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周的時間裏,這次是第二次回到鎮上。


    也許是離家太久,心底的那股良善想最後看一看生下萬翟的家人現狀如何。


    也許是對那對隻有功利的夫婦終於顯露出怨恨,想要將自己的傷痛重新報償給他們。


    沙沙——


    道路兩旁的樹被風吹得左右搖曳,濃霧之中模糊的影子就像是瘋癲的巨人,沒有誰敢涉險看清其真容,人們隻能在家中壓低自己的動靜,對於捕風捉影的痕跡忌憚萬分。


    這裏是中濃度和高濃度地區的交界,所以一些很詭異的存在也會隱約在霧中穿行。


    灰霧在邪魔和人類雙方的感覺下截然不同,對於後者,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驅散的無形迷障,而對於前者,猶如半透明的氣態溫泉,置身其中便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緩慢滋養。


    萬翟循著感覺在道路上走著,頂著鹿首頭骨的邪魔模樣緩步前進。


    途中,他看見吸血鬼、蛇怪、天蛾人、狼人……甚至還有天狗、食人樹——


    曾經屹立在十字路口的那棵巨大的銀杏樹,現在變成了滿是藤蔓的深綠色模樣,原本的葉子全變成了一個個如同捕蠅草的尖銳口器。


    上麵還掛著一些已經骸骨外露的好似陳年許久的屍體。大概是灰霧的作用罷。


    經過十字路口,來到一處小區,一股腐爛已久的味道直衝“鼻腔”。


    萬翟不確定自己的嗅覺器官到底是什麽模樣,沒有鼻子,但嗅覺更加靈敏,而且還不會因為聞到什麽惡臭而反胃。


    小區大門口就跟古代屠城後的京觀,得虧灰霧裏麵沒什麽昆蟲,不然這將是一場蒼蠅的狂歡……


    數十具跟肉鋪上被宰割好陳列在桌上的骨肉似的屍體擺在地上,一些吸血鬼似乎是“善心”發作,慷慨地將這些吸完血的殘餘留給其他邪魔享用。


    頭顱跟戰利品一樣排成一排,裏麵沒有萬翟認識的仇人。


    不過,裏麵確實有熟人,隻不過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拾起一塊不算太老的肉塊,頭骨張開,露出猙獰的血盆大口,如蟒蛇或蜥蜴那樣的舌頭立即伸出,卷起並塞入口中,囫圇吞下。


    對於這些邪魔來說,這裏就相當於一個現成的屠宰場和食堂的結合,它們能毫不費力就能破門而入,挑選自己覺得美味的生物啖其血肉,完全是自助餐現場。


    至於貓狗這些非人生物,它們也不忌口,隻是變成邪魔之後,人的血肉就跟頂級的和牛一樣美味誘人,與其在鋼鐵森林似的人類聚集地吃別的生物,倒不如上門提貨,享用更加爽口的人類。


    萬翟瞥見角落裏那些快放爛都沒什麽邪魔動口的屍塊,正好看見一個不太能容忍的熟人——對麵那棟樓養著三條狗的嚴老太,一條大型犬,兩條小型的烈性犬,看到狗咬了人還會無中生有的怪罪被咬的人活該。


    好像是因為老伴吃了幾代人的苦,所以當地的也不敢拿這家怎麽樣,對於惡犬傷人也是裝聾作啞讓受害者吃悶虧,周圍人都對這家頗有怨言,卻又無能為力。


    她的三條狗被吃得隻剩毛皮,沾著血汙隨意丟在嚴老太身首分離的遺骸上,大概是邪魔之中有對她飽含怨恨的存在,所以才這麽做的吧……


    但弄清楚這個沒多少意義。


    在這些邪魔的疑惑下,眼前這頭忽然對著一灘爛肉和毛皮發呆的溫迪戈駐足了好一會兒,伸手將那顆腦袋抓爆,才緩緩離去。


    萬翟數好樓梯口,走上台階,畸形卻靈活的手足很快將他送上三樓。


    房門完好,大概率是家裏人還安好。


    ——可是他卻不好。


    倘若兩周前,自己沒變成怪物,數病纏身還虛弱的他,活得過那天麽?


    就算沒有灰霧和邪魔,萬翟也活不到星期二。那些混混的拳腳可沒個輕重,那種狀態下的萬翟絕無可能以凡人之軀撐得住。


    可惜,沒有那麽多“就算”和“如果”。


    要是真有那麽多機會,萬翟作為人的一生又怎會年紀輕輕就不得不經曆那些世態炎涼。


    殘酷當然不是理由,但可以是動機。


    既然告訴他世界本就如此殘酷,善良和憐憫都是虛假,那也怪不得成為魔鬼的他變成劊子手。


    ——很簡單的道理:“既然你能肆意剝削我的身心,我又怎麽不可以報還於你?”


    法律?


    道德?


    對方那麽做的時候,可曾考慮過這些?


    如果考慮過,那隻能說明對方是利用漏洞仗勢欺人的畜生,或者是用錢與權踐踏法律道德的社會渣滓。


    這個時候,隻有最原始的暴力才能讓他們流下鱷魚眼淚,跪下來好好說話。


    本不必發展到這種極端的地步,為什麽非這樣囂張到最後不可?


    因為他們不是覺得自己錯了,而是終於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


    同理,誰能保證門後的他們會不會臨死前才會拚命懺悔,隻求留他們一命?


    叩叩叩——


    門被叩響。


    很細微的一聲物品觸地的動靜,表明室內確實有人。


    這兩周裏,很多家都得到了軍方上門發放的隔音板及防暴金屬板,但對於稍微特殊點的邪魔,這些東西形同虛設。


    尖爪生生砸進門鎖,將金屬結構攪得稀爛,外層的防盜門隻一下便直接敞開。


    裏麵是一扇木門,貓眼忽然變亮,說明剛才有人在看,而此刻逃開了。


    萬翟以同樣的手段搗毀門鎖,輕易將門破壞,徑直踏入其中。


    生父、生母,還有那個他們一直想劃到他們戶口上的親戚孩子。


    他們手裏拿著鐵鍋、鋼棍和菜刀,臉上卻暴露了他們連武器都抓不穩的事實。


    看來不必說太多了——


    這一刻,他居然沒什麽憤怒的感覺。


    也許,兩周前那次,他們倆就決定好用這個孩子取代他吧。


    萬翟不打算什麽“變回人形展現真身”、“詢問他們的想法”,比起旁人可能不到幾分鍾的印象,萬翟可謂是對他們知根知底,隻是過去他一直不肯那麽肯定罷了——


    自己啊,其實是一個替代品。


    替代原本他們希望出生的女兒,以一個男性的、不能有欲望的、全能的、毫無缺點的賺錢機器的模子,將萬翟生生嵌進去,然後用暴力砸碎那些棱角,使得萬翟成為他們“希望中的孩子”——能夠讓他們有個孫女的人。


    悲哀……


    可能是醒悟了,也可能隻是發覺那套法子把人養殘了,所以才會將別人家的後代過繼到自己的家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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