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秋寒從破舊的帳篷中走出來時,中午的陽光正自熾烈。


    昨日他們連夜出了映城,遊者聯盟那針對一般人的包圍當然為難不了已經恢複靈界源氣的尚華夜,輕鬆脫離了兩方勢力的傾軋範圍,反倒是這茫茫草原讓尚華夜犯了難。


    幸而尚清還是隨身帶著指北針,讓他們不會在千篇一律的綠色中迷失了方向,否則又隻能向柏秋寒入映城時那般,對著一個方向一直線走下去了。


    ——當然,柏秋寒也不明白這個不知是不是球體的世界究竟有沒有磁極就是了。


    尚清選擇的落腳點是一個隸屬映城、主要負責種植提供糧食的村落,這樣的村落往往以數個為一組,紮堆在一片不大的範圍中,有映城的巡邏部隊負責保衛,而一般的遊者也沒有膽量來這些村落劫掠——哪怕這些村落無比富庶。


    常年和平的生產生活,讓這些村落中住民的警戒心降低到根本不像靈元界的水平,所以遊者聯盟安插的不少內應,都是出在這些村落之中。


    不過對於沒有歸處的幾人來說,這卻是再好不過的休整之地,畢竟隻需支付一些靈元,就能在這村落中租下幾座沒人的帳篷房屋數日。


    前日還是映城最高層的兩人,自然身上不會有帶一般靈元或者貨幣的習慣,所以出錢的自然是柏秋寒。


    不過從尚華夜那裏得到了足夠靈界源氣後,他對於那些許的靈元早就不在乎了。


    唯一比較尷尬的隻有尚華夜,從映城出走時的她固然是威風凜凜,但到了城外,反而隻有亦步亦趨地跟在尚清後麵,毫無靈元界最強者之一的風範,也是讓柏秋寒咋舌。


    夜色中,那些村人也沒有怎麽注意尚清那身破爛的鎧甲,收了柏秋寒的靈元,便將他們帶到這處有著一頂帳篷和一棟木質平房的院落中來。


    不需要商議,柏秋寒也隻能選擇這頂破舊的帳篷,不過對於他來說,在哪都差不多,確認已經疲倦不已的十三終於睡著之後,他也開始了自己的修煉。


    和尚清那一次交手他雖然是佯裝倒地,實際上受傷也不算輕,正需要這樣的時間以《煉法真訣》恢複內傷,隻是失去了城內那能量充沛的環境,不論修複傷處還是恢複真氣的速度都極慢,以至於他用了整整半日才結束了修煉。


    十三仍沉睡未醒,所以柏秋寒獨自除出了帳篷——也不能說獨自,畢竟還有懷中那個可愛的孩子。


    輕輕將手掌遮在懷中嬰兒的眼前,避免小葉被刺目的陽光驚醒,柏秋寒轉頭望向那棟木屋,卻見尚清已經站在那裏。


    那身破爛染血的月白鎧甲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與普通農婦毫無兩樣的粗麻衣裳,她沒有盤起那為了體現一城總管身份的華麗雲鬢,隻用一根發帶束住秀發,加之已經失去上位者威嚴而變得柔順的眉眼,此刻的尚清看起來就是一個麵容清秀的村女。


    柏秋寒衝尚清一笑,卻換來了寒冷逼人的眸光,他心知尚清隻怕對他乃至除了尚華夜外的所有外域之人都有芥蒂,也不以為意,轉過頭,把目光放在了正坐在火堆旁,正將好好一塊麵餅烤成了焦炭的尚華夜身上。


    “尚城主,這是……”柏秋寒看著麵露尷尬之色的尚華夜,也不知該作何表情。


    “咳咳,我就先收功出來,打算給你們弄點吃的。”尚華夜臉上尷尬的神色很快被自然的笑意取代,“事實證明我好像不怎麽擅長這事兒。”


    “華夜大人,這種雜事哪用您親自動手,叫我一聲不就好了。”尚清走到近前,一臉嗔怪地看著尚華夜。


    “講道理我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嗯,一定是修為比當年退步所以感受不到溫度波動的緣故,一定是這樣!”


    尚華夜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狡辯的話語,讓柏秋寒不由笑出聲來,而後迎來了尚清的注目。


    柏秋寒本以為又要接受尚清的憤火,卻不料尚清也咯咯笑了起來。


    “清兒!”尚華夜臉上終於掛不住,一個閃身到了尚清身旁,捏住了她的臉頰。


    “華夜大人,好像那時候啊。”尚清眼中仍帶著笑意,用那不甚清晰的聲音說道。


    尚華夜默然,卸下城主之位,讓她被那份責任掩蓋住的、往昔的本性顯露出了些許,但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無論如何,她也無法回到七千年前了。


    “尚城主……”柏秋寒注意到了尚華夜的感傷情緒,於是道:“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若是換成我,定然是沒有信心獲得這樣的成就的。”


    “當時我難道就有信心了?”尚華夜畢竟是境界強大之人,很快就收回了那不應出現的情緒波動,“還有,不用叫我城主啦少年,直接叫名字也行,隨便取個綽號也行,總之這城主,我是說什麽也不會再當了。”


    “好吧。”不論是出於尚華夜的修為境界,還是出於對尚華夜的尊敬,柏秋寒都是不可能直呼其名的,“為了避免混淆,那就……華夜前輩吧。”


    “沒想到我還有被人叫前輩的一天,嗯,很好!這個靈元界動不動就是大人來大人去的,聽得人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尚華夜笑著,顯然是很喜歡這個稱呼。


    尚清卻是緊緊攥著尚華夜的衣擺,狠狠地看著柏秋寒,不過她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擔心之色,倒像是在害怕這個青年把她敬愛的主上搶走了。


    尚清這點表情波動自然瞞不過在場兩個精神力的高手,於是柏秋寒和尚華夜相視一眼,都是笑出聲來。


    尚清臉上一紅,卻又不好發作,隻能將牙齒磨的咯咯作響,倒讓兩人笑得更歡了。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終於止住了笑,柏秋寒接過從村人手中購買的幹糧熏肉,開始在火堆上烘烤起來,尚華夜也拉著尚清坐下,隻是她的目光卻一直放在那熟睡的嬰兒身上。


    “華夜前輩,小葉……這孩子究竟是什麽人?”尚華夜並沒有隱藏自己的目光,所以柏秋寒也問出了這個自己一直想要知道答案的問題。


    尚華夜臉上的輕鬆與笑意盡失,隻餘下悲哀與憂愁,她撿起一根樹枝,輕輕撥弄著火堆,歎了口氣,道:“這是一個漫長無趣、也沒有任何救贖可言的故事,你要是想聽,那就告訴你吧。”


    “華夜大人……”尚清用同樣憂傷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主上,陪伴了數千年的她,知道這位大人心中藏著連她都不甚明了的隱秘。


    “不僅僅是小葉的,我也想知道前輩的故事。”柏秋寒懇切地說道。


    “那是更無聊的東西。”尚華夜這樣說著,嘴角卻露出了笑容,“這麽多年,你是第一個想聽我的故事的人,嗯,也好,一直悶在心裏還不如說出來輕鬆。”


    尚清麵露歉疚,雖然無比尊敬主上,但不是同一個世界的她,卻無法為尚華夜承擔過往。


    “在這個世界,能有你這樣的朋友已經是上天對我最大的好意了。”尚華夜撫摸著尚清的發絲,柔聲道。


    尚清鼻尖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於是尚華夜看著柏秋寒,開始了她的述說。


    “要我自己說來可能有些奇怪,來到靈元界之前的我,是說沒心沒肺好呢,還是不諳世事好呢……”


    ……


    尚華夜的出身,是在一個不知名大世界的中等宗門之中,當然這個不知名是指尚華夜不知其名,因為她乃是這個本就半隱世的宗門中的隱世親傳弟子,從小接觸的,便隻有秘技、功法,就算能讀一些其他書籍,也隻是各大能的傳說傳記。


    也許有人覺得這樣的生活就是酷刑,是閉門造車,不會有半點提升,但修行之事,亦是因人而異,對於尚華夜來說,這就是最適合她的方式,單純的、枯燥的、日複一日的修煉,卻能給她帶來純粹的快樂。


    所以這樣修煉僅三十餘年,她便踏破玄極之巔,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也就是在此時,她的宗門——七幻門,決定了出世,因為他們也擁有了可與天下各大勢力天才比肩之人。


    那是外域時間接近十九年前、靈元界時間六千六百多年前的一天,師父告訴才突破的尚華夜,她可以出山去遊曆增長見聞了。


    但是尚華夜知道,增長見聞隻是其次,最重要的還是在那由天下最大的國家所舉辦的、所有宗門勢力的天才們將要參與的盛會。


    已經長遠沒有戰爭、安穩於既定律法下的世界,各大宗門仍要秀出肌肉,而有一位未來可期的天才,幾乎就成為最能提升宗門地位的事情。


    尚華夜不想參加紛爭,卻也不願違抗師門之命,於是她帶著早已繼承的、已是自身道兵的宗門傳世之寶神劍“泉”,帶著對外界的懵懂,走出了宗門。


    也正是在那一年,站在世界極巔的幾家勢力之三,發現由他們所保有的秘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又一度開啟。


    從千年以前就發現這個世界的他們,在長時間的探索中,自然也發現了靈界源氣裏那即便是他們也垂涎的高位氣息,隻是這個世界的規則對於進來的任何人都有限製,不論他們修為再高,來到靈元界,所能發揮的真氣也就隻有先天水平而已。


    於是精神力的強弱就成了在這個世界實力的關鍵,所以這些宗門協商決定,讓精神力造詣更高的年輕天才們在這個世界曆練,隻是這個決定還是晚了一些,世界的大門不知為何長久的封閉,直到百年前才再度開啟。


    隻不過當時才出山的尚華夜,不要說這些事情,就算是連那幾家勢力的名字都沒有概念——一心隻想著早點打完架回來繼續修煉的她,將宗門長輩的叮囑教誨都當成了耳旁風。


    所以當尚華夜剛剛出山,甚至還來不及回顧走過的幾座城市的風土人情,就遇見了、遇見了就算那幾家宗門也無法理解的散在通道。


    尚華夜實力雖強,卻也無法逃脫位麵的扭曲,被強行帶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


    “我初到靈元界,還以為是誤入了什麽遠古傳送門,不過當我發現丹海之中的玄真之息竟一點也發不出來、隻能用出微不足道的先天真氣時,我就知道定是誤入了力量規則不同、或者有限製的世界。”尚華夜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忍不住一笑,卻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慌張的模樣。


    “那之後不久,華夜大人就救了我吧!”順著尚華夜的回憶,尚清也仿佛回到當年,變成了那個被遊者劫掠的、無助的小女孩。


    “是的,那是第一次看到遊者的劫掠,說實話,那時的我並不知什麽時善惡,什麽是道德,隻是把師門之命當做自己的道路、自己的責任,為此我在這個世界迷失了好長一段時間。”尚華夜看著一旁的尚清,臉上卻是毫不掩飾的感激之情,“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看到被那些人捆綁在馬車上,放聲哭泣的你,我竟然會感到憤怒。”


    “於是我有了善惡,有了道德,有了新的路。”


    “我不想看見那樣哭泣的孩子,也不想看到這個世界毫無規矩,更不想實力高強的人,就因一己私欲便可以欺壓他人。”


    “至少我在離開宗門之後,看到的、理解的世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所以我想改變它,想要拯救它!”


    “於是我救了清兒。”


    “在我的世界隻是初出茅廬的後輩晚生、實力也遠遠不及那些大能之輩的我,在這個世界的力量雖不到本身之萬一,卻是這個世界無人能敵的強大力量。”


    “那就是我的責任吧?我當時這樣想著。但當時那些明明是被救了的村人,卻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


    對於尚華夜這經曆,柏秋寒也是深有所感,當下不住點頭。


    但尚華夜終究是不一樣的!


    “我想讓他們知道,打擊了不公的事情就應該笑,遇見不公的事情就應該反抗,於是我留在了那裏,將附近的遊者全部斬盡,得知了有關城市的消息後,便帶著願意改變的人,遷移向了當年的映城。”


    尚華夜得意的笑著,即便是時隔多年後回憶,她也很滿意於當年的作為。


    “清兒那時便很黏我,於是我讓她負責統領路途上所有選擇加入我的人,再然後,我們到了映城城下!”


    尚華夜說到這裏,一旁的尚清眼中不知何時已噙滿淚水,她親身經曆的、那如同史詩一般的過往,是屬於當年那個異世迷途女孩的故事,也是那個女孩尋路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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