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家家戶戶為省些燈油火燭的,早早吃完晚飯,天一黑,就躺到了暖烘烘的炕上。


    開春過後,薛黃英就不再燒炕,她被褥厚實,身板也好,晚上又吃的魚湯小餅,三碗下肚,手腳俱和和暖的,鑽進被窩沒一會兒,冰冷的被褥就溫熱起來。


    躺在炕上,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回想白日裏遇見的事,自覺沒有輸給錢氏,心情格外好,一時更加興奮。


    想到今兒聽到的容澤,按理來說,他們兩個村子離的不算遠,常年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不說常見,也總該有一麵之緣。


    奈何任她想破腦袋,都不記得在哪種時候,見過容澤。


    這個同自己有著相似命運的人,終歸還是比自己幸運一些,他知道被娘親捧在手上疼愛,是怎樣一種幸福。


    薛黃英幽幽歎息,想到今兒那個站在灌木叢後,拿著豆腐板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容澤,聽說容澤長的甚好,又極有才學,他能為自己母親的最後一程體麵賣田賣地,可見是個孝順的。


    這樣孝順的人,必不忍亡父亡母斷了香火,又怎麽會願意拋離容家,入贅自家呢。


    薛黃英歎息著翻了個身,把容澤的名字在備選人名單上劃去,又重新扒拉周圍村子的未婚漢子。


    一河之隔的水嶺,容澤窩在炕上,摩挲著懷裏的當票,細細算著自己手頭的銀錢。


    翻來倒去算半晌,怎麽都還差二十兩銀子的缺口。


    家裏的五畝田地賣了三畝,因為賣的急,哪怕連著上麵的莊稼,統共也才賣了二十兩。


    二十兩銀子,買香燭紙錢、紙紮冥器、祭品,九層壽衣壽被,加上其他雜七雜八,共去了差不多三兩銀。


    棺木更是大頭,陸氏一場喪事辦下來,如今他手裏隻餘不到十兩銀。


    頭七、百日的燒祭銀錢也要提前預留好,這麽一算,手裏僅剩的銀錢不增反減。


    爹娘留下的玉佩是一定要贖回來的,想到昨兒去鎮上買棺木時,花大價錢弄的那包迷魂散,漏夜去容家大房燃了大半,上上下下翻找一通,銀錢幾乎是一無所得。


    容德和馮氏把那三十兩當銀也不知是藏的實在嚴密,還是已經花用幹淨。


    如今當務之急是,這二十多兩的缺口該從哪裏找。


    剩下的兩畝地勉強能賣十四兩,家裏的小院當日建造的時候也算花費了心思,壘牆的土坯牆不值錢,青磚地基和遮頂的瓦片倒是能提上些價格。


    隻這房子住了有十來年,保存修整的再好,如果有人從這壓價,撐死也不過十五銀子。


    算著算著,容澤忽的激動起來。


    玉佩死當三十兩,自個手裏九兩銀,兩畝田地算十四兩,房子算十五兩,這就三十多兩銀子,贖回玉佩,綽綽有餘!


    隻是,從此後,自己將於立足之地,無片瓦遮身,想到陸氏臨去前切切囑咐自己要好好活下去,他就不禁悲從中來。


    陸氏臨去時,交代玉佩來曆的鄭重與悲傷曆曆在目,這塊玉佩乃爹娘定情信物,意義非凡,但凡有一點辦法拿回來,他都不會放棄。


    “……故願出聘禮十兩,尋一容貌文采都上佳的好兒郎……”


    驀地,許氏的話在腦海炸開,他愣怔幾息,複又摸摸自己的臉,自己生的好嗎。


    娘常說自己生的像舅舅,他沒有見過舅舅,不知他的名姓,更不知他生的如何。


    連他爹的樣子也模糊不清,僅有的記憶中,爹是個愛笑的人,常常把自己舉的高高,和娘說話時,仿佛有幾分疏離。


    他那時年小,還當是娘喜歡獨處,生性冷淡原因。


    如今想起來,僅有的幾個片段裏,二人相處起來確實不夠親密,娘住東屋,爹同自己睡西屋,二人一日仿佛都說不上幾句話,或許真的是娘生性冷淡吧。


    不期然的,他想到娘提過的陸知微,和娘同姓,該是極親近之人才對,為何過往的日子裏,這人從來沒有出現,娘也從未提起。


    一些細枝末節,容澤不願多想,便拋開這一節,重又把許氏的話顛來倒去的扒拉。


    星河灣同水嶺不到三裏,薛秀才家的幼女,他影影倬倬也聽到過幾句。


    知道這姑娘名叫黃英,聽說天生命硬,村人偶爾說起時,滿口的嫌棄,隻說是喪門星投的胎。


    說是她娘難產三天三夜生下她,昏睡兩天後,在她洗三那日再沒醒過來。


    又傳言這姑娘克的薛秀才寸步不進,好好的科舉青雲路也被這丫頭斷送,在六年後也一病去了。


    還說這姑娘天生搶奪別人的運氣,挨著她家的田地,都是黃黃瘦瘦,唯有她家的作物,生的蔥蔥鬱鬱。


    就連菜園的蔬果都比別家的清甜水嫩,她養的雞鴨豬崽個個活泛健壯,別家的雞鴨從她門口過一遭,能歇蛋半個月。


    提起她,誇的少,罵的多,都說這姑娘是災星轉世,是個禍患。


    被人這般嫌惡,按理說,該被人排擠的在村裏無立足之地,偏這姑娘生有一身蠻力,性子也是強橫的,無人敢當麵招惹。


    想到這,容澤都有些羨慕薛黃英了,這哪裏是災星,分明得福星眷顧。


    這麽多閑言碎語環繞,還能把日子過的順順當當,想來是心性堅韌之人,自己一個漢子,小時聽到別人嚼舌根,說爹是被自己克死,還受不住大哭。


    她一個小小女娃,小時聽到家裏的不幸都是因她而來,不知是何樣的難過。


    想到今兒在灌木叢後聽到聲音,從最開始的懟人的機敏幹脆,到最後同許氏說掏心窩話的委屈憂傷。


    那聲音無奈、脆弱,還帶著微微的嘶啞。


    容澤的心輕輕一顫,傳言中的薛黃英一直都是強悍、潑辣的,原來她也會難過,會悲傷。


    或許,被人欺負後,她也會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如這樣的夜晚,躺在炕上,難過的輾轉反側。


    容澤倏地睜眼,月光透過窗欞,溜進屋裏,他臉頰消瘦,眼睛卻亮的驚人。


    他捂著自己胸口,那兒跳動的速度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竟然想著保護能單手拎麻袋,連一麵之緣都算不上,僅僅隻是聽到聲音的陌生女子。


    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和她那麽近,那麽像……


    他緩了緩情緒,摸著逐漸平複的胸口,眼神變得堅定,慢慢起身穿衣,摸黑去灶房燒了鍋熱水,把自己收拾幹淨。


    星河橫在天上,月色明亮,容澤衝著東屋磕三個頭,鎖門而出,直奔田王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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