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地平線上,金紅與幽黑在不斷糾纏著,而那些微的光,卻仍未能驅散這片大地的寒冷與黑暗。


    柏秋寒站在這座不過數十米的矮山山頂,在他的下方,就是明城軍隊駐紮的所在。


    營寨依山紮下,背對這一側山壁頗為陡峭,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監視這一麵的不過哨兵數人,這支來自明城的軍隊雖軍容齊整,但終究還是過於自傲,在他們看來,這城外幾乎沒有可以稱之為威脅的存在,稍顯托大似乎也無可厚非。


    離天亮已經沒有多少時間,柏秋寒眼中閃過一絲掙紮,他歎了口氣,還是邁開了步子。


    他看似走得很慢,但卻在須臾之間,便到了一名哨兵左近。


    那名明城的哨兵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身前的蒙麵人,差點以為是自己見了鬼,但城中兵士終究是訓練有素,他想要張口高呼,卻發現自己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柏秋寒托住那名靈魂破碎士兵的身體,將之輕輕放在地上,沒發出一點聲音。


    “不要去想,不要在意。”柏秋寒這樣對自己說著,然後走向了下一個目標。


    幾分鍾的時間,十名哨兵,不論明哨暗哨,都在柏秋寒的識劍下湮滅了靈魂,而山下那還處於沉睡中的軍營,卻絲毫沒有察覺到死亡的逼近。


    柏秋寒曾經不願動用識劍,就算用了,也是刻意保留力量,以求不奪人性命,但或許師父說得對,走上這條路,就不能回頭了。


    過往的堅持化作泡影,就連想要堅守的本心也難以留存,自從背後一刀,柏秋寒依舊迷惘著,苟建名的道路給了他片刻清醒,地獄世界中的桃源卻也未能洗滌他心中對自己定下的罪,他好像忘了,卻終究沒有忘了那個夜晚,沒有忘了草叢裏少女絕望的雙眼。


    柏秋寒感覺到自己的內心在腐爛,漸漸被不知名的怨恨充滿,前方的路就如同此時眼前的晨霧一般迷蒙,他隻是在別人的道路上寄生著,就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麵前的稻草,不過是醜陋的掙紮。


    但他仍然來到了這裏,打算再承擔下新的罪,可哪怕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真到此時,他卻仍舊難以控製內心的沉淪。


    行走在營帳之間,仍在熟睡的明城兵士便再不能醒來,偶有一二早起的,也在看到那一抹黑色的衣角後失去意識。


    這已經不是戰鬥,隻是屠殺。


    就像那晚……


    柏秋寒遏製住了心底升起的想法,隻要墮落下去,隻要被那份怨恨支配,隻要……


    他會成功,他們會成功的,他會看到前麵的路。


    是自我催眠也好,是自欺欺人也好,對於身處沙漠快要渴死的旅人來說,就算麵前的是毒藥,也會毫不猶豫地飲下去。


    懷中幽深的目光再看不見,識海中急切的呼喊也再無法聞及,他隻是機械地散發精神力,發出識劍,然後前行、前行。


    “你是何人,你……”


    一名披甲男子阻攔在柏秋寒身前,他雖不知道麵前這個蒙麵人究竟做了什麽,但營中那越來越濃烈的靈元氣息,卻無疑告訴他此刻本因在熟睡著的他的部下,大多已經變成了屍體。


    柏秋寒眼中恢複了些許神光,但馬上黯淡了下去,麵前之人應該是這支軍隊的指揮官,大概相當於初進脫胎換血水平的靈元,離將軍的標準也隻差一步,但對於此刻的他來說,不過就能多阻攔片刻而已。


    柏秋寒不發一言,隻是出現在男子身前,出鞘的橫刀仿佛將空氣都扭曲一般,向那男子斬去。


    見那黑衣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男子亦是大駭,雖未在對方身上看到脫體的靈元,但他感受到了不遜色於高位的將軍們的壓力。


    男子連武器都沒有取出,果斷後退了,他現在要做的不是不自量力的反抗,而是活下去,活著將這邊的消息傳遞出去。


    然而這男子見機雖快,卻終究避不開空玄碎宇步、擋不下裂蒼玄勁,在柏秋寒刀下,鐵甲如紙般脆弱,而其下的肉體更難以阻擋,這名在明城後進中也排得上號的男子,在柏秋寒第一刀下就已經失去生機,就連身體也在強大的力量下炸裂開來。


    念力擋住四濺的血肉,柏秋寒甩掉刀上殘留的血跡,還刀入鞘。


    再不看身後一灘紅與白的模糊,柏秋寒繼續在軍營中行走著,如同沒有感情的死神一般收割著生命。


    “遊者聯盟和那邊接觸了?”


    這日後半夜,朱濤聽著手下的回報陷入了沉思。


    “吳長明嗎?遊者聯盟派他接觸遊者,是想打代理戰?還是城主大人他們的目的已經暴露了?”


    朱濤越想越覺得詭異,吳長明身為遊者聯盟長老中實力較強者,靈元修為比自己也不差,但前段時間暗殺映城城主那一戰中,其被斷一臂,元氣大傷,聽說在遊者聯盟裏也逐漸邊緣化了,讓這麽一個身份微妙的人來聯絡……


    “難道!”


    朱濤想到某種可能,如果吳長明的高調出場隻是轉移視線的話,如果遊者聯盟的情報量比明城預估得更大的話……


    朱濤思及此,已經滿頭冷汗。


    如果那支用來試探遊者聯盟布防的軍隊折損,他會是什麽下場?明城第二將軍,說出去很好聽,也能震懾宵小,但在那一位麵前也就僅僅隻是稍微有用點的棋子而已。


    “備馬,備馬!”


    吼聲傳遍整整座營寨,十幾分鍾後,毫不吝惜馬力狂奔在原野上的朱濤,不斷在心中祈禱著自己所想隻是杞人憂天,隻是……


    當太陽從地平線上冒出頭來,曦光灑滿大地之時,朱濤終於到達明城軍隊的駐紮之所。


    此時他已沒有在陳惠營中時的趾高氣昂,胯下駿馬在玩命的奔馳下早倒斃在半途,憑雙腳跑完後半程,即便是朱濤這樣的靈元脫體高手,也難以維持形象。


    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朱濤快步走入營寨中,然後他的臉色就變成了和這片空間的氣氛一般死寂。


    偌大營寨,再無生機!


    “是誰!”朱濤猛地拉起倒在一旁的士兵身體,厲聲喝問,但當他定神一看時,卻發現這名士兵早就失去了氣息。


    他在營中飛快地奔走著,想要找到幸存者,可是他失敗了。


    整座營寨少有反抗的痕跡,大部分士兵身上沒有傷痕,亦沒有反抗的痕跡,就如同陷入了永遠的夢境,再無法醒來。


    朱濤不覺得這是鬧鬼,因為這樣的死狀他見過,就在趙武被劫走的那天晚上,他的兩名下屬也是這樣悄無聲息的死去。


    “那是遊者聯盟的人?遊者聯盟竟然吸收外域來者?是了,他們那個什麽盟主就是……”


    朱濤咬牙切齒的繼續前行,而隨著行進,他終於發現了不一樣的痕跡,那是一灘新鮮的血肉,從其周圍破損的甲片以及那還勉強看得清五官的頭顱,他就知道此人正是軍隊的指揮官。


    “還沒走遠,甚至就在營中!”來不及為同僚收屍,因為他擔心剛才的大吼已經打草驚蛇,於是他運起靈元,全力感知周圍的風吹草動。


    而造成這一切的柏秋寒並沒有離開,甚至沒有在意朱濤那聲大吼,他手持幾塊元晶,漠然地將這些士兵死去後散發出的靈元收入其中。


    醒來的界靈已經呼喊了很久,卻未能將這個柏秋寒喚醒,“她”隻能焦急地看著他在深淵中越墜越深。


    “果然是你!”


    朱濤終於發現了柏秋寒,或者說柏秋寒此刻也沒打算躲藏。


    柏秋寒雖黑衣蒙麵,但朱濤仍舊從其身形以及懷抱的黑色布裹上確認,這就是那天晚上的潛入者。


    “這是你幹的?”不顧自己在長途奔走後靈元並不完滿,朱濤拔出佩劍,怒視著柏秋寒。


    強大的靈元讓柏秋寒抬起頭來,他看著朱濤,那已經快不會運轉的識海終於恢複了思考。


    “嗯,是我。”柏秋寒平靜地回答。


    “你是遊者聯盟的人?好,很好!”見柏秋寒一副淡然的樣子,朱濤目呲欲裂。


    柏秋寒本就與苟建名定下驅虎吞狼之計,朱濤的誤會應是正中下懷,此時隻要直接撤離就好,但柏秋寒看著朱濤那一身靈元,無邊的殺意突然從識海身處湧了出來。


    那並不是發自柏秋寒自身的殺意,而是來源於界靈的怨恨,但與那恐懼不同,由於柏秋寒對界靈與小葉並未有抵觸,所以這份來源於“她們”情緒,竟能將精神力修煉到極高境界的他支配。


    這是柏秋寒始料未及的事情,此時的他,已經變成了隻想著毀滅靈元界的怪物。


    那股殺意在朱濤的感知中並不強烈,卻讓他沒來由打了個寒戰,那是自靈魂深處升起的寒冷,不論他什麽修為,都難以抵抗。


    這讓朱濤感到了深切的恥辱——一個外域之人僅憑殺意就能震懾自己了?


    在恥辱過後,就是比先前更深的憤怒,他難以繼續忍耐,幾乎一步就跨越十多米距離,挺劍向柏秋寒刺去。


    “別動手,別!”


    柏秋寒仍未聽見界靈的聲音,此時他的狀態甚至比與鄭文堅戰鬥時更加糟糕,麵對力量更強的對手,他沒有躲閃,也沒有再動用秘技,而是拔出橫刀,與對手正麵碰撞在一起。


    練氣士的戰鬥從無奇跡,也不會因為某種情緒爆發出超越本身的力量,柏秋寒的殺意固然影響到了朱濤的出力,卻仍無法彌補兩人之間的力量差距。


    “殺了他、殺了他!”


    這樣的聲音在靈魂深處響徹,這就是界靈的怨恨,對整個靈元界的怨恨,累經殺伐,這詛咒般地情緒終於無法控製了。


    朱濤感覺好像在過往的某個時候見過這樣的事情,隻是他無法將那些記憶與麵前這個外域人聯係起來。


    “抓住他就好了!”


    現在的朱濤有這樣的自信,被怨恨的殺意所支配的柏秋寒,比那天夜裏潛入的他要好對付太多。


    黑色的繈褓中傳來了嬰兒的啼哭,如果是平時的柏秋寒,一定會像父親一樣手忙腳亂地照顧她吧。


    但是現在他卻充耳不聞,隻是在劍鋒的壓製下不斷後退。


    朱濤這才注意到,被柏秋寒緊緊保護在胸前的包裹裏居然是一個嬰孩,在感到訝異的同時,他也想到了某些不好的事情。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僅僅是想起那件事,就讓朱濤的氣息變得紊亂起來。


    “絕不會那麽巧的,絕不會讓我遇上!”朱濤拚命平複著內心的波瀾,試圖說服自己不過是在妄想,然而……


    雖從未經曆過,但靈元倒卷、經絡燃燒、丹田破碎的死狀,朱濤見過太多太多。


    就如現在的他一樣!


    死掉的城市,泛著光芒的高塔,父母親人腐爛的麵與身,即便數千年過去,也如噩夢般埋藏在朱濤的內心最深處。


    而此時此刻,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逃避戰亂歸來卻驀然發現已一無所有的無力少年。


    不,還要更加無力!


    那時他在城外,至少還能遠遠逃開。


    但現在他卻已身在城中,那個怪物就在他的麵前,握著他的靈元、他的性命、他的靈魂。


    “不,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這位涕泗橫流跪倒在地的明城將軍已無任何風度,在內心中最深最大的恐懼麵前,也隻得剝脫一切偽裝,乞憐能留下自己一條命。


    界靈睜開了眼睛,隻是那幽深的眼中不免又添了幾分迷茫,“她”知道,這是再動用了力量,靈魂深處的怨恨轉入柏秋寒的識海、而“她”又進一步和小葉的靈魂融合的緣故。


    新的怨恨情緒進入柏秋寒的識海,卻反而激起了識海的自主反抗,而那曾與更加強大的恐懼對抗過的識海,又怎會壓不下些許怨恨?


    於是柏秋寒的醒了過來。


    “對不起。”


    柏秋寒恢複自主意識的第一時間,就向一直關心他的界靈致以歉意。


    “是我該說對不起。”


    界靈的傳音都變得細弱了一些,柏秋寒知道這不是錯覺,雖然他和“她”之間早已心照不宣,但他還是又一次感到了心痛。


    “以後不會這樣了。”柏秋寒自己都感覺這份保證空洞無力,但如若不說出這樣的話,他就無法讓自己的內心安穩。


    界靈沒有在意那份隻是自我滿足的欺騙,也許在靈元界初見時,他們就成為了共犯,必將一同承擔那份怨恨、一同承擔所犯下的罪。


    所以對於那如同父母親人一般以自身攔在“她”前麵的柏秋寒,界靈無法說出任何苛責的話語來。


    ““回去吧。””


    回去是要回哪裏?


    是要回到那條暫居的道路上?


    還是要回到那也許永不會接續起來的前路?


    誰也沒有說話,界靈合上雙眼,小葉停止了啼哭,就由柏秋寒抱著,遠離了這浸著鮮血的土地。


    從頭至尾,他、“她”都沒有再看一眼仍在抱頭哭泣的朱濤——這是“她”微不足道的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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