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人的預想裏,雲漠光仍滯留在杭州城城內,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三日前的夜半,雲漠光剛剛從謝璞院離開,天公便布了一場中雨,強行留住了她的腳步。


    後巷的榕樹亭亭如蓋,形成一把天然的保護傘。許是在她心頭塞滿了太多擔憂的心事,突然紛亂的雨,迷離殘缺的月色,順利地攪亂了她的心緒。


    眼看江南武林與聞空閣之間的新仇舊恨交織勢同水火,她忍不住擔憂梧桐穀的處境。因為她的關係,一向奉行隱士精神的蔣氏子孫也牽連進去,實屬不該。


    也許,是時候,向蔣術奇辭行。


    此時,耳畔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一蒙麵黑衣人翻牆而出,行蹤可疑。


    雲漠光見此,第一時間想:該不會是柳白櫻與薛狄的接頭人?便果斷跟上前去。


    隻是千算萬算,萬萬沒想到蒙麵黑衣人的終點竟然是乾元山莊?原來謝璞院內潛伏者乾元山莊的眼線。


    夜色裏,黑衣人的身影忽隱忽現,她跟著跟著便來到了一處古樸威嚴的所在。牌匾上寫著“觀滄閣”三個字,遒勁瀟灑,力道千鈞。而後,窗紙上印著的蒼勁身形、渾厚威嚴的聲音令雲漠光印證了心中猜想,這是孟千山的房間。


    她不敢再貿然上前,幸好夜晚寂靜,隱隱約約聽能到兩人的交談。


    孟千山質問來人,道:“確定是他?”雲漠光心下一顫,以為問的是柳白櫻的下落。


    黑衣人起身躬身回答道:“回稟莊主,謝京瞻反複查證了多次,應當沒錯。”


    “他身邊都有哪些人?”


    “一路上死得死、傷得傷,眼下身邊僅餘下五六名護衛,隻是有個貼身啞女寸步不離,武功很是厲害。”


    啞女?雲漠光不免想到勒喜。


    “謝璞院加派人手了?”


    “沒錯。若是能活捉沒藏訛龐之子,可以籠絡天下武林正道之心,所以謝京瞻對此分外重視,又增補了七名高手前往鄂州,得手在即。”


    “籠絡人心容易,駕馭人心卻難。謝璞院氣數將盡,他想力挽狂瀾也要擁有同等的實力,老夫不會給他機會東山再起。”


    “若莊主肯出手,必會事半功倍。”


    “魏繹,事情辦的不錯,老夫沒有看錯你。”


    “此等小事,不足掛齒。回報莊主養育之恩,魏繹萬死不辭。”


    “你不是一直想學回山轉海劍法,紅姑會教你的。”


    魏繹星辰般的眼眸被點亮,“多謝莊主。”


    殊不知,來善櫸堂報信的黑衣人才是她原本跟蹤的那位。夜色令兩名黑衣人的身影交錯難辨,形成了陰差陽錯的結果。


    黎明時分,她果斷登上了最早的一艘漕運船,逆流駛向鄂州。


    鄂州,是大宋境內有名的江城。城西以長江為限,城中山丘連綿。從西麵長江邊向東延伸,依次有黃鵠山、鳳凰山、洪山、珞珈山、桂子山、伏虎山、南望山、磨山、喻家山,九山相連,綿延起伏。城內綠柳繁陰,小洲如畫,白帆點點,如林桅檣,漸具中原城鎮的巍峨氣勢。


    十四個時辰後,雲漠光在鄂州落腳,無心觀賞旖旎的景色,雙足遍布城中留宿驛館,滿心記掛道:勒喜啊,勒喜,你們到底在哪裏。到了夜晚,她仍是一刻不敢停歇,連扒了七百三十二塊屋瓦,終於翌日黃昏到來前,見到了在半空盤旋的戈弩!


    她喜悅萬分,轉瞬又擔憂不已,莫非是戈弩暴露了他們的行跡?


    旋即,雲漠光改變了主意,與其同沒藏岐、勒喜相會,不如暗中保護,替他們無聲地解決一些麻煩。


    向前行進了三日,沒藏岐靈敏地感受到追殺不再來勢洶洶,甚至有些懷疑由屬下分別伴作他的模樣布疑兵、分三路行進是否多此一舉。


    沒藏岐神情凝重狐疑,比劃道:“難道要為了降低我們的戒心?”


    勒喜眉目迷蒙,搖了搖頭,比劃道:“岐公子,也許他們放棄了以你為質的想法也不一定。”


    “會麽?”沒藏岐的深邃的眼睛裏滿是嬉笑,“不能掉以輕心。”


    在雲漠光回光劍的肆虐下,先後有十八名高手倒下。噴薄的血液向厚重的大地獻祭,生動的血肉淪為天地的滋養,而一切的痕跡又被連續三日的大雨衝刷幹淨。


    雨水成串的順著她的臉頰淌下,順著她的劍身淌下,順著她的足靴淌下,順著她蔑視生命的無情淌下。


    她暗笑著嘲諷自身,原來她沒有資格怪柳白櫻殘忍。


    縱生命可貴,取舍卻不難。與這些人的性命相比,她無比在意沒藏岐和勒喜的安全。


    連日陰雨,道路泥濘,沒藏岐一行人沒有按計劃趕至江陵府,不得已宿在離江陵還有三十裏的羅家村。


    羅家村三麵環水,一麵臨山,山的那麵是深淵,處地長江沿岸交通要塞。本該人丁興旺的村落,十戶人家裏五戶閉門。遣人打聽才知,原來是江陵城西頭位於上遊的餘灣村瘟疫泛濫,一半的村民攜家中老小投奔外地的親戚避難去了,剩下的老弱病殘無奈之下作了聽天由命的打算。


    “此地不宜久留,今夜稍作休息,明天天一亮,我們立即啟程沿漢水北上。”沒藏岐道。


    勒喜看著他疲憊的麵龐、凹陷的眼廓心生憐惜,恨不得把他的疼痛揉進自己無言的身體裏。從興慶到杭州四千餘裏,耗四十三個日夜,忍受一路的追殺,才換來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相見,值得麽?


    沒藏岐讀懂了勒喜的眼神,“你在質疑我?”


    勒喜低下頭去,“屬下不敢。”


    “你是她的朋友,也認為她不值得我這樣做?”


    勒喜冷冰冰地粗略比劃道:“為了不愛你的人不值得。”


    “誰能確保她永遠不會愛上我?”


    沒藏岐的眼睛泛著柔和的微光,令勒喜的心猛地一跳。由此她幡然頓悟自身,一貫堅硬的眼睛裏水霧迷蒙起來,比劃道:“她接受過跟您的定親,自然另當別論。可人太傻了,總是喜歡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尤其追逐風和月的時候,根本注意不到地麵的那棵樹。”勒喜眼睛裏劃過一絲遺憾,想到了憨憨的都羅融。


    “即便被她忽視我也認了,但人偶爾需要瘋狂一次,認清自己的內心。坐以待斃,不是我的準則。何況此程,我們還有其他的收獲,不是麽?”


    “人總是撞了南牆才會知道疼。”勒喜用拳頭擊打自己的手掌,掌心火辣辣的疼痛。


    “不。”他眼眸裏煥發出別樣的神采,“那堵南牆會離我很遠,隻要她還活著。我會一直等著,等到她身邊再無旁人的那一天,哪怕她結婚生子也再所不惜。”


    雲漠光握在潮濕的樹幹上,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意想不到的困意隨之襲來。是啊,已經整整四夜沒合眼了。她攀上村子裏最高最壯的那棵銀杏樹,抱著回光劍不受控製地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天已大亮,院子裏早已沒了他們的身影。情急之下,她四處搜尋,一直追出村口,終於在駛出河灣的那艘客船上,發現了沒藏岐和勒喜的身影。


    遲了。


    她望著水天交接處的孤帆遠影,失魂落魄地佇立在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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