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樅哥哥,檀樅哥哥……”


    十三歲那年,雲漠光於寒冷的冬季穿過荒漠草原,來到天山。藍天迎朝霞,碧樹披白雪,滿眼都是大雪時節萬物青春的明媚。


    在山腳時聽祖父講,薛檀樅會在無極宮裏陪她度過這個假期。想到能與他日日相對,她內心藏不住的歡欣雀躍,所以剛進門便喚著他的名字,希望自己的到來能給他一份意想不到的驚喜。


    結果是,薛檀樅恭敬地站在一邊,等候著她的到來。他點頭向她問候,“雲小姐。”


    雲漠光掩飾住自己的小小失落,很快用笑容化解兩人的客套,“檀樅哥哥,你跟我不用客氣,叫我的名字吧,叫我漠光吧。”


    薛檀樅的目光如蜻蜓點水般在她的笑容上跳開,瞬間陷入沉寂,聲線毫無感情地複述道,“漠光小姐。”


    雲漠光皺了皺眉,難道自己表達的不夠清楚?“檀樅哥哥,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念出我的名字。”雲漠光笑的像桃花一般燦爛。


    “漠光小姐,這次我需要陪你多久?”


    雲漠光讀懂了他眉間橫亙著的“勉為其難”,“兩個月。隻有兩個月而已。”時隔上次相見,已經過了一年零一百六十三天。短短的六十天,怎麽做才能彌補這丟失的歲月?


    “也好,不影響春節回家團圓。”彼時薛檀樅想的是與柳白櫻的團圓。他和她共同從聞空山莊的廢墟裏爬出來,生死是連在一起的。


    雲九重耐心教導雲漠光的時候,薛檀樅時常可以收獲新的靈感。比如融雪心經裏的“梅見仲春”一式,他的意識裏滿滿都是惋惜,而雲九重更願意將這一式解讀為希望。他在某些招式、某些時刻的頓悟,可以當作他陪伴雲漠光得到的福利。


    而更重要的是,他來這裏是為了實現柳白櫻的心願。


    柳白櫻如獲至寶,“檀樅你看,我在清修崖修煉,意外從石象內拿到了瑤台神功的武功秘籍。試煉後發現,較融雪心經、玉羌掌法果然技高一籌。聽師父講,瑤台神功是門主夫人晚年所創,甚至不弱於門主的佛陀蜜掌。”


    “你要練?”


    柳白櫻鄭重的點點頭,“我當然想。若是練成此功,就算與謝京瞻對峙,也能勝券在握。隻可惜……可惜,隻找到半本殘卷。聽說門主的地藏閣收藏著千百種武功秘籍,無奇不有。你說,無極宮的地藏閣裏會不會有全本呢?”


    柳白櫻的願望轉眼就成了現實。


    厚厚的一冊瑤台神功,就安詳的擺放在雲漠光麵前的書架上,令薛檀樅的心髒加速跳動起來。唯有這一刻,薛檀樅很慶幸雲漠光的到來。十七歲的他頭一次感受到命運的垂青,深潭似的瞳孔裏爆發出喜悅的烈焰。


    雲漠光一眼識透他的心思,踮起腳,吃力地將瑤台神功取下遞給他,“檀樅哥哥,你想看這本對嗎?”


    身負血海深仇的薛檀樅,是個擅長將心事藏到內心深處的人,他十分不喜被人看穿。他尚在猶豫,手掌不由自主握的跟緊,沒想到雲漠光用小手托起他的手,將書冊塞到他手裏,“你喜歡瑤台神功我好開心,聽聞這門武功是外祖母所創,對陣中原高手,以一敵多,所向披靡。不過瑤台神功屬靈玄一脈,相較而言,還是女子修煉更為合適。”天山的內功分為兩係,昌漢一脈,講究內功精深沉厚。靈玄一脈,講究內功精純陰柔。


    “我知道了。”薛檀樅淡淡的回答沒有語調,甚至沒翻看一眼,便將瑤台神功插回了書架。他固執地懷疑,雲漠光的大方是對他存有覬覦之心的試探而已。


    地藏閣位於無極宮向山體延申的地宮裏,無論在哪個時節,地藏閣都像一座冰窖。在這所冰窖裏,薛檀樅和雲漠光的內力飛速增長。


    在雲漠光的帶領下,薛檀樅得以窺見無極門的武學寶庫。


    每當雲漠光經過一排排書架,都能敏銳地察覺到,瑤台神功所在的那排殘留著來自薛檀樅的氣息。


    七日過去,雲漠光仍不明白他的意念。她翻開過這本秘笈,艱深晦澀,思路跳脫,像是一門付出大於收獲的學科。


    祖父證實了她的猜想。


    一日午後,雲九重來到雲漠光空蕩蕩的房間,放聲尋覓,“小光,小光——你不是一直想學淩雲縱,祖父今日便可教你。你啊你,是不是又跑地藏閣去了?”


    薛檀樅躲雲漠光遊刃有餘,可避雲九重是癡人說夢。門主雲九重修為深入化境,放眼當今無人能及,自然是聲未至,人已到。須臾後,雲九重的目光已經落在薛檀樅手裏來不及擺回原位的瑤台神功上。


    “門主。”


    “檀樅,這地藏閣內上千種武功秘笈,你怎麽要學這個?”雲九重頗為遺憾。


    雲漠光掠了幾步從薛檀樅身後鑽入兩人中間,自然地將秘笈接過來拿在手上,“祖父,是我想學,它放的位置太高了,所以請檀樅哥哥幫我取下來。”十三歲的雲漠光較同齡人身材高挑,但身量還不到十七歲的薛檀樅的胸口。


    “小光,其實你跳一跳就能取下來,不必勞煩檀樅的,你的輕功啊都白學了。不過這門功夫不適合你,你還太年輕。”


    “可是……聽聞這門武功很是厲害。”


    “小光,你祖母當年尚有細枝末節未思慮周全,所以它至今仍是一件半成品,不練也罷。”


    自那之後,書架上的瑤台神功便不見蹤影。


    十日後的深夜,狂風呼嘯,無機宮滿堂流風。


    宮門門口,一抹微弱的燈光透進來,是薛檀樅提著燈籠憑欄遠眺,凝神望著山腰處生出來的秀麗小堡——百靈堡,一雙眼眸在寒風裏愈發甘冽,內裏的柔情盡是思念。百靈堡,是門中的所有女弟子的居住地。那裏麵住著柳白櫻。


    雲漠光順著光線、頂著寒風趕到他的身邊,將自己渾身包裹在厚實的貉絨披風裏,壓製住聲音的顫抖,問道:“檀樅哥哥,這麽晚了,站在這裏,你冷不冷。”


    天月妖嬈,寒星點點,他身穿一件黑色單衣,身姿清俊而挺拔,雲漠光仰起頭看到他的側臉,隻覺得山川在側、明月在心。她的小手仿佛不聽使喚,情不自禁的含住了他骨節分明的手指,而就在此刻,薛檀樅臉上僅有的柔和消失不見。


    他標誌性的桃花眼淡漠如風,“漠光小姐,你應該回去休息了。”而後閃電般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我知道,所以想在睡前送你一份禮物。你看!”雲漠光從懷裏掏出訂好的書本交給她,封麵上的筆墨還未幹透,工工整整寫著四個字——瑤台神功,他一眼便識出是雲漠光的筆跡。


    “這是做什麽?”


    “我知道檀樅哥哥喜歡,所以努力憑記憶將它默寫,希望能幫到你。”


    薛檀樅留意到她雪白的衣襟前沾了些墨漬,想是她將書緊緊抱在胸前沾到的。他終於不再守著宮門門口,引領著雲漠光穿過厚重的走廊,來到他的房間。他挪了挪燈柱,示意她坐到書桌前,書桌上平鋪著一遝紙張。


    雲漠光一眼便認出,驚奇道:“檀樅哥哥,原來你也默寫了一份。”雲漠光拿回自己的那本,翻看了幾頁,對比之下,薛檀樅的字潦草肆意、落筆如雲煙,雲漠光的字顏筋柳骨、落筆悠然,字訣乍看之下無甚區別。她輕巧舒了一口氣,如同卸下了心中大石,“啊,原本我還擔心個別地方會記錯,翻來覆去想了好多遍。待校對無誤後,便可以睡得踏實啦。”


    “漠光小姐,你以為我叫你前來是做這件事?”


    “那是什麽?”雲漠光漆黑的眼睛晶瑩剔透,飽滿嬌嫩的小臉笑如花蕊。


    “我想告訴你,漠光小姐為在下所做之事是多此一舉。”


    雲漠光亮晶晶的眼神暗淡下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做之前應當先問過你的。”


    “以後不要再做了。”


    “原來你在每一頁都做了批注呢。”雲漠光的眼神再次亮起來,注意到每一頁下方的小字,歎道:“怪不得是多此一舉了。”


    薛檀樅對雲漠光聽不懂話中的言外之意感到懊惱,“漠光小姐,這是白櫻心心念念想學的武功,並不是我要學。”


    “啊,原來是這樣。”雲漠光看到一向冷漠的薛檀樅一閃而過的柔情,黯然神傷道:“檀樅哥哥,既然白櫻姐姐對此心心念念,不如明天你便下山送給她吧。”


    人世間最客觀的事情,是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


    人世間最殘忍的事情,是明知對方不喜歡自己,卻仍然放不下。


    白天黑夜毫無聲息的更迭,轉眼間又到了天山的秋季。十四歲的雲漠光再次來到闊別已久的天山,剛邁入無極門地界,便看到蕭泊舟一行人急匆匆往森林裏趕,忙喊住他,“蕭泊舟,你們要去哪?”


    蕭泊舟停下腳步,先恭恭敬敬朝雲九重拜了拜,“回稟師公,天氣涼了,灰熊冬眠在即,再不去獵一隻怕是今年來不及了。”


    “就這麽倉皇魯莽往林子裏奔,像是你師父的主意。”雲九重喜逐顏開,話語裏透露出幾分對大弟子無量宮宮主易蓮升的偏愛,相較於薛檀樅一板一眼的“門主”稱謂,他更喜歡蕭泊舟的這聲親切的“師公”。


    “還不是李師叔搶先一步讓薛檀樅帶人進了林子,若是灰熊真給他打下來,我師父的俊臉往哪擱?”


    “小光,你想不想跟泊舟一同去看看?”


    “在戰場上,西夏同遼國可是死對頭。”雲漠光生長的額濟納正是兩國邊界,紛爭不斷。


    蕭泊舟對雲漠光的成見滿不在乎,“正所謂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總有一日天下大同。”


    雲九重聽後爽朗一笑,“小光,你不跟泊舟去,怎麽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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