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洛的態度過於自然了。


    就好像他們兩個共同麵試原本就是既定事項,他真的隻是不幸遲到了那麽幾分鍾。


    迦涅側眸睨了他一眼,黑發青年還沒來得及和她虛情假意地問好,她就已經重新轉向前方。


    她目不斜視,就好像房間裏不存在第三個人,自顧自對芬恩說:“那麽我們現在開始吧,富勒先生。”


    芬恩有些無措,含糊地應了一聲,看向阿洛。


    阿洛揚起眉毛,一副不明白下屬為何要看他的樣子。


    她用餘光瞥見他的反應,在心裏嗤笑:不就是裝樣子,誰不會裝?再說了,他真當她會擺冰山臉欺負他的寶貝隊員?


    她翻了翻手邊的羊皮紙,微笑著開口:“兩年前,銀鬥篷到你的家鄉回收漂流物,你提供了協助,而後接受邀請加入他們。在那之前,你沒有係統性地學習過魔法,卻零散積累起了許多領域的實用魔法知識。現在你依然更擅長魔法的實踐應用,而不是理論,是這樣嗎?”


    芬恩點了點頭,雙手規矩地撐在膝蓋上,難得有些緊張:“是的。我爸爸在我懂事前就去世了,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得了病,我要打零工幫忙養家,沒能參加金隼學院的學徒選拔。”


    回想起這遺憾往事,他笑了笑:“當然,就算我那時候去選、而且被選上了,我也沒法去上學的。我走了家裏就沒人管了。”


    談論起家境的困苦,芬恩態度坦蕩,既無卑怯,也沒有虛張聲勢遮掩。這點倒是和阿洛有些相近。或許這也是芬恩得到重用的原因。


    迦涅差點側頭去看阿洛,硬生生忍住了。


    芬恩顯然很習慣因為出身背景被正統法師看輕,熟練地補充:“但現在我一直在努力補習魔法理論,經常向艾爾瑪他們請教。”


    迦涅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麽表示。


    仿佛要嘲笑阿洛心胸狹隘,證明他特意趕過來坐鎮隻是多此一舉,她接下來完全沒有刁難芬恩,反而認真詢問了許多,處處透出她對芬恩履曆的熟悉:


    此前參與過哪些與異界漂流物相關的行動?有沒有找到想更加深入鑽研的領域?或者有什麽新的感興趣的方向?認為自己在新的十三塔衛隊中適合什麽位置?之前他自封的秘書官還有興趣嗎?……


    從芬恩銀鬥篷時期的經曆,到現在在千塔城的生活狀況,還有對於未來的期望,乃至於拿他自封秘書官的事情打趣,方方麵麵,迦涅一個沒漏下。


    即便是阿洛,也很難從這些問題裏挑剔出什麽險惡用心。


    “很高興和你聊了很多,富勒先生。”迦涅敲了敲桌麵,會議室門就自動打開了。


    芬恩頂著迦涅友好微笑的強大攻勢,懵懵地站起來,向隊長和副隊長點頭致意,帶著顯而易見的疑惑往外走:


    這真的是正經麵談?竟然不是走過場,草草打發掉阿洛的支持者?


    厚重的木門在芬恩身後闔上,會議室裏頓時隻剩下迦涅和阿洛。


    迦涅吸了口氣,側首迎上阿洛的注視。


    她維持到現在的友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


    距離兩人上次見麵已經有整整三天。但也僅僅過了三天。


    這點時間根本不夠忘記上次爭吵的細節。隻是對視,雨夜失修宅邸中互相指責的回憶便即刻複蘇。不愉快的收場、分別前迦涅拋下的狠話,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我不記得有邀請過你。”迦涅冷冰冰地道。她不想盯著對方的臉看,視線於是下移。


    剛才沒來得及留意的細節頓時進入眼中:


    阿洛的法師長袍一如既往敞著,襯衣領口紐扣卻扣錯了一個。


    他的衣襟於是不倫不類地揪出了一團鼓包——完全就是睡夢中突然得到消息,還沒清醒過來就隨便套了身衣服,匆匆趕來的模樣。


    早晨九點多還在睡大覺……這家夥現在竟然那麽懶散了?迦涅有些嫌棄地皺眉。哦,不過他還算個傷員。


    阿洛順著她的視線往衣襟看,表情僵了一瞬。


    他很快調整好神態,淡然自若地去解紐扣,讓那兩個襯衫扣子去它們該去的位置,口中則說著和動作不相幹的正事:“我對所有人都還算了解,如果你和他們聊過之後還有疑問,有我在場會更合適。”


    迦涅還以為他會一上來就全盤否決她的計劃。對方卻態度平靜、甚至稱得上謙和,她不由訝然盯他一眼。


    阿洛正在扣第三粒紐扣,敞著的衣襟間分明的肌理輪廓線一閃而逝。


    迦涅愣了一下,毫無來由地回想起來,生長期的阿洛抽條太快,以致於他有陣看上去像消瘦的樹樁,長長的一條在人群裏極度醒目。有次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時候,她的額頭隱約磕碰到他胸口的骨架,雙方都是立刻齜牙咧嘴。


    哪怕從身體構造上講,眼前的青年也已經和她記憶裏的少年人完全不一樣了。像是兩種生物。


    這麽一怔愣,迦涅就忘了錯開視線。


    阿洛確認完自己這次沒扣錯鈕扣,抬眸與她恰好對上。他詫異地揚起眉毛,快速遊移的綠眼珠隨後泄露懊惱,原本到嘴邊的話也忘了。


    禮節上來說她不應該盯著陌生人整理衣物。但事已至此,這個時候再突然別開臉,那就太刻意了。而且她也沒看到什麽。


    真要說失禮,那也是大喇喇地直接在她邊上解衣扣的阿洛更加失禮,失禮在先!


    迦涅飛快地說服了自己,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淡淡地說:“我會自己做判斷。”


    阿洛目光閃了閃,也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那麽,對芬恩你怎麽看?”


    她幹脆地搖頭:“他不夠格。”


    兩人間若有似無懸著的那縷潮濕空氣頓時凍住。


    阿洛寒著臉為芬恩辯護:“回收漂流物看重的是經驗而非理論。他看事情的角度也很有意思,不會被魔法學府的條條框框困住。”


    他頓了頓,放緩的聲調透出指責的意味。


    “而且你也應該知道,他相當於我的助手。”


    迦涅不為所動:“芬恩·富勒的問題不在於背景。即便論在銀鬥篷的資曆,也排不到前幾名。對比千塔城其他衛隊成員的平均水準,他差太多了。如果你想要留他使喚,副隊長可以聘請編外人員為私人助理,薪酬自理。”


    阿洛單手撐在桌子上,支著額角側過身端詳她,哈地一聲笑:“看來你已經打定主意要讓他滾蛋。那麽請問尊敬的隊長閣下,你這次打算清退多少人?”


    “三分之一吧。”


    阿洛看著她沒說話,臉上寫著‘你開玩笑吧’。


    迦涅任由他打量,悠閑地拿著羽毛筆在手裏把玩。


    原來的銀鬥篷成員雖然確實或多或少有出挑的地方,卻絕非不可替代的逸才。如果她真的打算好好經營十三塔衛隊,現在近五十人的規模大可以直接砍掉一半,她向來主張少而精。


    但她的真實目的在於擠兌阿洛,用最快最穩妥的方式向古典學派的那幾位賢者展示她的誠意,以便盡快接受考驗晉升魔導師。所以她沒必要太費力氣。


    “不,不會那麽簡單。”阿洛忽然說道。


    迦涅下意識確認自己身上防禦讀心術的護符還在。


    對方眯了眯眼睛,不急不緩地推理:“三分之一應該是你預留好空間的價位。我猜你打算先否決掉三分之一的人,等麵談結束,把消息散播出去,讓所有人慌亂起來。然後再‘適時讓步’,留下其中的一部分人。”


    “最後,你不僅成功趕走原本就打算趕走的小部分人,還營造出妥協的假象,賣一波人情,又好對大人物交代,”他笑了聲,啪啪為她鼓掌,“不愧是大小姐,好周全的計劃。”


    “隨你怎麽猜。”迦涅麵不改色。


    阿洛確實猜中了她的策略。但完全沒關係。


    保密原本就並非她達成目的的前提。再說了,他明知道她要做什麽卻沒法阻止,難道不是更好嗎?


    阿洛一推桌子站起來,椅子在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哀鳴。


    他徐緩卻用力的吐字壓抑著蓬勃的怒意:“我招攬的每個銀鬥篷成員都有充足的理由留下。你有怨氣就衝我來,不要把他們也牽扯進來。”


    迦涅抬頭看著阿洛,微微一笑:“現在才說這種漂亮話,你不覺得太晚了嗎?”


    從她代表古典學派接受議事會的委任,他做出布置應對她空降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之間就絕不可能是純粹的私怨。十三塔衛隊是他們過招的場地,衛隊成員又怎麽可能始終置身事外?


    阿洛啞然看了她好幾秒,好像也察覺了她今天的態度格外冰冷堅硬。他深吸一口氣:“開條件吧。要我怎麽做,你才會放過現在的十三塔衛隊?”


    很好,就是這樣,迦涅想。對話的走向在她的把握中。無論阿洛說什麽怎麽做,這一次她都絕不會放任情緒失控。


    於是她以清脆卻也冷淡的聲調回答:


    “第一,放棄十三塔衛隊;


    “第二,離開千塔城,除非受邀請不再踏入城中一步;


    “第三,十年內不以你的名義發表任何著述。”


    迦涅每說出一個條件,阿洛的臉色就愈加蒼白。


    離開千塔城對於任何一個法師來說,都是個殘忍的要求。畢竟對不少人來說,僅僅是從家鄉走到這座塔樓林立的古都,就花了不知多少精力和年月。


    而十年對法師來說或許不那麽漫長,但也足夠讓一代新星變為舊聞,甚至徹底被遺忘。


    迦涅就像沒看到阿洛的神色,淡然無波地總結:“做到這三點,奧西尼家就當不曾有過你這個學徒,十年期滿,你之後做什麽都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至於十三塔衛隊,在合適的時機,會有合適的人選接手,在那之前,我會以正常態度對待它。”


    阿洛的身體因為憤怒到極致而打了個寒顫。他過了好幾秒,才低啞地問:“你真的覺得我可能同意這種條件?”


    迦涅的金瞳動了動,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接受與不接受是你的事。你想知道我們的條件,我代表奧西尼家回答了,僅此而已。”


    “我們,代表奧西尼家……”阿洛嘲弄地輕聲重複,“這是你的新策略嗎?縮到姓氏後麵,一張口就隻有立場。我以為你明白的,立場不是一切。”


    “立場不是一切,但能決定大多數事。”


    “包括為你我的關係定性?”


    迦涅露出“不然呢”的神情。


    阿洛抿唇,難以啟齒地停頓了須臾。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輕而飄忽,好像這時候打開窗戶,湧進室內的微風就會將它吹散。


    他低聲念:“好,你做什麽都是為了奧西尼這個姓氏,你有苦衷,你有要背負的,我可以理解。但我以為再怎麽爭吵,你和我一樣,還是珍惜這段關係的。”


    迦涅終於不再維持冷淡的假麵,笑了出來:“沒見麵就開始架空我這個隊長,拒絕為五年前的事道歉,還認定我是出賣你的叛徒。你對珍惜的定義很有意思。”


    阿洛僵硬地閉了閉眼。


    有一瞬間,他顯得懊惱乃至於說後悔。


    “你和我斷絕聯係太久,突然空降隊長位置,事先沒有給我一點心理準備。我以為那是直接宣戰的意思,所以做出應對。是我想得太草率,應該先和你見麵再決定怎麽行動。現在我願意和你合作,這是真心的。”


    他重新擺正剛才推搡到邊上的椅子,落座後身體略微前傾,盯著她的眼睛,誠懇的表情有一絲難堪的僵硬:


    “告密的事……我也缺少更有力的證據。那種事確實不是你的作風,我道歉,我錯怪你了。”


    迦涅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仍舊保持沉默。


    阿洛從身體到表情的僵硬愈發明顯,他的綠眼睛無措地閃動起來。隔了好幾拍,他試探性地補充:“對不起……?”


    迦涅失笑,也確實笑出聲了。


    她柔和的低笑刺中了他。


    黑發青年一下子坐直了,緊繃的身體進入蓄勢待發的反擊態勢,隨時會從椅子上彈起來。


    “你好像真的以為我隻是在為你冤枉我而生氣。不是那樣的,阿洛。”迦涅溫和、甚至稱得上和氣地說道。


    她都有些驚異於自己的平靜。


    回到千塔城這短短十天裏,不算今天,她和阿洛已經爆發了三次衝突。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導火索,每次都會挖掘出新的罪狀和指控。


    但每一次的爭吵焦點、乃至矛盾爆發的節奏都似曾相識。


    烏裏的提醒固然促使她下定決心,但在那之前,反複的爭執已經讓她疲倦。


    “你針對我、你懷疑我出賣你的事其實都根本沒有那麽重要,”迦涅用力地一搖頭,好像這麽做就能甩脫包裹他們的膠著氣氛,“哪怕我接受你的道歉,我給出的條件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有那麽片刻,阿洛臉上一片空白。


    隨即,他的綠眼睛近乎絕望地閃爍起來:


    “我理解你有身為繼承人要堅持的立場,那麽這樣,隊長由你來做。你要裁掉隊員,可以,但我要保留出資留他們下來的權利。如果你覺得還是不夠,那麽賢者塔可以收回所有資金援助,像以前一樣放任我們自生自滅。養活他們我來想辦法。


    “衛隊不會在千塔城宣揚門和漂流物的知識,低調做事,盡可能不觸及古典學派的諸多禁忌。這點我也可以保證。


    “直到你晉升魔導師為止,我會盡量避免在千塔城公開露麵。如果你需要,之後十年,二十年,奧西尼家出現的場合我都會避開。”


    相比之前,阿洛的這番提議已經多有讓步。


    但迦涅輕而堅定地回絕:“我已經把條件說得很清楚,不用再多,但不能少哪怕一點。”


    隻是那麽一句話,就徹底擊碎了殘存的假象——或許還有談判的餘地。


    阿洛騰地起身麵朝窗外。再繼續看著她似乎讓他難以忍受。


    他花了點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向來能說會道,說話時情緒豐富且有感染力。然而現在,他吐出的每個詞、每個音節裏的怒氣和期待都一下子抽空了,隻剩下麻木的平靜。


    “我以為隻要雙方願意坐下來好好談,過去的對錯沒有那麽重要。但是你好像並不這麽看。


    “無論前因後果如何,我五年前離開了奧西尼家,成了你嘴裏的變節者,就因為這點,除非我否定自己當初的選擇,為此祈求你、你那尊貴家族的諒解,你就絕不可能與我和解。


    “是這個意思嗎?”


    迦涅驟然迫切需要深吸氣,但她沒有。


    她維持著淡然的態度:“再次見麵的第一天我就說得很清楚。我和你是敵人。”


    阿洛回想了一下,輕輕笑:“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


    他調轉回視線仔細打量她,就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現在長什麽樣子。


    也是在這個瞬間,迦涅意識到在此之前,他看著她的時候,眼睛裏或許始終同時倒映出過往的虛影。


    但也到此刻為止。


    他一直比她更重感情,但在自尊心這件事上,他們向來不相上下。


    阿洛眨了一下眼睛。他看著她的眼神、他的表情隨之發生些微而決定性的變化。他念出似曾相識的句子:“我姑且提醒你一句,我也喜歡對敵人了如指掌。”


    在甘泉鎮美人魚酒館的吧台邊,伴著麥酒苦澀的餘味,她用相近的話語定性他於她現在的意義。而現在,他也以這種方式正式宣告:


    他們的關係徹底地、難以轉圜地滑向了更惡劣的境地。


    他終於也認可她這個‘敵人’。


    迦涅不知怎麽,反而由衷地鬆了口氣。有如陳年創口撕裂的痛快中竟然夾雜著一絲異質的興奮。她於是又對他笑了笑,這次真心實意:


    “好極了。總算有一件事是我和你意見完全相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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