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07年6月6日)


    那天的晚餐後散步中,波曆向三名同路同鄉同行說了這件事。他們都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波曆說:我錯了。我不該說這些的。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隻有生命的樹常青。


    他不經意地引用了德國大文豪德哥的一個著名詩句。不是他要證明當初的語文學渣其實偶爾也有渣得不那麽徹底的一麵,而是這詩句自己就從他的嘴裏出來了。


    若雪說:程哥哥,你沒有錯,你的分析是對的。這就是死棋。


    娜拉說:死亡之棋。


    雲吳說:其實,知道或者想到這些可能性、這些選項,比閉著眼睛過下去好。


    娜拉說:唯一的出路真的是你說的第三種選擇,造反,消滅。


    若雪說:但是可能嗎?


    雲吳說:現在不可能,但總有可能的一天。


    波曆說:問題是,我們有時間等到那一天嗎?


    雲吳說:不是等的問題。


    若雪說:可是從哪裏開始呢?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即使要越獄,我們也要知道這是個什麽樣的監獄,監獄的門朝哪裏開啊。


    過了兩天,也就是6月2號,薩克遜一直到中午都沒有回來。中午,波曆和盎格魯到a1樓,直接去了阿爾貝特的辦公室。他們敲門,門不開。他們繼續敲門。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不用敲了。沒人。


    那是那兩個彪形大漢之一。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在他們身後冒出來了。波曆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大漢的聲音,跟之前在他們實驗室裏發話的那個粗暴的聲音截然相反。這麽慓悍的人,聲音居然是尖細的,實在是讓人毛骨悚然。你知道嗎?這個聲音讓波曆聯想起來的是鯊魚的叫聲。鯊魚也很大,可是聲音是那麽尖細。


    波曆剛想問,盎格魯剛發出她的問題的第一個音節,這個尖細的聲音已經在繼續發音了:教授在醫院。


    他擺了擺手,好像他特別討厭別人提問,然後說:沒什麽事的。


    然後他就走開了。


    波曆和盎格魯去了醫院。可是沒有人告訴他們薩克遜在哪裏,所有的人都說不知道,沒聽說。


    教授,也就是薩克遜,是下午兩點多回來的。


    他是扶著門框走進來的。


    波曆走過去扶他的時候,發現他在發抖。抖得很厲害。


    坐下後,沒讓不敢提問的他們多等,薩克遜說:畜牲!這些畜牲!


    這是波曆從他嘴裏聽到過的最粗的罵人話了。


    薩克遜說,他們今天給他看的不是照片,而是視頻。視頻裏坐著的是納尼,他的弟弟。他隻看到納尼的左手被固定在一張特製的桌子上,一把刀切下去,把他的大姆指切掉了。然後他們給他包紮好。把一盆水澆在納尼頭上。納尼剛睜開眼睛,那把刀又切下來了,一下子把納尼左手剩下的四個手指都切掉了。他聽到了納尼的慘叫,看到近距離的攝像機鏡頭都模糊了,顯然是納尼的血濺到了鏡頭上。


    他說:我昏倒了。醒來後在醫院裏吊鹽水。


    真的不是人!真的是畜牲!他們拚命尋找著罵人的話,可是在罵人的本事上,薩克遜和盎格魯的水平比薩克遜教授高不了多少。


    晚餐後散步時,波曆的三個同鄉同行同人也都用他們想得到的最惡毒的話來罵。可是他們也不是那麽會罵的人。


    而且,罵有用嗎?


    接下來就是昨天的事了。


    昨天,薩克遜再次被叫到阿爾貝特那裏去。


    他們擔心的時間卻隻有一個小時左右。也就是說,教授在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後就回來了。


    教授走進來的時候,他們都有點放心的意思。至少波曆是這麽個情況。


    教授是平平穩穩地走進來的。身體平平穩穩,臉色也是平平穩穩的。連眼淚的痕跡都沒有。波曆甚至有那麽一種感覺,即教授的臉放著一種光,一種類似於或者說接近於神聖的光澤。


    波曆的自然想法是:今天應該沒有發生什麽事。


    可是教授平穩地坐下後,他那平穩的語言卻把他們倆直接引爆了。這麽說吧,盎格魯的椅子倒在了地上,波曆的椅子也晃了很久。也就是說,他們幾乎同時跳了起來。


    因為教授的敘述是:今天,他們在視頻裏,給我直播了把納尼的一條胳膊齊肩切下來的過程。很快的過程。


    看著仍然平靜的、沒有表情、甚至有那麽一點我感覺中的光澤的教授的臉,那麽平靜,好像在叫他們坐下去,有話慢慢說。


    波曆是坐回到椅子上去了。可是盎格魯直接坐到了地上。因為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椅子已經倒在了地上。


    教授說:不要擔心。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一個下午都沒有說話。天黑了。晚餐時間過了。有人在敲他們的窗。波曆看見了娜拉的臉。他看看他們。


    盎格魯呆呆地看著教授。她已經呆呆地看了他一下午了。


    教授卻回過頭來對波曆說:去吧,別讓你的朋友們久等。


    這是教授今天下午說的第一句話。


    這句話像是一個命令。


    波曆說:你們早點回去吧。


    然後他走了出去。


    這回話題終於回到今天了。


    今天早晨,波曆沒吃早餐就進了實驗室。


    他忽然就後悔了。後悔他昨天晚上服從了教授的命令。他相信我會後悔一輩子。該離開的,他應該守在這裏。


    因為他看見的是一地的血,還有相互抱著的兩個血人。


    說是相互抱著,還不如說是男人抱著女人。


    薩克遜抱著盎格魯。


    盎格魯的眼睛已經閉上了。波曆感覺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很久了。


    薩克遜的眼睛卻在波曆走進實驗室的時候睜了開來。薩克遜的神色很安寧,很祥和。


    波曆在他旁邊蹲了下來,因為波曆感覺薩克遜要跟他說話。


    薩克遜伸出手來,波曆也伸出手來。薩克遜把一個很小的金屬片放在波曆的手心裏。他說:扔掉。


    然後,他輕輕地但是平穩地說:不要責怪自己。我是自己想好了的,本來就想好的了。你是個好孩子。


    這時候,他們的實驗室忽然就充滿了人,包括那兩個彪形大漢,包括一些穿著醫生護士服裝的人,包括阿爾貝特,還有許多人站在了門口。阿爾貝特喝令門口的人們走開。他們就走開了。


    在阿爾貝特喝叫的時候,教授的眼睛再次張了開來,他平靜地說:如果有機會。


    然後他搖了搖頭。然後他的頭就停頓在他搖下去的那個角度了。


    波曆聽見一個聲音說:他們都割腕了,每個人都割了好幾個地方。


    另一個聲音說:已經太晚了。


    太晚了?天哪,太晚了!


    這是阿爾貝特的叫喊聲,像是痛惜盎格魯和薩克遜的離去。


    波曆看到他拿起一個一個的瓶子。用他的鼻子使勁地嗅著。


    都是空的瓶子。


    波曆忽然明白了。就也走了過去。


    這些瓶子之前都是滿的。而且,它們從來就不在水池旁的工作台上,它們通常是被薩克遜鎖在一個櫥裏的。


    還沒有走到那裏,波曆已經聞到了那種沒有異味的氣味。也就是說,從那些放在工作台上的瓶子裏散發出的是清水的味道。


    顯然,薩克遜和盎格魯生平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薩克遜平時鎖在櫥裏的那些瓶子全部倒空,而且衝洗過了。


    阿爾貝特發瘋似地奔到那個開著門空空蕩蕩的櫥那裏,然後奔到波曆麵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喊叫著:怎麽回事?


    波曆看著這個區長。他知道,他是用一種複雜的眼光看著他,裏麵或許有憤怒,有悲哀,有鄙視,有憐憫。或許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阿爾貝特放開了波曆的衣領,轉身走了出去。


    波曆早飯、午飯和晚飯都沒有吃。


    他在海邊稍偏一點位置的礁石上坐著,一直坐到他們三個人過來。


    他們給他帶來了一些吃的喝的。他們說:我們都聽說了。


    不用他們催更,波曆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都跟他們說了。


    雲吳說:這個薩克遜是個偉大的男人。


    若雪說:這個盎格魯也非常了不起。


    娜拉說:我想起一本小說,書名是《末日的愛情》。


    若雪說:真是偉大的愛情。


    雲吳說:人類的愛情。有對人的愛情,還有對人類的愛情。


    波曆最後說到“他平靜地說,如果有機會”,甚至還往下說,說到,他說到這裏時搖了搖頭,然後頭就不再動了。


    雲吳說:如果有機會,他的下一句應該是,就要消滅這個萬惡的研究院。


    若雪說:如果有機會,就要拯救世界,拯救人類。


    娜拉說:我覺得他想說的是,如果有機會,去看看我的親人,我的媽媽,我的兒女。


    波曆說:你們說的可能都對。


    若雪說:可是他搖頭了。


    雲吳說:這表示教授不相信你能做到,或者說不相信有人能做到。


    波曆說:你們說呢?


    他們說:我們能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做到!


    他們說的是一樣的話。一開始說得很亂,到最後一句時,他們是同時地沒有時間差地說出來的,是非常響亮地說出來的。


    波曆看到了流滿了眼淚的臉,三張臉,在最後的霞光裏閃亮。


    當然還要加上一張臉。


    這裏說的是波曆的這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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