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2月2日)


    第二天早晨。波曆章程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是到了來到這個神秘地方之後的第二個房間了。是房間裏比第一個房間多出來的寫字台和椅子告訴他的。此其一。


    此其二是,他洗漱後回到房間裏時,發現少了一樣東西,多了一樣東西。這他很快就明白了。因為他的肚子在鳴叫著告訴他,你餓了,該吃點東西了。這就是說,他多了一個叫饑餓的感覺。而少了的東西是與此相關聯的,即房間裏沒有了那個可愛的黑人女孩子,他想起來了,她叫納絲林,不是少了她,而是少了她送進來的早餐車,和跟早餐一起散發著的一種混合氣息,有她的氣息。


    那個看著像法國人、卻說自己是越南人的跟他的現在的名字波曆哈特一起出現在魔法世界裏的魯恩,他說過食堂在哪裏。是的,應該是a2樓。


    他已經走出了自己的房間,用他的臉開啟了一道門,走進了一個樓梯間。可是,他往哪裏去呢?


    他退了回去,經過他的房間,走到盡頭,走到通向室外的玻璃門那裏。門不為他的臉所動。門前有一條橫向的通道。他向右拐,不遠就是盡頭。他聽到了人聲,不少人說話的聲音。還有各種食品的氣味,咖啡、新鮮麵包,奶酪,火腿,還有熱的雞蛋的氣味,帶殼的不帶殼的都有。


    順著那些說話聲拐過去,他就已經置身於一個明顯是食堂的大空間裏了。


    波曆章程很激動,真的,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這麽多人了。他忽然發現人多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情。


    這些人,有的在取餐,在按按鈕等待咖啡流到杯子裏,有的坐在那裏吃東西。


    可是他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的嘴是因為嚼和喝以外的事情而張開著的。


    也就是說,沒有人說話。一個也沒有。


    他明明聽到或者至少感覺聽到許多人說話的聲音,可是他們明明沒有說話,坐著的,相互都坐得很遠,取餐的,也都跟別人保持距離。難道是食品和人的氣味誤導了他,讓他混淆了嗅覺和聽覺,把嗅覺立體化了?抑或是,就在他進來的瞬間,他們拉開了相互間的距離,同時閉上了所有的嘴?除了吃和喝?


    詭異。他又想起了那個詞或者說那個感覺。那個從奧曼機場開始經常出現在他前後左右的感覺。


    他特意走向一個正在等待咖啡流滿她的杯子的中年女人。她沒有轉過身來,卻機敏地讓開了,給他讓出了通往咖啡機的通道,盡管她的咖啡還在流著。


    他說:摸您(盎語的早安)!她這才抬起頭來,好像剛發現他的存在。但她沒有回答他。


    他說:你的咖啡好了。


    她再次抬起頭來。卻看著旁邊。


    旁邊什麽也沒有。


    他往後退了幾步,她這才走向她的咖啡。端走了那咖啡。然後走向遠處靠窗的一張小桌子。


    整個過程中,她完全沒有朝他這裏再看過一眼。


    於是,他不再做任何嚐試了。他乖乖地取了他的餐,乖乖地吃著他的餐。


    他吃了很長時間。


    這麽說吧,他把太陽都吃動了。也就是說,在他吃東西的過程中,他明確地看到陽光在食堂裏的移動,慢慢被扶正,由很偏轉為不那麽偏。也就是說,整個從食堂內部移了出去。


    他看著那個端咖啡的中年女人和在她之前已經坐著的或取餐著的人離開,看著在她們離開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人進來,取餐,取咖啡,開吃,再取餐,再吃,離開。


    他這麽一直地坐著,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昨天恩魯並沒有告訴他必須幾點之前到實驗室去上班,另一方麵也是因為恩魯,是因為恩魯透露了那麽一句話:最近聽說來了不少人。


    可是波曆章程把太陽都吃正了,把咖啡都喝醉了,應該說,他喝了太多杯咖啡,都喝得惡心了,可是他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熟人。


    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朝他哪怕多看一眼,用那種“是你哪”“你也在這裏”的眼光甚至激動感看他一眼。


    也就是說,這裏也沒有感覺見過他、認識他的人。跟他沒有見到任何他見過的認識的人一個道理。


    沒有汪若雪,沒有黃海浪,沒有童城,沒有羅教授,雲教授,徐教授。連他並不熟但在奧曼見過的其他人也一概的沒有。


    後來,就再也沒有人進來了。他估計他斷斷續續地已經見識了有上百個人了。然後,那漢語話怎麽說的來著:什麽筒倒豆子,已經倒完了,倒不出來了。


    所以,波曆哈特終於決定走了。b108,他記得恩魯說的那個房號。這樣的房號是他們搞科研的人習慣了的。b是實驗室研究室大樓,1應該是1號樓,108是1號樓8號房。


    其實,他對他新的工作場地是很好奇的。隻是他更想知道他在這裏能否見到一至幾位他渴望再次見到的熟人朋友同事。


    第一次走進實驗室時,他很驚訝,也很激動。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工作場所。幹淨,寬敞,約有四五十平米,有很多最先進的儀器,大多數他是知道的,這裏有超淨工作台、台式離心機、細胞測數儀、細胞分析儀、co2培養箱、生物儲櫃、液氮冰箱,還有些儀器他都不知道是幹什麽的,就連一些顯微鏡也顯得很高級,很特別。尤其是生物反應器,看上去就是最新最好的。但所有的儀器上都沒有品牌標注。有的儀器他知道應該是什麽品牌的,但大多數並不知道。這麽一個房間,居然東西就那麽全了。這簡直就是一個完整的細胞實驗室,雖然是小型的。


    然後波曆章程才發現,他走進來的隻是實驗室或者研究室中的一間。其實他並沒有注意門上的房間號牌,他隻是見到這樣的實驗室就走了進來。


    所有的實驗室都是連著的,像一個室內大廣場,互相之間隻是有玻璃牆隔著,被隔成一個又一個的空間,裏麵的設施大同小異。


    從人的角度看,差異還是挺大的,這裏是高度國際化了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當然都有,關鍵是什麽膚色什麽民族長相的都有。隻有一點是相同的,也是他熟悉了的,那就是所有的人都穿著白大褂,研究人的標配工作服。


    他跟他們一一打招呼,不管他們是否理他。其實他們都不理他。應該說,幾乎都不理他。他發現一點,就是,在他說了摸您後,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甚至幾眼的,都是年輕的女孩子。


    難道是我長得吸引人?他想起了那個黑人女孩子納絲林。接下來他想起的是他的老婆素華對他的評語:你就是長著一副好人的樣子。


    然後他站住了。


    因為有人在他麵前站住了,而且微笑著看著他。從叢林般的大胡子的上方裂開的平行而被鼻子隔離開來的兩隻小眼睛裏用目光看著他。沒錯,他遇見二區區長或者說第二研究所所長阿爾貝特了。其實他並不確定阿爾貝特是否在微笑。或許是他想起區長大人昨天從桌子底下鑽出來的樣子覺得好笑因此誤以為他在對他微笑。


    波曆章程抹了一下眼睛之後,發現區長的臉色其實是嚴肅的。說嚴肅也不太對。應該說是平靜的,沒有任何波瀾的。他說話的時候,他的臉才會起波瀾。並露出那些黃色的玉米牙。


    區長說話了:波曆,這位是維利蒙,第一幹細胞研究室主任,你的領導。


    波曆說:這裏是研究幹細胞的?


    區長說:當然,否則要你來幹什麽?


    波曆說:你知道我是什麽人?


    區長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後來想起,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笨),卻轉過頭去說:維利蒙,你明白應該怎麽對付這樣的年輕人的,對嗎?


    那維利蒙點點頭,說:明白。


    然後阿爾貝特就走了。


    波曆看著維利蒙。維利蒙也看著波曆(波曆已經漸漸習慣把章程二字從他的名字裏省略掉了)。他看著波曆的眼睛裏浮起些許微笑。然後這微笑一下子就沒有了。


    波曆說:你是我的領導,維利蒙?


    維利蒙說:有問題嗎,年輕人?


    波曆想,我已經提了問題了,你卻問我有沒有問題。可是我不是一個喜歡糾纏的人。他說:你叫我年輕人。可是我看你跟我年齡差不多啊。


    維利蒙的臉上又掠過了那麽一小抹快速消失的微笑:我即使當不了你的爺爺,當你的爸爸卻是富富有餘。


    波曆說:你看過我的資料?


    維利蒙不回答他。


    波曆又問:這裏有我的資料?


    維利蒙仍不回答他。隻是看著他,沒有表情地看著他。維利蒙的眼睛裏並沒有再次出現那種一閃即逝的微笑。


    波曆說:能給我看看嗎?


    維利蒙說:你跟我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指著一張桌子說:那是你的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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