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剪燈餘話卷二</b>


    連理樹記


    上官守愚,是揚州江都人,他擔任奎章閣授經郎的時候,居住在北京。居所東麵與國史檢討賈虛中為鄰。賈虛中是柯九思的朋友,擅長詩詞,善於繪畫,家裏收藏三張古琴,分別叫“瓊瑤音”、“蓬萊音”,都是經過柯義思鑒定過的。上官守愚也素來喜歡吟詠,再加上嗜好琴藝,因此與賈虛中交往特別密切。每逢休息閑暇,總要來往走動,詩酒琴棋,悠閑終日。賈虛中沒有兒子,隻有三個女兒,他曾經說:“我這三個女兒可以比得上三張琴。”於是就用琴的名字來作為女兒的名字。上官守愚的兒子單名一個粹字,長得很是清俊,又聰明伶俐。因為出生的時候別人送了一部《唐文粹》,所以小字就叫粹奴。粹奴十歲的時候,上官守愚就讓他到賈府的私塾讀書,賈氏夫婦愛他就像自己的兒子一樣,而賈氏的三個女兒也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兄弟,叫他粹公子。粹奴曾與賈虛中的幼女蓬萊一同讀書學畫,互相深深愛慕,賈虛中的妻子開玩笑地說:“假如蓬萊將來能嫁得像粹公子這樣的女婿我就滿足了。”粹奴回家中告訴了父親,上官守愚說:“我的意思也正是這樣。”於是讓媒人前去提親,各自都許諾答應。粹奴、蓬萊二人私下也歡喜不盡。


    可想不到賈虛中忽然免官,回歸故裏,這婚事竟然未能成功。


    過了三年,上官守愚出任福州治中,剛到任的時候,租住民房,有樓三間,但對街一座樓,特別清淨雅致,一打聽,原來就是賈氏的宅第。上官守愚當天就前往拜訪,原來瓊瑤兩人已經嫁人,隻有蓬萊沒出嫁,但是也已經許配給林家了。粹奴聽到以後,十分憂鬱煩悶。篷萊雖然已被父母許配他姓,但也不是自己的意思,知道粹奴來到,想會一會卻沒有理由,兩人時常站立在樓上憑欄互相凝視,彼此相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一天,蓬萊用白練帕子裹了一枚象棋子扔給粹奴,粹奴接過一看,上麵畫著一幅紅色的桃花,題了一首詩:


    朱砂顏色瓣重台,曾是劉晨舊看來。隻好天台雲裏種,莫教移近俗人栽。


    粹奴知道蓬萊的意思,但冷靜下來一想,篷萊嫁給林氏已成定局,又有什麽辦法?於是也畫了一枝梅花,寫詩回複,詩為:


    玉蕊含春捏素羅,歲寒心事諒無他。縱令肯作仙郎伴,其奈孤山處士何?


    然後,他用彩色絲繩係上三枚琴上調弦的小柱以作墜子,擲還給蓬萊。篷萊打開一看,見有“孤山處士”之說,知道粹奴在怪自己已與林氏訂立盟約,衷情不能表白,隻有煩悶而已。


    沒過多久,正好碰到元宵節,閩地風俗放燈很盛行,男男女女都要出去觀燈。粹奴料想賈府的女眷必定也會前去觀燈,於是就潛伏伺候在賈府門前。夜深人靜,果然有轎夫抬著幾乘轎子前來,篷萊與母親等三四人上了轎子,婢妾在後麵跟隨,互相接續不斷。粹奴尾隨在她們的後麵,過了十幾條街道,估計這樣下去大概見不到蓬萊,於是就一邊走一邊在轎旁吟誦道:


    天遣香街靜處逢,銀燈影裏見驚鴻。彩輿亦似逢山隔,鸞自西飛鶴自東。


    蓬萊在轎中知道是粹奴,想打招呼與他說話,傾訴心懷,但隨從的人員眾多,不敢貿然開口,隻得在轎中低聲吟誦道:


    莫向梅花怨薄情,梅花肯負歲寒盟?調羹欲問真消息,已許風流宋廣平。


    粹奴聽到後,知道她是酬答自己的梅花之作,不覺更加感歎。回到家裏,坐在樓中,想到蓬萊的意誌雖然堅定,但林家的聘約最終不可更改,於是就作了一首《鳳分飛》曲贈給她:


    梧桐凝露鮮飆起,五色琅夜新洗。矯翮蹁躚擬並棲,九苞文彩如霞綺。驚飛忽作丹山別,弄玉蕭聲怨嗚咽。咫尺秦台隔弱流,瑣窗繡戶空明月。


    輕輕掃尾儀朝陽,可憐相望不相將。下謫塵寰伴凡鳥,不如交頸兩鴛鴦!


    詩是寫成了,但是卻沒有辦法送過去。忽然他見賈府派遣婢女送來一盤荔枝,粹奴欺騙婢女說:“往日在京城,我與蓬萊曾是同學,有幾冊書還沒取回,你把這封帖子交給蓬萊,讓她早點把書還我。”婢女不曉得是詩,就拿去遞送給蓬萊。蓬萊讀後,流下了眼淚,自語道:“可歎嗬!郎君還是不原諒我啊。”於是就作了《龍劍合》一曲酬答他,以表示終身跟從他的意思,詩寫在魚子箋上,暗暗夾在《古文真寶》中,交給婢女綠荷說:“粹公子要取回舊日所讀的詩集,就是這一本,你拿去送給他。”婢女聞命,就把書送到粹奴家中。粹奴翻開一看,裏麵夾有一張書箋,光彩照眼,自度一定是回複的詩詞。果然,上麵題有《龍劍合》曲,詞為:


    龍劍埋沒獄間久,巨靈晝衛鬼夜守。蛟螭藏魍魎走,精光橫天氣射鬥。衝玄雲,發金鑰,至寶稀世有。奇姿爍人聲撼牖,鵜膏潤鍔鳳刻首。龍劍煌,新離房,靜垂流電舞飛霜。影含秋水刃拂芒,鹿敕團金寶珠裝。司空觀之識其良,懸諸玉帶間金章,紫焰煌煌明明趙承[王當],星折中台事豈常!逡巡莫敢住。一去墮渺茫。龍靈是龍精,瑩如鷳尾搖清冰。


    雄作萬裏別,雌傷千古情。暫留塵埃匣,何日可合並?會當逐風雷,相尋入延平。純鉤在玉石,縱然貴重非我匹,我匹久臥潭水雲,一雙遙憐兩地分。


    度山仍越壑,苦辛不可言。天遣雷煥兒,佩之大澤池。鏗然一躍同駿奔,駭浪驚濤回晝昏。始知神物自有耦,千秋萬歲肯離群。


    粹奴讀完以後說:“真是卓越的才能,妍麗華美的詩句,沒有婦人女子那種萎靡之氣,宛然就像李白的風韻氣度。這難道是平常庸庸碌碌的人的配偶嗎?”


    不久,閩中地區流行瘟疫,蓬萊所許配的林生竟然死於瘟疫,賈虛中夫婦知道粹奴尚未婚配,就派人向上官守愚求結婚姻之好,上官守愚欣然同意。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等禮儀完畢後,親迎的日期確定下來。花燭之夜,粹奴與蓬萊相見,如同神仙下凡,於是各自作詩一首以紀念這個大喜的日子,當時正是至正十九年二月八日。粹奴的詩為:


    海棠開處燕來時,折得東風第一枝。鴛枕且酬交頸願,魚箋莫賦斷腸詞。桃花染帕春先逗,柳葉舒黃畫未遲。不用同心雙結帶,新人原是舊相知。


    蓬萊的詩為:


    與君相見即相憐,有分終須到底圓。舊女婿為新女婿,惡因緣化好因緣。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天遣赤繩先係足,從今喚作並頭蓮。


    篷菜自從進入上官家的門,盡孝侍奉公公婆婆,恭敬順從丈夫,一家老小,沒有不稱讚她賢惠的。閑暇時她就與粹奴唱和詩詞,愉悅於彈琴作畫之中,將其平生所作詩詞,編成一個集子,粹奴題其名為《絮雪槁》,並且在卷首替她作了序。詩與序因為文字多而不能全部載錄,姑且抄錄其中的一小部份以讓好事的人傳播:


    閨怨


    露棵殊團團,冰肌玉釧寒。杏梁棲隻燕,菱鏡掩孤鸞。殘樹枯黃遍,圓荷濕翠乾。繡奩生畫色,窗下帶愁看。


    白苧詞二首


    茜裙紫袖映猩紅,飛絮輕桃花風。緩歌白苧捧玉鍾。嬌音芳韻繞簾櫳,梁塵飛墮雲凝空。秋波回目蛾掃黛,餘聲悠揚歇還在。歌當細聽懷當再,綠鬢朱顏能久待!


    響如蒼玉觸鳴璣,蹁躚錦袖紅地衣。回風激雪當世稀,翻身按節疾如飛。香塵蒙蒙發委墜,玳筵夜靜紗燈晦,鮫綃濕透胭脂淚。


    春曉曲


    芳池冰影薄,曲檻鳥聲嬌。鸞鏡紅綿冷,蛾眉翠黛消。冶容舒嫩萼,幽思結柔條。纖指收花露,輕將雪粉調。


    秋夜曲


    幽蘭露華重,羅幌涼風動。木匣掩香紈,繡衾誰與共?螢影度疏簾,獸爐嫋嫋煙。銀樹芳焰滅,自脫翠花細。


    詠蝶


    薄翅凝香粉,新衣染媚黃。風流誰得似?兩兩宿花房。


    謝大姊惠鞋


    蓮瓣娟娟運寄將,繡羅猶帶指尖香。弓彎著上無行處,獨立花陰看雁行。


    詠並蒂荔枝


    植物生聯蒂,應知造化成。深閨憔悴質,見爾重含情!


    園中詠菜


    滿圃綠纖纖,芳苗雨後添。惟應窮措大,咬得寸根甜。


    粹奴當時才名卓著,當權的人就想舉薦他到朝廷去做官。蓬萊苦口婆心勸止他說:“現在戰亂,道路不通,望京城就如同在天上,郎君難道可以舍棄對父母的奉養,而去遠赴功名的路途麽?你沒有聽見後漢名士王霸的妻子說:楚相令狐子伯的尊貴,哪比得上你郎君清高的節操呢?”粹奴認為妻子說得很對,也無意外出做官,就用雙親年老為理由推辭。


    第二年,上官守愚病故。又過了一年,當時是至正二十二年,福州被強盜占據,城中大戶人家大多躲避隱藏在深山中,粹奴也帶著全家逃跑。強盜循著蹤跡捉住了他們,把粹奴一家老小都殺了,隻留下篷萊一人不殺,打算娶作妻子。


    篷萊知道自己不能幸免於難,就哄騙強盜說:“我一家都死了,我也無處投奔,將軍您縱然舍棄我,我又如何能生存呢?我願意終生奉事將軍,隻請求把我前夫埋葬,然後再跟從你也不晚。”強盜十分高興,就依從了她,和她一同到了屍體旁,拔出佩刀掘了一個坑。掘完坑之後,強盜把刀插在地上,坐在一旁說道:“我累了!我累了!”並用眼睛示意蓬萊,想讓她用刀取土掩埋屍體。蓬萊立即舉起佩刀自殺,說:“我死能與丈夫在一起,沒有遺憾了。”強盜急忙站起來奪刀,但刀已將咽喉割斷了。強盜大怒,說:“你死就死吧,我一定不讓你們死在一起!”遂即把篷萊埋在二十步以外,讓兩座墳墓遙遙相望。


    這一年,燕隻普化做福建行省平章,於是召集各縣民兵攻克福州,百姓這才恢複生計。又過了幾年,有與粹奴一同躲避賊寇的人,才詳細說了蓬萊的事跡。平章派人前去查看,打算按照禮節改葬。到了那裏,發現兩座墳墓上,各自生出一棵樹互相靠攏,枝幹連抱,互相糾結,不可解開。使者回來報告,平章親自前往查看,果然使者說的不差。平章也不敢再動墳墓,隻是對兩座墳墓加以修葺,仍然設立奠儀祭祀。之後,人們就把這樹叫做連理墳樹,福建人至今仍然稱頌不絕。


    田洙遇薛濤聯句記


    廣州人田洙,表字孟沂,明洪武十七年四月,跟隨父親田百祿到四川成都赴教官之任。那田洙生得清雅標致,琴棋書畫,沒有不通曉的。那些入學的生員每天與田洙遊玩嬉樂,喜歡他超過自己的兄弟。凡是遠近的名山勝地,田洙他們觀賞吟詠,足跡差不多都踏遍了。他曾經說:“我生平最懶於從事聲色名利的追逐,隻要常有好地方讓我登臨就滿足了!”


    第二年秋天,田百祿準備把田洙送回老家,田洙的母親心裏舍不得他回去,就說:“兒子來了沒有多少時間,怎麽就讓他回去了呢?況且你這寒官冷署,路費難以籌措,夫君還要三思而行。”田百祿聞言,就與學校中幾個關係密切的生員商議,準備讓兒子在這裏的人家辦個私塾,一來自己可以繼續讀書進學,二來可以籌集俸金為回家作打算。這些生員深深慶幸能挽留田洙,就同近城的一個大戶張氏推薦,定於洪武十九年正月十八日開館授學。到了那一天,鄉學中要好的朋友,一同送田洙到張家。張氏大喜,擺下宴席招待,奉他們為上賓,並對田百祿說:“以後令郎晚上就不要回去了,可以在寒舍住宿。”田百祿答應了張氏的請求。


    到了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那一天,田洙放了學回家探望父母,偶然經過一個地方,環境十分幽靜偏僻,山下都是桃樹,桃花正在盛開。田洙心裏喜歡,就來回站立了一會兒,觀賞景致。忽然,他看見桃樹林中有一個美女,正仁立在花下,田洙不敢顧盼就離開了。以後他每次經過這裏,看到美女必定在門口。


    一天,田洙又經過這裏,偶然間把東家給他的俸金失落了,美女就命婢女撿起來送還給田洙,田洙十分感謝。第二天,他親自登門道謝。到了門口,丫鬟進去報告說:“昨天那個丟失俸金的郎君來了!”說著,把他請進內室。那美女出來見他,笑著問:“郎君不是張運使府上的塾師嗎?”田洙說:“是的。”就謝她昨天歸還俸金。美女說:“我與張氏一家是親戚,他們的塾師也就是我的塾師,哪裏要感謝呢?”


    田洙站起來作了一個揖,說:“鬥膽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我的東家是什麽親戚?”美女說:“此家姓平,是成都的舊族。


    我是文孝坊薛氏的女兒,嫁給平家小兒子平康,不幸丈夫早早去世,我獨自一人在這裏守寡。”田洙坐了很久,喝完第二杯茶,就起身告退。美女挽留他說:“今天晚上暫且就在寒舍住下吧,假如貴東家知道郎君到過這裏,而我沒有款待你,就感到十分惶恐慚愧了。”當即吩咐手下陳設酒饌,設立兩個座席,與田洙相對而坐。坐中殷勤勸田洙喝酒,笑語之間還夾雜一些謔浪的話頭。田洙因為她是張家的至親,不敢十分放縱。美女說:“我聽說郎君灑脫並且才智卓越,向來善於賦詩填詞,何至於今天作書呆子氣呢?我雖然不聰敏,也稍稍懂得一點詩詞,今天既然遇到知音,高山流水,何不就彈奏一曲呢?”說罷,拿出家裏所藏全部唐代賢才遺留下來的墨跡給田洙看,其中,元稹、杜牧、高駢詩詞的手劄特別多,都是真跡。墨色鮮明,如同剛剛寫成的那樣。田誅賞玩觀摩,愛不釋手。美女命令婢女撤去舊席,另外擺出佳肴,其中多有山珍海味,也叫不出什麽名稱。美女取出玻璃杯斟酒給田洙,田洙口吟一詩道:


    路入桃源小洞天,亂紅飛處遇嬋娟。襄王誤作高唐夢,不是陽台去雨仙。


    美女說:“這首詩好是好,不過短篇詩章,未免有些冷落,不足以盡興,我們還是用‘落花’作為題目,共同聯它一首長篇怎麽樣?”田洙回答:“那就遵命了。”於是美女首先吟唱道:韶豔應難挽,芳華信易凋(薛)。綴階紅尚媚(洙),委地白仍嬌(薛)。墜速如辭樹(洙),飛遲似戀條(薛)。蘚鋪新蹙繡(洙),草疊巧裁綃(薛)。麗質愁先殞(洙),香魂痛莫招(薛)。燕銜歸故壘(洙),蝶逐過危橋(薛)。粘帙將露(洙),衝簾乍起飆(薛)。遇晴猶有態(洙),經雨倍無卿(薛)。蜂趁低兼絮(洙),魚吞細雜漂(薛)。輕盈珠履踐(洙),零亂翠鈿飄(薛)。鳥過生愁觸(洙),兒嬉最怕搖(薛)。褪英浮雨澗(洙),殘蕊漾風潮(薛)。積徑教童掃(洙),沿流倩水漂(薛)。媚人沾錦瑟(洙),瀹茗入詩瓢(薛)。玉貌樓前墮(洙),冰容夢裏消(薛)。芳園曾藉坐(洙),長路或追鑣(薛)。羅扇姬藏瓣(洙),筠籬仆護苗(薛)。折來隨手盡(洙),帶處近環焦(薛)。泥濘猶淒慘(洙),瓶空更寂寥(薛)。葉濃陰自厚(洙),蒂密子偏饒(薛)。豈必分茵溷(洙),寧思上砑硝(薛)。香餘何吝竊(洙),玉解不煩邀(薛)。冶態宜宮額(洙),癡情妒舞腰(薛)。妝台休浪拂(洙),留伴可憐宵(薛)。


    長詩聯成之後,美女就取出深紅小彩箋抄寫,寫完,夜已經二更了,就把田洙引到臥室,親自侍寢。兩人魚水情歡,極其纏綿。美女在枕邊殷切叮囑田洙說:“千萬不要輕易告訴別人,如果你的東家知道這件事,那麽你我的名節就都完了。”


    第二天,美女把一個臥獅玉鎮紙送給田洙,送他到門外,說:“沒有事就來走走,不要學薄情人!”田洙到張家,就騙主人說:“我的老母親十分想念我,一定要我回家睡覺,所以以後晚上我不能再留在這裏。”東家相信了他的話,自此田洙就經常宿在美女家裏,整整有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田洙與美女賞花玩月,飲酒撫琴,享盡人間的歡樂。


    一天晚上,美女與田洙議論詩詞之道,說:“唐朝人喜歡作回文詩,近世就很少見了。”田洙說:“隻有夫人柔情深思,談笑之間就能寫出來。像我這樣愚鈍,恐怕就寫不出來了。”美女笑著說:“請出試題,我做了請你指教!”田洙急忙說:“那就以‘四時’為題吧。”美女隨即吟誦道:


    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鬆。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井寒。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孤燈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田洙聽完,驚歎她的敏捷穎悟,準備揮筆應和。美女說:“正所謂投之木桃,報之瓊玖,我哪裏敢指望回報?”田洙回答說:“你的詩真是‘白雪’夾雜‘陽春’,讓我難以應和。”於是也步美女原韻作四時回文詩道:


    芳樹吐花紅過兩,入簾飛絮白驚風。黃添曉色春舒柳,粉落晴香雪覆鬆。


    瓜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


    殘日絢紅霜葉赤,薄煙籠樹晚林蒼。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卷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拆冷敲城。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薑女一邊讀一邊笑,說:“真是絕妙好詞,如果倒過來讀也能和韻就更好了。”田洙說:“君子不想淩駕他人之上,我還是輸了一籌。”又說:“蜀中山水景物優美,自古以來,多出美女;如王昭君、卓文君、薛濤等人,拿夫人與她們相比,恐怕也有優劣吧?”美女說:“王昭君遠嫁匈奴,卓文君以賣酒為恥辱,兩人貌美卻命薄,都遭受痛苦。假如你遇到薛濤,也不過像今天這樣罷了。由此說來,本算得優勝了。”


    田洙說:“薛濤是妓女,怎麽可以與夫人相比?但是她的才貌,倒也可以算是難得了。我曾經讀秦再思的《紀異錄》,那上麵稱:高駢鎮守蜀地的時候,曾經擺下宴席,改一字酒令說:‘口,有似沒量鬥。’薛濤說:‘川,有似三條椽。’高駢說:‘為何一條曲。’薛濤回答說:‘相公尚且用沒量鬥,“窮酒”陪同三條椽而有一條曲,又有什麽值得奇怪呢!’婦人這樣機靈多智,確實不大容易相比。”美女說:“你隻曉得這樣,而不曉得為什麽這樣,像如此之類的傳說,不過是開玩笑罷了,至於她的‘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雲萬裏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的作品,可以與杜牧媲美。薛濤又特別善於製作小彩箋,到今天四川人仍然稱頌‘薛濤箋’;而你卻因為她是妓女而看輕她,你不是薛濤的知音了。”喝完酒上床,田洙送了一副八珠耳環給美女,美女感謝說:“我會戴上它,就好像郎君常在耳邊一樣。”


    又過了一段時間,田洙的母親生了病,田洙隻好停止私塾的教學,回家侍奉湯藥,這樣有三個多月光景,他母親的病才痊愈。美女對田洙長久不來感到奇怪,擔心他有了外遇,於是就作了一首《懊惱曲》,吐露心中的怨悲。正好田洙的母親病愈,他又恢複私塾的教學,這一天晚上,就去拜訪了平氏。美婦迎著他說:“為什麽長久不來?”田洙把事實告訴她。美女說:“三個月沒有離開過,現在彼此離開已經有三個月了。”田洙也開玩笑地說:“三個月內吃不上肉,知道肉的味道在今天晚上了。”談笑戲謔之間,美女拿出《懊惱曲》給田洙看,曲為:


    黑鉛鑄劍難為鋒,碧芰製衣寧禦風?歙漆阿膠忽紛解,清塵濁水何由逢?請看綠草南園蝶,並宿花房花亦悅。鴛鴦頭白不相離,那學秋胡便長別!


    東鄰美女紅玉梭,雪縷鳳機成素羅。雨意雲情肯輕許,縱然折齒將如何?深深永巷閑風月,錦帳蘭缸淚如血,血點年深久尚紅,至今灑在同心結。


    田洙喜愛她的文才美貌,對她眷戀更深。美女也看重田洙的文采,盡情竭誠地接待他。她對田洙說:“過去我們聯句,還沒有盡興;今天晚上應該輕歌曼舞,淺飲微吟,再聯它一首,這樣的話,差不多可以知道我們二人的詩才是勁敵了。”於是就用睡鴨爐焚上好香,以紅蚌脯佐酒,鉤起簾子眺望月亮,並排坐在前柱。田洙說:“過去韓愈與孟郊有‘城南聯句’、‘鬥雞’、‘石鼎’、‘秋雨’等作品,宏詞險韻,真是膾炙人口。今天賦詩,應該叫‘月夜聯句’,以五十句為限,夫人認為怎麽樣,美女說:“正合我意。”田洙於是請美女先賦上句,自己聯下句:庭月如鋪練(薛),池星似撒棋(洙)。天空河影澹(薛),節換鬥杓移(洙)。梨棗低垂樹(薛),藤蘿密蔓籬(洙)。草紛螢火亂(薛),幹偃鳥巢欹(洙)。怪石形疑魅(薛),芳花色勝姬(洙)。髹盆涼沁水(薛),紈扇靜搖輕(洙)。雙陸收骰局(薛),琵琶上練絲(洙)。砌蛩音遠近(薛),戰馬響參差(洙)。銀作彈箏甲(薛),鼉為冒鼓皮(洙)。秋筠斜織簟(薛),暑帳薄裁希(洙),宿燕棲還起(薛),驚禽下複疑(洙)。地幽塵闃寂(薛),城遠漏逶逶(洙)。窈窕來紅拂(薛),雍容識紫芝(洙)。緣深天作合(薛),誓重鬼難欺(洙)。幸已逢良夕(薛),艱哉遇少時(洙)。殷勤酬契闊(薛),傾倒極淋漓(洙)。蓮實瑤琴軫(薛),荷簡碧酒卮(洙)。呼能婢研(薛),瓶喚小鬟持(洙)。殼破開螃蟹(薛),唇腥啖蛤蜊(洙)。菱煩纖手剝(薛),肉拔利刀披(洙)。令急觥行速(薛),謳清曲度遲(洙)。勸酬兼爾汝(薛),講論雜乎而(洙)。冷脆嚐瓜果(薛),鹹酸啜醢醯(洙)。豔杯浮琥珀(薛),異器捧玻璃(洙)。熊掌停犀筋(薛),酥湯進蜜脾(洙)。渴來便茗好(薛),酣後快冰宜(洙)。妙句聯將就(薛),狂心坐已馳(洙)。歌筵渾可罷(薛),臥具導教施(洙)。不用尋桃葉(薛),那須聽竹枝(洙)!媚人鶯語滑(薛),惱醉蝶情癡(洙)。咳處珠凝唾(薛),顰時黛蹙眉(洙)。釵斜金溜髻(薛),釧冷栗生肌(洙)。小小真能謔(薛),盼盼最解詩(洙)。風流雲雨夢(薛),宛轉豔陽詞(洙)。步緩腰肢嫋(薛),環低耳語私(洙)。夜香防竊聽(薛),午浴避潛窺(洙)。繡履含羞脫(薛),銀燈帶笑吹(洙)。素羅床畔解(薛),粉汗枕前滋(洙)。暖王綃籠筍(薛),春蔥指露錐(洙)。雲偏鬆綠發(薛),浪風動青幃(洙)。狎態堪歸畫(薛),嬌顏可療饑(洙)。襪塵新舞畢(薛),鬢膩宿油脂(洙)。荀鶴高文譽(薛),崔鶯絕世姿(洙)。未誇連蒂好(薛),隻羨並頭奇(洙)。何處空題葉(薛)?誰家謾結羅(洙)?漆膠當自固(薛),衽席隻餘知(洙)。慎勿萌嫌隙(薛),毋令惜別離(洙)。芝蘭同臭味(薛),鬆柏共襟期(洙)。永奉閨房樂(薛),長陪楮墨嬉(洙)。泰山如作礪(薛),此誌莫教虧(洙)。


    一天,田洙的東家偶然經過學宮,就勸田百祿說:“令郎每夜回家,不勝奔走辛勞,讓他仍然宿在寒舍,豈不更加方便?”田百祿說:“犬子自從私塾開館那一天起,一向是住在您家裏的,前一陣子因為他母親生病,暫時停止上課一季度,後來複館後並不曾回家住宿,怎麽這樣說呢?”張運使大為驚駭,曉得其中有些蹊蹺,也不敢把話說完就告辭了。


    當天晚上,田洙果然又要求回家去,張運使暗中派仆人跟著他,看他到哪裏去,走到半路上,田洙突然不見了。仆人跑回來報告主人,張遠使急忙又派仆人進城,去田百祿府上問田洙有否回家,結果也沒有找到他。張運使猜想他少年放縱,一定去眠花宿柳了,但是想想這條路上又沒有妓館,感到十分奇怪。第二天田洙回來,張運使便問他:“昨晚你寄宿在什麽地方?”田洙說:“我睡在家裏啊。”張說:“不對,我已派人跟蹤過你,不知道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學宮裏也不見你的蹤影。”田洙騙他說:“因為我訪問一個朋友,談了很長時間的話,到家時天已黑了。”張運使知道其中有詐,急忙忙呼喚追田洙的仆人,讓他當麵對證。田洙叱罵仆人說:“你到我家後,看我不在隨即就出城了,等到我回家,你已經離開了,怎麽可以妄言我不在家?”仆人說:“我昨天晚上就宿在您府中,今天吃了早飯以後才回來,老教官也十分驚訝,要親自來找你。”田洙大為窘困,臉色都變了。張運使說:“先生如果有家眷,應該把事實告訴我,不要隱瞞了。”田洙看看隱瞞不下去了,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出來,並且慚愧地謝罪說:“這是貴親戚自己要留我的,不是小生敢作這無禮的事情。”張運使說:“我家何曾有親戚在這裏?再加上各房姊妹也沒有嫁給過姓平的人家,這一定是鬼魅在作祟了。今後你要自愛,千萬不可再去了!”田洙口裏隻有“唯唯”應承。到了傍晚,他私下裏又去了美女家,告訴她形跡已經敗露。


    等到了那裏,美女已經知道這件事了,對他說:“郎君不要怨惱,這大概是氣數到此為止了。”於是與田洙痛飲美酒,暢敘歡情。天快亮時,美女對田洙說:“從此就將永別了,後會無期,我也沒有什麽可以表達心意。”隨即拿出一枝灑墨玉筆管作為贈禮,說道:“這是唐朝的物品,郎君好好收藏。”說罷,哭著告別而去。


    張運使料定這個晚上田洙還會再去美女家,就親自到私塾察看,果然,田洙不在私塾裏。於是他回房對妻子說:


    “塾師這件事情,不可不讓他父母知道。”於是到學宮把田洙的所作所為,詳細告訴了田百祿。田百祿聞知,十分憤怒,就叫手下把田洙叫來鞭打,田洙隻好吐露真情,並且把玉鎮紙、玉筆管和聯句詩一起都交了出來,田百祿拿過物品逐一細看,發現筆管上刻著“渤海高氏文房清玩”幾個字,就對張運使說道:“這些物品很稀罕,詩又寫得很清逸,必定不是普通的精怪。”於是叫上田洙一同前往查訪。快要到的時候,田洙遙指前方說:“就在這個地方。”大家到前麵一看,則完全不是以前所見過的那個樣子,房屋全都沒有了,隻是山青水綠,桃株依然茂盛。張運使對田百祿說:“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代名妓薛濤的葬地,後人因為鄭穀的《蜀中》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的句子,就栽種了桃樹百株,作為春天遊覽觀賞的處所。令郎所遇到的,想來必定是薛濤了。她所說嫁平家幼子平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再說這‘文孝坊’,城中實際上並沒有這個坊名,‘文’和‘孝’合起來就是個‘教’字,指的是教坊嗬。教坊是唐朝妓女居住的地方,薛濤原是四川樂妓,所以居住在教坊,這不是薛濤又會是誰呢?況且筆管上刻著‘高氏清玩’四個字,那是唐代西川節度使高駢的藏物。當時高駢鎮守蜀地,薛濤在所有妓女中是最受寵愛的,筆和鎮紙,都是高駢賜給她的。再加上所藏的諸家墨跡,以高駢、元稹、杜牧為最多,那是因為元稹和杜牧都曾有詩送給高駢,就是‘錦江膩滑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這二句了。這是薛濤的精靈可以確定無疑的了,這些物品出自高駢也很清楚。這件事我看沒有必要再深究了。”田百祿認為張運使的話很對。但是恐怕兒子還會被薛濤的精靈迷惑,就急急打發他回廣東老家了,但是田洙收藏的這幾件物品,還常常拿出來給人看。過後兩年,田洙也考取了州學,成為生員,後來又中了洪武二十七年的進士,做了山東曹縣的知縣,竟然也安然無恙。


    青城舞劍錄


    元至正年間,有兩個道士,名叫真本無、文固虛,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人,在元宗室威順王庫春布哈手下做門客。


    他們通曉劍術,懂得用兵之道,精通謀略,號稱文武全才。


    威順王雖然養著他們,但起初並不把他們放在眼裏,隻有攀口的衛君美十分器重他們。


    一天,威順王到其它園苑遊覽,就召他們二人隨行侍候。於是他們就不慌不忙地勸威順王說:“當今天下太平的時間很長了,物產豐盛,在大王看來,確實可以認為這是高枕無憂、縱情玩樂的好時光,隻求追逐聲色狗馬,哪裏知道還會有其它事發生!但在我們看來,絕對不是這麽一回事。


    順帝年老昏庸,皇後奇氏專寵而蠻橫,哈麻、雪雪兄弟等人,用房中術‘大喜樂’蠱惑國君,賄賂公行,是非全被顛倒,大權旁落卻不覺醒,百姓受困卻不知曉,軍備不治理,朝政荒廢鬆弛,小人放肆,正人君子退避隱藏、幾乎就像千鈞一發,危在旦夕,非常可怕。蘇洵說:‘有了變亂的萌芽,還沒有變亂的表現,這叫做將要變化。’大王是朝廷宗親,武昌是江漢的屏障,大王應該訪求賢人,接納賢士,選取將領,訓練士兵,節約用度,儲積財物,暗地裏作好準備。萬一有風吹草動,國家出現土崩瓦解的局麵,就可以指揮義旗,率先奔赴國難,上可以解除君王的急難,下可以盡臣子的忠心,攻克收複神州大地,恢複舊日典章文物,然後恭身而退隱,口不言功勞,請求回到自己封地,世世代代鎮守江漢,讓執筆的史臣,把你作為大元皇室的英才記載下來,把紀功的文字秘藏在金匱裏麵,流傳萬年,豈不是很卓越、很盛大麽!”威順王卻責怪他們說:“你們不是犯了風病癡狂吧,何至於說出這種不倫不類的話?你們再說下去我就要抓你們送官府了。”二人默默退下,商議說:“真是一堆腐骨爛肉,像這樣喪失理智沒有主見的人,還怎麽教他有所作為呢!何不尋找真正的豪傑而去輔佐他們。這個小子不值得為他謀劃!我們如果不離開,禍事將會來臨。”於是在黃鶴樓題詩後就逃跑了。真本無的詩為:


    平生智略滿胸中,劍拂秋霜氣吐虹。恥掉蘇秦三寸舌,要將事業佐英雄。


    文固虛寫了二首詩雲:


    膽氣堂堂七尺軀,壯心肯作腐儒迂?橋邊黃石徒為爾,自有《龍韜》一卷書。


    芙蓉出匣照寒暉,上帶仇家血影光。前席早知無用處,錯將豪傑侍君王。


    威順王知道後就派人尋找他們,但是他們已經隱藏起來了。


    沒有多久戰亂興起,就如真本無、文固虛所預言的那樣。


    至正十五年,徐壽輝的部將倪文俊攻陷沔陽,威顧王的兒子報恩奴和湖南元帥阿思藍水陸並進,加以征討。大軍到了漢江之後,由於水不深而使戰船擱淺,倪文俊用火筏子燒船,報恩奴遭到殺害。威順王這才又想到真本無、文固虛二人,千方百計地尋找他們,但始終找不到。陳友諒聽說真本無、文固虛常在光州、黃州一帶往來,就準備了書劄禮物邀請他們,二人並沒來,卻瀟灑地進入四川。不久,明玉珍占據四川,他一向就聽說這二人的大名,就派人到處訪求,結果仍然沒有找到。


    明朝平定群寇以後,四海之內成為一家。君美的哥哥君彥做了四川西充縣縣丞,君美前往探望哥哥,回來的途中船隻壞了,同船的人全部葬身魚腹,隻有君美抓住一塊大板,被浪頭打到岸邊,幸免一死,但是行李盤費,當時全部喪盡。君美偶然發現腰間還有幾錢碎銀子,急忙投奔靠近岸邊的居民家裏,尋找爐火烘烤衣服,買些食物以充饑腹,一時徘徊徘徨,實在也想不出什麽辦法來。


    居民家的老人看君美的言語相貌,知道不是普通人,就很好地款待他。留住幾天以後,君美偶然外出散步,忽然有兩個道土在他麵前作揖說:“衛君怎麽寒酸到這個地步嗬!”


    君美仔細一看,原來是真本無、文固虛兩個老朋友,於是就把困苦的狀況告訴他倆。兩人說:“不要憂慮。”就帶著他前往自己的住處,原來就在青城山。這裏高高的圍牆,壯麗的屋宇,深院密室,有幾個奴仆,分列左右侍候,器具裏的菜肴具備了水陸的珍饈,席間的歌舞極盡聲容的盛況。二人與君美敘談舊事,就像平時那麽高興。君美順便問起他們戰亂中躲藏在哪裏,二人說:“自從辭別黃鶴樓,就進入黃牛峽;我們長久隱居在青城山,忽然受到人們的重視,那種高興和慰藉,幾乎不能用言語說出來。隻可惜雄心喪失,一事無成,俯看乾坤,就像飄搖的浮萍,孤獨地居住在僻靜的處所,真是愧對老朋友。”


    於是兩人與君美相互痛飲,酒酣之後膽氣豪壯,談論紛然而起。真本無說:“天下的事情在於知‘幾’。‘幾’,就是事物的隱微變化,吉凶顯現出來的先期征兆。《易經》說:


    ‘能知幾的恐怕是神吧?’又說:‘君子見幾而起,不等待終日。’述聖孔子說:‘君子知幾。’都說的是這個道理。古今以來,稱得上豪傑的人不少,但是能夠‘知幾’的人又有幾個呢?我在漢朝找到一個張子房。張子房的事跡已經載入史冊,不需要多說,何不來討論一下他的‘知幾’呢?漢高祖的臣子中,沒有誰能超過‘三傑’的,但是子房又是‘三傑’中的傑出者。項羽比高祖傑出,最後卻被高祖消滅,這是用子房的謀略,因此子房非但是‘三傑’中的傑出者,並且比高祖、項羽傑出。漢高祖把這三人稱為‘三傑’,這其實是猜忌他們的先兆,子房心裏清楚,但蕭何、韓信不知道,所以最終遭受下監獄的恥辱、滅族的災禍,子房卻安然無恙。災禍其實不在於發生災禍的時日,而在於稱為‘三傑’的時候。天下還沒有安定的時候,子房出了無數奇謀;天下安定以後,子房裝作愚戇退隱,受封的時候選擇小地方,偶然有話也從不先說,他那種有預見、能看出事物隱微變化的本事怎麽樣?真可以說是大丈夫了。”


    文固虛說:“我發現宋朝有一個人,這個人就叫陳摶。


    五代的戰亂,是從古以來所沒有過的,如果沒有英雄出來平定戰亂,那麽戰亂何時才能停止呢?陳摶看破那個‘幾’,有誌向於國家大事,往來於關中洛陽之間,難道是一般浪跡天下的漫遊嗎?等到聽說趙匡胤登基做了皇帝,他從驢背上掉了下來,一陣大笑,所以有‘屬豬人已著黃袍’的詩句。


    就從這個‘已’字來看,大概可想見了。接著,他就甩甩袖子,回到山中,高臥在白雲深處,看野花,聞啼鳥,春色一般,遠走高飛,不見他的蹤跡,真所謂寄托靈巧於笨拙之中,隱藏才智在愚昧之中,天下後世的人,隻知道他是神仙而已!隻知道他是隱士而已!誰能參透這深邃高深的境界呢?與張子房相比,陳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人們也常說,英雄回頭就是神仙,難道不可信嗎?”


    君美說:“你們二位在名山修煉,把富貴看得如同塵土,剛才聽到你們高談闊論,好像還不能完全沒有喜怒哀樂之情,這難道不會成為修行的累贅麽?”二人哈哈大笑,說:


    “衛君平日的談論,是那麽高尚,今天的見識情趣,為什麽這樣低下?在字裏行間討生活,把卷吟誦,這不過是儒家的渣滓;像熊攀樹而懸、鳥伸腳而立,導氣引體,這不過是道家的糟粕,我們所說的修行,難道是這樣的嗎!”於是就領著君美參觀他們的住所。這裏錦緞綺羅充塞,金玉堆積如山,每處各有美女看管。最後,走到一個山岩中,那裏有髑髏頭百來個,二人指說:“這都是世間不義之人,被我們抓到殺了的。”君美為此驚訝得吐出了舌頭,舌頭長久都縮不回去。


    第二天,二人大擺宴席,讓君美坐在首席,兩個美女捧著雕飾精美的盤子,裏麵裝有十顆夜明珠和一百兩黃金,為君美祝福。君美也不敢推辭,隻是在口裏“唯唯”感謝。於是二人痛飲大醉,真本無賦詩道:


    蓋世英雄蓋世才,關河百戰起塵埃。遼東白鶴空留語,天下黃金漫築台。壯誌已成終古恨,殘編付與後人哀。東風萬斛曹瞞艦,盡化周郎一炬灰!文固虛接著吟誦道:


    豪傑消磨歎五陵,發衝烏帽氣填膺。眼前不是無豪傑,身後何須論廢興!當道有蛇魂已斷,渡江無馬讖難憑。可憐一片中原地,虎嘯龍騰幾戰爭。


    他們的詩大致上都是這樣,那麽他們的為人就可想而知了。君美知道自己的吟誦不能超出其上,就填了一首《喜遷鶯》詞,舉杯酬答二公,自己吟唱以助酒。那詞寫道:


    乾坤如昨,歎往事淒涼,長才蕭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換,非是舊時城郭。世事恰如棋子,當局方知難著,勝與敗,似一場春夢,何須驚愕!寥落,相見處,萍水異鄉,爛熳清宵酌。說到英雄身同夢,澀盡劍鋒蓮鍔。看破浮雲變態,體問誰強誰弱!堪歎息,這一番歸去,似遼東鶴。


    第二天,君美請求回家,二人說:“唐朝有女劍俠紅線,今天我們有碧線,應該讓她送您回家。”碧線來後,才知道她是一個漂亮女子,年紀大約十七八歲,背著竹箱,隨真本無、文固虛二人一同送君美到青城道上。二人回頭對君美說:“後會難以為期,願為你起身舞劍。”碧線打開箱子,取出四枚白丸,像雞蛋那麽大小,原來是一對雌雄寶劍。真、文二人分別將白丸牽而拉伸之,上下跳躍揮舞,一會兒,天地昏暗,風雲暗淡,隻是在塵埃中看到電光閃動,四劍交互纏繞。君美看得大腿發抖,不能舉步。回頭望望二人的住處,原來都是陡峭的山壁和深深的崖穀,根本就沒有道路。


    君美緊張得連氣也喘不出來,眼睛不能閉合,好像劍刃時時在自己的脖子上飛舞,嚇得心驚膽戰。舞劍完畢,二人不知到哪裏去了,隻有碧線靠近君美站著,碧線就倒出皮囊裏的酒請君美共飲。等到了夜晚,碧線握著君美的手朝東南方向飛逝,將近三更左右到達君美家。等到君美清醒過來,隻看到明珠黃金在床上,而碧線女卻離開很長時間了,君美竟然不知道這是什麽法術。洪武二十年,君美的女婿單公鉉做了府庫的官員,偶爾也同別人說起嶽父衛君美的奇事,大致也與此相吻合。


    秋夕訪琵琶亭記


    明洪武初年,吳江的沈韶,年紀才二十歲,容貌長得很漂亮,他的詩向薩都刺學習,書法向邊伯京學習;詩詞書法,都受到當時的名人的讚賞。沈韻曾經步薩都刺《過嘉興》詩韻作《吳中》詩二首:


    七澤三江通甫裏,楊柳芙蓉映湖水。閶門過去是盤門,半卷珠簾畫樓裏。蘼蕪生遍鴛鴦沙,東風落盡棠梨花。館娃香徑走麋鹿,清夜鬼燈籠絳紗。


    三高祠下東流續,真娘墓上風吹竹。西施去後轉廊頹,歲歲春深燒痕綠。


    東南形勝繁華裏,一片笙蕭拂江水。小姬白苧製春衫,桂楫蘭橈鏡光裏。舞台歌榭臨鷗沙,粉牆半出櫻桃花。采香蝴蝶飛不去,撲落輕盈團扇紗。


    吳歌《子夜》憑誰續?柳陰吹徹柯亭竹。範蠡扁舟去不回,惟有春波照人綠。


    其他詩作都與這二首詩作相類似。因為家境富贍,沈韶也不想做官。一些人雖然知道他的想法,但又貪求他們家的錢財,有的要舉薦他做孝廉,有的要保舉他做生員,繁雜紛紜,簡直沒有安靜的日子。沈韶雖然不吝惜錢財,但實在厭煩那種騷擾,於是就與大舅子張某商議說:“怎麽做才可以擺脫這些煩惱?”張某說:“隻有遠遊,或許可以躲避。”沈韶認為他的說法很對,就拉上表兄弟陳生、梁生,乘坐高大的船舶,裝載億萬重金,遨遊在襄陽、漢川之間。


    船停泊在九江府,沈韶喜愛廬山的秀麗,遠眺鄱陽湖的清波,留連盤桓於郡縣城郭,憑吊古跡,尋覓幽勝,眾人漸漸對他們有非議,沈韶一點也不顧惜。他感歎地說:“我們這班人幸好家裏富裕,年紀又輕,粗粗通曉一點文墨辭章,此行是為了躲避俗人的騷擾。難道能效仿王戎這種人拿著象牙算籌,斤斤計較微末的小利嗎?”於是遊覽更加頻繁。


    一天,偶然秋雨後新晴,水天融為一色。沈韶偕同梁生、陳生,一同探訪琵琶亭,他們吟誦白居易的《琵琶行》詩篇,想象詩中潯陽商婦“銀瓶鐵騎”的琴藝,引自四望,久久徘徊。這時候,月色明朗,風聲細微,人靜夜深。三人正要拿出酒肴共飲,忽然聽到月下好像有歌聲傳來,一會遠,一會近,有時高,有時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感到十分奇怪。


    梁生開玩笑地說:“該不會是潯陽商婦知道我們在這裏吧?”沈韶說:“當時白樂天尚且需要千呼萬喚才肯出來,今天難道能這麽容易就現身露麵嗎?”陳生說:“徐娘半老,彈出的琵琶聲又哀怨,即使在酒席前輕攏慢撚地彈撥,也隻會增加我們天涯淪落的感覺,哪裏能有一醉方休的歡樂呢?”


    沈韶說:“大家別說了,姑且靜靜聆聽。”過了很久,那歌聲才漸漸消歇。喝完酒後大家一起回船休息,竟然也沒有人能說出其中的緣故。隻有沈韶心中七上八下,多情而又喜歡多事。


    第二天,他就獨自一人前去探究事實,在那裏躑躅徘徊了好久,全然沒有新的發現。沈韶興盡體乏,正要打算回去,突然有一陣芬芳濃鬱的奇香縹緲而來。沈韶感到奇怪,就停立在原地等待。大約有一杯茶的功夫,隻見一個美女,身著宮妝,打扮漂亮,相貌就像天上的仙女,有兩個年輕侍女在前麵導引,一個拿著黃金吊爐,一個抱著紫羅繡被,慢慢地登上台階。沈韶猜想這必定是富貴人家的女眷,到這裏登臨觀賞,就隱藏在石壁後麵躲避起來。侍女把繡被鋪在亭中央,美女席地坐下後,就對侍女說:“怎麽會有生的人氣息?該不會是昨晚那幾個狂客在這裏吧?”


    沈韶擔心她派人搜出反為不好,就站起出來拜見,並且告唐突之罪。美女說:“所處朝代不同,又沒有身份地位,有什麽唐突呢!但是諸位郎君昨夜談笑中,以長安妓女潯陽商婦來看待我,未免也太過分了吧?”沈韶倉猝之間不曉得怎麽回答。美女便讓沈韶一同坐下,沈韶再三推辭;美女堅持後,沈韶才入座,於是就問她姓氏。美女說:“很想告訴你來龍去脈,又擔心你聽了害怕,但是我不會禍害人,希望不要見怪!我是偽漢國主陳友諒的宮中女官鄭婉娥,二十歲時就死了,殯葬在琵琶亭的附近。這二個侍女一個叫鈿蟬,一個叫金雁,都是當時殉葬的人。”沈韶向來就有膽氣,又加上看重風情,所以也不覺得奇怪。美女說:“我獨居感到抑鬱,沒有什麽可以寬心,所以每每在這裏吟唱,聊以排遣心事。沒有想到昨晚這裏被各位郎君占據,隻得敗興而大聲歌唱地返回。今天幸好碰到良宵,又遇到貴客,足以補償的了。”說著,就派鈿蟬回去取來酒肴,在亭上飲用。美女又唱起歌詞,說:“郎君還記得否?我現在唱的就是昨日所唱的《念奴嬌》。”詞為:


    離離禾黍,歎江山似舊,英雄塵土。石馬銅駝荊棘裏,閱遍幾番寒暑。劍戟灰飛,旌旗鳥散,底處尋樓櫓?喑嗚叱吒,隻今猶說西楚。


    憔悴玉帳虞兮,燈前掩麵,淚交飛紅雨。鳳輦羊車行不返,九曲愁腸慢苦。梅瓣凝妝,楊花飛雪,回首成終古。翠螺青黛,絳仙慵畫眉嫵。


    唱完,美女勸沈韶開懷暢飲。幾杯酒過後,沈韶豪氣奮發,談笑風生,與美女談起元朝末年眾豪傑興起滅亡的事跡,清清楚楚,就像親眼看到過的一樣,並且又詢問陳友諒的詳細事跡。


    美女說:“《春秋》為尊者隱諱,為親人隱諱,這不是我所敢說的。”沈韶說:“那麽請允許我說說陳友諒的為人。這個人和顏悅色卻少英明果斷,孜孜以求卻不明事物預兆。委任的臣僚部屬,沒有才能的人居多,像平章陳明、姚天祥,都是器識狹窄的小人,卻讓他們掌握要政,執掌兵權。詹同文、魏杞山等,乃是難得的賢才,卻讓他們處在閑散之地,擔任閑職。武將縱情酒色,文臣隻會說空話。城門狹小不能通過車子,於是就造飛橋;九江狹小卻急切建都,就像要留下遺址。如此之類的事,可笑的很多。更何況暗中殺害徐壽輝,公開占據他的位子。雖然改元建立了國號,其實,弟兄二人就像是井底之蛙,與漢代的公孫述一樣。氣量狹窄,智謀淺薄,隻不過是做柴世宗在江南的奴仆罷了。然而卻想螳臂擋車,抗拒雄師。結果,豬死蛇亡,大將被殲滅在鄱陽湖;鯨殺鯢戮,自身隨即被流失所斃。一朝敗亡,軍馬四散。至於能夠運籌帷幄,廣為救助艱難時局的,隻有五大王陳友仁一人而已。可歎啊!正當群雄紛擾動亂之秋,時世黑暗戰亂頻仍之日,而謀臣戰將,輔佐的賢士,有才能的官吏,僅僅如此而不能受到重用,怎麽可能不敗亡呢?”


    美人聞言,感到淒慘,流下了悲傷的眼淚。哭完,收起眼淚說:“姑且談談風月,不必再深究過去那些往事了,這隻會讓人心中不高興。”於是隨口吟誦一詩道:


    鳳艦龍舟事已空,銀屏金屋夢魂中。黃蘆晚日烘殘壘,碧草寒煙鎖故宮。隧道魚燈油欲盡,妝台鸞鏡匣長封。憑君莫話興亡事,淚濕胭脂損舊容。


    她朗誦完畢後就要求沈韶應和,沈韶隨即依原韻賡續酬和了一首,詩曰:


    結綺臨春萬戶空,幾番揮淚夕陽中。唐環不見新留襪,漢燕猶餘舊守宮。別苑秋深黃葉墜,寢園春盡碧苔封。自慚不是牛僧孺,也向雲階拜玉容。


    美女聽了,嘖嘖稱讚,說:“真可以算得上是知音了。”


    於是兩人把坐席靠擾,暢懷痛飲。夜晚,則一同睡在亭中。


    交媾的歡樂,就如同人世間一樣。不久,天上聽到鳥啼,城頭的更鼓停歇了,兩人扶拉著起來。美女說:“今天晚上應該回到屋舍,以謀求長久之計;不宜再露宿在野外,免得讓俗人們譏笑!”沈韶點頭稱是。


    沈韶急忙回歸旅館,陳生和梁生正急切地等待他的到來以便開船。沈韶就騙他們說:“昨天收到家信,急急的催促我回去,我想一定有什麽緣故。看來我是不能同行的了,二位兄長先行前往,可在途中等我,小弟暫且回家一趟,隨後再趕上來。希望兩位兄長預先細烹縮頭鯿魚,多買團臍大蟹,三兩月之間,我們當共同到襄陽習家池痛飲,一起尋訪晉朝羊祜的墮淚碑,倒戴頭巾,詠唱襄陽的《大堤》歌,說不定此次襄陽之遊,也會成為一時的痛快事。”陳生和梁生相信了他,於是握手告別。


    沈韶這一天晚上又去了琵琶亭,金雁已早早地在那裏等候。見了他,就立刻引導他穿過亭子北麵的竹林,一直走了半裏多路,就看見朱門白牆,燈燭輝煌,才進入樓房,美女就笑著迎了出來。酒宴中美女拿出紫玉杯讓沈韶飲用,說:


    “這個杯子是我主陳友諒所用,今天拿出來勸郎君飲用,情意也算不薄的了。”沈韶留宿了一個多月,兩人情好,如膠似漆。


    一天晚上,美女對沈韶說:“我死的時候,偽漢正好處於興盛時期,主上對我寵愛又深厚,所以玉匣珠襖,隨葬品窮極當時的富貴,墳穴墓道,葬禮具備一品官的禮儀,因此五體如故,三魂不滅。過去廬山君的愛女南極夫人,偶然到這裏遊玩,遇上我後就教我太陰養形的法術,我修煉了很久,與活人沒有什麽差別,夜間出去,白天隱藏,十分消遙自在。郎君最好到集市中求取青羊奶汁半杯,經常滴在我的眼裏,乳汁滴完,我的雙眼就能睜開,那樣,我白天也可以行動了。”沈韶就按她的話搞到了半杯青羊乳,用來滋潤她的雙眼,屈指算來有三十天光景,美女忽然白天也能行走了。兩人有時手拉著手,遊玩在山路中;有時又肩並肩,在亭上歡歌笑語。


    美女對沈韶說起往事道:“還不到十二三年,這裏就已成為遺跡了。記得我主陳友諒有一天讀五代王仁裕的《天寶遺事》後很高興,就於春秋季節在宮中設立宴席,讓我們這些人競相戴奇花,他親自放一隻蝴蝶,蝴蝶聞到花香,就飛到頭釵上。蝴蝶所停留的這個人,當天晚上就會受到召見,這叫做‘蝶幸’。他還告喻我們說:‘過去唐明皇經常做這種遊戲,後來楊貴妃專寵,就不再舉行了。可我就不這樣做,對你們眾人不分厚薄,你們這些人也應該知道我公允如一的恩惠,嚴守宮規,以奉獻你們對我的忠誠。’大家都叩頭謝恩。”美女又說:“我主曾經捕得元朝進士沔陽知府劉聞,用特殊的禮遇待他,並且日理萬機之暇,帶他進入便殿,從容自若地問他:‘聽說你做太常博士時,很有名聲,果然是這樣嗎?’劉聞回答說:‘臣做禮官時,正逢至正三年冬天十月的戊戌日,皇帝將要祀天,告祭太廟,到寧宗牌位前,皇帝問:朕是寧宗的哥哥,該不該下拜?’臣回答說:‘寧宗雖然是弟弟,但他做皇帝時,陛下還是臣子。春秋時魯閔公是弟弟,僖公是哥哥。閔公先做國君,宗廟祭祀的時候,沒聽說僖公不拜。所以,陛下應該下拜。’我們主上聽從了他。不久,我們主上又召見了劉聞,說:‘你在元朝做官,未曾身居顯要的位置,但是文章學問,自然不允許被掩沒。如果你能像奉事元朝一樣奉事我,不愁做不到大官。’劉聞磕頭謝恩。主上又說:‘你與李黼是同科進士,如果李黼不死,我一定會重用他,但是李黼為他的君主死了,幸好我得到了你。聽說你善於作詩,近來有什麽作品嗎?’劉聞回答:“臣不能為義而死,相對李黼而言是有愧於心的。過去我曾經用杜甫‘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為韻,賦十首詩以表明自己的誌向,現在都忘了,隻記得其中的一首,讓我為陛下朗誦一下。’於是就跪下朗誦道:


    世運厄陽九,幹戈禍生民。陵穀有高卑,一朝易其陳。間關中郎將,慷慨運與巡。誌同事乃異,非有屈與伸。堂堂李江州,求仁而得仁。清風已十載,而我猶為人。


    劉聞退下後,主上對身邊的侍衛說:‘他的詩讓人感到羞愧!’從此後就看不起他的為人,也不再有重用他的意思。


    劉聞這個人,正像朱熹所說的是文人無行。照我看來,也不僅僅是寫凝碧池詩的王維,或欠為周世宗一死的範質,才是有罪的人!”沈韶聽到她的議論,心裏十分佩服。美女所說的當時宮廷中的事,大部分都記不全了。無奈沈韶迷戀美女的感情深厚,思念故鄉的念頭淡薄,春去秋來,一轉眼在這裏已經呆了四年,即使是比目並遊的魚,比翼雙棲的鳥,也不足以和他們纏綿繾綣的戀情相比。


    這年初冬,美人忽然無緣無故就傷心流淚,悲痛得不能控製自己。沈韶感到奇怪,就問她緣故,開始美女強忍著不肯說,接著就放聲大哭。沈韶百般勸解安慰,才開口說:


    “與郎君在陰間締結的婚約,到明天就要結束了,所以不知不覺就悲痛傷心到這種地步!”沈韶聽說之後,感到淒慘悲愴,就要在道間自殺。美女阻攔他說:“郎君陽壽還沒有終結,我的陰質亦沒有改變,倘若再沉溺於塵世的緣分中,一定會致郎君於死地,陰間的長官必然對我重加責罰,彼此牽扯,什麽時候才是了結?再加上定數這個東西,沒有誰能逃過,郎君縱然想輕生,也是白死。”沈韶這才停止自殺。金雁、鈿蟬兩人也依依不舍,都陳設飲食,給沈韶送行。天色破曉後,美女拿出一雙赤金的腕釧、一對明珠首飾,交給沈韶說:“這寄托我的心意,希望你見物思人,能想起我,我們再會無期了,願郎君多多保重。”然後親自送沈韶到大門外,哭著用衣襟遮臉回去了。沈韶悲痛得不能控製自己,熱淚盈眶。他正在顧盼之間,忽然美女已不見了。沈韶遂重新找到原來居住過的旅店安頓下來,然後收拾東西準備返回吳江。


    過了幾天,梁生從襄陽到了這裏,此時陳生已經客死在房縣。梁生正要責怪他負約,沈韶便偷偷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梁生不相信,沈韶就拿出腕釧,頭飾給他看,梁生這才吃驚地說:“這不是塵世間的東西,而是珍奇寶物,你真的遇到仙人了。”沈韶再三叮囑,叫他不要輕易說出去,所以也沒有人知道。


    二人一同坐船回家,等跨進家門,沈韶方才知道妻子已經死去很久了。沈韶於是把一隻腕釧到波斯人開的珠寶店變賣了,得到萬錠錢幣,就在虎丘僻靜處建立祭壇,請道士鶴林周玄初設立經壇打醮禮神祈福三天三夜。在念經拜懺超度亡妻的主齋那天晚上,沈韶等道士們行禮參拜結束,親自寫了一封悼詞,暗地裏在香爐中焚化,為美女求取冥福。設壇祈禱完畢,道士周玄初夢見有兩位婦人,一個姓張,一個姓鄭,姓鄭的還帶著兩個侍女一起來感謝,說:“我等都已接受善果,已授予瑤台西王母處隨侍的職務。”說完,就駕起祥雲向西而去。第二天,周玄初責問沈韶說:“您昨日所超度的,隻是正妻張氏一人,怎麽又會有鄭氏等三人呢?”沈韶心裏知道肯定是美女及金雁、鈿蟬三人,但是假裝不知道,說:‘我做夢也是這樣,不知道那三個人是誰?”最終還是不告訴他。知道這件事的,隻有梁生一個人。沈韶又有一首《琵琶佳遇》詩,一並附記在這裏。詩雲:


    憶昔少年日,加冠禮初成。春衣紫羅帶,白馬紅樊纓。吳中自昔稱繁華,回環十裏皆荷花。窺紅問綠謝遊冶,與餘共泛星河槎。星槎留連湓浦邊。


    空亭醉訪琵琶弦。銀篦擊節不堪問,錦襪生塵殊可憐。廬山月上猶未去,娉婷玉貌湖邊遇。追隨鈿雁雙橋嬈,直入金屏最深處。春風東來澱牡丹,洞房香霧繞椒蘭。含情慣作雨雲夢,鴛枕生愁清夜闌。


    前朝佳麗誇環燕,圖出千人萬人羨。太真顏色趙肌膚,繡帳戀燈幾回見。情緣忽斷兩分飛,歸來如夢還如癡。縹囊留得萬金贈,淒涼忍看徒傷悲,徒傷悲。難再得。當初若悟有分離,此生何用遙傾國!


    沈韶從此也不再續弦再娶,就拜道士周玄初為師。周玄初教給他用五雷勘治、斬除作祟鬼怪的法術,從此往來於兩浙之間,為百姓驅除惡鬼,治療疾病,求神降雨或者祈禱天晴,大多都很靈驗。再後來,就不知道他的去向了。聽說近來有人在終南山和嵩山幾個地方見到過他,估計他已經得道成仙了。


    鸞鸞傳


    趙鸞鸞,表字文,是山東東平路趙舉的女兒。小時候,因為她家裏人用香粉摻和在食物中喂她,所以長大後她身上就散發出香味,因而又名叫香兒。鸞鸞很有才氣,相貌又漂亮,喜歡文詞,尤其擅長剪紙、刺繡等女紅活。他的父親打算把她嫁給近鄰的才子柳穎,鸞鸞自己也希望能夠侍奉他,隻是雖然答應許配,卻還沒來得及下聘。正巧柳穎的家裏犯了事,家境一天天衰敗,鸞鸞的母親很後悔應允這門親事。就把鸞鸞嫁給了繆家。繆家雖然是富戶,但是子弟愚蠢粗俗,目不識丁。鸞鸞出嫁後,鬱鬱不得誌,凡是遇到良辰佳節,看到奇花異卉,她往往遮鏡哀歎,關上房門含憂默坐。美好的景色接觸到視線,而憂愁感發於心,這一切全部寄托在詩中,日積月累成為卷冊,命名為《破琴槁》。


    三個月後,繆生病故,鸞鸞也回到父母家中。第二年冬天,柳穎也死了妻子,就派人到趙家重申以前的盟約,要求娶鸞鸞為妻子。趙舉夫婦不答應,而柳穎卻一心要讓這段姻緣成功,因為他聽說鸞鸞十分賢惠,並且也十分愛慕鸞鸞的容貌。於是他查訪到一個穿珠工匠的妻子王媽媽,此人經常出入趙家,與趙氏夫婦非常熟悉,趙氏夫婦對她從來是言聽計從。柳額就用重金買通了王媽媽,求她前去勸親,同時又讓她私下問問鸞鸞,看鸞鸞的意思怎麽樣。


    王媽媽答應後,就到趙家去勸說道:“老婦早有一樁心事,幾次想告訴你們,因為各種原因一直沒空說。今天正巧有機會,不容再遲緩了,隻不知你們兩位的尊意如何?”趙舉聽了,就問道:“什麽事情?”王媽媽說:“令愛目前守寡在家,守喪期滿,快要除去喪服了。我聽說柳家又提起以前的盟約,你們堅決不同意,不知你們如何打算的?並且當初先開口攀親的,是出自你們名門之口。後來,因為他家遭事後貧困,就背棄了當初的意思,兩家各自締結姻緣,本來這事也已經彼此絕望了。誰又想到令愛死去了丈夫,柳穎又死去了妻子,好像事出前定,似乎這一切並非偶然。何況柳穎的文才學問,要超過那個繆生一百倍,二人絕對不可相提並論。鸞鸞的心事,想必也不會嫌棄,再說柳家的溫飽富足,已大大超過往昔,像柳穎這樣的青年,難道會長久處於貧困麽?有這樣的女婿,還舍得放棄嗎?”趙舉夫婦聽了這番話,也就爽快地答應了。


    王媽媽又私下勸鸞鸞說:“柳穎愛慕你,就好像大旱之後盼望雲霓。現在,令尊大人已經答應了這頭親事,好事就要成功,但是既然遇到了知音在,你不可沒有一句話來報答他的深情。隻恐怕日後相遇時,後悔就晚了。”鸞鸞覺得王媽媽說得很對,但是又難以開口,就寫了一封信讓王媽媽帶去。那書信說:


    我本是良家婦女,從小接受父母的教誨,梳妝打扮,深居閨房;織麻紡絲,遵奉女子的三從四德。隻知道做女人要縫紉補綴,也知道夫婦要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老天給我美好的容顏,父母愛我靈巧秀慧,冰作肌,玉為骨,頸如蝤蠐,手如柔荑。到了青春年華,父母為我遴選佳婿,沒有想到我命薄如紙,竟然許配給愚笨粗俗的下等人。這就辜負了我出眾的才能,委屈了我傾國傾城的容貌。


    我把這些怨恨懊惱,全部寄托在詩詞中。對著月色皎潔的夜晚,遇到輕風涼爽的白天,我隻好強顏歡笑,如鸞鳥陪伴山雞,觸目驚心,似文追隨野鴨。誰想到庸才丈夫短命夭折,羸弱的身體孤寡難支。形體已像土木一樣自然,惡劣的狀況也可以暫時不顧;但是,天生我感風花、傷雪月的情性.那種隱藏在內心的感情仍然鬱結在酒樽前。徒然懷有蔡琰的悲憤,長久抱著朱淑真的怨恨。我本係已經甘於孤寡,沒想到承蒙你又來聘求,可能是履行前時的盟約,作成今後的佳話吧。我確實願意托身給柳家,委身於你,像《列女傳》中的桓少君一樣,與丈夫鮑宣一同挽拉鹿車回鄉,弄樂吹蕭,以盡我與你白頭偕老的願望,希望從此能投入你的懷抱,永遠隨從你。趁現在還沒有侍候尊顏,預先說明我心中的想法,隻希望你能夠理解我!


    王媽媽回到柳家向柳穎表示祝賀說:“事情可以成功了,請你拿出一百兩銀子來作賞錢吧。”柳穎說:“假如事情成功,我哪裏會吝惜一百兩銀子!”王媽媽便拿出鸞鸞的親筆信交給柳穎。柳穎讀後,歡呼雀躍道:“真可謂是‘窈窕淑女’,我難道可以不‘琴瑟友之’嗎?”即刻選擇吉日納聘,再行婚娶。


    結婚那天晚上,鸞鸞偷偷對柳穎說道:“我雖然是個寡婦,但還是處女,郎君不可以不知道。”柳穎驚愕地問道:


    “你說什麽?”鸞鸞回答:“過去繆生有病,不能近女色,雖然我與他做夫妻將近有四個月,但實際上並沒有做過那種事,後來他就死了。但是這件事隻有我母親知道,其他人並不知道。”柳穎不相信,鸞鸞請他檢驗,果然,鸞鸞說的不差。


    鸞鸞嫁到柳家後,孝順公公婆婆,與妯娌融洽相處,對婢仆盡量施以恩惠,協助丈夫勤儉持家。鄰居中貧窮的,她就盡力周濟;親戚中有來往的,她每每以禮相待。因此裏裏外外都交口稱讚,說她賢惠。閑暇時,鸞鸞就與柳穎一起玩味探求《詩經》、《楚辭》,吟詠詩詞,發抒情感,至若像吳絳仙的容貌,曹文姬做文章的才思,則認為不值得議論。


    柳穎的中表兄當中,有從京都回來的,抄得貫雲石的《蘭房謔詠六題》,分別題的是雲鬟、檀口、柳眉、酥乳、纖指、香鉤,共六首。柳穎就借了回來,與鸞鸞一同賞玩,準備仿效它的體製也作它六首。但是,沒等他構思好,鸞鸞就已先賦詩道:


    擾擾香雲濕未幹,鴉翎蟬翼膩光寒。側邊斜插黃金鳳,妝罷夫君帶笑看。(右雲鬟)彎彎柳葉愁邊蹙,湛湛菱花照處顰。嫵媚不煩螺子黛,春山畫出自精神。(右柳眉)銜杯微動檀桃顆,咳唾輕飄茉莉香。曾見白家攀素口,瓠犀顆顆綴榴房。(右檀口)粉香汗濕瑤琴軫,春逗酥融白鳳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露華涼沁紫葡萄。(右酥乳)纖纖軟玉削春蔥,長在香羅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滿甲染猩紅。(右纖指)春雲薄薄輕籠筍,晚月娟娟巧露錐。簇蝶裙長何處見?秋千架上下來時。(右香鉤)鸞鸞抄寫出來,遞給柳穎看,柳穎非常佩服她的敏捷穎悟,自己就擱筆不寫了。


    第二年是至正十八年,韓林兒部下劉福通的將官田豐攻破了東平路,柳穎與鸞鸞在戰亂中失散了,不知道她流落到哪裏去了。不久,劉福通的將官毛貴又攻下東昌路,留偽將軍俞左丞鎮守。俞左丞是一個講道理的人,凡是被掠的男男女女,他都張貼榜文,召人前來認領。柳穎聽到這個消息,猜想鸞鸞或許會在其中,所以冒死前來尋訪,結果卻沒有找到。正在憂愁窘困之間,有人指著女道觀對他說:“何不到那裏去找找看呢?”柳穎聽從他的話去那裏尋找,果然看到有十多個婦女,關押監禁在那裏。柳穎上前問鸞鸞的姓名和死活,一個婦女回答說:“幾個月前叫去了,不在這裏了。


    真是一個賢惠的婦女,可惜!可惜!”柳穎又問:“小娘子怎麽知道的?”那婦女回答說:“我也是良家婦女被俘虜了,與趙氏相處有五個月。其他人家的家眷,都被賊寇汙辱,然後就放還。隻有我和趙氏以及關在這裏的幾個人,誓死不受汙辱,所以被囚禁,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夠再見天日!”說完,眼淚像下雨一樣流淌下來,柳穎聞言,也不禁流下了眼淚。


    他低聲問這個婦女道:“趙氏是我的妻子,不知她現在在什麽地方?”那婦女道:“聽說有一個叫周萬戶的,將她領去了,沒人知道去了哪裏。她在臨走之前,知道你一定會來尋找她,就留下書信托付我,讓我轉交給你。”說著,即刻從衣領中拿出書信交給柳穎,讓他趕快拿去,因為怕被看守知道,那樣一定會遭到鞭打斥責。


    柳穎打開書信閱讀,果然是妻子的手筆。書信上麵寫道:


    妻鸞鸞自從出嫁,突然遭遇暴徒劫持,顛沛流離,艱難痛苦,苟延殘喘,與死亡做鄰居,曆經危難,方幸能保存貞節。天地神明,實在也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若準備毀滅自己的殘軀,那麽就在小河溝裏自殺;若準備混同於低下的習俗,那麽就褻瀆輕慢了綱紀。因此我不惜毀壞容貌,偷生苟全活命,雖然落花無主,暫且隨風飄蕩,但是,犬狗喪家,終究還是想念著主人。愴惶之間,四麵張望,自己半生困頓磋跎,即使肢體完全,也是心喪膽裂。每遇到破簷夜雨,古道刮起秋風,隻有對著故鄉家人望穿雙眼,傷心腸斷。壁上油燈將滅,自己的眼淚已經哭幹。戰鼓陣陣宣響,怎能不魂飛魂散?我料定此身多半要拋屍荒野,血染泥沙,但我寧可把身上的肉喂給烏鴉吃,又如何能委身於豬狗呢!所以,我準備效仿《翠翠傳》中投崖自殺的貞烈女子,思慕五代時砍斷手臂的貞節妻子。誰會想到我再次流離遷徙,忽然聽到消息,知道郎君安然無恙,為我贖身有望,為此,我豈敢貿然捐棄生命?所以,忍住不死。我目前在濟南周萬戶處,周是他的姓氏,萬戶是他的官名,因為都是漢族人,對我還算和善。郎君見到這封信後,要盡快準備金銀財帛來替我贖身,不能拖延遲緩。我深怕臨時調撥,我又會被弄到其它地方。百年的伉儷情深,一朝卻不幸分離,真是倒出去的水難以收回。我懷著誠摯之心抬頭盼望,希望郎君深思熟慮,早作圖謀,不要讓為妻的作陽台不歸之雲。我俯身在信紙上感到極度的淒楚,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柳穎得到書信後,輾轉跋涉,總算到達濟南。當時,周萬戶正掌握重兵,聲勢赫赫。柳穎不敢貿然進去尋找,就先在周萬戶府第旁邊找了一個住處安頓下來。過了幾天,察知鸞鸞確實在周萬戶家,但是卻沒有辦法互通消息,於是柳穎就每天守候在大門口。他看到有一個老年的巫婆,到周萬戶家往來十分頻繁,猜想她一定是府中的親信人。等到老巫婆出來,柳額就暗中跟隨,來到她的家中,送上一錠銀子作為禮物,並把詳情告訴了她。老巫婆說道:“將軍的夫人很妒忌,凡是所擄來的婦女,都安置在別的處所,除洗洗衣服、燒火煮飯以外,不許隨便出去。不過,近來也有幾個女子,聽說發還給了他們的親屬。你妻子如果在裏麵,我一定成全。”


    第二天,老巫婆就到周萬戶府第暗中打聽,果然找到了鸞鸞,並私下告訴她柳穎來了。鸞鸞慎密地拿出一封書函,交給老巫婆,老巫婆就拿出來交給了柳穎。柳穎打開一看,上麵題著《悲笳四拍》,讀完後,淚流滿麵,就懇求老巫婆幫忙,向萬戶夫人請求贖取鸞鸞。那夫人說:“我留著她也沒有什麽用處,何況她丈夫還在,怎麽忍留著她呢?理當馬上遣還。”於是柳穎向夫人奉上珍珠耳環、黃金排釵各一副,夫人也就把鸞鸞叫來讓柳穎領了回去。夫婦兩人手拉手向夫人拜別而出。現將鸞鸞所寫的曲子抄錄如下: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元運衰。夫與妻兮忽仳離,父與母兮生死安可知!狼煙四起兮沸鼓顰,鋒鏑成林兮盛旌旗。人民塗炭兮城郭環,禮義滅亡兮法度隳。身流落兮天一涯,腸欲絕兮心孔悲!山可平兮河可塞,妾怨苦兮天窮期!


    右一拍


    蜂蟻屯聚兮豹虎嗥,心毒狠兮體腥臊。煙塵繞洞兮人竄逃,寒沙暴骨兮沒蓬蒿。亡家遇亂兮傷吾曹,義重命輕兮如鴻毛。誓捐此生兮期不遠,仰天附地兮獨煩勞。


    右二拍


    徙兮卒無寧居。貪淫


    是樂兮殺戮是娛,所在剽掠兮所過為墟。發塚墓兮焚毀室廬,閨門孱弱兮被虜驅。舍生取義兮捐微軀,誰雲女婦兮丈夫弗如?


    右三拍


    行處坐處兮,思念我鄉曲。地角天涯兮,不見我骨肉!姑亡舅歿兮家傾覆,逃竄苟活兮被驅逐。


    伉儷離背兮何時複?幸茲陋軀兮免汙辱。誰為義士兮揮金玉?歌行路兮妾身贖。


    右四拍


    柳穎、鸞鸞複合以後,就商議道:“世間正發生戰亂,民不聊生,我們夫婦雖然重新團圓,但是前途實在不可安保,還不如遠遠逃遁到深山老林中,避開戰亂,等候時局平安。”於是,他們就隱居在泰安縣南的徂徠山腳下,丈夫在前麵耕地,妻子在後麵除草,同甘共苦,相敬如賓,曆史上的冀缺、梁鴻、龐公、王霸等人,在這方麵也未必能與他們相比優劣。遠近的鄉裏,也頗被他們的風操感化。


    有一天,柳穎到城外背米,遇到賊寇而不幸被抓獲。賊寇說:“聽說您的大名已經很久了!應當把你送到田將軍處,讓他委任你做官,不愁不富貴啊?”柳穎瞪著眼睛大罵道:


    “砍頭的賊寇!我豈能跟從你們造反呢?”賊寇大怒,就把柳穎殺死在路上。左右鄰居跑來告訴鸞鸞,鸞鸞一邊跑一邊哭,到後,把丈夫的屍體背了回來,親自舐幹淨屍身上的血跡,親手給丈夫裝殮,然後堆積木柴火化柳穎。火焰旺盛後,鸞鸞也投火自焚而死。當時看到的人,沒有一個不吃驚而發愣,都為這件事而驚懼並感歎,說:“古代稱為烈婦的,怎麽能超過她!”柴火滅後,鄰居們收拾他們的遺骨埋葬,在墳墓前立石為碑,上書“雙節之墓”。有一位先生說:“節和義,是做人的基本行為準則,讀書人談論得很熟,但是一旦碰到利害,遇到危難,卻很少有恪守遵循的人。鸞鸞是個幽居失偶的女子,竟能在戰亂中保全名節不被汙辱。最後,丈夫為忠為死,妻子為義而亡。隻因為他們知書達理,天賦資質優良,可見天道人倫,是不可泯滅的。世上那些改嫁的婦女,聽聞鸞鸞的風操,真是感到慚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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