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多日的陰雲化作酐暢淋漓的暴雨,終於守得日見雲開,驚悉發覺之時,已是五月上旬。


    謝璞院終於從悲傷的冰霜裏掙脫出來,恢複井然秩序。然而駕駛謝璞院這艘行駛在鋼絲上的大船,唯盼涇溪石險人兢慎,終歲不聞傾覆人。


    “小姐繡的佛手針腳細膩、神態生機勃勃,真是應了那句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丫頭文蓮用盡心思想讓小姐開心。


    “這首詩不是上個月才教給你?你倒會現學現賣。”


    “隻要小姐開心,文蓮做什麽都是可以的,哪怕是背誦白居易的長恨歌。”


    謝無雙苦笑道:“你不嫌長了?”


    “隻要小姐每日教一句,總會背下來的。”文蓮想:也許教著教著,小姐便從自責裏走出來了。


    謝思玄哼著曲兒,一身華服倜儻瀟灑,路過妹妹的芳窗,“怪不得外麵都誇讚謝璞院的丫頭人美嘴甜有文采,都想娶回去做老婆,果然是妹妹有耐心,教得好。”他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早就忘記了無關緊要的人命。


    “二哥又要出門尋歡作樂?怕是臨安的勾欄瓦舍、燕館歌樓,都被你踏遍了吧。”


    “追逐風雅,我之樂也。”


    謝無雙微微歎了口氣。


    “妹妹,二哥在此,有何心事,盡說無妨。”


    “沒什麽。”謝無雙搖搖頭,怕一開口就破壞了二哥的好心情。


    謝思玄的手臂伸進窗子,談著身拍了拍謝無雙的肩頭,“冤有頭債有主,既然凶手伏誅,此事就算過去了。人啊,就這麽一輩子,活得灑脫點沒壞處。”


    “二哥,是你派人殺的嗎?”


    “不是。”


    “真的不是?”


    “這種事自然會有人替我去做,想抱謝璞院大腿的人多得是,犯不著髒了我的手。”


    謝無雙無論如何也不願將濫殺無辜四個字與二哥聯係在一起,“就算是他人代勞也不行,謝濮院以理服人。”


    謝思玄嗬嗬一笑,“知道啦,我先撤了,燕館的兄弟們還等著我呢。”他一陣風似的,溜得飛快。


    “少爺可真是十足的紈絝弟子,壓根兒不像個江湖人物呢。”


    “他天生不是舞刀弄槍的料。”謝無雙道,“二哥吃不下那份苦,天生又沒有俠骨柔情的熱心腸。”


    “那少爺都不做舞刀弄槍的差事了,小姐更該做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淑女了!”文蓮撥弄起肩邊的細發。


    “深閨裏的小姐一抓一把,有什麽稀罕?”


    “怕什麽,小姐的容貌擔得起這個光榮呀,輕雲之蔽月,流風之回雪,怎麽看都像是在描繪小姐。”


    “文蓮,你瞧雲姑娘生得怎麽樣?”她刺到佛手的花蒂時,突然想起孟鬆承看雲漠光的眼神。


    “她?”文蓮鼓起臉,歪著頭,“不就是有幾分禍國殃民的姿色,不怎麽樣。”


    “你看你,又任性了不是。”


    “小姐,你就不氣她嗎?”


    “氣她什麽?氣她的聰穎、勤奮和膽色?”


    文蓮如鯁在喉,喪失了反駁的底氣,努了努嘴,隻好說:“她身為女人,拋頭露麵,顏麵盡失,誰敢娶回去做老婆?”


    “你這小丫頭,又小瞧她了不是,或許有朝一日她會是梧桐穀穀主夫人也說不定呢。”


    文蓮嘴角垂下,更是咽不下這口氣,長得好看又如何?身份地位跟自己又有什麽兩樣?幹的差事不都是伺候人的?憑什麽她就是貴客,自己就是走卒呢?


    “還沒想明白?”


    “左想右想,她就是天生的運氣好。”


    謝無雙歎一口氣,“過來,瞧今天多好的天氣。”她放下手中針線,拉著文蓮走到窗前,去欣賞許久未見的陽光。


    文蓮看見小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美麗的如同精靈,隻想用世間最美好的詞語來形容她。膚若凝脂,眼若水杏,眸如秋波,發如黑雲,丁香色白牡丹長裙裙,多麽的芙蓉出水、國色天香啊!


    連謝無雙皺眉的模樣都別樣的好看,“都傳郭莊主是中毒身亡的。沒想到聞空閣都不在了,還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遭殃。”


    “小姐,好好地別費神這些事情了。老爺、大公子、二公子都會想辦法去解決的。不過莫名其妙中毒死去,確實窩囊。”文蓮歎道。


    “祖母的事或許也跟聞空閣有關。想起之前祖母講述起十八年前的事,當時聞空閣為禍武林,家父不得不率眾圍剿,替天行正義之事,還動蕩江湖一個安寧。可惜本想除去薛郢一個,沒想到牽連了一家人。”


    門外有人高聲報門:“小姐,乾元山莊傳來口信。”


    關裕茶坊就在雲杉居拐出巷口的第一間,孟鬆承一早便喝上了茶,預備在未時截下雲漠光,不料快至晌午也沒見到正主的身影。賀然這才去敲門,果然沒有人應。


    見賀然悻然而回,孟鬆承問道:“確實不在?”


    “沒錯,夜不歸宿,真有這姑娘的。”賀然受不了公子如此抬舉她,下意識貶低她。


    “既然如此,索性去梧桐穀吧。”


    賀然欲言又止,“公子,既然有邱大夫幫忙,何必親自去請雲姑娘。她一介遊醫,無門無派,若是再被她攆出來,有失您的身份。論地位,就算是梧桐穀,也不配與乾元山莊平起平坐。”


    “事急從權,你小子還挺認死理。”


    “公子,是人言可畏。雲姑娘生的不錯,你三番五次來找,難免被人視為好色之徒。”賀然一時沒把握住分寸,說出口才發覺言語有失,“屬下知錯。”


    “好色之徒?”孟鬆承哭笑不得,“我要是好色之徒,蔣術奇是什麽?”


    “都說他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朝夕相處,還能潔身自好,實屬難得。”


    孟鬆承忍俊不禁,笑得開懷,“顛倒黑白,有點意思。”


    賀然定睛前方駛來的馬車,奇道:“是謝三小姐!”他暗喜,沒想到謝三小姐的動作還挺快。


    “是雙兒的馬車沒錯,你在這等著我。”


    謝無雙湊巧剛要下車,沒想到孟鬆承挑開車簾闖了進來。


    “來見雲姑娘?”孟鬆承和顏悅色。


    謝無雙特地點了桃花妝,一笑嫣然,“與其悶在家中無所事事,不如來這裏跟她交個朋友。”她忽然想到什麽,從身後的格子裏取出來一枚鼓囊囊的香囊,“送給你,裏麵是丁香花的粉末,可以幫你近日睡得好些。”


    孟鬆承雙手接過,硬朗的臉上忍不住甜蜜一笑,眉目舒展,英朗不凡。香囊布料觸感光滑軟糯,佛手的針腳細膩,想來無雙定是費了不少心思。他向前一步,拉近兩人的距離,抬手指尖輕描她的遠岫黛眉,“為什麽給我繡的是一株佛手,不是鴛鴦呢?”


    被他撫摸過的地方閃過一陣酥麻,謝無雙臉蛋通紅,道:“佛手生長在陽光下,更像你。”鴛鴦她哪裏能袖,孟千山與衛照知才是親家。


    孟鬆承再一次意識到聯姻的沉重。


    謝無雙雙眸閃閃,“你怎麽來這了?”


    “江陵有疫,慕容脫不開身,而害死郭叔父的毒藥急需辨認,不能再耽擱了。昨夜邱大夫化驗過後,告訴我這毒毒性極強,絕非烏頭青。事關人命,我不放心,想找雲姑娘再確認一下。”


    “你不反感她的傲慢無禮了?”雲漠光確實讓孟鬆承吃了許多閉門羹。


    “沒辦法,哪個醫術精湛的大夫沒點脾氣,慕容的性格也好不到哪裏。一來二往,我瞧她不是不講理的人,便咽下這口氣。”


    “很難想象,你竟然會妥協。”


    孟鬆承心中一刺,如同被點到症結,矢口否認道:“對事不對人,隻此一回。”


    謝無雙猶豫問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問家裏,當年聞空山莊共沒了多少人?”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她也清楚這個話題遭人忌諱。


    孟鬆承的嘴角緊緊抿起,“雙兒,維護正義是要有犧牲的。無論當時這個決定是否包含著偏執和衝動,逝者已逝,多想無益。”


    “可即便是正義的,暴行仍舊是暴行,暴行會反噬自身的。”


    “所以這麽多年來眾位世家叔伯對此事絕口不提,這段過往禁不起深究。”


    謝無雙突然想起祖母同她講過的往事,抓起孟鬆承的手,“祖母當年力主對薛郢的血脈斬草除根,如此想來,因果循環,是仇家上門了。”從心底裏,她對祖母的殘忍感到一陣惡寒。從理智上?不,用殘暴的手段殺害無辜,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除掉薛郢乃是群雄共識,斬草除根乃是群雄選擇,罪責不應該由謝老夫人一人承擔。”


    “毒殺難以堤防,下一個會是誰呢?”她有種不祥的預感,“是不是有了黑山金蓮,我體內的毒便能去除?”


    “雲姑娘是這麽說的。”


    “壽宴時她提醒,還有人在暗中害我,關於此事我還有幾個問題想當麵問個明白。”


    “我陪你。”


    晚風吹行舟,花路入溪口。烏篷船停泊在湖邊溪口,謝無雙蓮步上岸,回首遠望,清晨的朝陽如同蒙著一層輕紗,躲進霞光的臂彎,自頂而下的山溪潺潺匯出,水波翻滾間折射出絢爛的波光。


    “走吧。”見謝無雙駐足凝望,孟鬆承闊步前行,回首喚她。謝無雙應聲,隻見她婷婷身影,正值花信年華,瑰姿豔逸,令人心折。


    謝無雙歎道:“這梧桐穀真乃世外桃源。”


    孟鬆承捕捉到謝無雙眼底的流光,“我拉著你走。”


    謝無雙笑笑便順了他的意。


    兩人緩步而上,沿山溪而行,梧桐幽穀便在這座山背後。


    謝無雙邊說邊行,“梧桐穀百年隱逸,在曆次江湖之爭中獨善其身,才能出落得這般高潔出塵。雲姑娘被梧桐穀奉為上賓,這番我們特地叨擾,怕是穀主會不高興。”


    孟鬆承一笑,“蔣兄與我們自幼相識,這個麵子他會給的。”


    “術奇兩個字,恰恰能說明出老穀主對他的寄予。說起來,我更喜歡老穀主的名字,‘虛懷若穀’,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穀。”


    “江湖隱士,老穀主名如其人,那你可還有其他喜歡的名字?”


    謝無雙麵上一紅,“自然是有,榮曜秋菊,華茂春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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