許,是為了報答你那句相見恨晚,又或許是你將我視為知己。”


    她是第一個對我說隻恨相見恨晚的人,也是第一個視為我為知己的,我見了很多人,但想來最難忘的,大概也是她的無心之言。


    我想,她當初說出這句話時,大概也懷有幾分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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