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環抱,山林蔥茂,小徑孤幽。


    兩道身影,一老一少,一前一後。


    偏逢雨季,山路濕滑,兩人的步履避輕就重,穩當矯健。


    “雲丫頭竟是個練家子?老朽之前竟沒看出來。”康伯低頭瞧自己的布鞋,鞋麵飛了幾個泥點子,她的藍色帛靴卻幹淨如新。心想:真是稀罕,這年頭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歡穿繡鞋的!尤其像她這麽個玲瓏巧妙的人!


    “您每日為穀內大小事操勞,何苦還要擠出心思注意這些?看來穀主病愈果真讓您卸下了心中大石啦。”


    “雲丫頭來穀裏也過一年了,想必早有耳聞,老朽啊也不瞞姑娘。這過去三年裏,梧桐穀逢多事之秋,一波三折,無數次以為山窮水盡了。全穀上下百餘人,每個人的生活福祉都寄托在這,萬萬耽誤不得。”康伯目光殷切,接著道:“穀主他原是天之驕子,聰穎非常,十四歲時又與衛家小姐訂了親,目之所望皆為坦途。自從他病重臥榻,婚事告吹,老穀主與世長辭,上下百餘人的幸福皆係他一人之手,心裏苦的很呐。如今撥雲見日,總算是挺過來了。”


    雲漠光心有戚戚,深感不易,“康伯,我們總算熬出頭了,不是嗎?這衛大小姐就是江寧衛苑大小姐衛天雪?”若真的是,衛大小姐如今已經指配他人了。


    “正是。衛氏自古才情,衛天雪秀外慧中,文武兼備,與穀主相配極了。定親以後,兩人感情甚篤,從江寧到臨安這段運河上來來回回折了不知多少遍,不見麵的時候呢,隔日必通書信,濃情蜜意,羨煞旁人。”


    “如此美好的姻緣憑空消散,倒真為蔣穀主可惜了。”


    康伯歎道:“可惜是可惜,不過姻緣天定,冥冥之中自有歸屬。這頭頂上月老仙者的想法,凡人哪裏捉摸得透。雲丫頭天生一副好相貌,可有定親?”


    雲漠光麵露難色,“沒有。”


    “嘿,倒是無牽無掛一身輕,可有心上人?”


    “有過。”雲漠光一貫明媚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遺憾。


    康伯閱人無數,瞧出其中端倪,“丫頭,既然是不如意的人和事,老朽勸你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饒過別人,更要饒過自己。”


    雲漠光笑了笑沒有說話。


    “等穀主痊愈後,老朽便可為他張羅終身大事,有生之年回饋老穀主對老朽的恩情。”


    “蔣穀主內力恢複尚需時日,但棋藝出神入化,絕沒有辱沒梧桐穀的名聲。”


    “哦,姑娘看得懂?”康伯驚奇,“穀主頭兩年孤獨得很,善變易怒,又不願出穀一步,就靠下棋來打發時間。穀主的大丫頭晚晴,自幼陪在穀主身邊,倒是樂意陪著他說說話,喝喝茶,可無非是軲轆話翻過去倒過來講,總提不起穀主的興致。其他幾個小丫頭更不用提了。自從你這個丫頭來了後,穀主開朗了不少,性情也變得溫和,想必是遇到知音了。”


    “知音可不敢,還不是因為別人不敢惹他不高興,但他這個病人哪敢不聽我的呀?他案上擺著的那些棋譜,我倒是偷偷翻看了一些,每破一盤殘局,他都會做個標記,甚至會標注一法、二法、三法。我想天下間甚少有棋局可以難倒他了。”


    “雲丫頭的診室開得還算順利?”


    “生意的確好得很,在下因治愈梧桐穀穀主得了一些薄名,所以雲杉居常常會迎來意想不到的客人。”


    “老朽聽說,丫頭醫治的都是疑難雜症。”


    “疑難雜症別的大夫不肯收罷了,說到底還是滿意病人給出的價錢。”


    “丫頭真是言辭直爽,不知效果如何?”


    “有些病症能治,有些病症卻不可解。”


    “穀主的毒讓眾多名醫束手無策,丫頭還有什麽病不能治?”


    “病同症兩字差之毫厘謬以千裏,有些症狀可治,有些病狀卻無藥可醫。穀主的症恰好落入我的範疇而已。”雲漠光自幼跟隨師父主攻毒理,在武林正道前難以道明。


    康伯不明其言辭何意,還以為是她謙虛而已,“丫頭年紀輕輕已有如此造詣,已經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何必妄自菲薄。”


    眼前便是山口,湖泊上隻剩下一艘小舟,雲漠光道,“勞煩康伯送我。”


    “丫頭別客氣,你是全穀的恩人,老朽多走幾步路算得上什麽。這每日往返一個時辰,丫頭不也毫無怨言嗎。這份情誼穀主都記在心裏。快上船!”


    “康伯言重了。”話別登舟,雲漠光回憶起初識那天春雨剛下,他毒入五髒,難以回天。如今春花又開,他馬上就能康複了。


    兩年前。梧桐穀老穀主蔣虛懷遍尋名醫醫治獨子,無奈藥石無靈,醫治無果,造成老穀主心結鬱積,舊症病發身故。彌彌武林皆斷言梧桐穀已行至末路。


    一年前。梧桐穀管家康鄄決定賭全穀之力再試一次,向天下大夫再發求醫通告,若能治愈穀主,必傾全穀之力酬謝。


    日期是三月初五。那日梧桐穀前的湖麵鋪滿了船隻,接連百裏,實為盛景。康伯將應征的大夫悉數安排在西院客房,一下子來了這許多人,穀內的夥計侍婢忙得不可開交。


    雲漠光是唯一前來應征的女大夫,住在西院多有不便,康伯特地安排她住在東院。初見時,康伯盯了她許久,一把年紀竟被她的目光迷了眼睛,不由誠懇致歉,“雲姑娘驚為天人,老朽多有失態,望見諒!還請歇息幾日,待諸事準備周全,自會來請。”


    一連多日下雨,終於守得雲開月明。


    蔣術奇倚在榻邊,透過窗望著升起的炊煙,沉沉道:“來了不少人。”


    康伯佇立在一旁,“穀主,前來應征的七十八位大夫,有五十三位頗有名氣。這五十三位裏又有三十九位師承‘金佛手’慕容施,雲山夢穀,醫者聞名,說不準這次真的成。”


    “除非慕容老先生親自來,否則再來多少徒弟徒孫都是沒用的。”蔣術奇戲虐道。


    按照聲名排位,雲漠光掉在隊尾,排在遠遠的七十名開外,僅比前來混吃混喝的大夫略高一籌。她心想:梧桐穀倒是來者不拒,可見蔣術奇的病令人悲觀呐!


    房內頻頻走出搖頭扶額的大夫,進展不利。數位德高望重的大夫甚至因為看法不一、治療手法相左吵了起來。


    雲漠光在漫長的等待中踱來踱去,不停倒換著左右腳的重心,到底是年紀輕輕耐不住。等見到梧桐穀穀主真人,已是次日晌午,雲漠光鼓起精神掀簾進門,彼時蔣術奇背靠藤椅闔著眼,呈現出身心疲憊、心灰意懶的姿態,像是一種運用自如的放棄。她細心打量這位氣頹心散的男子,長發隨意披散在肩上,蒼白的下巴蓄滿了青渣,著實損害形象。但好在他輪廓清晰,五官俊雅,不至於太過糟糕。


    聽聞有腳步停在跟前,他連眼皮都沒抬,無精打采的問:“大夫,我還剩下多少日子?”


    沒想到他聲若清泉出奇的好聽,雲漠光一笑,輕巧悠然的聲音響起,“多少日子?若從現在算起直至古稀,我一時算不出來呢。”


    女子從醫於禮不合,不由令他好奇。蔣術奇睜開雙眼,從上到下細細打量過去。此女看上去不過十六七,麵如白霜、眉如鬆煙、目如黑茶,一靜一動間,更顯得明眸皓齒、攝人心魄,修長的白頸從金棕邊的領口延伸出來,一襲黛藍色外衫披散在她身上,清冽又濃烈。她像一束光站在遠處,照的蔣術奇的目光閃了又閃。他平了平心神,質問:“姑娘是名醫嗎?”語氣略有不善。


    雲漠光略被冒犯,卻笑道:“不但不是,反而十分業餘呢。”


    “那姑娘方才是信口開河?”


    “生命之貴怎可信口胡說?作為一名大夫,來之前自然做足功課。我打聽過你的病症,心裏有一些猜測。”雲漠光拉住他的手腕,“你別急,讓我確認一下。”纖細的手指輕輕地落在他腕處。


    他輕皺眉頭,敏銳地察覺出她指腹竟有繭子,看模樣打扮差點以為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小姐。


    她專注問脈,片刻後道:“你中的是慢性劇毒枯星散,如果你願意相信我這個籍籍無名的大夫,不妨讓我一試。”


    白雲嫋嫋,水波徐徐。雲漠光坐在舟頭,聽船家唱著采茶小調,吳儂軟語間是青山碧水的煙雨江南。悠悠一載,雲漠光被這旖旎的風光迷住了,江南真的是個好地方。她閉著眼聽船家搖櫓清唱,“采茶上東山,新葉分各家,輾轉在杯裏,入口沁心脾……”


    船家問,“姑娘不是本地人……是哪裏人?”連船家盯著她感慨了好久,盡管麵前少女戴著麵紗,可僅僅看一雙眼睛竟錯不開視線。


    雲漠光避重就輕、委婉作答,“四海為家,江湖人啊。”


    船家變得十分健談,“姑娘定是貴客,得梧桐穀大管家親自來送。梧桐穀蔣氏是江南數得上的武林世族,姑娘一定見過許多大人物吧?”


    雲漠光忍不住逗他,“嗯……乾元山莊的孟鬆承算不算?”


    “孟公子?姑娘竟認識武林頭號才俊?小的還沒那個福氣見過,聽聞他天資過人,通曉多種高深武學,人也英俊非凡,是不是真的?”


    雲漠光回想起孟鬆承那張冷峻無情的麵孔,“還好,不算言過其實。”


    船夫又問:“姑娘既然見過孟公子,定也見過謝璞院的三小姐?謝三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都道他們青梅竹馬是一對璧人。”


    “謝三小姐隻遠遠的見過一回,模樣自不用多說,連神情、體態都恰到好處。江南第一美人的稱號當之無愧。”


    “謝璞院家風純正、心懷長生,常救濟流民,替弱者主持公道,在江南一帶頗受愛戴。不過……”船夫摸摸鼻子。


    “兄台不妨直說?”


    “聽聞謝家大公子、二公子資質平平,難扛大任,傳聞說謝老爺子更希望擇一個能入贅的女婿。”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當今武林門派鵲起,世族日漸衰敗,謝老爺子自有他的考慮。一葉輕舟萬重山,江湖離近了瞧是葉輕舟,離遠了看才發現還有萬重山要過。”


    泱泱大宋,武林世家大大小小不計其數,其中江陵沈氏、杭州孟氏、江寧衛氏三家最負盛名,東京蘇氏、臨安謝氏、洛陽扈氏、韶州楊氏、襄州霍氏、建昌李氏六家並驅爭先、緊隨其後。而雲夢穀慕容氏、梧桐穀蔣氏喜居山林幽穀,從不過問江湖事,在一眾摩拳擦掌的武林世家中猶顯特別。


    江湖論斷,杭州孟氏之所以居於江陵沈氏之下,全因江南地域三傑並立。江南魚米之鄉自古富庶,杭州孟氏、江寧衛氏、臨安謝氏既是齊聚於此,也是禁錮於此。


    雍熙元年,江寧衛苑的衛照知與梧桐穀老穀主蔣虛懷結為了親家。四年後的端拱元年,蔣虛懷的獨子蔣術奇便一病不起。又兩年,蔣術奇無藥可醫,婚事作廢,老穀主病故。原本江寧衛苑與梧桐穀的結合大有趕超乾元山莊的態勢,可天不遂人願、世事難料。如今街坊間無不在傳,乾元山莊與江寧衛苑要聯姻了!


    杭州府稱得上大宋除東京外數一數二的繁華城市,街道交錯縱橫,民居鱗次櫛比,商鋪百肆雜陳,酒樓歌館遍設,招牌幡幌滿街,商旅雲集,車水馬龍。黃昏時分,依舊不見杭州城疲憊的神態,目之所致皆是點亮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


    雲漠光下船後穿過人群,跨了幾條街道,終於拐入一條不起眼的巷子,巷子盡頭是一座一進的小院。院門懸著一塊字跡極輕極潦草的牌匾,難以辨認是雲杉居三個字。


    這便是她目前的住所。


    雲杉居共有四間房,正房一間、左右耳房、東西廂房各一間,庭院空曠,垂花門後種植著幾株佛手花,倒座房用作診室,一棵槐樹倚在牆角,掛著一把秋千,原地蕩漾。


    雲漠光住在正房,屋內陳設簡單,十分清簡。正中一張桃木長桌,桌上空空如也。她蹲下身子,摸出一個本子。原來長桌腹中嵌著一方窄窄的抽屜,而這本子便藏在抽屜內。翻開本子,十多頁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其中“枯星散”三字矚目。


    因為枯星散是薛郢的藏藥。


    此毒極具韌性,毒性強烈但致死緩慢。它深深的埋進每一處關節,鑽進每一處穴道,蛀空每一塊血肉,中毒之人須每日經受日漸虛弱的身體、毫無征兆的昏厥、蝕骨銷魂的疼痛,直至死亡。


    薛郢,洪州人士,喜好研究毒理,創辦聞空閣,製毒無數。隨著薛郢盛名漸盛,部分武林人士從正麵交鋒轉為陰險偷襲,引發江南武林亂象,後被江南三大世族聯合武林豪傑合力摧毀,收繳的毒藥也被集中焚毀。甚至,前往撫州找到聞空山莊所在,將薛郢家人一並斬草除根。


    可她找不出梧桐穀與此事的關聯。


    根據調查,十八年前由謝璞院當時的大公子謝京瞻領頭圍剿,乾元山莊莊主孟千山暗中謀劃,江寧衛苑家主衛照知提供兵器助成,可身中枯星散的偏偏是遠離紛爭的梧桐穀穀主之子蔣術奇,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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