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是個中年男人,不高,扛了兩麻袋東西小心放桌腿邊,過來便一屁股坐下,從箸筒裏抽出一雙筷子。


    他抱怨,“我從銅錢礁那轉坐航船,船上夥夫都跑了,餓一天了。”


    “不管湯水還是旁的,給滿上。”


    小梅跑過去問他,“阿叔,要不要蟶幹和蛤蜊幹?蔥吃不吃?”


    中年男人聽了擺擺手,“全都上點。”


    江盈知便撈出三個丸子,在案板上切成四瓣,又撈出一條魚肉腸,斜切成片,一道碼放在碗底。


    澆上鮮湯,湯裏有蟶幹、蛤蜊幹,小螃蟹、蝦米、魚肉,浮著薄薄一層油花,又被灑入的蔥花打散。


    瞧著煞是誘人,至少中年男人瞧著這樣一碗湯,湯底白得跟他吃過的牛乳一般。


    小梅遞給他一把勺子,他揮手,“我就好沾著碗沿喝湯。”


    他順著碗邊喝了一口湯,緊皺的眼眉毛都舒展了,隻肚腸更加叫喚。他連忙抓起筷子,夾起一隻蟶幹,日頭曬得發黃,淺醬油色。


    中年男人猶豫著放到嘴邊,沙子沒嚐出,也不嫩滑,是別樣的口感,韌結結的,越嚼那香頭越重。


    他忍不住喊,“多加兩個錢,給我上點蟶幹。”


    實在好吃得緊。


    江盈知將手在腰巾上擦了擦,笑道:“阿叔你先吃點旁的先,要後頭還想吃,再給你加。”


    中年男人聞言又吃起了蛤蜊幹,小小的,很軟很滑,小螃蟹嚼出了一嘴的鮮湯。魚肉爽滑,半點刺也無,這些湯頭小料吃得他眼睛都不想睜了。


    待吃到魚丸,彈的他又謔的一下睜開眼,跟活魚在嘴裏跳一樣,而魚肉腸卻像是魚白那樣嫩,帶著些許嚼勁。


    “再給上滿一碗,”他喊,“快些,快些。”


    如此吃了三碗,實在吃不動,他揉著肚子,打了個飽嗝,麵色也不再同之前那樣滿是怨色。


    反而喜笑顏開,“要不是那航船,我還到不了這,吃不上這樣鮮的湯。”


    “這些東西最常見不過,還能叫你們拾掇得這樣好。”


    江盈知大方受用了,又問,“阿叔,蟶幹要不要帶點走?五文一包,不管下麵還是燉湯放一點,滋味都要好上不少。”


    她拿出幾隻來,遞過去,“幹嚼也好吃的,嚐嚐。”


    中年男人伸手接過,熟蟶幹曬過之後,肉仍顯得很多,比在湯裏煮的要更有嚼勁,帶了點鹹味,吃起來很鮮甜。


    “給我來兩包,不,三包,”他站到了長案板前,“我們這小販賣點東西,南北兩頭坐船跑,一上了船,要是沒點嚼貨,半道就暈那了。”


    小梅放了一張油紙,江盈知抄起小碗從袋子裏舀,雖然碗小,可她盛得滿,露出個尖,叫人也心裏滿意。


    她用油紙包好,抬起頭問了一嘴,“賣的什麽?”


    “冬菜,你曉得不?”


    中年男人談起這個來,眉飛色舞,不愧對於他菜佬的名頭。菜佬從他的麻袋裏拿出個圓柱形,用油紙纏繞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菜佬扯開給她看,暗紫色一張,江盈知一瞧,噢了聲,原來冬菜是紫菜啊。


    “我這可是立冬打的,這叫冬菜,還有立春後打的春菜,這個價要貴些,”他趕緊翻另一袋,邊翻邊說:“還有這種打菜,是碎渣,我們用竹篾絲掃尾的,髒是髒了點,但價賤得很。”


    “尤其你們這,放湯裏多好啊。”


    江盈知伸手拿過那卷起來的紫菜,紫菜種類很多,北方多條斑紫菜,而南邊沿海基本以壇紫菜為主。


    她以前買紫菜,要看一級品還是二級品,她手上拿的算二級品,曬的沒那麽細致,厚薄不均勻,而且混了綠藻。


    不過口感應當算得上一級,無汙染,純天然,吃起來應當鹹香細嫩。


    紫菜好處又多,她同小梅商量後,當即用半袋蟶幹換了半袋紫菜,紫菜輕又薄,價格比蟶幹要貴十文錢。


    不過蟶幹重,又合菜佬的心意,兩個人換得彼此都滿意。


    他走前又看了那鍋湯,咽了咽口水,塞了兩隻蟶幹進嘴嚼著,才扛上紫菜大步趕往海邊候船。


    沒過多久,漁港前頭便傳來穿透力十足的鑼聲。前幾天江盈知還不解,這會兒她一聽鑼聲便知道是開航鑼,大夥又叫它為金口鑼,金口一開,難以更改。


    這時的海浦鎮又沒有汽笛,開船招呼客人上船隻能依靠海螺聲。海螺不夠響,有的航船就敲鼓,以鼓來示意乘船的客人。


    聽著鑼聲的便趕忙往前頭去,有的人身上纏滿包袱,一手拉著孩子,嘴裏念道:“跑快些,跑快些,上不了船了。”


    江盈知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雖然來到這裏失去了現代化的娛樂,但她總能給自己找點樂子。


    偶爾還會跑出去,給胸前背著孩子,身後又纏一個孩子的女人搭把手,提了滿滿一袋東西上到航船。


    今天倒是沒有這樣的人,旁邊出攤的大娘也沒來,午後的日頭曬得人暖洋洋的,海風一陣一陣地吹。


    小梅打了個哈欠,她趴在小桌板上眯了會兒,江盈知則挑揀起紫菜,在盆裏洗了手,把它一點點掰碎放到碗裏,用另一個碗扣住。


    她弄完放到案板上時,擦了擦沾的碎末,對麵有人走過來,瞧到地上一對影子,便招呼道:“兩位吃不吃魚湯?”


    抬頭一瞧,還是個熟人,河泊所的小吏,江盈知同他混了個臉熟,知道他叫陳三明。


    尋常他都一個人來的,今兒倒是帶了個姑娘,一個黑裏俏,圓眼睛的姑娘。


    海浦鎮男女大防並不如岸上那般重,至少不裹腳,同外幫商船打交道,連紅毛番(洋人)也見過不少,風氣要開放得多。


    所以江盈知笑笑,“吃點什麽,今兒的魚湯料多,來一碗?”


    姑娘瞥了眼那鍋湯,一聞,“哎呀,真香,來兩碗。”


    又看了眼旁邊的陳三明,她哎呀一聲,“忘算他了,那再要一碗。”


    陳三明歎了口氣,麵上又笑,“難為你還記得我。”


    又很大方地同江盈知說:“剛納完吉,這我沒過門的媳婦,叫雙魚。”


    江盈知說恭喜,“那再給你們每人添兩個魚丸,圓圓滿滿嘛。”


    魚丸她沒切,隻切了魚肉腸,雙魚饞極了,江盈知用筷子穿過魚肉腸塞給她,“先吃點墊墊。”


    “阿姐,你可真好,”雙魚吃著魚肉腸,雙眼發亮,又同她說:“怎麽不買些年糕放進去,那料足又飽腹。”


    陳三明喊她,“雙魚,生意經放放,來吃東西。”


    江盈知覺得是這個理,隻不過年糕雖然耐放,可要勤換水,不然容易生臭。


    當即笑道:“也不曉得這哪有賣得好的水磨年糕,要是有,再去買些來。”


    “我啊,找我,”雙魚臉鼓起來,“我家是做年糕的,姐你要想要,我明兒給你送條來。”


    江盈知失笑,合著給自家拉生意來的,她說:“成啊,那你拿來,我請你吃魚豆腐。”


    “魚還能做成豆腐?”雙魚一臉你別唬人。


    “吃著跟豆腐一樣嫩,陳書吏,你們要不要點冬菜,我剛收來的,”江盈知利落地切完了料,高聲問道。


    不等陳三明說,雙魚便開口,“吃啊,誰不吃誰犯傻。”


    兩碗料足,加了紫菜又多了別樣的鮮味,吃的雙魚說:“姐可以借幾口碗帶回去不?想給家裏長輩嚐嚐。”


    “成啊,”江盈知答應,“但不能磕碰了,我們上碗行街那租來的。”


    “她沒那麽毛躁,”陳三明說,“要是丟了壞了,找我這領也成。”


    挨了雙魚一記瞪,兩人才端著滿滿兩碗魚湯離開。


    小梅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倒不是羨慕,而是想起來她大伯娘說過,她十四歲不小了,也該相看起人家來了。


    她在腦子裏過了過,抿抿唇沒說話,倒是又有人上攤子來,說要買點魚湯在這吃。


    江盈知便招呼起人來,又喊:“小梅,拿個碗來。”


    “哎——”小梅擦擦手上的水,趕緊拿了個幹淨的碗遞過去。


    要喝湯的是個老太太,牙口不好,她指指自己的豁牙,“魚鯗太硬咬不動,你這個倒軟和。”


    江盈知還多給了她點紫菜,老太太笑得和藹。這一碗湯,魚丸切得小,魚肉腸又軟,沒有蟶幹、蛤蜊幹、小螃蟹,多了不少魚肉。


    老太太吃得舒心,不擔心被什麽東西咯到牙,同江盈知嘀咕,“對麵那家賣糕的,還摻了沙,吃得我牙痛。”


    “還是你這好,”她慢悠悠拿出碗,“我給我家老頭帶點。”


    這湯吃得人哪哪都舒坦,舌頭舒坦,心裏也舒坦。


    一直到收了攤,一桶魚湯賣得精光,江盈知數著錢,臉上漸漸有了笑,離能修船又近了點。


    小梅撕了片紫菜在嘴裏含著,還塞了一片給江盈知,她牙齒沾了一點菜,渾然不覺地說:“有鹹味。”


    江盈知指指,她便舔著,又笑起來。


    陳大發招呼兩人上船,滿臉笑,“早些回去,漲水了,灘塗上全是跳跳魚,快捉些來。”


    “烤幹了給你攤子也能添點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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